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颈者·第四幕·忽如一夜春风来

第四幕·忽如一夜春风来
那天晚上下着大雨,繁密的雨幕如同千万白线把远方高低起伏的群山割得支离破碎,林间升腾的湿气缚人口鼻,如同暗黄发臭的泡沫般从田野里涌动侵袭,穿过蜿蜒差互的泥泞小路,落在宁睿脚下。
年轻的警察撑着伞呆立在通向县城的大路边沿,面上混杂着疲惫与麻木,没有光泽的失神眼珠里有闪过连他都没有意识到的,微不可察的畏缩。
雨势愈急,如同长河倒灌,泼在宁睿脸上,让他视线模糊之余,理性也在错综的案情里迷乱混沌。直到炽白的车灯穿过厚厚的雨水像是探照灯一样打在宁睿脸上,才让他从失魂落魄里缓过来。年轻人抬起手挡住眼前刺目的亮光,眯着眼睛看着远道而来的汽车里走出来者。
那是个中等身材的年轻男人,看上去没比宁睿大多少,在雨夜里穿了一件单薄的黑色风衣,衬托出宽厚的肩膀。容貌不算俊俏,眼窝深陷,细眉薄唇,鼻梁倒是高直挺拔,冲散了面目的柔和,显出锐利来。胡子有段时间没清理了,稀疏的茬子长长短短立着,在瘦削的下颌上有几分显眼。但腰背挺直如松,举手投足干净利落,却另有一番风姿潇洒的动人气度。他看起来很疲惫了,止不住打呵欠,黑色素沉积在眼袋,晕染出浓重的暗色,但眼神还明亮着,像是有神光电出。
“是叶警官?”宁睿赶忙迎上去。
“市刑侦大队,叶之槐。”男人同宁睿握了手,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他不像看上去那样难以接近,显得温良和善。
“你好,我是镇派出所的宁睿。”年轻人也赶紧介绍了自己,“这边地方小,没有招待所,廖所长让叶警官这段时间就在我家将就一下。”
“没事。”叶之槐掸了掸肩膀的雨水,他拿出一根烟递给宁睿,半开玩笑道:“那我们就是室友了?”
年轻人本来心怀不满,对空降到小镇的警官多有抵触。叶之槐的到来无疑是在清楚明白彰显派出所警察们难以辩驳的无能与失败。而在宁睿因为不服气导致的偏激臆想里,大城市出身的刑警无疑是鼻孔朝天,骄横无礼的代名词,自然会下意识瞧不起如自己这般工作在小地方的落伍警察,以为难堪大用。但见识到叶之槐谦虚有礼的态度后,感官上带来的强烈反差让宁睿这时候已不自觉在惭愧之外对他莫名生出不少好感来。
某种程度上来说,叶之槐的确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叶警官,是现在去看卷宗?”宁睿走在前头,带着叶之槐朝自己家走去。廖学智故意安排这个毛头小子接待市里来的明星警察,也多少存了让年轻人学点东西的心思。
“明天吧,今天先休息。”叶之槐跟在后面,点上一根烟,看着宁静的雨中小镇,若有所思。
“啊?”宁睿吃了一惊,他已经习惯了为接踵而至的案情熬夜加班,听到对方的回答多少有些始料未及。
“案子不是着急就能破的。”像是看出面前的年轻警察心中震动,叶之槐深深吸过手中余下的半截烟,让尼古丁在肺中旋转沉浸,短暂麻醉了疲惫的神经,才重新开口:“从市里出发,我开了一天车才终于到镇上来,身体上已经很累了,精神上更是乱糟糟全无思绪,强撑着去看卷宗,恐怕也是事倍功半,难有收获。不如好好休息过,待到明天再用饱满的精神去认真审视案件的信息细节,你觉得呢?”
