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分班
三个星期的寒假其实一点也不长，春节一过就差不多开学了。2019年2月18日，正月十四，元宵节的前一天，高一第二学期正式开始。虽是过了初六，但是按照传统，元宵不过，春节就还没算完呢！
宜秋、心月和思雨三人依旧是同桌，新学期伊始，久别重逢的他们格外兴奋。说“久别”，其实也压根就没几天的事，心月和宜秋自是不必细说，隔三岔五的就相约出去逛街吃饭什么的；而思雨，放假期间另外两个也还一起去她家的游乐场玩过呢，见得一点也不少！
有句话说“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伤人。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用心月的话来说，就是放假放得久了，孤身一人在家实在无聊。不如在学校，尽管每天急急忙忙、紧紧张张，但起码能天天见到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啊！对宜秋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天官赐福①，上元安康。这是句从盛唐时期就流传至今的元宵节祝福语。很巧，开学第二天便是思雨的生日，由于刚好和上元节在同一天，因此也更增添了纪念意义和隆重气氛。
2004年出生的思雨，今年才刚满十五岁，足和宜秋差了两年，年轻就是好啊！十五岁在古代又叫及笄之年，那时对于女孩子是个相当重要的年岁，代表她步出了豆蔻年华，束发而以笄贯之，可以出嫁了。不过在现代社会，女子合法婚配的年龄是二十周岁。
及笄之礼虽极富仪式感，可也别真把封建礼教看得太严格。从对现存95位唐代女子的墓志铭统计中，就有6位早于及笄之年出嫁，昔年唐太宗的文德皇后也是年仅十三岁便嫁给了还是皇子的李世民。现代其实也一样，早于合法成婚年龄就出嫁的女孩子并不是没有，尤其是在较为落后的农村地区，以婚礼为重，民政局结婚登记为轻的他们并不以为这样就不是明媒正娶。
宜秋和心月为思雨庆生，心月送给她许许多多的零食和可爱的妙蛙种子②摆件，宜秋不便很送她礼物，则只依谱填了一首词给她，道是：
长命女·赠思雨及笄岁生辰
春日念，对镜菱花簪粉钿，启户风拂面。
但见钗容浓艳，又有翩姿一现，甜酒一杯歌一遍，雨姐千秋宴。
这一整天，思雨都相当高兴，她一高兴起来更是孩子气十足，一下课就躺倒在心月身上又抱又蹭，滚来滚去，而且无论说什么话都带点奶声奶气的，很是可爱。高兴一方面除了有人诚意满满地为她庆祝生日；另一方面是她作为在校住宿生，今晚难得可以请假回家，在家中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好好地再睡一晚，延续这意犹未尽的寒假。
宜秋看她心情不是一般的好，于是对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思雨说道：“雨姐啊雨姐，看一个请假回家就把你高兴的，至于吗。”思雨一开始虽不喜欢宜秋叫她雨姐，可久了却也就渐渐习惯了，毕竟“姐”也算是一种尊称嘛。
“啊哈哈，居然被你看出来了。”思雨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才回一天算什么，我们可是天天都可以回家的哦，羡慕不羡慕？”宜秋指着自己和心月，又来逗她。是啊，一住宿，家反而成为稀有之物了。
“哼，得瑟什么呢，信不信思雨今晚再下雨淋你，让你每天回到家都变成落汤鸡。”思雨叉着手，嘟起小嘴，不满地说道。
“你这家伙，要是再下雨淋我，我就让心月捏你一天的脸，挠你一天的痒，可别忘了上次被摁在墙上举手投降的是谁哦。”说着宜秋用眼神示意心月，心月会意，微微一笑，很配合地伸手做出又要袭胸的动作，吓得思雨赶忙把身子缩成一团，摆出防御的姿势来。
思雨请假的原因，她得意地对外宣称是特地回去过生日，惹得其他无此待遇的同学都羡慕不已。真正的原因却无非是刚放了一个长假，回来得匆忙，东西带少了，要回家一趟去拿，但又恰巧碰上生日，所以到家自然也免不了庆祝一番了。
