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灾
一
在帝都的烟花节这天,红色的焰火会把城内照的如同白昼一样光明。
不知从何时起,相传,会有九十九只神灵在空中为人们降下福泽。
人类在灯火和焰火中,歌唱,祈祷,舞蹈,欢呼,将积蓄一年的体内的消极全都引导出来。神灵们藏身在烟火中,用翅膀蒲扇把充盈着象征希望的光华,扩散到帝都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民户,每一扇房门,每一片瓦砾。
这一天,所有人都会从住所走出来。
无论是旅客还是住民,无论是喜鹊楼的头牌丽人还是饭店的小伙计,商贩和旅店,都将敞开门户,在门窗和房梁上悬挂节日特有的红色花朵,迎接子时准点燃放的焰火。
只要诚心祈愿,苦难和灾祸便会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如果心中有足够的诚意,或许能亲眼得见空中神灵,抱着这样的信念,每年这时候,都是万人空巷。人们纷纷点燃烧至第二天的篝火,欢呼声和歌声会传遍大街小巷。
其中气氛最热闹的时刻,要数这天的第一缕月光拨开云雾,天上北极星最亮的时刻。
此时,不光是游走在街苑的行人,那些为了节日等待多时的活动也已经开始了。
为了烟花节而特意成立的烟花杂技团,会在城中的大街小巷游行演出,还有出售节日用品的摊贩,专门燃放焰火的队伍,都会在人群中悄然出现,在最热闹非凡的时间点,在最拥挤的队伍里,爆发出响亮的吆喝声。
红色的华裳服上衬着鬼脸面具,红色的纸鸢串成一串挂在脖子上,这是大街上最常见的装束之一。
“今年的戏!开始啦!开始啦!”
人群里发出兴高采烈地呼喝,这是今晚上的余兴节目,声音从人群最多的烟花杂技团的露天戏台处传来。
“别挤,别挤唉!”
“兄台,让个道儿”
“妈妈,我想看。”
“来喽,来咯!”
“走开,小乞丐!”
这时,已经围满了年年报到的老看客和不少的新看客。
“是时郎先生吧?”
“看这个身材,应该是了吧。到是边上的矮个子有些面生啊。”
“那是月初才入剧团的浪人阿黄,混迹在上北街那一带的,你应该也见过的,经常在酒馆发酒疯的那位...”
“哦--,我想起来咯!你说是他啊,我当是谁呢”
大家都在相互议论着今年站台上的“戏子”,不时又有路人簇拥过来,不多会儿,看台方圆十米的街巷,就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了。
只见那明晃晃的戏台子上端坐着两个被彩妆涂抹的看不清本来面目的男人。
一个偏瘦,身材矮小,脸上涂的是黑白相间,这人就是人们口中的阿黄;另一个人嘛,中等身材,体格看上去格外魁梧,头发却目力可及的见得着几根白丝,他的脸上有红色有白色也有些黑色和棕色的染料,不过这一点也不能遮掩住他那双眼,那自然而然透露出的令人信服的神情,让人总是禁不住怀疑这天下发生的一切他都了然于胸,这一位,自然就是人们口中的时郎先生,那个在帝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时郎先生。
时郎先生目不斜视,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拖着装饰用的长髯,理弄了三次,然后陡然站立起来,目光扫视戏台四周。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些地方冒出几个穿着略显不同的人影,会意似的同时举起手里的“长棍”,然后伴随一道清脆的响声,一束束白色的亮光升入高空。
围观众人的精力顿时集中起来,伴随着这声撕破长街的惊鸣,戏,开始了!
