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Legal High谈谈正义观

2021-03-30 13:35 作者:-去吧大师球- 0人读过 | 我要投稿

本栏目为【通向联盟 Season1】参赛作品
作品：《Legal High》作者：@子不语

第一次看Legal High时，古美门研介是我最讨厌的角色，他狂妄自大、贪财好色、言语刻薄、不尊重下属，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是一位律师——从事着我心中最崇拜的行业——却对正义毫无兴趣，罔顾真相、颠倒黑白。正义感满满的真知子在他口中被说成是晨间剧的主人公，为了正义这种回答只配得到零分。一直呆在象牙塔里学生时代的我曾经好奇过很久，他心中到底有没有朴素的正义感，还是真的完全信奉着中文译名所说的胜者即是正义。

为了写这篇文章重温了这部剧，我本以为自己会文思泉涌，凭着一腔正气从职业道德、法理法哲各个角度大书特书，好好批判个痛快，却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忘记了当年自己的正义感具体是怎样让我感到不爽的。加上最近在看的《正义之心》一书的影响，我反而想借这个机会讨论下，现在的我感受到的正义到底是什么。

Legal High的中文译名“胜者即是正义”，很容易让人和当年的我一样，轻易联想到法律与正义，以为这是一部双方正义感的交锋。然而之前去问了日本朋友这个题目应该如何理解，在查阅了一番日文资料以后，对方回复说这个词是基于英文Drive High（毒驾）造出来的——所以这个high其实是磕药磕嗨了的那个状态。虽然目前没有看到主创自己的解释，但日文资料几乎都把high解释成近似“自我陶醉导致失去现实感知能力的状态”（类似嗑药后的状态），鲜有涉及正义这类价值观的判断。神奇的是，如果在谷歌中打出英文译名legal high，排在最前面的甚至都不是这部剧，而是浴盐（这玩意在不少国家是让人合法地嗨起来的手段）。抛开绝对无法接受的吸毒行为本身，单看这种隐喻，大家脑海中可能自然浮现古美门站在法庭上侃侃而谈，中间连口气都不用换，对着证人和对手步步紧逼，打对方个措手不及的场景。在特别篇中，他甚至因为这个被新来的女性法官判了个藐视法庭，来了发看守所一游——确实像极了吸毒的人那种癫狂到失去控制的状态。只是让他嗨起来的东西是合法的，因为让他嗨起来的就是法律本身。

知道了这个题目原本的意思，突然明白了一直以来的违和感从何而来。古美门之所以在辩护时会不断在作为道德底线的法律周围游走，只要不真正违法，就无所不用其极，活脱脱一个人渣的状态，无非是因为他在这时本来就没有什么朴素观念下的正义感。在此真的要感谢我国严格的禁毒法令，让我们平时基本看不到嗑药嗨起来，处在这种状态下的瘾君子。但是假如旅行过程中或者生活中非常意外的遇到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千万记得绝对不要试图去通过讲理来唤醒这些人的正义之心——毫无用处不说，还徒增危险，因为人嗨起来的状态下可能顾不上讲良心。

与此成为鲜明对比，剧中最具有朴素“正义感”的角色当属真知子，从出场时要求古美门为老人让座；到为了帮助疑似被冤枉的被告卖掉自家的地凑钱打官司，在看到被告凶恶的眼神之后又转而担心自己是不是放虎归山；再到在环境公害案中帮助过他们的女性化学家遭遇职场报复时，面对极强的对手（古美门和三木），依然挺身而出为其辩护；这位初出茅庐的女性律师身上闪烁着道德的光芒，可谓和古美门形成鲜明对比。然而，真知子每一次都被“人渣”古美门严重打击：老人身体足够好，不需要他让座；被告是否被冤枉与他无关，之所以官司会胜利不过是因为警方和检察院证据不足；在女性化学家一案中，更是联合黑心资本家反将一军，导致这位人才败诉后离开日本前往泰国谋求发展。可观众也确实跟着古美门一起，暂时抛开道德感的重重束缚，看到了事件的另一种解释。

