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伊维

“我实话跟你说，”多利安看着维克多和萨斯基亚消失在一排树后面说道，“萨斯基亚说的对，这个主意真不怎么样。”

伊维沿眼角边瞥了他一眼。和所有人一样，他也被雨水浸透，长发粘在脸颊的边上。穿着黑衣怒目站在那里使得他看起来比萨斯基亚或维克多都更具侵略性，而且他甚至没有武器——他在萨斯基亚离开前不情愿地把枪交了出去。

“我有点（原则上）同意，”她说道，“但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她顿了下。“我们总要做些什么。”

“这我无法反驳。”

他们安静地蹲在那里，雨滴在他们周围噼啪作响。伊维意识到她身边多利安的存在，不舒服地挪动身位。对她来说，多利安是个实实在在的陌生人，她在学校也从未跟他说过话。而如今他们却被这场入侵给凑到一块了。

“我想我们该试试萨洛米这边了，”他看向她，“你觉得这能够改动她的程序设置？”

伊维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以前也没做过这种事。”

多利安笑笑，“确实，你看起来就不像那一类人。”

他转身走回到计算机前。伊维磨蹭了一阵子，盯着林子。维克多和萨斯基亚已经走远了。伊维打心底害怕听到等离子束的嗡鸣声。

“你好啊，多利安·阮。”萨洛米的声音像鸟鸣一般在湿漉漉的林子中响起。“噢，这似乎还有点押韵，你说呢？”

伊维从对林子的监视中抽身出来。萨洛米的投影在雨中闪烁着。

“我们刚派维克多·盖拉多和萨斯基亚·纳扎里去镇上了，”多利安蹲下来和她视线平齐说道。“他们要去山茶花街和紫罗兰街的避难所入口，你能放他们进去吗？”

伊维移到多利安身边。萨洛米做了个夸张的为难表情。

“你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她宣布道。“在这一区域的星盟被完全清空之前我不能开门。多利安·阮和伊维·卢梭，你们为什么没有按我说的那样离开呢？”

伊维皱着眉头回想。她父亲一直在抱怨萨洛米的编程情况。她是个愚钝型AI，这意味着她的智慧是由代码堆叠而不是对人脑的扫描进行复制而成。再加上她被设计成掌管市政的典型基础设施AI，这么多年来市政厅的工程师一直在对她的程序进行修改，这里删去一些，那里缝缝补补。最后给予了她这个怪异的人格。

“萨斯基亚和维克多带有武器，”多利安说道，“他们能够清理那块区域的星盟以争取足够长的开门时间。”

“不管任何理由，我都无法开门。”萨洛米扭腰，把头发甩到肩后。她的程序设计的轻浮而又顽固的人格真是令人烦躁。“直到这里的星盟全部离开为止。这是定死的安全协议。”

“你没法和她说理的，”伊维尝试道。

“放任星盟进入避难所毫无理由可言。”萨洛米道。

“我要先把你关掉了，行吗？”多利安没等回复便滑动手腕，萨洛米顿时消失不见。

“这样我就需要更改那个协议了，”伊维说道。她的思绪飞转，回想起她在学校的AI课程，以及她和她父亲在晚餐时经常有的讨论，争吵如何在不扫描人脑的前提下创造出真正的人工智能。“这估计是她核心编码的一部分，所以会比较难弄。”

“你能做吗？”

伊维深吸一口气，“我来用的话这个全息面板还会运作吗？它不是和你的DNA或者什么绑定的吧？”

多利安笑道，“你太高看这个镇子了。”他点击了一个闪耀的绿灯，全息菜单显现，通往各个功能的访问路径如蝴蝶般在空中漂浮着。伊维能感受到来自多利安的视线的压力，宛如电弧刺戳着她的皮肤。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这就和维克多的龙一样，你能做到的。