他们所讲的,原本,应该是每年城里的人们都熟知的大事,像是南郊的某位新王即位,或是北疆出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异兽,每一年,剧团都会提前几天在坊间放出风声,以往,大多数人,就是借着氛围来听个热闹。不过,今年的内容,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剧团今年放弃了原本准备的马祁王迎娶三公主的剧情,说是要给大家伙讲讲某位大人物的故事。
按理说,这倒是算不得什么,相较之下,今年在民间疯传的帝宫里边的异动,原本才更应该值得人们关注。
但要说能引得年纪尚小的孩童也饶有兴趣地来围观。
这一切,只因为呀,要讲的那位大人物,正巧是所有人心中正好奇的那一位。
虎十三正在棕市街游荡,趁着烟花节,难得有正当理由忙里得闲的他从西南角一路走到这边来。性格孤僻的他,很少与人打交道,喜欢独来独往。
从十多天前开始,他在找一样东西--一个“人”或是什么别的“活物”,为此,他可以绕着这内城走一圈也不会感觉到疲惫。
要说具体是什么东西,细细想来,那东西只存在他的匆忙一瞥间,要说唯一的印象,那大概是他模模糊糊的记忆中,隐约还记得的,那一双类似人类的,充满灵气的眼睛。
作为一个被遗弃在铁匠铺门口,并被铁匠铺主人养大的弃婴,他既没有值得称道的本事,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兴趣和爱好,甚至,连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同龄人大概也没有一个。
“废柴十三”,这是所有人的称谓,也是他们的共识,就这件事,他那位一向都一副表情的铁匠铺养父虎吉还少见的开玩笑的说“要是养条狗,我现在都不至于落得这副光景”。
然而,他的玩笑话也不是毫无根据,虎十三在店里边的时候,忙没有帮上多少,被他搞砸的事倒是不少。
就连他自己也常常自嘲,’不是这个料’。
事实上,不仅是铁匠铺上的活计,日常的许多琐事他都不太应付得来,换句话说,从来没有过让他得心应手的感觉。
或许是发现了自己相比普通人缺少了什么天分,便造就了他游手好闲的性格,这个自然算不得什么好事,他也没少挨自己那位铁匠铺养父的责打,这股懒惰却像是血液一般深入骨髓,怎么也改不过来了。
虽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要说什么唯一能让他上心的事,大概要数对一些坊间流传的故事有着惊人的好奇心。
如果是常人,故事也仅仅是故事而已,顶多成为下次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他不同,这些流言背后的东西,对他有种致命的吸引力,所以总喜欢追着讲述者刨根问底,有时候也会亲临故事的出处,像是衙府里的巡察使。这样,总是能在毫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可以说,这与他那烂入骨髓的性格不无关系。
久而久之,这种行为慢慢变成了他的习惯,只要是邻里间谈论中某些奇怪的部分,他都会对此趋之若鹜,就恍如被新鲜血液的气味刺激的野兽,即使是这样做的代价是遭受养父更加严厉的责打,在这样的坏习惯里,他却也会落得了意料之外的好处。
对于他这样一个捡来的孩子,倘若能够少几顿责骂,那应该就是莫大的幸福了,更不要提读书识字,学识教养。
虎十三所有的知识来源,大约就是铁匠铺周围的街坊邻居和铺子里边的客人了,关于北疆的种种趣事,也是从客人们嘴里边听来的。
也许正是那时种下的果,相较许多同龄富人家的孩子,他对于这世界上稀奇古怪的知识,反而有着更多的了解。
年幼的虎十三在一旁听着,既紧张,又兴奋。
原来除了帝都城,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多闻所未闻的地方,当然,这当中最吸引他的,莫属那些闻所未闻的地方古来流传着的闻所未闻的故事。
这些故事中从未见识过的世界,很快就在他心中孕育了弥漫了整个人生的憧憬。
“阁下可知那云川的三生树?”
扎堆的群人和那声满腔说戏口吻的略带威严的喝问让虎十三惊觉,已然来到了帝都城中央地带。
向来烟花剧团的表演的说剧都在这一带,其余杂耍一类倒是没有固定地点场合,不过说剧却大抵都在这附近。
想起去年人声鼎沸的场景,今年竟然更有过之。
只见左侧方左右的空地上空着几十簇祈祷留下的篝火堆,再远些,那些尚在主街上游荡的人群里,有一些,像是汇聚向主流的分支,朝着这边流淌过来。
右侧方,是空荡荡的一条胡同,黑漆漆的。
人可真多啊。
“不要放松警惕!!”
这个时候,突然从后面的巷子里边窜出来一队人马。
他们每个人身上披着微微泛着银白色光泽的乌黑铁甲,腰间都挎着宝剑,脸上不苟言笑,像是在搜寻什么东西一样左右张望。
为首的人威严肃穆,右脸和右眼眼睑下方各有一道陈旧的伤疤,他的金属盔甲缝隙间隐隐看见里面泛着淡淡银光,剑柄上的挂饰,在铁夹上叮铃作响,那人正坐在一匹黑色劲马上,单手牵着马绳,一只手抵在佩剑上,脚底踏着柔软的红藤编织的马鞍。
那背影,在光线的衬托下,远远的看去,就像一尊黑色的雕塑。
在为首之人后方还有两匹骏马紧跟着,距离比后面的马匹都要稍靠近些,其上坐着那两人,身形彪悍,一看也是勇武之辈。
再其后,便是大约十三四个兵卫,个个也都是体格雄壮,与前方隔开两步之遥,紧紧跟随。
咦,这些人?
