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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岛大和屋里一只灵动的蝴蝶——《汤岛之恋》(下)

2019-02-16 12:07 作者:Doriko_ENE  | 我要投稿


        当某些视若珍宝的东西被他人贬的一文不值,遭遇污蔑和唾弃,哪怕是一只小小的蝴蝶,也要奋起反击。

正当蝶吉决心出人头地,睥睨天下时,一个脏兮兮的、耳聋眼花、衣衫褴褛的老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找上门来,捎来口信,说,母亲得了重病,想在咽气前见上一面,道个别。

蝶吉乐昏了头,她做梦都想见妈妈,于是立刻跟老妪去了。妈妈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唤着蝶吉的小名:

“是峰儿吗......”

妈妈穷的叮当响,家徒四壁,连感冒药都买不起。蝶吉借了一笔补贴母亲。然而,作为包身艺伎,她连半天闲工夫都没有。雇人看护也好,准备小费给大夫也好,应付北里也好,惦记小石川这儿的母亲也好,她全操着心,弄得面容消瘦,食不知味。她求神拜佛,只求母亲能够安康,宁可自己折几年寿,也心甘情愿。

狂犬源兵卫

老鸨总算请了蝶吉半天假。蝶吉急忙赶去照顾妈妈。

“妈妈心口里长了个拳头大小的东西,上不去也下不来。剧痛持续了三天,妈妈嘴唇都紫了。蝶吉用手一按摩,许是母女亲情减轻了疼痛,妈妈竟香甜地睡了。三个小时后,妈妈坐起身,把荞麦皮枕头压在胸口,像忘记了病痛似的。自打从娘胎里出来,蝶吉还是头一次仔细端详妈妈的长相。”

妈妈把小蝶吉寄样在大和屋之后,在葭町当了艺伎,勤勤恳恳 ,五年就给自己赎了身。老主顾说,要不你自己开个店,包个当红的艺伎算了。可是妈妈觉得这样赚的钱是没办法给蝶吉赎身的,不会有好报。“况且,就算靠包身艺伎赚钱把蝶吉从仲之町接回来,也不能让她在自家店里干活。固然有人对阿娟抱有好感,可毕竟到不了帮她把女儿也赎出来的地步。一个妇道人家孤身一人过活,攒的那点钱根本不够赎回蝶吉。就算够,阿娟也认为,人无法违抗天命,还是牺牲自身,把命运交给神佛,让它在冥冥之中拯救蝶吉的好。总之,母女二人齐齐沦落风尘,乃是前世注定的命运。为减轻自己的罪过,阿娟嫁给了一个绰号“疯狗”的老头。此人名叫间黑源兵卫,在花川户町里长屋开了间职业介绍所,主要给米铺介绍打零工的人。”

那老头脾气不好,妈妈阿娟不仅白天要操劳家务,还要帮忙到几里外的地方收账,晚上还要伺候老头喝酒睡觉,工作到三更半夜才能入睡,即便如此,阿娟因为操劳生病之后,依旧遭到老头的家暴,最后逐出家门。

一位老妪收留了无家可归的阿娟,可是老妪年老昏花,视听都不好。阿娟生病想讨口水喝都没有办法。

阿娟知道自己命苦,可没料到会如此不堪。病痛之际,只想在离开之前能见魂牵梦绕的女儿蝶吉一面。

不知不觉间,晌午已过。老妪殷勤地端出勉强能叫饭的吃食,配菜是咸鱼串跟炸豆腐。

“妈,我扶你烤烤火吧。”对阿娟来说,这句话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她出现了回光返照的迹象,有气无力地倚着火盆坐起身。季节几近入夏,但老妪还是怕她着凉,想给她披上那条海藻一样的破棉被。

“怪脏的,好饭好菜也吃不香。”说着,阿娟把它从身上扒拉下去。

蝶吉心领神会,脱下自己的外褂给她披上:“这件衣服素,妈穿正合适。”