这和维克多的龙完全不一样。她在这种程度的AI编程上的经验完全是理论上的。尽管如此，她仍伸出手，点击其中一个图标。计算机的活动进程在她面前展开。她快速浏览着，直到她找到萨洛米的路径。她点了进去。

计算机上的灯瞬间全都变红了。拒绝访问的字样显现。

“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伊维咬着牙说道。她退回到上级菜单，继续浏览那些进程，寻找一个迂回路径。

至少多利安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伊维凑近眯着眼看着那些信息。找到了。一个后门。市政计算机通常都有至少一个后门，毕竟它们在数十年的时间里被多个工程师修改过。她点开它，拉起一个全息键盘，开始输入。

这部分比较简单。她父亲在她还小的时候就教过她怎么通过这种方法骇入计算机系统。她花了五分钟找到通往萨洛米的代码的后门。在她开启后，那些代码解旋，展开环绕在多利安和伊维身边，如同一个二进制环带将两人拉近。

“哇，”多利安小声道。

但伊维只感到胃里的一阵扭曲。这代码就是一团糟。它的语言看起来像是某种奇怪版本的M-Tran语言。这已经够难了，但还有这一层层随机插入的补丁和协议。一半是M-Tran语言，出于某种难以想象的原因，还有一半是用SASO写的。

“难怪她这么别扭，”伊维喃喃道。

“怎么了？”多利安看过来，全息影像的金色亮光反射在他分明的五官上。“你能不能修改那个协议？”

“也许吧，”伊维摊开双手，“这看起来像是有三十个不同的程序员在这捣鼓过。而且它的底层代码很。。。诡异。”

她翻动代码，尝试从一层层复杂的补丁中抽丝剥茧寻找到它的核心。所有的愚钝型AI的起源都差不多，有一段核心代码赋予了他们智能。除此之外，使他们称为如今模样的东西都是后天加入的。首先的就是那些绝对可靠的编程指令，比如在居民完成避难后绝对不打开避难所大门。

那个是吗？伊维盯着代码。她没法解读这东西。这看起来写代码的人在一个指令就能完成的地方用了五个。不，这避难所无关；它跟小镇的暴雨预警有关系。但那里又好像有点什么是防止避难所淹水的？伊维跟着这条踪迹，在萨洛米如同周遭雨林般稠密的代码中蜿蜒前行。

“你有什么进展吗？”

多利安的声音让伊维吓了一跳。她的手插进全息影像使其不断闪烁。

“抱歉，”他说道，但没有一点诚恳的意味，“但他们大概到避难所了。假如他们没有遇到麻烦的话——”

“什么？”伊维看向他，“这才几分钟，他们不可能——”

“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多利安说道。

伊维盯着他。半过小时了？但她每次编程的时候都会失去时间的概念。这和她父亲一样。

“嗯，”多利安说道，“你刚才看起来挺专注的。”

“我不——”伊维看了一眼那闪亮的代码，突兀间升起一阵厌恶。“我没法这么快骇入萨洛米。这愚蠢的代码毫无逻辑可言。”

多利安打量着她，她已经准备好了接受来自对方的辱骂，大吼着指着她过于高估自己的能力、但他没有。这寂静让她更难受了。

“我们该叫他们回来。”伊维盯着还盯着代码。全息影像的灯光让她有些眼花。她一只手垂直挥动，所有的代码都被吸回原本的图标之中。“萨洛米，”她说道。

萨洛米重新出现。“伊芙琳·卢梭，”她说，“你在我里面找到你想要的了吗？”

“呃，真渗人，”多利安小声道。

“萨洛米，你能定位萨斯基亚·纳扎里和维克多·盖拉多吗？”这个提问充满苦涩，“他们应该在镇子附近，或者镇上。和多利安说的那样，在山茶花街道。”

萨洛米挑头，皱眉。“我在平时的监控上看不到他们，”她说道，“但自从星盟降落之后，我对镇子的访问就变得困难了。”