Legal High这部片子不是侦探片，所以鲜有板上钉钉的结论性解释，虽然很多案子一开始从观众的上帝视角看来似乎正如真知子所相信的那样，着实善恶分明。到了古美门口中，却让另一种解释同样显得非常可信，以致于说动法官和陪审团、甚至真知子和上帝视角的观众们更改结论。贯穿第二部的“世纪恶女”案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从人人喊打的“恶女”，到最终法官都感动到痛哭流涕，陪审团大为动容，宣告其无罪的爱着女儿的母亲。在审判结束，得知就连母女的DNA报告都是伪造的时，真知子替那些孜孜不倦追新闻的国民，替看完全剧的很多观众问出了一个问题，“真相到底如何？”真相到底如何，没有人知道，不同的诠释都看上去很有可能。那么，真相重要吗，也没有人知道：古美门心中，真相不重要，打赢官司就是王道；新来的羽生检察官心中，真相不重要，大家都幸福就是王道；只有真知子心中，真相重于一切。最有意思的是，在恶女一案中，注重真相的真知子轻易被古美门的策略所蛊惑，在庭上慷慨激昂的表达出对方所希望他讲述的所谓“真相”。也就是说在真相这件事上，她执着追求了很久，知道的并不比对真相无所谓的其他两方更多。

这个过程恰恰体现出人们在思考正义和真相时常见的认知过程，乔纳森在《正义之心》一书中将其描述为——“人的道德判断是凭直觉快速做出的”，他在描述了自己在实验室进行的一系列实验后，进一步解释说“人们作出道德判断是迅速且情感化的。道德推理几乎就是事后找理由以证明人们已作出的判断的合理性”。具体到道德判断本身，从罗尔斯无知之幕理论开始，人们有着“正义观中都包含着有利于社会的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的主张”。心理学也有“支持弱者效应”，弱者一般没有攻击力，是让人有同情心的群体。亚当·斯密则认为对正义的确认主要来与对个人的同情，具体来说，对遭受非正义的受害者所感到的愤恨的同情。在这种感情的影响下，我们不难看到，大多数所谓“善恶分明”的案件中，真知子，或者说朴素道德的化身在开始都站在了弱者的一侧，将自己的情感代入了弱者那一方——一个声称被刑讯逼供，楚楚可怜的年轻人又怎么能反抗得过日本警方的精英？平均年龄目测有70岁的老人对抗纳税巨头的化学企业，孰强孰弱难道不是一目了然？一边是冒着自己被处罚的危险，仗义出手，帮助了律师一方的年轻工程师，另一方是两个秘密交易企图栽赃陷害的企业，明显的以卵击石，如何能让人对后者产生同情？这种道德判断迅速让真知子先入为主，与其说是捍卫正义本身，不如说她的举动都是努力在为自己的这种基于正义感的判断找到足够的理由。基于这种动机，她会不断进取去寻找最为恰当的证据，访谈相关的证人、原被告，甚至同意配合古美门的某些“灰色演出”，这种行动力大概也是刚开始后者邀请她合作的动机之一。但这种先入为主也造就了她的盲点，即使有审判的压力，真知子也只是在不断强化证实性思考，即找到更多的证据，让自己的判断看起来更正确，却很少会思考自己的判断错误时情形又会如何。当冲突性证据出现时，真知子的这颗正义之心会阻挡她看到其他的可能性，直到双方的强弱地位带来明显的转变，弱者不再没有攻击力（例如第一集中被冤枉的人无罪释放以后，突然狰狞地表示要报复警察，让对方变成下一个），或者干脆做出出乎意料的判断，甚至直接导致官司的失败（比如很难理解，她为什么会相信一位巨头企业的老板会冒着损害自己和企业名声的风险，做出针对自己的同盟一方不利的证词）。

