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身与吃

梁实秋在《雅舍谈吃》里曾提及一道名叫「西施舌」的美食,在青岛顺兴楼席上,「一大碗清汤,浮着一层尖尖的白白的东西,初不知为何物,主人曰『西施舌』。含在口中有滑嫩柔软的感觉,尝试之下果然名不虚传。」
其实就是一种贝类,也叫「沙蛤」,产自浅海泥沙之中,椭圆形,又长又白,一滩软肉,时常伸出壳外,其状如舌,故名「西施舌」。
但梁实秋认为,这种叫法儿实在不雅,「未免唐突西施。」
瞧,旁人还没觉出味儿来,敏感如梁先生就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食物与欲望之间的微妙联系——吃西施的舌头,可不就是在没羞没臊地影射色欲?
这方面,《金瓶梅》绝对是个行家。
第二回,西门庆来王婆的茶铺,以喝茶之名跟王婆套近乎,想让其为自己和潘金莲牵线搭桥。他就坐在门前跟王婆没话讨话,问隔壁铺子卖什么的?王婆心知西门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耍了一段疯话,说道:「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烫温和大辣酥。」
这一连串是何物?《金瓶梅大辞典》解释,「河漏子」是河蚌,「匾食」是饺子,蛤蜊形似蚌,皆在暗示女人的下半身。至于「辣酥」,也读作「落苏」,是一种生长在南方的白茄,幼时大而圆,果皮雪白,常用来形容女子的胸脯。
真是位讲荤段子的高手,西门庆一听便懂,红了脸指着王婆笑道,「这风婆子,只是风!」
此外,也有借食物隐喻男人的。第十九回,李瓶儿骂刚刚招赘的上门女婿蒋竹山,「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的镴枪头,死王八!」
虾是弯的,鳝是软的,死王八更是垂头丧气,唯有镴枪头能呈挺拔昂扬之态,却中看不中用,可见蒋竹山举而不坚,绵软无力。李瓶儿当真是女中豪杰。
但真要论起来,将下半身与吃相结合的书写方式,实是《诗经》起的头儿。
「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那公子啊有风度,可愿屈就来访吾?爱贤盼友欲倾诉,何不过来喝一壶?据说,此「饮食」非彼「饮食」,暗指交欢,满足情爱之欲。
后世人纷纷效仿,从食物颜色、形状、吃法等多方面联想,或视食物如人体,或视人体如食物,二者交相辉映,呈现出一个食色交错、暗藏玄机的世界。
如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女学生葛薇龙第一次去找姑母,她望着玻璃门里的自己,不禁想起当时粤港男人对女人的独特见解,「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她马上被这「非礼之言」吓着了。
粉蒸肉源起江西,是南方名菜,肥瘦有致,红白相间,嫩而不糜,酥香爽口。
将一个女人比作粉蒸肉,明着是指她身材丰腴,体态性感,暗里却隐藏着「被吃的女人」这一情色含义。男人以吃她为乐,是生理需要还是精神压抑且不去说,反正预言了葛薇龙在未来生活中被消费的地位。
金庸也十分善于将食色贯通。他在《天龙八部》里写白世镜与马夫人调笑,「你身上有些东西,比天上月亮更圆更白。」马夫人便问,「月饼爱吃咸的还是甜的?」白世镜答,「你身上的月饼,自然是甜过了蜜糖。」
真是春意暗藏,不可言喻。
只是,将女人的胸脯(也可能是屁股)比作月饼,未免有些好笑,也亏他金庸想得出来。还不如美食家谢忠道的写法儿贴切,将马卡龙比作「少女的酥胸」。
他在《性感的小圆饼》一文中写,马卡龙酥软松脆,小巧玲珑,只禁得起两指适度凌空轻捏,力道过重会压碎,过轻则拿不住,让你品尝的姿态绝对高雅。
这般由手及口的过程,好生引人遐想。
所有关于情欲的难以启齿,都作为潜台词,藏在了食物背后。二者高度黏合,被巧妙地视为一体,理所当然地,也成了众多电影作品的书写对象。
《双食记》里,出轨的丈夫深陷食欲和性欲的双重满足,甚至因此而丢了性命;《饺子》里,媚姨用胎盘做的粉红饺子据说可以永葆青春,而生吞毛鸡蛋则可以增强性能力;《天边一朵云》,小康和湘琪一起炒菜,湘琪看着膨胀起来的粉丝尖叫出声,像是两人鼓胀的情欲倾泻而出。
但这些都太过露骨,反而失了撩拨人的兴味,倒不如《花样年华》,苏丽珍的情到深处,化为一碗烫嘴儿的芝麻糊,湿漉漉滑腻腻,在香港湿闷的夏天里,让周慕云吃得大汗淋漓。
然后,他走向她,「还没谢谢你的芝麻糊。」她客气,「反正我正好煮了。」
才怪,她根本就是故意煮给他的,只不过心里装着他,天南海北都顺路罢了。周慕云觉出了这一点,故意讨话,「说起来真巧,那天我刚好想吃芝麻糊。」
「是吗?」苏丽珍避开眼神,心里头一场欲望,表面却云淡风轻,「真巧啊。」
編輯: 六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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