说到思雨会因为一个晚上能够回家过夜而如此高兴，这让宜秋更觉得应该可怜她。也不仅仅是她，包括所有的住宿生，宜秋觉得都很值得同情。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家都是最幸福温暖的港湾，也是身心最纯净本真的归宿。我们在最开始的时候说过，这些住宿生在入学之初，就有相当一部分人本是厌倦了父母亲的唠唠叨叨和啥事都要管顾的婆婆妈妈，奔着住宿之后，可以自己协理生活，而不受家庭父母拘束才来的。但是实际上住得久了，心里也不免会有些空落落的，总有那么一点远离家乡，寄人篱下、无人眷顾的伤感。同学间的欢声笑语总归不能替代亲情的殷切，原本同城回家这么一件看似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对于他们来说竟成奢望。
虽然照例确实每星期都能回去一趟，但却也不能尽欢。高一时星期六尚有半天假期可期；一到了高二，星期六一整天竟都是要上学的了，而星期天傍晚又得返校晚自习，这样一算，回家的时间还不到24小时。学校的时间表就仿佛一条无形的绳索，并且这条无形之绳比货真价实的粗麻大缆还要可怖：有形的绳子仅是能束缚肢体，无形的绳索却能够从心理上把人紧紧缠绕，使人心上时刻存有隐忧，惶惶急急，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
也先不说晚自习以及住宿生活如何折磨人，引人如当时心月一般骤时黯然幽泣。却说学校还常常打着“资源有限，床位紧张”一类的话，定立一系列苛刻的规矩。比如心月之前抱怨的，晚自习不能说话，不能打瞌睡，不能看课外书之类；还有一些本来看似都是很正常的规定，诸如寝室里每天要打扫干净，通道上不能有杂物，鞋子要摆放整齐云云。可是一经执行起来，却苛如秦律，管理员突击检查，不分青红皂白，不管事出何因、事结何缘，稍有不慎就写检讨，劳动改造，略有可指摘之处则直接停宿。
家离学校近的也就罢了，还乐得回去呢。却是苦了那些离学校远的，就因为寝室里几只袜子撇在地上；或者恰好出去得匆忙忘了倒垃圾；再或者晚自修时偶尔的几句玩笑话，就被罢黜回家。故此在学生间也渐渐流传起一个段子来：
查寝四大未解之谜
垃圾桶不能有垃圾
人不能在床上
门不能锁
桌子上不能放东西
……
那是不是要把门放桌上，垃圾扔床上，我住垃圾桶里？
校方那是一个理直气壮地说：“不守规矩，就应该有相应的惩罚”，然而就如思雨说的：“我住我的房间，我的鞋袜爱怎么摆怎么摆，我的垃圾爱什么时候扔就什么时候扔，你管我啊？”
宿舍之事暂且放过一旁，如今且说高一是整个高中生涯最为轻松，并且课余活动最丰富多彩的一年。上学期有体育节、数学节、校运会一类，这学期也将有语文节、英语节和艺术节。
节多是好是坏其实因人而异，首先，要建设多元化教学的现代化学校，自然是少不了这些节的增色。对于那些多才多艺并喜欢出风头表现自己的人来说，节多也当然是天赐良机，是不可轻易放过的绝佳机会。但对于个人主义者的宜秋来说，并不喜欢被太多的“节”所打扰。
而心月虽然也有同宜秋相近的性格，但倒是乐意有许多节日的，原因就是她爱热闹，喜欢看节目表演，一杯饮料，一包零食，约上好友一起边看边笑，倒也是享受。但也仅止于看，如果要她自己去上台展示，那可就是再不要的。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应该要承认的，那就是过多的“节”必然会分散大伙的时间和精力，从而影响正常学业和生活的作息平衡。宜秋总结成一句话，叫做：“活动少了，怕被人说文化生活不丰富，但活动多了，也实在是累死人。”之所以每学期几次大考下来，期中考试总是他发挥得最好的一次，大约也就是因为那时太多的人都致力于活动，只有宜秋不大理会，心无旁骛，依旧我行我素的缘故吧。
视角再转到三月的一个星期四下午，大礼堂人头攒动，高一全体学生齐聚其中，热闹非凡。随着校长致辞声落下，在过去两个星期里宣传得轰轰烈烈，筹备得紧锣密鼓，饱受人们期待与瞩目的语文节在此正式拉开帷幕。我们班由林婷玉主演的历史舞台剧《文天祥千秋祭》在年级中经过层层角逐，多次比较，终于顺利入围，得以在今天登上灯火璀璨的舞台，将她的名字带到全校。
不知读者是否还记得，婷玉便是那位在开学初英语课中清音正字、流畅自然地读出第一单元单词的女孩子。她长发及腰、楚腰如柳，面容生得一副淡雅清秀；性格开朗，行动间无不透露出一股英气。