虽然只是简单平常的逻辑,但男人的话就像有魔力,带着让人心安的信服,让宁睿自己也在思虑过后熄了熬夜的心思,欣然认同。
“那么请继续带路吧。”叶之槐把燃尽的烟蒂丢在横流的雨水里,未熄的余烬激起一抹微末的青烟,消失在夜色茫茫里。
宁睿晚上难得睡了个好觉,这是他经手谋杀案以来睡得最香的一次。
第二天年轻人起得很早,但整个人神清气爽,只觉得此前衰弱的神经全然恢复。
“看来合适的休息保证精神体力充足也是办案的一大要务啊……”他嘀咕着最新的收获,走到外面准备洗漱,却发现叶之槐已经在了,正站在院子中央打着一套虎虎生风的功夫把式。
“叶警官,你会拳法?”宁睿有些好奇。
叶之槐没有马上回复,而是把最后一式打出去,收拳于腰,闭眼吐纳过腹中浊气,方才慢慢开口:“不是杀伐的武功,求的是修身养性。早上起来打一套能让我快速沉静下来,方便思考。”
“这样……”宁睿不懂,只好尴尬地摸摸脑袋。
“走吧,去看看卷宗。”叶之槐朝年轻人笑笑,那是一个不容置疑的自信笑容。
派出所早已经站满了人,剩下的四个警察早早赶到了办公室等待着让市局赞叹不已的年轻神探到来,连镇长都亲自过来迎接,算是补上一个礼节性的问候。宁睿带着叶之槐走进来,被这隆重的阵势吓了一跳,叶之槐却是神态轻松,像是习惯了。他很有礼貌一一朝众人打过招呼,镇上的警察们一边介绍过自己,一边暗自惊讶着这个年轻刑警的不凡气度。
“好帅。”温晴暗自嘀咕。
“小花痴。”吕许听到了,也小声道。
温晴撇撇嘴,不轻不重踩了吕许一脚。
“胡闹。”孟晖虽然这样说,脸上却有笑意。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随着叶之槐的到来,萦绕在派出所里阴沉压抑的气氛早已不知不觉里轻快不少。
“叶警官,这次可要多多仰仗了。希望在你的协助下大家能够齐心协力,早日抓到凶手,还乡里一个清净。”镇长说着场面话,伸手同叶之槐轻轻握了握。他是个干瘦的老人,年纪已然不小了,双颊上细密的老年斑很是明显,但看上去精神还很好。
“我一定尽力。”叶之槐很擅长应付这些必要的官僚做派,他半弯着腰,又同镇长带来的秘书握手。
“叶警官,我们都相信你。”戴着金丝眼镜的年轻秘书语气激动。
镇长之后发表了一个简短的讲话,主要内容是几句不痛不痒的鼓励。对于警察来说这或许是一起足够严重的连环杀人案,但身为政客的他们事务繁忙,比起来同等重要的事件还有许多,这里应尽的义务过了,两人以不打扰众人办案为借口急匆匆离开。
“见笑了。”廖学智有些尴尬,他虽然知道镇长一行只是来做个样子,表明支持的态度,但这次也显得太过敷衍。
“没事的。”叶之槐没有在意,他很快进入了状态,瞧见了放在桌子上的三份装在牛皮纸里的文件。
“这就是卷宗?”他拿起来掂量了一下,发现并不算重,“就只有这些了?”
“是的,就只有这么多了。”身为所长的廖学智面皮滚烫,但还是硬着头皮承认。
“正好嘛,太多了我可看不过来。”叶之槐笑笑,不着痕迹地化解了廖学智的难堪,“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就开始看?”
“没问题。”廖所长点点头,众人都各自找了位置坐下,看着叶之槐施施然坐下来开始翻阅卷宗。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他,叶之槐却没有露出扭捏的姿态,他神色自若,阅读的速度也很快,三份薄薄的资料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全部看完,之后他闭上眼睛,一只手在桌面上有规律地开始轻敲着,像是在思考。
“叶警官?”宁睿性急,等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开口。
“嘘。”孟晖把他按住。
“没事。”叶之槐睁开了眼睛,他把卷宗推到一边,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明亮清透。
“怎么样?”廖学智这个岁数差不多是叶之槐两倍的中年人此刻竟有点紧张。
“虽然资料不多,凶手作案后几乎也没有留下痕迹,但是……”叶之槐还有心卖了给关子,他拖长了语调,才在众人满含期待的目光中继续说下去,“没有留下痕迹本身,就是一个颇有价值的痕迹。”
“怎么说?”孟晖开口,曾是军人的他以能力为先,信奉强者思维,注重实用,因而副所长并不觉得向颇有才干的后辈询问有什么不妥。
“无意冒犯,但是在这个多数是农民的小镇里,没有怎么受过教育的他们很难想到要处理作案痕迹,更不用说是处理得如此完美。”叶之槐虽然是在推测,但他的语气笃定得如同这是事实,“也就是说,如果能够排除外来人的嫌疑,能想到,并行之有效地做到消抹作案痕迹的凶手在镇上应当是属于受过良好教育的,具备反侦察能力与高智力水平的少数人。”
“不会是外来人。”廖学智摇摇头,“凶手无疑十分了解被害人的作息,乃至家庭背景,生活习惯,更是熟练掌握案发现场的周边环境。受害人要么是离群索居的老人,要么是临时独处的少女,尤其是后者,时间点选得精妙无比,新近到镇上的外来人员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做到如此万全。”
“自学成才,具备一定知识能力的中老年人也应该考虑。”吕许眼睛一亮,也补充道。在镇上有不少没上过学,但自己看书读报,经年累月后也拥有一定文化素养的人存在,他们或许受教育水平不高,但智力水平,思维素养皆已超出常人。
“反侦察能力的话,退伍军人需要考虑吗?”宁睿也开口,大家像被叶之槐打开了思绪,纷纷参与讨论起来。
“除此之外,凶手还很聪明,我甚至怀疑他有涉猎过犯罪心理学。”叶之槐又抛出另一个观点。
“这又怎么说?”这次是温晴发问。
“用连环杀人为前提分析的话,你们没觉得这三个案子并行比较后有什么地方很奇怪?”叶之槐没有回答,而是引导式地发问。
“这也正是我一直疑惑的地方。”廖学智接过话头,他的眉头依旧没有展开,“第三起案件同前两起割裂感太大。”
“正是如此。”叶之槐赞同地点点头,“提取案件关键词的或许更直观。”他望向吕许,“如果让你总结的话,前两次案件有什么明显的关键词?”
