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闲适
二十一
愈发严重的闷热暑气总算是随着一场暴雨而散的干干净净。
许是菲尔迅喂食换药的寸步不离,又或是在病床上休息了如此久的强烈不安,总之在袭人热浪的压迫下,希尔薇堪堪能够自如行动时,便会偷偷地收拾房间,帮忙家务。
可这根本瞒不过先生那如同无处不在的耳目。每次都是刚刚蹑手蹑脚的下了床,偷偷探出头去,刚要去做些什么就领子一紧,被揪回了床上。
面对女孩如此行为,饶是弄得菲尔迅都有些哭笑不得,只好一遍又一遍的劝说,到后来也不再说教,而是直接拦住女孩,横抱住她纤瘦的身体,无视她瘪着的嘴巴,如同对待珍宝一般轻轻放回床上。
哪怕到了倾盆暴雨的前一天,自觉十几天过去已无大碍的希尔薇又一次悄悄地趴到门前,探头探脑的看来看去,确定先生不在,欢欣如花蕾般绽放。
然而脚尖就要落出门外时,一声轻喝从楼下传来。本就紧绷的心弦几近断开,瞬间头发根根直立。
“进去。”
毋庸置疑的语气让女孩只得乖乖妥协,垂头丧气的转头回身,坐回床上,嘴角一动撇了撇,见实在无聊,就不住地晃着腿,两条白嫩的小腿来回交错,哪还有什么烧伤的痕迹。
当然这也是菲尔迅尤为好奇的。十几天来,他关闭了大门,拒绝接待患者,几乎是寸步不离的照顾重伤的希尔薇。然而女孩的伤势随着时间过去,愈合的速度让他都吃了一惊。
事件发生的当天,希尔薇的腿上落下大片伤疤,指尖都烧得糜烂,起了很多火泡,哪怕菲尔迅用尽了所有办法,却也只认为堪堪能让女孩伤好后留的疤不那么显眼而已。
然而,从伤口愈合,结痂,死皮脱落,新皮长好,竟只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饶是见多识广的他也啧啧称奇,不时用放光的眼神盯着希尔薇,直到把她盯得抿着嘴不敢看自己为止。
他也曾见过不少烧伤患者,却没有一个回复速度如此夸张,效果如此惊人的,更没有见过没有落一点疤痕的。虽说也曾怀疑过体质问题,但是思来想去,希尔薇的身体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在最初甚至比最多病的孩子都要羸弱一点。
然而现如今她的身体恢复的飞快,难道是身体的潜力很大吗?可她明明身体基础也不是很好,而且根据埃斯特提拉花的描述,她的体质本不应该被改善。可现如今......
疑问越来越多,他也就将其抛之脑后,专心和希尔薇玩这场猫鼠游戏。
囤积了几近二十天的闷热暑气,俨然成为了实质,压得人们仿佛一出门头发就要烧着,而这一切将在黄昏时分,随着狂风大作而开始改善。
格林尼的天气总是很喜欢集群行动。燥热也是,狂风也是。
凌厉的燥热气流如同攻城般对酷暑发起了进攻。天空霎时大亮,隆隆的雷声紧随其后,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雨。
雨势直到晚餐时分仍不见小。却也在菲尔迅坐在希尔薇身边讲故事时,提供了异样的宁静。
希尔薇受伤后的第二天,实是疼痛难忍,更是因喉部灼伤而不能大喊,只得泪眼汪汪的看着地板。为了缓解她地伤痛,菲尔迅想出了一个百试不爽的分散注意力的方法——讲故事。
窗外狂风大作,如要将汪洋都吹入格林尼一般。雷声阵阵,振聋发聩。
为了安慰因雷暴天气而瑟瑟发抖的希尔薇,菲尔迅正坐在女孩身旁,捧书轻诵。
一道霹雳疾驰云层,刹那劈开了天空。
菲尔迅直觉怀中多了一团温热的柔软,淡淡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却也在下一刻,想到了一个可能——炎热的时间异常漫长——埃斯特提拉花需要一定的温度来触发——而这个温度是否是服用者己身温度未曾可知。
瞬间的灵感随着这道雷鸣,他舒心了,已迫不及待想要去翻览洛妲萝老太家中的书籍。哪怕离那天过去已有数十天,可他实在是太忙了。刚抽出空余时间,却恰恰期逢如此盛典,隐隐在心底刺痛的洁癖让他只好将日期再次推迟。而突发的意外更是将这一想法无限延期。
温和低沉的男音在这个房间沉寂着,似是与外界脱离,纷杂繁复的自然之声构成的奏鸣曲只能成为它的背景。