这样看来，共情能力非常低、系统化功能非常高的理性代表古美门似乎能从更全面的角度对案件进行分析，他的演绎分析途径，不去考虑其自身的动机，单纯从结果上看无疑很符合程序正义者的观点，也许这就是译名“胜者即是正义”在国内被津津乐道的原因，毕竟我国长期以来奉行的道德实用主义导致道德在法律判决中已经起到了过于强大的作用，反圣母是网络狂欢的政治正确。程序正义所乐于强调的“疑罪从无”，“事实是难以探知的，法律里的事实不是生活中的事实，而是通过证据制度，用缩限思维来确定法律事实边界的办法”都在古美门身上得以显著体现。也因此，古美门看上去是一个理想的理性法律人，他看上去似乎不偏不倚——只要客户给钱，就替对方找出具有说服力的解释。相比于全剧中出现的诸位对手，他的技高一筹带来的是不败的记录。即使考虑他是一个磕法律到嗨的狂徒，“道德感最低的人渣”，这种能力也着实值得大家钦佩，也自然能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意。

然而，如果将正义感简单地从足够理性或者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的角度去理解，却明显有失偏颇。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三木律师和古美门结仇的原因：可爱的沙织，那个不满三岁的女孩子（雌仓鼠）的惨死。古美门在真知子的提议之下，和三木律师将这件事谈开，他始终无法面对着纱织的照片说出她注定会死这句话，在开始愤怒的否认后，便和对方打作一团，哭喊着、不断重复“我只是为了赢啊”，活脱脱一副小学生样。面对人类要极力隐藏的感情，却因为一只仓鼠破了功。直到双方打得头破血流之后（第二部开始），古美门才真正将沙织的照片摆在外面，足以证明这件事对于他自己其实并不是无所谓，而同样是难以触及的隐痛。这样看来，一心只为了赢的古美门可能不过是被迫停留在因为说了圣诞老人不存在，被骂到一无是处，失去了零用钱的小学生时代，接受了要永远寻找不同可能性的这种法律思想，却无处安放自己朴素的正义之心。直到真知子的出现，他的生活才发生了改变。帮助儿童演员脱离母女关系可以是为了钱、为了名、甚至包括为了和父亲赌气，但谁又能知道他在这个故事中是不是看到自己的影子呢？当真知子居高临下地指责童星小女孩不去看自杀的母亲时，古美门的反驳可能正是基于他类似经历所产生的共情吧，再健全的理性也没办法，更不应该完全摒弃朴素的感情。

全剧中古美门为了胜利不择手段，只要没有真正违法，他什么都乐于去做，什么都敢于去说，这种病态吸high了的状态下，真实的想法似乎就不再有所谓。然而实际上，嗨的状态下由于大脑处于极端状态，人的感情在很多情况下其实是会被放大的，类似“酒”后吐真言，他在法庭上的那些辩解何尝不是真情流露——爱上丑陋；钱就是全部，是报一箭之仇的方法；正是因为亲子的关系深切牢固，才会面临困难。因为古美门在法庭上的表现过于出彩，加上他傲娇别扭的人设，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真知子在向古美门单方面的学习，看各种弹幕评论也似乎是一边倒讨厌女主，觉得古美门是机器人一般的理性代表，女主就是傻白甜的圣母。但仔细想来，这两部剧中，双方都存在着改变，借管家服部与古美门父亲的对话，说出古美门的成长和改变；包括他在恶女一案暂时失败时，女主、服部、甚至死对头三木律师的加油打气，让人感觉到，正是因为主体是人，所以律师生活中有的不应只是冷冰冰的胜与败。法律可以只追求胜利，律师仍然逃不开自己的正义之心。

一个为了胜利不择手段，极力压制、无视、甚至否认自己正义之心的律师，和一个被道德支配，极其容易陷入误区，对于矛盾的事实视而不见的律师，他们相互学习、成长的过程，可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法律中自然法、实证法之争，最后随着发展，两者最终还是要趋于融合，历史已经展示过单方面推崇其中任何一方会带来的种种问题，当然这就是另外要讨论的范围了。对于这篇文章自己来讲，尊重自己的正义之心这种朴素的道德感情的同时，对于事实保持足够开放的态度，可能这就是这对欢喜冤家律师的成长试图在向我们传达的正义感吧，也是这一刻我心中朴素的道德所能感受到的、理性所理解的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