吕许想了想,很快回答:“老人,独居,丝袜扼颈,同性恋,奸尸。”
“是我的话,还会加上现场整洁,仪式化摆放尸体。”叶之槐补充道,他又看向宁睿,“第三起案件你会怎么总结?”
有了前面吕许的示范,宁睿有学有样,很快给出自己的答案,“少女,同父母合居,丝袜扼颈,异性恋,奸尸,现场混乱,尸体没有特意摆放。”
“有一点不对。”叶之槐伸出修长的手指摇了摇,“第三起案件尸检报告我看了,死者身上有明显的挣扎伤口,面部,手臂也有被殴打留下的淤青,而且还多出了一个此前没有的细节,被害者双手被凶手用绳索缚住,这个现象在之前两次凶杀中皆没有出现。全然相异的尸体特征,加上现场的凌乱痕迹,我有很大把握凶手这一次不是奸尸,而是先奸后杀。”
“也就是说。”他把十指交叉拖住自己的下巴,用几乎肯定的的语气说出自己的推理,“除了丝袜扼颈这一点相同外,其他所有元素都和前两次案件不同,甚至还多出了绳缚的新元素。”
“这能够说明什么?”廖学智之前已经观察到这一点,但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意义,反而让自己侦办案件的思路更混乱。
“他在改变自己的作案模式。”叶之槐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光,熠熠生辉,“他怕了,他害怕被抓住,所以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混淆你们。”
他第一次露出某种得意的属于猎人的神色,”前两次他都选在深夜对独居老人下手,因此有充足的时间实施犯罪,事后也能游刃有余地清扫痕迹,避免留下证据。而第三次不一样,他几乎是在白天对一个和父母同住的少女下手!”
叶之槐突然像想到什么,抬起头朝众人问道,“那天受害人父母在家吗?”
廖学智回道:“恰逢镇上赶集,她父母天还没亮就出门了,走的时候被害者还在睡觉。”
“他是特意挑选的这个日子。”叶之槐沉吟起来,“但尽管如此,时间安排也很紧张,因为他不知道被害人父母什么时候会回来。”
警察慢慢站起来,像是有了掌控一切的把握,“连环杀手一般都很少改变作案模式,是因为从前的成功经历让他们得以自信施为,而这种成功亦然能够无形地证明调查者对此种模式的束手无策。因而发展进入后期的连环杀手们往往会继续复制曾经的手段,以至于形成相对固定,特色鲜明的作案习惯。而这次的凶手深谙其中原理,反其道而行之,为了增加破案难度强行打破先前固有的行动模式,从而走出了舒适区。但时间紧迫之下,他必然会在仓促而为的全新行为模式下有所疏忽,犯下之前不曾出现的失误!”
叶之槐的语气并不强烈,只是平淡如水地诉说,但在这股冷静里有一股隐而不发的磅礴气势,让他的言语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
“自作聪明!画蛇添足!”他仿佛已经对那个神秘的凶手作出宣判,“第三次的案发现场,乃至于受害者的尸体上,一定还留有未发现的证据!”
“尸体还存放在老狄那里,现场也保护的很好。”一向稳重的廖学智也激动起来,他狠狠握了握拳头,“受害者父母因为伤心过度,这几天都没有回去过,而是住在亲戚家里。门口我们也拉了警戒线,里面的东西应该没有被动过,还保持着当初案发时的样子。”
“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吧。”叶之槐看上去恭谦如玉,其实本质还是一个雷厉风行的干练刑警。
众人纷纷收拾一番出门,宁睿走在最后面,他看到叶之槐并不高大的背影沐浴在晨光里,眼眶竟有些微微湿润。他一直是个敏感冲动的人,也由此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并不适合做一名警察。这次面对毫无头绪的连环凶杀案,宁睿差点被如千仞高峰般难以仰止的深切绝望给压垮,却在最后时刻被这个男人所拯救。年轻人从不是拜神的信众,但他真切地认为这个风轻云淡的自信警察像是没有名姓的上神派来挽救一切的圣者。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一定能抓到凶手!”宁睿在心里默念,几乎像是虔诚的信徒朝新神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