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列王志·长生王(其二)
历史:
长生王是一个异类,一个诸王摇撼天地的狂怒嘶吼中沉默的身影。
学者们认为他弱小近乎不可进入王者之列,而民间却总是流传着他的天下长生之梦和他面对万古灾劫的奋战故事。那些艰苦却终究胜利的传说里,他像英雄多过像一位君王,人们对他仰慕多过畏惧,战士与他征战追随多过胁迫暴力。甚至有人说,狂王因他的存在而真正被世人所接受。
“但就如同以劫炎荡涤天下的炎狱王在成为焚世的狂魔前只是个怀抱幼稚梦想的孩子一样,他宿命般的对手,陆氏的长生子,也曾是一个平凡、阴郁而沉默寡言的少年,每日在不见天光的阁中消磨时日,偶尔喜欢漫长凝视死亡的意象。”
隐帝的书简上描写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一个不再光彩照人的,不属于英雄和救世愿望的故事。
陆氏家主的夫人因病而逝,多年未见的家主以父亲的身份指责陆空冠毫无悲恸之意,并命令他向母亲的灵牌哭丧。这个除在每年族会上向家主汇报境况再无言语的少年握住了自己父亲的手。而在陆氏的主人以为这个儿子因情绪过激而逾越礼节,准备加以训斥时。陆空冠开口了:
“我的母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该死去了,因为你们的欺骗,背叛和谎言。可她为了我而活过了满是痛苦的十六年,为的是我能平安快乐的长大。”
他顿了一顿。
“她其实没做到,但我骗了她,让她相信我很幸福的活着,甚至没有她也能安稳的活下去。而你要我在她的灵前哭喊,让她忧虑自己的儿子因为她而承受了苦痛么?”
他没有等待自己问题的回答。
他握碎了自己父亲的手腕。然后拿着佩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临行前拜别了自己的老师,彼时的他年纪十九岁。
多年之后他一战扬名天下,又是多年他被称为狂王,而他出身的陆氏却始终不曾因此荣耀,甚至迁往了偏远的瀚州。此后数千年,列王的家族代代传承,其中却不见陆氏踪影。从中亦可窥见当年君王的怨愤,尽管从未提起,却也从未释怀。
据说灾妃十四岁时就许愿此生在短暂绚烂中凋零,而殇王二十二岁时坐在叛军尸体堆起的高台上对着千军万马咆哮,年少的君王们已经放声怒吼,张扬着暴戾恣睢的心,而陆空冠的行事沉默而隐忍,却又无可抑制显露出他心底的愤怒与伤悲。
“人世的苦痛我已品味七分,幸福虽少,我已无意再多求取。
我只想退出这场宴席。”
很多年以后,星州的主人牧月河本想将这段话一同刻在长生碑上,祭奠陆空冠从未同他人展露的内心唯一一次的述说。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因为那个少年早在很多年前就该死去了,可他为了某个人,某个理由,在苦痛和伤悲中,孤独的活了很多年。
人们说是为了一个理想,牧月河偶遇羽帝的时候谈到此事却说,他是为了一个谎言。
这是一个君王年少时的故事,那个时候他郁郁不得志,而他的母亲身体不好,但一心想要照顾他,而强忍病痛。于是他就像个平凡普通的孩子一样,陪在母亲身边。母亲死后,他再也没有牵挂的东西,离开了自己从不眷恋的家。在乱世里杀了很多人,又保护很多人不被杀。很多年以后他战死了,终结了另一位王掀起的乱世,人们说他的死换来天下人的长生,于是就叫他长生王。
而他的心声与年少的悲痛与愤怒,都被埋葬在那个英雄拯救了世界的故事中了。
陆空冠站在府门前,笔直站立着。许久,无人出来迎接。他上前推开门,无声息的走了进去。
院子很寂静,全无人的踪迹,陈安盘坐在那颗大柳树下,深秋飘零了柳树叶,只余下细密的枝条剪碎了星光,淋漓地洒落在他身上。
“谁?”陈安似是从沉睡里醒来,声音中全无往日的威严。陆空冠看到他身上没有穿以前常穿的甲衣,只着了一身玄衣,佩刀斜靠在腿上,风吹过来,刀穗的影子在风中微微摇晃。
“老师,是我。”陆空冠走上前行礼。
“是空冠啊。”陈安疲倦地点了点头,“我竟没能听出是你的脚步。不是一个称职的武士啊。”
“我收敛了脚步,不敢惊扰老师,可老师还是察觉到我来了。”陆空冠走到陈安的对面坐下,身下的落叶发出窸窣的声音。
“你行路没有声息,可杀气却像出鞘的刀四溢。”陈安说。
“临阵不危,十方皆指。”陆空冠说,“这是老师的教诲。”
“武士陷于敌阵,要有举目皆敌,十方四面俱杀的气魄。你来拜访老师,却把这里当成敌阵之中么?”陈安说。
“我已在敌阵之中,却还是要来拜访老师。”
陈安不再说话,像是在晚风中睡着了。陆空冠没有动,他觉得老师不再是曾经那个威严的中年人,一个总是讲述武者尊严和荣耀的战士。岁月把他的力量和勇气都带走了,显露出软弱迟钝的面相,陆空冠本以为自己要面对一个伟大武士的怒火,可面前的人与他想象的相去太远。
“我知道你在灵堂做的事。”陈安开口说,“情到极处,逾越礼节是难免之事。你家里未必就怪罪你。”
陆空冠低下头,并不说话。
“你可知古之名将的故事?”陈安说。
陆空冠微微迟疑:“老师说的是哪位?”