阿娟看着女儿欢喜的表情,把手伸进袖子,里里外外审视了一圈衣服,说:“峰儿穿得可真讲究。”

那天晚上,阿娟留下“男人得凭自己挑”的遗言,便撒手人寰,独留蝶吉一人在这红男绿女的尘世间——而且还是花街这种地方——苦苦挣扎。母亲死后不到十天,小石川柳町到丸山的洼地间发了洪水,一辆排车被水冲过来,撞在支地板的柱脚上。地板塌了,老妪也淹死了。由于没人给她发丧,蝶吉感念母亲临终前受过她照顾,就把她和母亲葬在同一座庙里。

蝶吉没有给妈妈立碑,但经常去坟前拜祭,她相信,是妈妈的在天之灵引导自己遇见了神月。

“我这辈子只跟妈吃过一顿饭啊!”她扑进梓怀里嘤嘤哭泣,手冰凉冰凉的。梓情不自禁地搂住她,将她抱在怀里。

“你们这儿的人信什么教?”

“不知道。”

“问问不就知道了。”

“那多傻气呀。”

“你拜祭妈妈时念什么经?”

“我拼命念‘南无阿弥陀佛’。”

原来,这无依无靠、孤身一人的弱女子,就是这样在坟前哭泣的。

(看到这段,我有种想冲出房间,对着白雪簌簌下落的世界大声喊叫,像是有什么东西冲击在我的身体里,我迫切想把它释放出来。但是我走出来,看着安静的白雪世界,除了落泪,再无他法。)

唉,怎能抛弃她呢!蝶吉从小就对世界怀抱怨恨、偏见和愤怒,可以说,她原本想凭借自己的能耐报复性地将一干寻花问柳之徒置于死地,啖其肉,饮其血,以此慰藉精神上的痛苦。偏巧母亲去世了,壮志未酬。别说诓骗、愚弄男人了,她连一句奉承话都未曾对男人说过,还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梓。她就像一位亡国的公主,面对家园被践踏,森林被砍伐,海枯山崩,家破人亡,妇女遭辱的现状,怀着复仇之心卧薪尝胆。如今,她却将干劲和自尊统统甩到一旁,反倒一味乞求梓的垂怜,只盼他能对自己有些微同情。天下怎会有如此可怜可悲之人!他又怎能弃她于不顾。

蝶吉的合同即将期满。自送走母亲后,她无依无靠、心灰意冷,多少有些自暴自弃。平常,她酒量就不错,现在更是见长。有次去外面陪客喝醉了酒,半夜三更躺在铺满夜露的京町大街上睡着了。月光皎皎,照得她身上像覆了一层霜似的。她冻得皮肤和骨头苍白泛青,一个过路的建筑师发现了她,把她抱回大阪屋。苏醒后,她胸口一阵剧痛,从此落下病根,每隔三天就疼一回。最后,由于疼得厉害,就算咬紧牙关,还是会发出几声惨叫。她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乱抓乱挠。老鸨嫌她烦,把她手脚捆了,嘴里塞上手巾,还借口给她提神,脱下她的足袋,在她脚趾间不停施灸。长大后,烫伤的疤痕依然触目惊心。蝶吉满腹委屈,像跟跟妈妈撒娇似的摇晃肩膀,拽着浴衣,并紧双足,给梓看那纤细的趾尖。她双眼含泪,盯着酒馆房间隔扇上螃蟹状的破洞,勾起脚尖去够那破洞。

蝶吉泪光盈盈,还露出醉人的笑意。

那时,蝶吉对老鸨残忍的“照顾”方式忍无可忍、愤愤不平,一赌气,跑到天神下的荐头店来了。正当她拿不定主意,不知该去柳桥好还是去葭町好时,有人悄悄告知她一个秘密计划:挑十二个妇女,配一个梳头的、两个做针线的、一个厨师、一个医生,由三名管事的带队,到巴黎和芝加哥参加博览会,展示日本妇女。说是“场地四周鲜花盛开,围着朱红色的栅栏,每天三块钱工资,干十个月”,问她愿不愿意去。她想,柳桥也好葭町也罢,反正留在东京也是死路一条,不会有半个人来关心自己,干脆去当展品算了。亏得那时在澡堂前邂逅梓,对他产生眷恋,这才避免遭禽兽玩弄。说这话时,蝶吉大喇喇地坐着,将手臂一挥:“本想威风一次给她们瞧瞧来着!”