雨打树叶,枝丫敲檐,亦或是天泪嘀嗒,蛙鸣鼓鼓。富有磁性的声音只是在这个溢满昏黄烛光的房间中,和着风雨声轻轻地回响着。
“然后呢?”因多天来无事可干的女孩躺在床上,两条腿不住地在半空中晃来晃去,又一个翻身,换个姿势让两条小腿继续与空气玩耍。
“然后他们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眼见着女孩在自己面前富有活力的而又毫不拘束的表现,他也不知道为何面前一脸好奇的女孩会突然变化。不过这也是他想要看到的。
那场暴雨后又过了一天,希尔薇的伤势就在男人的不断咋舌中迅速好转,直至痊愈。
无垠的蔚蓝天空下,他们漫步在长堤上。
大片大片的云从远处飘来,又飘向远处。
菲尔迅在前面走着,身后跟着一个纤瘦身影,他每走一步,希尔薇就跟一步,快走一步或是慢走一步,女孩总会以相同的步伐走着。
恰似一场无声的游戏,男人不时回头,而每次将视线落于身后,都能看见女孩定定地站在那里。而如果没有及时回头,那么等着他的便是来自身后的温软。
希尔薇总会想要在他不注意的时候从身后拥抱他。
自吉尔斯家里出来时,希尔薇就如此了。
说实话,当菲尔迅将女孩从火刑架上抱下时,她脸上鼓起的红肿掌印无不刺痛着他的尊严。而当下为了急救而没有讨回公道,并不认为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此作罢。
所以总需要让一些不理智的人付出代价。
于是就在雨后的第二天,希尔薇差点要扒着门框不愿意出去时,他强行将她扛在肩上,在来往行人的惊愕中微笑点头示意。
因为他们可没见过他以这种几乎与平时的文质彬彬丝毫不相称的形象行走在外。
他扛着她穿过三条街,绕过两条巷子。最终到了格林尼西面靠近河岸的一间墙角长满苔藓的屋子。
轻轻地将肩上的女孩放下,揉了揉她的头,在她的惊慌失措而视线四处乱窜下,收敛起笑容,进了屋子。
他将金发青年揍了一顿。
如果不是在失去了四肢的掌控力后,这个可怜的家伙哭着求饶,并说明了自己的过错。或许结果将不仅仅是如此。
不过他不喜欢麻烦。对于一个具有蛊惑人心如此可怕能力的年轻人,任其发展,总归是不好的。
“你们的事,与我无关,可人总要为自己的过错负责。”菲尔迅只是阖眼轻笑,盯着地上因麻痹而浑身瘫软的青年。
“希尔薇,看好了,这个镇子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
于是在女孩不敢置信的神色中
他缓步上前,慢慢蹲下,似要将恐惧刻入这不成熟的人的骨子里。吉尔斯见状已不顾其他,大声呼救,充满愤怒的声音却瞬时戛然而止,如被扼住了咽喉,转而变成嘶吼。
医生终究是动用了他这个职业的另一面。他寸寸摸索,最终停在骨垢痕在皮肉上显现出的凹痕,在青年越发惊恐的眼神中,用力一带卸掉了他的一条腿。并如法炮制其余的三条肢体。
地板上,青年从左腿彻底失去控制后便开始道歉。却无法改变事实。最终在一片肮脏污秽的液体中以奇怪的角度扭动着,抽搐着,口吐白沫。
真像一条虫子。
可这并没有解决问题。
一切的始作俑者如此想着。
他取出了几片斐杷叶,揉碎在青年的鼻前抹了抹。
片刻后,青年转醒,内心的愤怒已因无力彻底转为了恐惧。他觉得面前这个嘴角带笑的慈善之人想把自己弄死。
他猜对了。
用一句迪维克森人的俗语来形容他的境况无疑就是:小老弟,你把路走窄了。
在闻到离自己不远处,青年身下混合液体的刺鼻气味,他已无心继续,却也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于是经一番精神施压。警示一番后为其接上了四肢,又稍微展露出了自己的善意与原谅之意——完全用的是一个医生不会有的,宛如政客,大商才会采用的手法。用在一个涉世未深的愚蠢之人身上绰绰有余。
当菲尔迅确定万事无碍后,招呼希尔薇出了门。
倘若有下次,他或许将永远不会再保持一个医生该有的仁心。
然而这样小小的惩罚可能吓到了青年暴行的受害者,看着希尔薇怔怔出神的样子,菲尔迅也是哭笑不得,忙问她如何。只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先生,那个......是为我做的吗......”