伊维的膝盖突然变软，她在泥巴上滑倒，向后跌去。多利安在她能够倒下之前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们死了，”她喃喃说，“我们送他们去死了。”

“还不一定！”萨洛米鼓舞道。“他们只是没有出现在任何监控摄像头中。而且它们大部分已经被星盟摧毁了。”

伊维重新打开全息键盘。“总该有办法联系到他们。或许我们能用紧急播报。”她说道，“我们要叫他们回来。”

“我见到他们就会传达这个消息！”萨洛米愉快地说道。

“好的，我觉得这就够了。”多利安说道。伊维看过去，以为他在跟自己说话，但她看到萨洛米又消失了。

“觉得她对现状没什么用处。”他说道。

他没有我早这么跟你说了，伊维对此心怀感激。她投身进入小镇的警报系统。他们两人中有人带通信板了吗？维克多应该不会把他的忘在萨斯基亚家里，为了全息摄像头携带通信板对他来说几乎就是本能。

伊维把紧急播报从立即寻求庇护改成了立即返回。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事情。当她完成后，她倚着爬满计算机的藤蔓，慢慢滑坐下来。她无法相信自己唯一一次真的需要骇入某个东西的时候，自己却做不到。市政厅的工程师到底是怎么给萨洛米升级的？

也许他们没有。这绝对能解释一些问题。

一阵藤蔓的窸窣声，多利安在她身边坐下。“你真厉害，”他说道，“能够那样骇进萨洛米。”

伊维笑笑，“但也没什么用。”

“你侵入了她的代码，”多利安从一边看向伊维。他的表情仍旧和昨晚的那样严肃而黯淡，但他的眼睛里有着一道光。“你这么轻松就做到了。我知道的没几个人能办到这件事。”

伊维把膝盖抱向胸口坐着。雨停了，风又渐起，她在湿衣服下打了个哆嗦。她好奇现在几点了。可能快到傍晚了吧。如果星盟没有入侵，她应该才刚刚放学。可能跟维克多汇合做作业然后讨论他的全息电影。

日常生活感觉就像一场梦，碎裂而半遗忘。她叹了口气。

“我们不应该让他们去镇上的，”她说道，“我们不应该分开。那是第一准则不是吗？绝不分开行动。”

多利安低沉地接道，“是啊，”似乎是想把话题拉到其他地方上面。

伊维看向他。他的头发盖住脸庞，遮蔽了他瞪着树林的表情。他今早跟他们说自己是从昨晚被星盟袭击的船游到岸上的。但他没有说他为什么在一艘船上。伊维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他的黑色衣服正是他的乐队在避难所演出时穿的的演出服。

“你那时在演出，”她下意识道。当他的视线扫过来时，她一只手捂在自己嘴巴上。他的眼睛闪着泪光。

“是啊，”他咕哝着，又看开了。

“你的乐队，”她小声道，“他们——”

“我不知道，”多利安看向灰暗的天空。“我们分开了。袭击发生时我们正在表演。我让他们往后台逃了。”

“你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起走？”她小心地问出这个问题。他为什么会愿意说这些事情呢？和她说？但她还是想知道。她的脚踝还在因为昨晚那个豺狼人把她从车里拖出来而酸疼。或许是因为得知不只有自己经历了濒死瞬间给予了她些许微小的安慰。

“我在掩护他们。”他说道。“让他们安全逃离。但是接着更多的那些东西登上了船，我就不得不逃走了。”他摇摇头。“他们也许成功逃走了。可能登上了一艘救生艇什么的。星盟应该没有在后台。但我不知道他们会逃到穆瓦纳港或是这里。。。”他茫然地指了指。

“你没有问关于他们的事，”她小声地说道。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不想听到他们不在避难所里。”

这话宛如一根钢针扎在伊维的心脏上。下意识地，她搭了只手在多利安的手臂上。他看过去，又看看她，轻轻点了下头。

他们没有再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