听到这里,神域笑了。他没有说蝶吉是“好斗母鸡”。

“蝶儿,我要是不看着你,你指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来,”梓一口气说了下去,“可你真不该堕胎、不该做出这种有违常理的事,逼得我不得不狠心抛下你,跟你分手。

,蝶吉刚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她左扭扭头,右扭扭头,把脸背过去,像受不了梓看她似的,露出恨不得挣脱跑走的表情。可梓的手越来越使劲,说话声越来越大,话语越来越有力,心意越来越明显。她伤心欲绝,动弹不得。话说到这个份上,她终于低下头来,额前一绺青丝垂在梓手臂上。梓有感而发,心中默念:凝露从来梦中结,亲手采撷女郎花。缘起缘灭终将逝,尘世冷风总无情。

神月认定,凡堕胎者,就算不知其为罪,不以其为耻,心也已经烂了,空长了一张人脸,空披着一张人皮,自己不能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尽管神月爱着脆弱的蝶吉,写信都用敬语,认定蝶吉是大家闺秀的小姐,可终结,蝶吉越了自己的底线。

“你不妨告诉别人:神月曾是我丈夫,由于一些隐情,我们分手了。这么讲便不会辱没你。喂,听明白了吗?等你年纪再大些,阅历再多些,你就会理解我,觉得我的做法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并领悟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忍耐度日,别再冒冒失失的了。尽管提出分手,但我不会抛弃你。不管走到哪个角落,我都会想着你。”

“不是骂你啊,只是,我都说过多少遍了,叫你不要逞能,不要穿不加棉的单衣。过些日子,天气渐热,再不要把碎冰块铺在米饭上吃,也别再瞎喝酒……啦。今年是你的大厄年,你得当心。”

此刻的蝶吉,真真正正的酒醒了。蝶吉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勉强露出一丝微笑。

“官人,请不要看过来。我可以背着你哭出来吗?求你了。”

和服袖自两边轻轻裹住她,越发衬得她体态苗条。纤纤玉指扣住肩头,扁岛田髻有些散乱,发丝垂落下来,她直挺挺地坐着。蓦地,好似被折断的花枝、枯萎的花朵一样,她瘫倒在地,压低声音,哇的一声呜咽起来。梓也承受不住,背过身去。两个模糊且单薄的身影融入前述那幅秋草图中。明明无风吹来,影子却瑟瑟抖动。他俩一个面对榻榻米,一个面向墙壁,房中的影子亦各自分开,再不靠近。

半票圆辅

圆辅是个三游派的唱戏人。唱完戏,便在周围花天酒地。

他驾轻就熟地从神灯下走过,进了屋,遇见了也在此地的源次。二人寒暄过后,圆辅问:

“唉,我来得真不巧。都出去了,不在呀。大姐呢?去哪儿了?”

“怎么啦,垂头丧气的。没交上新情妇?”源次倚着挂三味线的柱子,若无其事地说。

圆辅又用手心从腮帮子捋到耳朵边,说:“哪里,我哪儿来的……哈哈哈哈。你那位相好的怎么样了?出

去陪客啦?”

“说是走趟远活儿。”

“哟,远活儿啊。要是出点什么事,也够你操心的。是不是啊?相好的?”说着,圆辅肆意捅了捅源次郎的屁股。

源次郎乖乖夹紧双腿,腻腻歪歪地说:“别闹啦!这话怎么说的,好没意思。别看我们感情好,我可是费了相当大的工夫呢。知道不?嗯?”