《文天祥千秋祭》讲的是在受尽元兵蹂躏的南宋行将支离破碎的背景下，民族英雄文天祥不幸战败被俘，被押到燕京的他不惧元廷高官留梦炎、阿合马、孛罗乃至元世祖忽必烈等人的威逼利诱，誓死不屈，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于牢房中愤慨地提笔写下《正气歌》而后英勇就义的动人故事。
可文天祥是男的，一介堂堂武将，为什么要让婷玉一个女孩子来演。除了她毛遂自荐地踊跃报名之外，更是因为她独到少有的气质，以及正直洪亮的谈吐，非但丝毫不亚于男孩子，反还要令多少男生自叹“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追求奇特新颖，学校没有现成的道具提供，从外面租也价值不菲，她那飘逸的青丝长发却正合了古人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④而留得一头长发的标志性形象。着一领囚服，涂半脸炭黑，披下漫身乱发的婷玉，还真的挺像古装电视剧里牢狱中落难囚犯的形象。
那一天，舞台上的她表现流畅自然，一幕幕剧演绎得得心应手、有条不紊，把文天祥为国捐躯的赤胆忠心表现得淋漓尽致。而最后慷慨赴死前倾情道出的一篇《正气歌》，更是深深打动了在场所有观众的心：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
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夕。
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⑤
①天官赐福——清·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正月·三元》：“十五上元，七月中元，十月下元，为三官圣诞。曰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
②妙蛙种子——日本系列游戏《宝可梦》形象，首次出现于1996年。
③出自《红楼梦》第一回。参见第二章注⑦。
④出自秦汉·《孝经·开宗明义》。
⑤文天祥（1236～1283），选段实际上在原文不是连续内容，而是前四联为一连续，后两联为一连续。前三联都是在注释正气，“是气”即这正气。地维：古代认为地是方的，四角有四根支柱撑着。天柱：古代传说，昆仑山有铜柱，称为天柱。第七句“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纲是纲领、领导的意思。汉·班固（32～92）《白虎通·三纲六纪》：“三纲者，何谓也？君臣、父子、夫妇也。”整联意思是说：“三纲实际系命于正气，靠正气支撑着，道义也以正气为根本。”
哲人：贤明杰出的人物。典刑，又有作典型，前者即死刑，后者即榜样、模范。夙夕又有作夙昔，前者即早晚、日夜意，后者即从前。当用典刑时搭配夙夕，作“早晚就要受死刑”理解，前后顺承；当用典型时搭配夙昔，作“贤才榜样已是从前之事”理解，前后对仗，皆通。
最后一联意思是：“我在临风的廊檐下展开史册阅读，古代的美德闪耀在我面前”，是全歌最后一联。
在彻场掌声雷鸣的背后，实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要知道自剧本初稿定下之日起，婷玉每天中午以及下午放学后，都在辛勤排练着。要做就要做最好，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每一个面部细微表情，往往都需要经过数十上百次的反复练习与校正，她坚持不懈，从未有厌烦。
她坚强、尽职，剧中末尾在文天祥被斩后有一个需要从直立直接跪倒，膝盖着地的动作，是全剧落幕前的点睛一笔，尤为重要。婷玉为了尽量做到无知觉自然倒地的视觉效果，每一次都毫不虚演，任凭她近50千克身体所产生的重力加速度，带着膝盖狠狠砸向坚硬无情的地面。也是年轻气盛，没有经验，竟也没做防护，开头几次感觉还受得住，也就没多大在意，直到第二天排练再做时，伴随那一声熟悉的沉闷撞击声，一阵剧痛刺心而至，疼得她忍不住“啊——”地一声喊了出来。
婷玉瘫坐在地，小心地挽起裤腿，用半湿的泪眼茫然地看着她那俨然已经严重淤血红肿的膝盖——她并不想哭，但剧痛是可以催泪的。