这可算是个稀奇事了。
在帝都城中,很早的时候,就流传着这样的传说,说是烟花节的夜晚,会有九十九只妖鸟,来城中散播福运,为大羽国增添国运,为臣民带来福泽,并且,在这天夜里,所有的人,都会统一的外出游街,为了节日而祈福。
要说唯一的例外,只有一群人,唯有那一群人,几乎是见不着身影,不仅仅是节日这天,即便是平日里,也是难以见到,在寻常人眼里,总是神秘之极,那便是在帝宫里的那群人。
这种情况在先朝君主还在位之时,要好许多,那时候,大羽国经常被饥荒和瘟疫所困扰,幸得先王疼惜百姓,将国库积压的供粮救济四方,国民才勉强得以幸存,帝宫虽然也是人们心目中神神秘秘的一处地方,但是帝宫经常也会派宫中侍从,四处走访天下,考察国况,先王也会偶尔现身市巷,慰问民情。
谁知,这一切,从帝君即位开始,便出现了不可思议地转折。
这段时间以来,虎十三心中总是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严重的时候甚至弄的好几天夜里失眠,因为憋在心中难受,他还为此找了和自己有些交情的花展街看手相的老先生交谈了几句。
结果却是一顿装神弄鬼的吹弄。
“什么,符纸?”
“对!没错,只要你相信我,准没事。我见你眉头被烦心事所缠,你来找我,若是来找解救的法子,那么别无他法。”
“算了算了,你觉得我会信你这些唬人的东西?”
“唉,等等。要不换副便宜的?”
“...”
“等等,等等,我知道了。你别看我平时这样,对于看人我还是很有一套的。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
“怎么?”
“额,没什么。你不是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困扰你吗?”
“是什么?”
对于这一点,虎十三的心里早已有个答案,但是,若不是听别人亲口告诉自己,说什么也不会承认。
念及此,他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听他的养父在和客人聊天时提起过,说是帝宫里传言说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还说是闹鬼,当时他听到耳中,便只是一笑了之了。
即使是个傻子,长期耳濡目染,对于坊间的流言蜚语,在心中总归都会有一些自己的见解,况且本就热衷于追究这些奇闻轶事背后真相的虎十三,听着从那里传出来的流言,便可以笃定那是不可信的了。
(从那里?那栋建筑里边。怎么可能)
对于这一点,他有着相当的自信。
可是随着流言越传越广,人们纷纷议论此事,一些疯狂至极的想法,便开始在他的脑海里乱窜,并且一点点地蚕食他心里存留的自信。
如果,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
说是自信,更准确一点,应该是他被埋藏在心底的一种难以抵抗的情感,过去的那段经历像是扎在神经上的什么东西一样,让他不愿再次回想起来,时至今日,他依然还会为自己当时的鲁莽而后悔不已。
大约是在四年前的严冬。
当时正值暴雪的日子,城中连下了半个月的大雪,厚厚的积雪几乎快要漫过门槛,这下不消得养父的埋怨,虎十三也不得不自己老实地待在里屋,因为屋外气温低至零下一二十度,对于天生就惧怕寒冷的虎十三,莫说是出去溜达,即便是在外边待上那么一会,怕是也少不了风寒感冒,想一想,养父应该是不会在自己身上花费多余的医药钱。
就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居然却稀奇的来了一位客人。在客人与父亲对话过程中,他一直都呆在里间的被窝里。
初时以为只是一个前来借炭火的街坊,因为这个暴雪天气,莫说是铁匠铺,就是药铺和饭馆,也是连续许久没有开张了,而且看这势头,邻里都是打算封门歇业,准备过冬的干粮了,这雪的势头,也丝毫没有要减弱的样子。
这么以为着,隔间突然传来明显的金属器具与石板间的轻微的撞击声。
没成想,竟是一位正经的客人,正打算起床来,虎十三被棉被外一阵袭来的寒意又给逼了回去,他听见养父与客人之间的对话声传来,想来那人是来修铸断掉的武器。
门外白雪皑皑,不时传来呼啸的风声。
这个时间点,顶着满天的风雪,只是为了休一把武器?
