两片夜空 第十章 奉陪到底
时间很快到了周六。今天是香州三中的“月假”——尽管进入高中已满一个月,我对这个名词仍然不无反感。原本该完整享有的周末,现在却成了一月一次的奢侈品,仿佛是学校为了防止学生变成做题机器,才大发慈悲专门给予的施舍。
不管怎样,今天就是实施水晶巷探险计划的最佳时机。一大早,我和步晓敬便背起行囊直奔城北。城北是香州的老城区,也是我居住了十多年的地方。西北方的山脉蜿蜒至此,早已失去了它在远方的巍峨,只剩下如波纹一般绵延起伏的小山丘。低矮的老宅之间,狭窄而杂乱的街巷在上坡下坡中织成了蛛网,连接着现实与上个世纪的记忆。
装模作样地在户外用品批发市场里转了一圈后,我带着步晓敬从偏门溜了出去,一路小跑来到垅北美食街,钻进我从小就爱去的粉馆。
“哇,这才是最原汁原味的香州啊!”步晓敬望着满碗的米粉垂涎三尺,“完全没有市中心那种矫揉造作的商业气息!”
“是是是,反正不用你出钱,当然没有商业气息了。”我看着他的馋相直摇头。
作为替我出谋划策的回报,我答应今天上午任这个吃货吃遍城北,费用由我买单。虽然心疼透支的零花钱,但我并未觉得赔本——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仍在为他的机灵而惊叹。

步晓敬所说的“欺骗手段”,便是假装周末要和我一起参加北郊山区的露营节。我们每晚在寝室里高调地查资料、做攻略,甚至还去校门口的小店购置了一些日用品。所有的准备,都只为让江枫相信这趟旅行的真实性。
“你们毕竟性别不同,一回到宿舍,冬漪就没法再亲自监视你。”当时的他这样解释道,“所以,她必定会拜托枫哥留意你的动向。只要骗过了枫哥,自然也就骗过了她。趁着她放松警惕,你正好长驱直入、夙愿得偿。”
“可是,为什么要牵涉到枫哥?直接骗她本人不是更方便?”
“我的康康呦,你真是单纯得有点傻气。”他故弄玄虚地撩着我的刘海,“如果想直接让她知道,那就只能在教室里大肆宣扬。明明只是一趟二人旅行,这样做不是太过刻意了吗?到时候不仅会引来其他人围观,说不定还会招致她的怀疑,最后弄巧成拙。”
“太厉害了,步导!自编自导自演,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着,我也摸了摸他的寸头。
五体投地,一点也不夸张。此前我一直以为,他和我一样头脑简单,只不过四肢比我发达了些。
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吃货已把点好的食物一扫而空。“子康,有你这样的土豪朋友真好。”他的面前一叠纸巾沾满红油,嘴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不过,你们香州人也太能吃辣了吧!”
“哟,江南步公子力不从心了?”我笑着指了指街对面的糖水铺。步晓敬迫不及待地跑出门去,不一会便带了两碗红豆凉粉回来。
“你认识旁边那家店吗?招牌菜是蘑菇炖鸡,卖相还挺不错。”他把其中一碗推到我眼前,“可惜,有了上次中毒的遭遇,我短期内是不敢再碰蘑菇了。”
我顿时紧张了起来,于是随口哼唧了两句作为回应。
“嗳,你不觉得奇怪?区区毒蘑菇,就能造成那种身临其境的幻觉?”步晓敬舀起一小勺豆沙送进口中,满意地长吁一声,但随即又皱起眉头,“不怕你笑话,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要溺水而亡了。就连现在回想起来,也止不住地感到后怕。”
“不要小看毒蘑菇的威力哦。我表妹一家也曾中招过。他们的症状,几乎称得上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了。”我避开他的目光,慢吞吞地回答道。一周前就准备好的台词,终于派上了用场。
“这么严重?难怪林乐会有后遗症!要是他能够快点康复就好了,等他回学校,咱们再一起好好吃顿大餐!”
我点点头表示应和。细细品尝总归是不适合吃货,没吃几口,步晓敬便放弃了扮斯文,重新狼吞虎咽起来。这份小吃的甜度于他大概正好合适,于我则已有些过头。对甜食的喜爱是一段极其遥远的回忆,我只知道,现在的我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甜品。至于原因,一方面,自然是讨厌少年发福;另一方面,则是提防着它的甜蜜陷阱,不想被瞬时的快感所麻痹,从而产生一切安好美满的错觉。
就像现在,来自豆沙的味觉刺激正漫过舌尖的味蕾,把舒适的信号不加节制地传递给大脑。在刚才那番对话的提醒下,我更加失去了将它照单全收的理由。蘑菇中毒——多么荒诞的借口,却成了医院和学校的一致说辞,如同家常便饭般被每个人接受。我不敢想象那位素未谋面的“安伯”代表了一股何等的势力,更不敢想象他们极力隐瞒的东西背后是怎样的明争暗斗。
不言自明,那面围墙的秘密十有八九与裂缝相关。望着步晓敬,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自私——只为那点懦弱的好奇心,便扯上本该好好珍惜的朋友,让他也来面临另一个世界的暗礁险滩。
这就是你表达友谊的方式吗?我听见一个声音正敲击着心门,反复质问。
吃完早餐后我们继续上街闲逛。清晨的雾气不知不觉已消散,又是艳阳高照的一天。城北的街道少有高大的行道树,可见的绿色大都是路肩处零零散散的灌木,以及居民在自家楼前种植的花草藤条。阳光径直射入瞳孔,我不得不低下脑袋,让软塌塌的头发来承受它的炙烤。
“子康,子康。”步晓敬挡在面前,敲了敲我的额顶。
“干嘛?”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干嘛——只是这一路叫了你好几次,你都没有反应。”说着,他把两只手都搭上我的肩膀,“说实话,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怎么会呢?”我试图扳开他结实的胳膊,“刚才的心不在焉,只是在想些事情而已。哪有走着走着突然就生气的道理?”