在场的其他人都纷纷围过来，心疼地看着受伤的婷玉。宜秋当时也在：“先去医务室吧。”他提议道。
到了医务室，校医为她用毛巾热敷，促进血液循环，并抹上了红花油，叮嘱她尽量避免再次磕碰。淤血本是最轻微的伤症，只要不触碰到，一点感觉也没有，可一旦无意间磕撞到了，却是能让人瞬间失色的痛。
剧组征询她的意见，表示如果不行的话可以用别人来替。婷玉咬咬牙，毫不犹豫地说：“我可以！”
坚强的她非但要继续，而且还不顾校医叮嘱，丝毫不避开最后那个跪地的动作。心月善良地取来纸巾和软布，细细为她肿得紫黑的膝盖裹上。宜秋看着温柔且无微不至的心月，心里不由得深深赞赏她的有爱，怪不得思雨一直把你当善良的大姐姐看待啊。同时导演向体育室借来软垫，缓解她下次膝盖着地时的痛苦。
从这一天到正式登台表演的一个多星期里，每一天婷玉都坚持着，不顾疼痛，一次次果断自然地跪倒，无怨无悔。
热闹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比别时都要快，转眼间已到了17:15，所有节目都已谢幕。常言“多情人幕落不肯还”，然而谢幕后校长不厌其烦、滔滔不绝地强调什么会场纪律，却实在让人不愿再待一分钟。
宜秋和心月互相为伴，调侃着校长自以为天下独尊的讲话，倒也不觉絮叨漫长。思雨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一脸不情愿地瞪着大腹便便的校长，四周望不见杨嘉，她该当是已经走了吧？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比宜秋还强烈的反抗心理，亦或者是食堂晚餐的诱惑，思雨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偷偷溜走。
“心酱，我们偷偷溜了如何？”毕竟还是做贼心虚，想自己溜走又不够胆子。
“都说了多少次别叫我这个了，还叫。”受日本动漫的影响，思雨这个动漫爱好者很喜欢用名字加“酱”的称呼方式⑥，然而心月却不能接受这种十分奇怪的叫法。
“哇，雨小妹什么时候居然比我还大胆了，你没看门口黄河西像门神一样守着吗？”宜秋朝年级长河西的方向对思雨努了努嘴。
黄河西，因其鸡蛋里挑骨头，惩罚学生毫不手软，一旦碰到他准没好事发生，被学生戏称为“跳进黄河西不清”。
“嗯……刚刚看到好像已经有人溜出去了，思雨也想赌一把。要是再晚点去，食堂东西都给人吃光啦。”思雨隐约间已闻到了食堂饭菜飘来的香气，听见了不锈钢餐具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脆声响，她跃跃欲试，只欠最后的胆量。
心月见连宜秋都没把握能走，便不愿随思雨而去。思雨越想到吃的越来劲，又兼急着要去洗澡，等会六点半晚自习就要开始了，本来就不长的时间，经这么一拖，只怕最后连剩半个小时都没能保证，万一浴室再给婷玉占去洗头，那自己岂不是得等十点晚修结束后再洗了。终究心里忿忿不平，踟蹰了一会，倒也壮起胆子，心里默想着：“思雨生得小，没人发现我，没人发现我，没人发现我～”只身穿过人群，溜向了礼堂的大门。
不料才出大门没几米，思雨身后就传来河西那熟悉的喝问声：“那位同学你往哪里去？”——还是被发现了。
“我去上厕所。”思雨说出她之前就准备好的托词。
无论对于什么情况，上厕所，都是个既简单又绝妙的借口，生理原因别人看不见摸不着，也不好拒绝。级长虽然凶神恶煞地守着门，专捉那些要提前溜走的，可也断无不许人上厕所之理，于是便转头移开了目光，表示默许。
“等等！你去上厕所，带着书干什么？”思雨抱着从教室带下来写的作业，才刚心中暗喜逃脱成功，又走了没两步，却再度被他叫住。
大礼堂门前有宽阔的广场，不是狭弯拐角，想直接一走了之显然不太可能，于是思雨只得又回过身来，她没有考虑到应该把书藏进衣服里，宜秋心月两个毕竟不是自己要走，也没想到去提醒她。而河西的这一问也是天真的思雨刚刚所未料及的，学校的活动还把作业带下来写，本来就是要悄悄的，不好让人知道，如今想要再编下去，说自己热爱学习至此，显然一样说不通。
正不知如何应答，级长又更进一步发话，冷冷地说：“既然这么想走啊，那等下就留下来打扫大礼堂吧。”
思雨听完心下一紧，等会留下来，先不说自己的晚饭和洗澡铁定就泡汤了，而且难免最后还会被追加写检讨，一写就是800字，简直莫须有！