“哟,费工夫来着!”圆辅双手扶席,夸张地往后一仰,“可说实话啦,队长。佩服佩服,您辛苦了。费这么大劲儿,动真格啦。你小子,请客,得请客。”

“等她回来,我叫她请吧。”源次窃笑道。

他们问富儿(新来的小雏伎):“当真回来?”

“嗯。姑娘说,一准儿回。”

话毕,蝶吉就回来了。

蝶吉无精打采地回来了。她发髻散乱,神色恍惚,一身家常打扮,下身系围裙,上身穿带软绸带子的条纹棉布外褂,脑后紧紧梳着银杏髻,面色苍老,脸颊瘦削。她一脸落寞地进到屋内,目不斜视,看也不看旁人,径直往楼上走。圆辅瞅她这副模样,觉得希望怕是要落空,遂一本正经地朝她招呼道:“您回来啦。”

“回来了。”蝶吉丢下这么一句,便板着脸,咚咚咚咚走上楼。

二人见蝶吉心情不好,便谈论起蝶吉和神月的事情。

“那什么……我听说,那事被叫神月的读书人知道后,对方跟她一刀两断了?此事当真?”

“嗯。”源次像不高兴听似的,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圆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谈起神月和蝶吉,然而他在乎的,只是能不能吃到源次许诺的“蝶吉请客的饭”。

这时候,楼上的蝶吉大喊:“富儿!”

纸糊的狗

即使和神月走到了尽头,蝶吉依然收藏着他的照片——那时神月大学时的照片。她纠结着看不看,把照片小心翼翼的藏在抽屉里。她看着照片,哭了一会儿后,她又抬起头,像活过来了似的。头顶的天花板上,悬着一大只做工精致的纸糊的狗,狗耷拉着四条腿,一动也不动。

对面角落里立着架人偶用屏风,小小的双折屏风投下阴影,友禅棉质长睡衣的裙角自阴影中显露。没有风。灯光纹丝不动,映照出一具无比寂寥的、华丽非常的“尸骸”。那是蝶吉侍弄的娃娃。娃娃身上的棉睡衣是用平素陪梓睡觉时穿的那件印有轮形花纹的长衫改的,配以红绸里子,下摆用淡紫色绉绸绲边,夹层里的棉花暄腾腾的。她还给娃娃戴了条天鹅绒衬领,盖了两条黄八丈棉被。约六分之一张榻榻米的面积中立着屏风,放着小枕头,她就让娃娃睡在那里。

蝶吉抱着娃娃,起床后就给它穿衣服。抱着娃娃看风车啦,把小小的乳头按在娃娃嘴里啦,跟娃娃并排睡觉啦,不一而足。在外人看来,活像疯子一般。

“宝宝,告诉妈,你怎么样了?妈不中用,玩花牌输了个精光,回来了。两晚没合眼,头疼得快要裂开啦。六个人围在一起,躲在地窖里赌,没日没夜地点着灯,一喘不上气,就到处泼醋提神。我已经是个活死人了。自从被你爹骂过,也想过要戒掉花牌,水也都是烧开了喝。可是,妈已经没人要了,保重身体又有什么用?从认识他那天起,我就老对他说‘要是哪天你抛弃我,指不定我会变成什么样呢’。可他终究还是弃了我,还说要我别作践自己。我才不听他的呢。要是不来上几局五块钱赌注的花牌给脑子找点刺激,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还活在这世上。可是呢,若去投河,倒显得我像跟他赌气似的,指不定他心里有多担心我。要是他烦了我,来世也做不成夫妻,那就糟了。他说他一点儿都没讨厌我,只是拗不过人情世故。可我觉得,他好自私。反正,早死早超生,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宝宝,你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可你现在只会吧嗒吧嗒眨眼,什么话都说不出,这多没劲。如果我死了,咱俩就都是死人了,你总该开口说话了吧?你爸跟我说过,‘你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的这事,所以,我原谅你’。宝宝,我也对你做了残忍的事,你大概把我当成牛鬼蛇神了。原谅我,叫我一声妈吧!”