步晓敬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微笑,贴近我耳边,细声细气地说:“对不起啊,那天晚上逼你去了不想去的场合,结果又没陪在你身边。你就原谅我吧——”
“你在想什么呢?我是这么斤斤计较的人吗?”嚷出这句话竟加剧了羞惭,我卯足了劲把他推开,“再说了,都过了这么久,就算有气,也早就消得一干二净了。我即使再阴晴不定,也不会对你……也不会一边跟人同行,一边生他的闷气!”
我费了好大劲说服自己抬起头来,以增强言辞的诚恳之意。正视着他的双眼,我似乎明白了那笑容有何奇怪之处——没了平时的嬉皮笑脸,这张面孔变得像个乖巧听话的孩童,而不太像我认识的他。
“真的,别再多想啦。”我又轻轻摇了摇他的小臂。
步晓敬转过身去,一声不响地跑进了路边的精品店。正当我扶着门框探头探脑,犹豫要不要跟上去时,却见他风急火燎地冲了出来。
“喏,送给你。”他拉起我的手,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在我手心。
“不是都说了嘛,我没有生气……”
“当然,当然,我知道。这份礼物就当作对你请客吃饭的答谢好了——毕竟,我可不是那种爱占便宜的家伙。”
打开包装盒,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玻璃沙漏。两端的木质底座细腻柔软,瓶身干净透明,花纹简练得恰到好处。倒置过瓶身,内里的涓流在阳光下愈显明畅,颗颗沙粒闪着宝石般的蓝光,一如头顶澄澈如洗的青空。
我把手中的小玩意装回盒子,放进背包,然后也学着他的样子,一言不发地走入店内,从货架上挑了一本巴掌大的记事簿。
“给你。”我也买了个像模像样的礼盒,“毕竟,我可不是那种不懂回礼的家伙。”
“啊——让我看看。这个本子,记笔记嫌太小,只当个装饰品又太浪费。从实用主义出发,很是尴尬——”
“谁叫你先送我意义不明的东西?”我佯装不屑地把头撇向一边,却又控制不住嘴角莫名的偷笑,“所谓回礼,不就是要讲求对等吗?”
“不过,你的品味真不错。这封面的水墨画,我喜欢——”他合上记事簿,开怀大笑道,“非常喜欢。”
和他在一起,果然还是欢声笑语比较合适。我想,这才是“陪伴”的意义。

“抓到你了。”
怪人发出的笑声如同卡住的磁带一般撕裂。掐住我脖颈的手丝毫没有放松的迹象,指甲已深深嵌入我的皮肤。
将脸转向另一侧花光了我的最后一点力气。男孩静静地躺在一旁,双眼依然空洞地圆睁。亦真亦幻的雾气越来越浓,男孩的轮廓与周围的环境混在一起,逐渐扭曲变形。
两行冰冷的泪水滑过脸颊,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那压迫全身的重量。不仅身体动弹不得,内心也被疲惫和绝望所压垮。
反抗的理由仿佛已不复存在。我只想闭上眼睛,再也不睁开。
“嘿,醒醒!”
已经成为尸体的男孩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拼命地摇晃、呐喊。感官重新变得明晰起来,那张苍白的面孔占据了全部的视野。我攥紧拳头挥向前方,却即刻被一股坚实的力量所束缚。
真实的体温自上而下扩展开来。我眨了眨眼,视线终于彻底明亮。步晓敬正死死抓着我孱弱的手腕,紧张地盯着我。我飞快地扫视四周,确认自己正躺在家中的沙发上,不禁长舒一口气。
“子康,你怎么回事啊?”步晓敬迟疑着松开手,“做噩梦了吗?”