“雷州瞿尘烈,殇州池钱瑜,荒世叶飘萍……名将如星啊,你觉得,他们是最知兵的人么?”
“叶氏的幼弟叶飞霜用兵胜过他的兄长。”陆空冠说。
“可终究是他的兄长叶飘萍扬名天下,成为名将,而他死在了落鹰峡一战中。”陈安说,“成为名将的往往都不是最知兵的那个人,因为他们所虑的,更在兵卒战阵之外,所以往往会做出并不合兵理的决策。可那个决策,往往才是最正确的。”陈安说。
“叶飘萍一战葬送自己五万精锐,然而他的敌国尘州势大,反而激起与云州的战争,让他守住了边界。”
陆空冠低垂了眼,沉默了许久说:“老师是想说我父亲也是这般么。”
“家主总有不得已时候,你看到他对不起你们母子,却没看到更多方面的事情,他是一家的族主,他要对得起家族,就像叶飘萍要对得起守将之责一样……”陈安慢慢地说着,“你还年轻,你的心里只有对错与是非,但人心里所想的并不止这些,你的父亲所做确实伤到了你,但总有一天你会理解……”
“我是被抛弃的妻子所扶养长大的儿子。”陆空冠突然说。“我是……被抛弃在战场上的那五万个士兵,我不知道他所做的决定到底为什么,因为我已经被困在这个战场上了。”
陈安愕然的看着他,多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说话时被打断,而他看到自己学生的眼睛里闪烁着星光瞪视着他,隐隐倒映着血色。他打了个寒颤,那种眼神像是狩猎的猛虎,或是嗜血的猎人,从不主动出击,只是静静等待猎物踏入他的猎场。
胆敢反驳我的话,我会拔刀。他看懂了陆空冠的眼神。
陈安叹了口气,化解了越来越凝固的杀气。
“可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不是么?难道你要父子成仇么?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爱你的……”他努力挑起的话语越说声音越低,柳枝不安的摇曳着,星空妖异闪耀,亮的发白。
陆空冠却把头低了下去,陈安感觉如刀锋从脖子上移开般解脱。
“老师,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就像我的母亲爱我父亲那样,她说自己做了错的选择,却没有后悔。”他说。
“我想是没有理由的吧,世事无常,总是迷离。”陈安轻轻地说。
“那憎恨也不需要吧。”陆空冠说。
“我感受到伤悲,却不知该去恨谁。”
“世上又有谁能一直幸福呢,你的母亲应该也不希望你这样一直仇恨下去吧。”陈安说。
“我是一个武士,受伤害时不应倒下喟叹自己的伤口,而是竭力去反击。”陆空冠说。“青玄武士的戒律,是老师教导我的。”
“我从前所教导你的你都记下了,可如今我劝你,你却已经听不进去了。”
“行尚可改悔,心无可摇移。”陆空冠说。“这也是青玄的教条。”
陈安再次不语,而后叹息。
“我本以为你是个懦弱的孩子,拿到剑会害怕的放声大哭,所以才传授你武士的教条,想要让你成长得坚强。”陈安说,“可是我错了啊!那是你的慈悲心吧,知道自己拿起剑就会走上杀戮之途,而为那个血流满途的未来哭泣,那时的你已太聪慧,也还有善良的心,但我给你讲述了太多战争的故事,让你的心冷酷了。”
“不是老师的错。”陆空冠说。“蜗牛缩到壳里,也不免在炉火中葬身。国家奉上土地,也不免下一次的攻掠。退避会被寻到,忍让会被索要,我本以为放弃不在乎的一切,就能守住自己平安的小小世界,我确实是懦弱的人,可我在意的都已不在了,我又要为谁懦弱忍让呢?”