蝶吉疯疯癫癫,想给孩子喂奶。也不管能不能见人,她敞开前胸,可再一看,娃娃的脸突然不见了。

黄莺

神月和禅师下棋,他想起自己的经历。一次回公馆的路上,他看见侍女在追打一只恰巧飞进房间的黄莺。他脱下衣服,轻轻一盖,抓住了黄莺。

二十五岁的梓小心翼翼地将它抓出,兴冲冲地沿着走廊来到夫人龙子的卧室。他靠在枕头边上叫醒夫人,沾沾自喜地将黄莺拿给她看,不料夫人冷冷地瞥了一眼后说:“还没到起床的时间呢。”便背过身去,兀自合上眼。彼时,梓的脸唰地一下阴沉下来。然而他没有跟夫人争吵,只说声“抱歉”,便径直出了屋,站在走廊中,吩咐下人把鸟笼拿来。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将黄莺揣进怀里,眺望汤岛那一望无际的天空。在这当儿里,那不知名的小鸟还在梓怀里叫了三声。

然而,鸟笼送来时,把它从怀里捧出来一看,鸟儿已不再扇动翅膀。他想,兴许是不怕自己了?可再一看,鸟儿收拢双翼,眼珠已不再转动。他把鸟儿放进鸟笼,又添上那盆梅花作为陪葬,特地吩咐下人拿出去埋掉。自那以后,他就落下心病,每次打算给蝶吉赎身,虽明白蝶吉身上不至发生同样的事,可又受幼时形成的思想的影响,总认为外褂即代表同一兆头——就算她经由我手得到救赎,成为我的掌中之玉,恐怕不久后也会粉身碎骨,也许转眼间就会身染恶疾,命不久矣。受制于这种想法,为使蝶吉长命百岁,他每每犹豫不决,迟迟不肯替她赎身。

他始终忘不掉蝶吉。

一次,一群军人吃酒,蝶吉自然要被叫去陪酒。本来那群人在言语上就已冲撞了她,有个人竟趁着酒醉伸手探进她胸前,去摸她那无瑕美玉。蝶吉大怒,照那人脸上就是一耳光。那人大发雷霆,如同被捋了虎须的张飞一般,对着她肋骨处猛踢,把她踢得呜呜大哭。这还不算完,那天的酒席东道主仍说对不住客人,把半死不活的蝶吉拉起来,叫了两个人合力按住她的手,用小刀剃掉她前额上的头发,将她撵出酒席。在场的师姐师妹们、女佣们、年轻的跑堂伙计们无不战战兢兢,没有一个敢上来劝的。她用发颤的嗓音跟梓讲述此事时,梓忍无可忍,简直想当场就带她坐车离开那里,把她移栽到自家花园中细心呵护。

神月的棋,下的乱了分寸。

“是啊。不过,您还年轻,不必现在就大彻大悟。多迷失迷失方向,也是种趣味。”他以真正看破红尘的口吻说完,朗声大笑。临走前,他吩咐道:“来人,给先生看茶!”

梓再次转向书桌。然而,木头桌角是压不住心跳的。他心慌意乱,郁郁寡欢,终于按捺不住,像有人拽着他似的,穿着家常衣服就出了门。这种时刻,梓必然去往汤岛。

白木匣子

蝶吉寻不见娃娃,叫来富儿问话也问不出所以然。

圆辅越发起劲:“老爷寄包裹来啦。”

听到这话,蝶吉将信将疑。她含着“骗子”,却又舍不得相信那真是谎话。

她兴冲冲的下楼。

圆辅装模作样地阻拦:“等一等,蝶姑娘,包裹上带着收据呢。您要是下来,请千万带好钱夹子。”

“真是个急性子。师傅,快拿给她吧。”

“您还是先签收一下再说。”

“我输得精光,没几个钱了。”