她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来气，气了又敢怒不敢言。转念一想，平日常听宜秋说，“姿色巧嘴，最能动人，一言胜却千军万马、铁戟银枪，故此异性间相求，常有奇效。”于是计上心头——撒娇！女孩子事到急处不就可以哭哭闹闹以娇颜打动人嘛，何况自己生得不坏，更有两瓣机灵甜嘴，何以只会平时和心月、宜秋打打闹闹耍嘴皮子，真的碰上危险一点伶俐也无？这会是该派上用场了！
事不宜迟，思雨立马装出一脸乖巧可爱，伸手将发卡取下，让鬟鬓间的头发散得愈发妩媚多姿，又把水灵灵的眼睛睁得老大，满怀央求地巴望着河西，仿佛眼前的河西便是那个正扬起手要打她的心月。
“老师～思雨知错了，黄主任您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小小思雨这一回吧，下次咱一定改，再不敢了还不行嘛～”也不愧思雨有演员般的天赋，需要时立即就能装得一脸真诚，语言婉转千回，音调高低萦耳，时时刻刻牵动人心。
“不行！你都偷跑出来了，叫我怎么放过你？在这里好好站着。”河西一派严肃，不肯放松。
“黄老师～您就让我出去一下嘛，饶过小雨就是您一句话的事，思雨中午没吃饭，现在肚子都咕咕叫了～您看我可怜的小手都冻得好冷好冷的，刚刚就是肚子饿得受不住了才想着去吃饭的嘛……”她弱弱地将小手半缩半伸着，轻轻去沾河西的手。这小手虽没有心月的白，但却更纤小。紧张给她的小脸染上微红，娇态之下更着一丝妖娆。河西一米八几的个子，思雨足足矮了三十厘米，巨大的身高和体型差更衬出她的窈窕柔弱。
“你给我站在这，我难道就不饿啊，但是我不还得守在这里，有先跑去吃饭吗？”
思雨见河西仍不肯松口，便把眼睛一揉，“哇呜……”地一声哭出来。本是装哭，不觉竟想起伤心事，转而可怜自己一个女孩儿家孤身在外还“受尽磨难”，眼泪却也配合地顺着脸庞一颗接一颗流了下来。
“呜……黄主任您尽心尽责，思雨小孩子家不懂事，不能比嘛～您放过小雨，小雨回头到办公室给您捶背，给您帮忙还不好嘛～呜呜呜……”哭声中又夹带着许许多多难以描述的语气词，虽铁石心肠听之也会顿生怜悯。
“这样啊……好吧好吧，快去吃饭吧，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下次不许这样了知道没有？”河西见把思雨弄哭了，也怕事情闹大被舆论传说虐待学生。兼且果真自己再无情也还是堂堂七尺男儿，昔日少年时代笨拙的大男孩，一遇到女孩子哭那是一筹莫展，再没有一点办法的。思雨也算得上是第一个敢于通过撒娇应对处罚的，又哭得如此可怜，实在可爱，不觉刚刚想处罚她的心也就被这似水柔情融化得无影无踪了。
思雨见好不容易获了释，欣喜得连忙鞠了个躬，犹怕河西回过神来反悔，撒开腿一溜烟地跑了。
第二天宜秋听闻此事，也更叹女色可畏，再一次印证“英雄难过美人关”这一万世不易的真理。后来，这段传奇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流传着，成为佳话。
余寒未尽，暖春初来，又是一节体育课。广东的三月天最是冷暖不定，前几天还寒风侵肌，转瞬间当日最高气温就突破25度，心月说她昨晚不小心还抓了一件带毛厚睡衣，预料到尽管脱了外套，这样下去跑完几圈可能还是得热死。
宜秋说：“那你就去厕所脱了呗，我在门口等你。”
“嗯……”心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扯了扯袖子的宽度，扬扬眉：“才不用去厕所呢。”
这一句便把刚要出教室下楼的思雨唤了回来：“不去厕所怎么脱，直接脱啊？——哦！我知道了！”
“——隔衣脱衣！”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隔衣脱衣，便是在不脱去外层衣服的情况下，直接脱去内层衣服的本领。
心月开始行动，只见穿着山楂红长袖校服的她一手扯住另一只手的袖口，轻轻一抽，那雪白的手臂便到了衣服里面；紧接着在这只首先解脱的手的帮助下，另一只胳膊随即也从袖子中抽出。
思雨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想着自己上一次做这种事情好像已经是一年前的初三时候。宜秋在初中时也曾亲眼目睹同班女孩子隔衣脱衣，但他一直以为这是身材娇小外加衣服宽大才能完成的任务，没想到看似圆润的心月竟也能一气呵成完成得如此轻松。