“嗯……被鬼压床了。”我若无其事地抹掉脸上的泪痕,“没关系的。多谢啦。”
“那就好——或许这就是睡前看恐怖片的后果。我想,你的大无畏精神全都用来对付这种东西啦。”他伸了个懒腰,“我倒是睡了个舒服的午觉。你家的采光真好,中午的阳光太惬意了。”
我转头望向窗边,阳光的刺眼与燥热已被玻璃过滤殆尽,带到室内的只剩慵懒。暗色调的家具点缀上金黄的光斑,连木屑的气味都变得暖和起来。窗外的房屋也像是加了层滤镜,原本老旧的灰瓦棕墙,此时却多了几分复古的典雅。
见我没有答话,步晓敬将一本相册递了过来:“话说,这张照片上的人是杨廷暄吧?看起来你们小时候关系挺亲密的,怎么……”
没等他说完,我一把夺过相册。泛黄的照片上,两个小孩背靠背坐在草地上,咧着嘴朝镜头比出剪刀手。
“刚刚做完噩梦,不想谈论讨厌的家伙。”相册又被我没好气地扔回他手中。他的话语像是打开了某扇隐蔽的闸门,那些一直被锁在角落的记忆,现在竟一幕幕在脑中浮现,虽朦胧残破,却真实而有重量。
无可否认,在遥远的幼时,远在我明白何为“朋友”以前,我与那个人的确有过交好——事实上,除去步晓敬,也惟有那个人,曾和我促膝抵足,挤在这一张小小的沙发上。
“不是你自己说让我随便翻的嘛。”步晓敬撇了撇嘴,“而且,子康你竟然会笑得这么开朗大方,跟现在简直是判若两人。”
“小时候的事情,谁还记得清?”我坐起身来,抹了抹鼻子,“爸妈还说我从小就勇敢独立,十分靠得住呢——这种鬼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这怎么就是鬼话了?别太看轻自己!叔叔阿姨会这样讲,一定是有根据的。”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不说这些了,时间已不早,我们出发吧!”
我摇摇头,重新躺了下去,用沙发上的毛毯盖住脑袋。
“怎么,还没睡够?”
“不是的。我们,别去了吧。”
“别去了?”步晓敬掀开毯子凑近前,脸上写满惊讶,“为什么?如果不去,今天专程跑这么远,有什么意义?”
“今天是你第一次来我家玩,这算不上意义吗?”
“那么,我们前几天的准备,不就都成了笑话?”
“我……可我就是不想去了。忘掉水晶巷的事情,陪我过完这一天,好吗?”
我看见步晓敬缓缓转过身去,留给我的只有后背和沉默。刹那间,好似有一道堤坝轰然倒塌,倾泻而出的东西模糊了眼眶。我咬着牙掐住自己的大腿,结果却只是让身体的抽动愈加放肆。何必流泪?我已不止一次经历这种场景:在乎的人、淡漠的背影、冰冷的空气。时至今日,我的性格仍是这么别扭,这么引人嫌恶。没能拥有真正的挚友,不过是自作自受。
哭泣于我并不是稀罕事,可这次我却哭得格外久。情绪的极端冲击使得神志如做梦般恍惚,我似乎已发展出一种病态心理,想把现实彻底抛诸脑后,永远沉浸在这片虚无。待到终于恢复理智,望着静静坐在一旁的步晓敬,羞耻心顿时化作热浪,尽数涌上脸庞。
“别这样一脸慈祥地看着我!”我想要擦掉泪水,却发觉自己的双手正被他紧紧握在掌心。我稍微动了动小臂,他便心领神会般松开十指,让我的手刚好能从中滑出。
“好受些了吗?小时候,每次我一开始啼哭,我姐就会这样做。很有用的。”
“别这样……这样让我很丢脸、很难堪……”
“不会的,不会的。”他小心地抚着我湿透的发梢,像是生怕把头发弄疼,“抱歉啊,子康。去不去水晶巷,本就该由你决定。我好像又在逼你了。”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畏首畏尾、出尔反尔的人是我,像受了莫大的委屈般无理取闹的人也是我。步晓敬,为什么你要道歉?
“但是呢,我还是想多问两句。”他轻轻扶我起身,让我靠在他的肩头,“‘不想去’,真是你的心里话?”
“为什么,要这样说?”
“假如是,那我当然不会再追问。可你这几天对探险的渴盼,我都看在眼里。不去,其实与你的内心相悖,对吗?”
不知为何,我居然不顾颜面,伸手搂住了他的腰身。对父母以外的人做此行为,这辈子还是第一回。
“没事的,子康。我就在这里,你想抱多久就抱多久。我知道,这一周,你都在因某件事,某件绝非儿戏的事,而倍受煎熬——没猜错的话,‘蘑菇中毒’那种拙劣的托词,也与这件事有关。”
“嗯哼。”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你不愿提,我也绝不会强迫。只是,你不打算说说,是什么样的顾虑让你临阵退缩?”
“我的顾虑就是你。”我钻出他的怀抱,离开沙发,从茶几下翻出咖啡包,“不能让我幼稚的欲望害了你。”
“怎么,难不成那堵墙后面有洪水猛兽?”
“也未可知。”我耸了耸肩。
“如果仅仅是这样,所谓的顾虑就不足挂齿了。”步晓敬卷起他的运动服,得意地展示被长袖遮盖的肱二头肌,“没点艰难困苦,又怎么称得上是探险?”
“少来。”
“‘有了想法就要付诸实践’,这句话是谁说的?”他笑嘻嘻地绕到我面前,盖住我手中水杯的杯口,“别再踌躇不决了,子康。我们出发吧。我保证,一定会奉陪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