圆辅穿件缎子里的碎花绉绸和服,披一件同样料子的薄外褂。他喊了声“大方!”一把撩起外褂,从灰蓝色腰带间抽出扇子,唰地打开,伸到蝶吉跟前,接住纸币。

寄来的是什么呢?几个人——其中一个有口臭的老妪在火盆对面落了座。她叫阿仓,是个垂垂老矣的伎馆遣手,头发斑白,眼眶凹陷,一口黑牙倒是染得漂漂亮亮。从怎么喝药,怎么煎药,到堕胎之后如何处理胎儿如何保养身体,这种事,她全都一手包办。

一群人围着灯盏,看着那包裹。

蝶吉对着包裹左瞧瞧、右瞅瞅,说:“哎呀,还写着‘大和屋松山峰子小姐收’呢。”

“哟,峰子小姐!”圆辅吆喝道。

“喊什么。”蝶吉一脸羞涩,翻来覆去地看那包裹。

“神月寄……咦?这字怎么跟他平时写的不一样?……总觉得不像他写的呢。”

“故意换了下字体呗,给你的嘛。”老妪煞有介事地说。

“是啊。包裹这么大,装了什么呢。”

她像捧玉匣似的双手捧着它,闭眼琢磨着。

“是啥呢。”

“猜不透。”

“是啊。”

“谁猜中了,蝶姑娘就再请一顿,怎么样?”圆辅悠悠地说。

“别占便宜没够,”蝶吉忍住笑意,“他无非是送我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蝶吉嫣然一笑道:“不好意思。”抱着包裹跑到二楼去了。

仿佛收到包裹,相当于神月原谅了她。

匣子里躺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娃娃,身上连片纸都没裹。

蝶吉当即变了脸。

“咦?好奇怪啊。寄这个,是为了讽刺我吗?已经把我弄成这样了,不可能还做这种事。他不是那样的人!”

楼下传来爆笑声。

蝶吉愤怒的下楼去。

“我这招如何?”

“老婆子我今天可算开了眼啦。”

“气死我了!”低低的啜泣声回响在众人耳边。

蝶吉用力扯着腰带上的细绳两端,边用力扎紧边踉踉跄跄地从楼梯上下来,神色非比寻常。

她脸色苍白,柳眉倒竖,咬牙切齿,表情狰狞,一把拽住已看呆了的雏伎,力气大得仿佛要捏碎她的小手一般。

“你说,你告诉我,快说!知道是谁吧?到底是谁把我的娃娃弄成那样?不行,别跟我说不知道!明明好好求过你,要你照顾我的娃娃……”

她用尽全力按住雏伎,自己却浑身颤抖,额头上暴起青筋。

“胳膊腿都给拆了,太过分了!你们好狠心哪。说,到底是谁?说了就饶过你。说!姐姐我可是明里暗里一直都护着你。告诉我啊!天杀的,你到底说不说!”

“疼,好疼啊,姐姐!”雏伎忍受不住,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灰飞烟灭

众人劝蝶吉停手,但是蝶吉已经气得接近癫狂。她怒声指责众人。

“哼,我这身子,岂能让你们这等人碰!我可是有丈夫的人!你这个臭跑场子的!”说着,蝶吉扬手给了圆辅一记耳光。

圆辅抱住脑袋,惊声喊道:“打人啦!”

“哟,还主子呢,人家早把你给甩了。啧,自己不要脸,反过来赖产婆。”

源次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本打算开个玩笑耍耍蝶吉,敲她一顿竹杠,大家乐一乐,出一出木屐那档事的恶气,之后,再跟她重修旧好,稍稍展示出自己坏坏的一面,让她看上自己——他怀的就是这么种不着边际的、异想天开的念头。源次打定主意,今晚早早穿上印有自家商号名称的短外褂,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但他恶作剧搞过了头,竟把娃娃的胳膊腿儿扯掉了。见蝶吉神色大变,事情没那么容易收场,他便丢出一句“你活该”,抬起白生生的脚就起身离席,准备开溜——还不忘捎上他那只烟袋荷包。

“慢着!”