接着，心月从领口探出两只小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一粒扣子，将加厚睡衣从校服里抽出来，宜秋则为她拉住校服下摆防止被带起来。
宜秋夸她厉害，她则笑着说这是自己的惯常动作，每逢洗完澡还要出去，回来睡前总是这样子脱内衣的。捣蛋的思雨趁机将心月校服两条空虚的袖子拉到后面打了个结，等心月让宜秋接过脱出的睡衣，想重新穿好校服时才发现自己找不到袖洞了。
“你们又欺负我，哼！”心月叫着，她知道若是没有宜秋默许，思雨定不会一次次地总给自己捣蛋。宜秋默许思雨去做，他自己则乐得总有出其不意的好戏看。
“你以为你捣乱我就穿不了衣服了吗。”心月好强，径自伸手想从后面自己解开，却发现在衣服里根本施展不开。
“算了算了，还是我给你解吧。”宜秋笑着指着她领口，在刚刚一阵挣扎下又松了一粒扣子，衣领之下呼之欲出。
心月一阵脸红，赶紧穿好衣服：“不许你们下次再这么玩了，幸亏大家都下去了——噢！我们要迟到了，快走啊。”
“好好好，我的错，有别人在当然不会和你捣乱啊。”
再说思雨生日后的一个多月，3月30日便是心月的生日。宜秋写了一首二十四联歌行体，歌行写作无拘无束，自由放任，是宜秋平时最喜欢的。写完装进好看精致的信封，插在一大束芍药牡丹花中，道是：
丽人行⑥
三月三十天气新，花红柳绿鸣黄莺。
曦探禁庭春昼⑦暖，长驱残冬半袖寒。
侍儿寻香悄声唤，贵妃晨起入妆亭。
梅花粉钿绕眉间，玉石青黛映玉颜。
玉颜花媚开星眼，顾镜含笑启丹唇。
闲絮轻散入罗幕，微步宛转楚腰纤。⑧
金躯缦立披霞衣，君王赐浴在华清。
冰肌玉骨沐清泉，芙蓉入水翠欲滴。
长风舒移花影簇，烟笼木乔漫江渚。
温泉水暖温情人，香妃⑨出浴池留香。
肩亸香袖现半襟⑩，露凝红艳[11]态愈妍。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是夕椒房[12]千秋诞，燕尔鸳鸯相引颈。
众星捧月奉珠玑，百鸟朝凤献金银。
龙颜悦兮同与宴，琼浆美液醉花阴[13]。
醉花醉兮染红晕，风华谑语戏娇音。
葱枝素手抚雕栏，半壁蟾宫[14]喜相迎。
御前闲把霓裳舞，夜兰芬芳衬容形。
君王御歌邀赋剑[15]，佳人一韵尽天名。
犹记去岁临安雨，水袖慢扬薄露莹。
轻风掠体似飞仙[16]，倩影窈窕倍多情。
春宵一刻值千金，宝鼎香浓透帘青。
感再难如我与卿，为君翻作丽人行。
惟以今夕丽人行，愿芳龄永驻卿卿。
⑥这是日本一种向对方表示亲昵的称呼，常用于可爱的女孩子身上，也可用于男孩子身上，且无论说话者性别，均可这么称呼对方，但一般对非常亲密的人才能用“酱”。
⑦《丽人行》本是杜甫所作一首歌行体的名字，本文第一句也是自杜甫“三月三日天气新”而来，杜甫《丽人行》中有涉及杨贵妃的描写，此处作者以丽人喻心月，从用句上也以杨贵妃比喻心月。全文主要以描写杨贵妃生日那天（实际上杨妃不是这天生日）的生活，以她的姿容艳貌，及唐明皇对她的宠爱来比喻宜秋对心月的欣赏及恩爱。据作者，本诗原于2019年8月1日闲暇读史思念心月，及被她邀请看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后文会提及）后有感而成，初只有二十联，原定当作作品送她，后来两人断绝来往后计划搁置，至写作本书时添加四联，再度用上。
⑦禁庭春昼——即春天深宫的早晨，皇宫因把守严格，层层深入，故又称作禁苑、禁庭。出自李白《清平乐·禁庭春昼》：“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曦，阳光。
⑧此联、第九联及后文部分意境出自2013年由惜墨儿作词的《铜雀赋》和2014年五子作词的《御歌行》。下一联缦立，缦：一种丝织品。出自杜牧《阿房宫赋》：“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本指长时间伫立，这里指杨妃站姿柔美宛如丝绸。再下一联，芙蓉比喻杨妃。