真是个怪人!
不过,最让他感到惊异的,不是那人顶着漫天的风雪来修东西这一件怪事。
而是,透过半掩着的布帘,传来的那人的声音,在他听来,那是一种怪异到难以形容的声线,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屋子外的是什么!
现在想来,真要形容,那大概,是一种毫无感情的声音。
乍一听之下,虽然有种独特的中性之美,但是细细品味,可以发现,那声线中不仅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而且...,里边...,里边似乎夹杂着什么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是什么呢...
虎十三在脑子里边反复琢磨,那好像是... ,是一股笑意,没错!
就是笑!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笑声相比较那股中性声音,要细小的多,但是,方一察觉了这笑声,顿时,整间屋子里边,似乎都弥漫起了这股笑意。
胆小的虎十三蜷在床头,浑身起满了芝麻粒大小的鸡皮疙瘩。
奇怪的是,养父,对这一点竟然毫无察觉吗?
忽然,外边又传来几声金属撞击声,还有一些声音,似乎... ,是木棍断裂的声音,反倒是没了对话声,只有这股子妖异的笑声,始终挥之不去。
不对,在外面的声音衬托下,这声音,就更加的聒噪了,像是被放大了一般,一会儿,又像是被扭曲了一样,传到耳朵里,就越是感到背脊发凉。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正巧,窗外吹起一阵猛烈的寒风,把关着的黄木窗栅吹开了一条缝。
“咯吱!!!”
这一下把虎十三吓坏了。
寒风夹带着几缕白雪,从窗沿上的细缝,灌了进来,只见那窗栅,又敞开了几分。
唉,真是没办法!
被逼得无奈的虎十三慌忙将枕边的衣服随意套在身上,蹑手蹑脚爬起身来,打算关掉那扇窗户。
正当他走到窗户边,手搭在窗沿上时,瞥见了一个,如同雪花一样洁白的东西。
“什么!”
一双手!
虽然表面雪白无暇,通过形状,还是能明显分辨出来,那是一双人类的手。
虎十三慌忙撑开窗栅,可别说是人影,连刚才那白胜雪的双手都消失不见。
会是什么人呢?难道是自己眼花了?不,绝对不会,刚才的轮廓分明地印在他的眼帘。
正恍惚间,外边似乎完全没了动静,人声,那道笑声,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他走过去,掀开布帘子,却只看见坐在火炉旁的养父。
他安静的坐在因常年没有擦拭而到处都是乌黢黢的木椅上,沉着头。
“十三...”,虎吉好像发现了儿子就站在身后,有气无力的唤了一句,“十三啊”。
“我,我在”。
虎吉对待自己态度一直不好。纵然如此,从小没有体味过亲情的虎十三,生平最幸福的两件事,就是在温暖的被窝里进入梦乡和食物填满肚子的饱腹感,这些,都是虎吉给他的,所以,养父在他心中的形象,除了畏惧,还有尊敬。
一贯都是命令口吻的养父,忽然用他没有听过的语气跟他说话,让他总感觉不自在。
“刚才,我好像听见,外边...,是,是有客人吗?”
没想到接下来,虎吉不仅连语气,甚至脸色都变得莫名奇怪起来,这让他不禁更加好奇刚才的来客。
“客人?嗯,是...是吧。总之,先别管这个了,你帮我去办件事,就现在,听见了吗...”
“咦,你的脸!”
“脸上?怎么啦?”
显然,虎吉还没有察觉到从自己鼻孔淌落的血滴,一直顺着上嘴唇,流到嘴缝。
“哎呀,怎么会流鼻血”,他接过虎十三递来的黄布
此时耳边又传来朦朦胧胧的说戏声,
“...三生树生长于江畔老树林,自陆上人有记录时,便以不知其年岁几何,其叶如柳,枝干长百尺而不分叉,树高500尺有余,树方40抱有余,其枝覆天盖地,蔽日则留百顷余荫。三年一开花,三年一结果...”
(有人看就再写写~,要是有大佬帮着指点一下就更好了 菜是原罪,我罪孽深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