“干吗?”

“捣鬼的是你吧,源次。你这混蛋!”

“不,是我。”一个清清楚楚的声音说道。

她的“二妈妈”——大和屋老鸨茑吉。

“真冷,”她缩缩肩膀,“大伙儿静一静。阿蝶,你也坐下。”

“你说什么?”蝶吉转向老鸨,直勾勾地看着她,杵在当地,厉声喝道,“是你搞的鬼,是吧?”

“对。我呢——”

“怎么着?”

“你何必站着说话?”

“坐下又能怎样?”

“哟,这姑娘疯魔了。要不,给她浇盆凉水,让她醒醒脑?”

“算啦,大姐。”圆辅干巴巴地劝说道,一脸愁苦。

“阿蝶,我可是你的主子。”

“哼,我又不是被你给包了。谁要给你这种冷酷无情不通事理的人当包身艺伎啊。看我无知好欺负,就给我灌药,害得我见不着他,成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太没有同情心了!娃娃碍着你什么事了,你非要毁它?啊?你明知道那事不能做,还教唆我,逼着我干那事。你还想怎么样?混账东西!没血没泪的下里巴人!我可是在仲之町长大的!”蝶吉情绪激昂,没头没脑地说了一通。

老鸨道:“够了,小姐您还欠着一屁股债呢!要不是看你身子虚,帮你打掉的孩子,不然你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她拿烟枪敲打着蝶吉。

“神月先生!”蝶吉疯狂尖叫起来。

蝶吉渐渐没了力气,瘫软下来。她像小孩子撒娇似的侧身坐着,满脸满身都是汗,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她不顾一切地抗争道:“可恨、可恨、可恨、可恨哪!你们、你们到底想把我怎么样?反正也没活路了,干脆杀了我吧!来啊!”

“我们哪舍得杀你,你可是好大一棵摇钱树呢。对吧?婆婆?嘻嘻嘻。”

“您说得对极了。哈哈哈。”二人毫不顾忌,放声大笑起来。

“喂,还不清醒清醒!”

蝶吉被对方摁住,身体瘫软。她靠在老妪膝上,肩膀上下起伏,不住喘息着。胸口又挨了一烟杆。

喘着喘着,她把虎牙咬得咯吱作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火盆上的铁壶掀在地。只听咣当一声,,灰飞烟灭,灯也熄了。转眼间,蝶吉就晃晃悠悠,没了踪影。

蝶吉撞碎毛玻璃,在夜色里狂奔。


神月前往汤岛,路上被警察拦下。

“哟呵,去坟圈子里睡觉啊。给我说实话!你是扒手吧?”

警察不依不饶,穷追猛打,神月争辩未果,只得道出真名。

“你就是神月?”

“有何贵干?”梓冷冷地答道,余怒未消。

“原来如此。不管怎么说,你到警署来一趟吧。”说完,警察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就在刚才,根津的警署抓了个相当颠三倒四的女人。她口口声声喊着要找神月,讲话毫无要领。行人报告说,刚开始,还有个男的跟在这女人后面一路走。女人衣着不凡,姿色出众,所以,警察断定她是被扒手或心怀不轨的人盯上了,便一边审讯那女人一边派人巡逻,搜查罪犯。

讲到这里,警察用嘲讽般的眼神看着梓。

“哦,原来你就是她那色情狂丈夫啊。”

星宿

神月绝望着来到警署,见到了蝶吉。

腰带被解下,连同束腰的细带一同堆在桌子上。到了这步田地,她还怀揣着那把爱不释手的小镜子和镂空描金的玳瑁梳子,怀纸四处散落,中间夹杂着梓见过的织锦钱包,这些东西乱七八糟揉成一团。蝶吉狼狈得像是遭了强暴,给三个人摁住,动弹不得。其中一人手持长柄水舀子,兜头一瓢凉水浇下去。她的黑发如海藻般披散着,身体瑟瑟发抖,和服前襟跟下摆尽数敞开,连胸都露了出来。