⑨香妃（1734～1788）——本是清·乾隆（1711～1799）皇帝的妃子容妃，这里借指杨妃。传说容妃天生体香异常，玉容未近，芳香袭人，故被称为香妃。清·萧雄1892年《西疆杂述诗》卷四附录：“香娘娘……降生不凡，体有香气。”虽是传说，正史从无有关容妃体香的记载，但这种传说并不荒唐，现代科学研究表明，每个人都能分泌一种激素（音译荷尔蒙），形成自己独特的生理气味，即是警犬追踪嫌疑人的主要依据，有些人的这种气味比较浓烈且好闻，便成为了体香。并且，这种芳香气味一般自己闻不到，只有他人才能深切感受，特别异性对此尤为敏感，体香会引起对方产生性冲动。现实中由于男性较易出汗，故体香容易被汗味掩盖，而女性经常施用化妆品、香水及使用带特殊香气的沐浴露、洗发水等，故此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常较为浓烈，但这便不是单纯那淡淡的体香了。作者用香妃比喻心月的由来详见本章后文。
⑩亸（duǒ，躲），下垂，大意是：“带有香气的袖子一直由肩上垂下，胸前的衣襟一半敞露着”，有宋·刘斧《青琐高议》载：“杨贵妃浴罢，对镜匀面，裙腰褪露一乳”的意境。
[11]露凝红艳——出自李白《清平调》：“一枝红艳露凝香”，都用于表现杨妃妩媚娇艳。下一联也出自此。
[12]汉代有椒房殿，为皇后所居，起名缘由是殿以椒和泥涂壁，使温暖、芳香，并且椒多籽，象征多子。后世后妃宫殿常效法，故以椒房代指后妃宫殿。千秋，指生辰、生日。燕尔，形容新婚时的欢乐。且在这里燕与鸳鸯都是鸟类，都可以“引颈”恩爱。
[13]花阴——被花丛遮蔽的地方，花前月下、柳影花阴皆指男女幽会之处，引申为男女情爱之事。下一联，《红楼梦》第二十回标题“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14]蟾宫——既月亮、月宫，相传月上有蟾蜍。下一联，霓裳即霓裳羽衣舞，舞曲为唐玄宗所作，舞蹈为杨贵妃所编，现已失传。李白《清平乐·禁庭春昼》：“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
[15]赋剑——赋诗舞剑，在这里也可理解为为宝剑命名。一韵，古代作诗，通常每联都有一个韵字，故一联便称为一韵。天名，指天下最绝美独特的名字。这里作者同时创造了两种情境。临安，即今浙江杭州。水袖，一种戏曲服饰，有着长比身高的袖子，在台上旋转挥舞可表现出水蛇舞动般的效果，在这里指较长较宽的轻盈广袖。
[16]苏轼《前赤壁赋》：“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下一联“春宵”出自宋·苏轼（1037～1101）《春宵》。“宝鼎”句，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第二折：“受用足宝鼎香浓，绣帘风细，绿窗人静。”再下一联“为君”句，白居易《琵琶行》：“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同时又附上一纸书信，宜秋和心月平日都喜好古文，上面既已有了歌行，文书自然也得用古文写成的方好，道是：
某秋谨奉
恭肃敬叩芳辰！
书抵卿卿妆次[17]：时太平不易之元，桃杏竞芳之月，秋祝寿之日，卿芳诞之时。花木契好[18]，同窗情深，鸾凤缘投，秦楼意厚。自去岁幸闻卿千秋良辰，每恨日久，不得一贺情衷。而逝者如斯[19]，半载流光易过，乐者今正值此佳期，某庶可奉书为有名，一报去冬相许之恩，至是情重恩深。
然悲者益不忍观，虽卿我志一[20]，奈何天命无情，素檄月朔或可下，犹行将一别而两地，吾旦[21]访重地，偶得先视知也。以其过凄故，潸然泪下，心几绝绝。上课钟鸣，猛入盥洗，以寒水冲拭，未敢为卿观也。自后心境萧疏，怅然如失，力克然终难不露。犹记彼时卿问秋何事所闷，怨怨不悦？余辞以受责英语未及故，卿弗信，言余此等挥洒，何至心系一英语而不乐乎？是知我也，然变数不堪言达，退而以尺素[22]诉卿。于兹欢庆之日，诉此哀绝之词，实在下不愿为又不得不为之过，愿卿莫甚深悲，是亦我幸，卿泣而我心俱殇矣。
夫纵隔两地，仍多可聚，不成参商[23]，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君子顺变以应大局，若得心系彼此，常相探视，也如先前之美眷。知卿至此已妆泪阑干，向道卿娇泣之态尤为可人，今却不忍观矣，还以宽心为上，明朝仍相见。
卿天赋仪容，蕙兰性情。近气候不定，虽春冷秋热[24]，终久转暖，然犹勿逞身强，旦夕添衣，以免采薪之患[25]。