“不然呢?谁要欺负你,我就欺负谁。”
以孩子的话语去回答孩子的问话,这是他一往的方式。
然后,女孩就又愣神了,他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喊了喊,见确实叫不醒她,只好伸出一根手指,以自己最喜欢的方式之一尝试叫醒她——敲她的脑袋。
不知何时起,希尔薇的头发由最初的干枯毛躁,到如今的如同天鹅绒一般的软绒触感,让菲尔迅爱不释手,总是想要摸摸她的头,偶有起意,便会轻轻敲一下。
很明显,这个方法十分的管用。女孩用力晃了晃头,眼神坚定地望着先生。又奋力点了点头。
之后,他们又去了每一个曾参与那场愚蠢集会的人的家里。或索要物件,或要求道歉。以表示此事就此终结。
这也是为何十几天来他有足够的时间长伴在女孩病床旁。没有人会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后,愿意去招惹一个和平时表现如此反常的绅士。
每每有比他们大很多的亦或是同龄的人向希尔薇表达歉意时,女孩总会一个个的还礼。
然而有好几次希尔薇还礼后,对方会以为这是故意为之,就赶忙再次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歉意。这直接导致了更滑稽的一幕,两个身影疯狂的鞠着躬。
直到菲尔迅实在是无法忍住笑意后,这才扯着因鞠躬而迷迷糊糊的希尔薇迅速离开,走好一段路后才开始大笑。
一家接着一家,一户接着一户,他们自太阳初升开始行动,一直到夏日的燥热挂在早晨和中午的分界点。
仅是一句无意中提起的。
“先生先生,你看那朵云,好像蘑菇啊。”在医生仰头望天时,她绕到他的背后紧紧地抱住。
于是在菲尔迅的临时起意下走向了通往法拉素树林另一条路,一条长堤。
中午就做一下奶酪焗蘑菇吧。
不知是晨风还是午风,亦或是二者的孩子,阵阵清凉却带有几分温意的气流调皮地撩起希尔薇的发丝,窜过河岸成片的草叶并让它们不住摇摆,又掠过水面,荡起层层纹样,最终消散于半空中。
河堤下游着一只大鸭子,身后跟着一排小鸭子,大鸭子摆动着水波不时发出呱呱的叫声,身后跟着的小生灵也呱呱的纷纷附和着。
一如堤上向前慢慢走着的菲尔迅,和身后一步步跟着的希尔薇。他不时说着家常趣事,希尔薇也一句一句的应答着。
回来的路上,想着备用的食材,他听着身后的蹬蹬脚步声,无奈的撇了撇嘴,希尔薇自从林中回来便仿佛很有活力一般。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但也只是陪她玩下去。
然而有好几次,女孩都差一点收不住身形,堪堪摔倒,于是他萌生了一个想法。
他由漫步,转而一点点地加快步伐,听着身后随之而加快的步伐,他心中一笑,直接跑了起来。却并没有回头观望,只是不紧不慢的跑着。
想了想差不多了,他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身蹲下,向冲他奔来却根本来不及停下的女孩敞开了怀抱。
如同设计好了的,希尔薇直接闭上了双眼,即将扑入了菲尔迅的怀抱。
这可与她想的差别太大了。她只是想在身后抱一抱,就这么简单就好。然而却忘了她面前的人究竟是何种喜爱有趣的人。
然而就在医生设计好了一切,准备等不安分的兔子入网就将她打包带回家时,谁知那场雨实在是太大了,长堤也没有铺设道路......
希尔薇就在离菲尔迅还有一步之遥时扑通一声拍到了地面上。弄得满脸都是泥巴,同时也溅了面前那个坐等结果的猎人一脸。
首先扑向自己的并非活泼的动物,而是泥巴,这让一向以稳健自居的医生郁闷不止,可是当他看到女孩刚爬起时的窘状,不由哑然,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地擦去女孩脸上和身上的赃物。
“乖一点,不要从后面抱我了,那样很吓人的。”他说着,轻轻地揉去希尔薇脸颊眉间的泥点。待得女孩的脸仅剩下几线土渍时,他方才擦拭起自己的脸。
“哦......对不起......”希尔薇闻言,只是垂下了头,任由其为自己清理面容。
然而下一刻,就身体一轻。
自己已被先生抱起,揽入怀中。
“不过正面的拥抱随时欢迎你。”这是在她耳边盈盈环绕的温润气息。
她看着逐渐远去的长堤,和天边的正懒洋洋漫步的流云,僵硬地还上了他的脖子,靠在了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