两人对坐沉默。
“无可变改了吗?”
“变改为何呢?”
陈安颓然说:“我没有答案给你。”
“老师其实是有答案的吧。”陆空冠轻轻说,“只是知道我不会接受,不被接受的答案算什么答案呢,所以便不肯说了吧。”
他缓慢而庄重的行了跪礼,站起身来。“此来见到老师安好,学生没有牵挂,该远行了。”
陈安还坐在树下,沉默不语。陆空冠没有等回应,转身向院子的入口走去。
“空冠。”
“老师。”他站住脚步,转身面对。
“忘记我曾经与你讲过的平定乱世的梦想吧。”陈安说,“你心怀着怨恨,要去撒拯救众生的谎言么?”
“我对我的母亲说我活的很幸福,这是谎言,我对她说我习武习文,前程远大,这是谎言,我对她说我有一个伟大的梦想,为了许多人而奔波,这都是谎言,为了让她觉得她离去后我不会痛苦,不会挣扎活着,不会茫然不知所措地面对这个世界。”陆空冠说。“谎言已经说下,我要去圆谎。”
“会有很多人因为你的谎言而死,这个世界会在你的梦想里燃烧”
“那些活的幸福的人可以爱这个世界,那我是否也该恨这个世界呢”陆空冠说,“我已经发了誓,要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我会去拔剑守护它,然后看着它燃烧。”
“就为了你的母亲?”
“为我给她撒的谎。”陆空冠说。
“你的母亲!”陈安的愤怒第一次超过了畏惧,他低吼着。“已经死了!你的谎言去骗谁?死人吗?”
“母亲死了。”陆空冠低声说。陈安的身体颤抖了,他猛地抓起腿边的刀。
“老师你也要伤害我么?”陆空冠看着他,分明像个茫然的孩子,但陈安心里的恐惧却丝毫不减,他预感到某些事情正在不可挽回的发生。
“就算我不停的说我不会伤害你,你也不会相信,不是么?”他几乎是从牙齿间挤出这些话语。
“我的母亲死了。”陆空冠低声说。
“是啊,她死了!我很抱歉,我们所有人都很抱歉!我们都知道你会伤悲,然后呢?你要杀了所有人,因为你觉得你的母亲受了冤屈吗!”陈安咆哮起来,他觉得面前的学生已经不是人了,他是复仇的恶鬼,一个死去的魂灵。
“我的母亲死了。”陆空冠低声说。
“可我和我的谎言还活着。”他终于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陈安呆滞地看着门口,佩刀垂落在地。
很多年以后陆空冠把陆氏的家产全部捐出,召集了一群流散的军士,打赢了他扬名天下的那一战。固守家产不肯交出的堂兄陆羚抱着陆氏堂中的金柱怒骂他,于是陆空冠把他和金柱一起重新熔铸成了金块。战胜的那一日,他的老师陈安在家中拔刀自尽,这个被后世因他学生而一起留名千古,被称为绝代王师的落魄武士临死前的最后遗言是:“以我之血,谢天下罪。”
“他知道自己做的一切不可挽回,于是选择以死亡向他的学生谢罪,希望平息狂王的怒火。”隐帝在史册上的标注如是写道。
但他的血终究在君王心中的烈焰里蒸干了,越来越多的人相信陆空冠的长生之梦,相信他能终结八百年的纷争乱世,于是纷纷加入到他的旗帜之下,踏上了血流盈野的战途。
炎狱的火焰在世间焚烧的第一百个年头,灾荒横行于大地的余音还在回荡,流亡的帆已经等来风暴,而长生的梦,也将把最后的希望埋葬。长生之王确实能抵达谎言之外的结局,但那些追随希望的人,都将倒在路上。
长生与流离的王座筑在尸骸遍野的尽头,世间最伟大的武士守在门后,埋葬下那个疯狂与恸哭的时代。只留下魂魄在一切寂灭的旧战场,孤独地呼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