梓气得咬牙切齿,猛地冲上前去,指责警察不该这么做。警察们却回说,他们的做法极之坦荡,且极为正当。

蝶吉疯疯癫癫,警察想让她镇静下来,不料蝶吉大喊着“我是有丈夫的人!”用簪子戳伤了好几个警察的手。为了查看蝶吉来历,便脱下了蝶吉的衣服,寻找物证。


警察怕蝶吉是遭到了土匪抢劫,便在周围巡逻,抓到了一个可疑人物,。这位先生原本也是读书人,跟学士结有旧怨,如今沦落到府下某家小报社,当了八卦记者。

“你好呀,神月。”

梓没睬他——连对警察都无话好说,别提他了。学士将看上去可怜巴巴、半死不活的蝶吉横抱在自己膝头上。

“我是神月。”

蝶吉一把搂住他,死死抱住,再也不肯撒手,差点把他的骨头勒断。梓哄着她,帮她系好腰带,给她拉好和服前襟、穿好东一只西一只的木屐,牵起她的手,正打算走出警署,这时,一个警察道声“喂,忘东西了”,扔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梓二十岁,身穿大学校服,腋下夹着多层学生用手提皮包。梓接过照片,消失在警署门口那方形玻璃提灯照不到的暗处。随后,深夜中,马路上响起车轮轧过的声音。丁零丁零,城市一隅响起人力车疾驰而过的铃声。车子穿过山下、经过广德寺门前时,只见他二人共乘一车,蝶吉侧着身,仰面朝天,黑发几乎完全披散在车子挡泥板上,梓把脸贴在她扬起的脸颊边。那时,两人还抱在一起。然而,大川中发现的尸体却是各自分开的。

男人双手捂脸,掰都掰不开;女人双手蜷在心窝处,手上缠着细带。

遗体下葬时,疾风顿起,飞沙走石,昏天黑地,半个都城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大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灵柩是大白天摸黑运过去的。一送到寺里,碧空如洗,天空中一片蔚蓝。

墓碑上刻着神月梓跟松山峰子的名字,并排竖立在谷中的瑞林寺内。

梓生前三位挚友都来凭吊,还有一人也避开世人、悄无声息地来寄托哀思。她正是玉司子爵夫人,龙子。一天晚上,夫人与三位学士不期而遇。她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要他们以个人名誉起誓,不把自己来扫墓这件事张扬出去,须保守秘密。

哲学家当即在灵前合掌起誓,柳泽站在卵塔后方肃然颔首,唯独龙田将年轻红润的脸蛋埋在柳泽胸口,频频摇头,潸然泪下。彼时,紫乎?绿乎?那两颗星想必正在闪闪发亮、灿然生辉吧。

《汤岛之恋》结束了。那天下午,我忽然失去了理智,没有带伞就出了门,在大雪里沿着中间的地铁,走了一下午。

左手冻僵了,就用右手捂,右手冻僵了,就用左手捂。我像是在祈祷,把双手放在胸口,任凭雪花落在头发上,呼出的白气模糊了镜片。

沿着道路往前,不时又车从身边开过,仿佛看见他们的眼神向我看来。我走过学校,走过站台,走过荒芜了的一小片林地,那里,一群黑色的枝干竖立着对着天空。

我坐在公园的凉亭里,看着檐下不时掉落的雪,看了半天。远处树上的积雪,忽然就哗啦一声掉下来,在半空中被风吹散,消失不见了。

我开始走回程的路,一步一个脚印。眼镜模糊了也有好处的。至少不会让其他人看见。



















和朋友分享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给我了这张图片。看书看到结尾时,我一直想,神月和蝶吉跳河时的情景。看到这张图时,我想,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汤岛大和屋里一只灵动的蝴蝶——《汤岛之恋》(下)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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