祈卿才登翰林，名题金榜，芳龄永继，美貌更佳，身意和乐，家业安康。
此谨奉
二〇一九 仲春
[17]妆次——妆台之间，书信中对女方居所、所在的尊称，犹“书抵阁下、书抵案侧”。又《红楼梦》第六十三回：“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下句，作者生处中国盛世，故曰“太平不易”。元，年。《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诔》：“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桃花和杏花都在阳历春天3至4月开放，正合心月生日的时候。
[18]花木契好——人们常用花比喻女孩子，此处指心月；宜秋姓宋，取木字，又花木在自然界中本是在一起的要好一家，故用以表示两人结合牢固。下文同窗，即同学，取“十年寒窗苦读”之由，又宜秋与心月同桌，坐在窗边，在地理位置上也是同对一窗。秦楼：相传春秋时有萧史善吹箫，箫声能引来凤凰，秦穆公的女儿弄玉有意于他，于是两人结合，穆公为他们建了一座楼，叫做凤台，即秦楼，后来两人一起乘凤仙去，故后世以秦楼、凤台指男女欢会之所。汉·刘向（前77～前6）《列仙传·萧史》：“箫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
[19]出自《论语·子罕》：“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形容时间像流水一样不停地流逝，一去不复返。
[20]志一——即志向统一，说两人分班选科志愿一样，详见本章下文。后文素檄（xí，袭）：檄是檄文，即古代官府下发的公告，这里指学校张贴的分班安排公告，由于公告是印在白纸上的，故称素檄。月朔：朔日即阴历每月的初一日，此时地面观测者看不到月面任何明亮的部分，这时的月相叫“朔”。这封书信写作日期是3月底，宜秋要告诉心月，分班安排下个月初应该就会出来，所以这里指的是阳历的4月初。
[21]旦——白天。后文重地，重要的地方，指办公室。潸（shān，珊）然，流泪的样子。
[22]尺素——一尺白纸，指书信。本段叙述的大意是：宜秋白天去办公室偶然看见还未下发的分班安排，知道了他和心月没有分在一处，十分悲痛以至落泪。这时上课铃响了，他不敢被心月看见泪痕，所以到盥（guàn，罐）洗室（即卫生间）用水洗脸。虽然努力克制自己，但是仍然表现出了忧伤，回去心月问他什么事看起来这么闷闷不乐，宜秋推说被批评英语不好。心月不信，说你这么挥洒自在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个英语而不开心。确实是懂我啊，可是我最终还是不忍对你说，只能写这封信来告诉你。我实在不愿意又不得不在你生日这么欢庆的日子里来说这悲伤的话。希望你不要太伤心，也算是我有幸了，不然你一哭我也心痛呀。
[23]参（shēn，深）商——参星与商星在空中此出彼没，永远不能同时出现，故以此比喻亲友隔绝，不能相见；或者彼此对立、不和睦。后文“两情”句出自宋·秦观（1049～1100）《鹊桥仙·纤云弄巧》，指人的感情只要固若金汤，至死不渝，又何必贪求天天见面、卿卿我我的朝欢暮乐呢。
[24]春冷秋热——春天的寒冷和秋天的炎热，都是不长久的。由于这是3月底4月初的仲春时节，很快就要进入夏天了，天气在逐渐变暖，但是仍有时会忽然转冷，宜秋关心心月虽然天气最终会变暖，但是早晚还是有点凉的，你不要逞着身子强，还得多添衣服才是。仲春，春季的第二个月，即阳历3月或阴历二月，或者春天六节气中惊蛰到清明之间的时候，其余类推。古代用孟、仲、季三个字加上季节来表示处在该季节的第几个月。
[25]采薪之患——战国·孟子（前372～前289）《孟子·公孙丑下》：“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意思是有病不能打柴。即生病的婉词，多用于称自己。薪，柴草。
却说歌行中的“香妃”一词，不仅仅只是常词美化，而是有故事由来的。
一天早上，宜秋才刚走近座位，就被一股奇异怡人的香气所吸引。
“什么味道，好香啊。”
“有吗，我怎么没闻到？”心月每天照例要比宜秋早到学校，她一边整理着要交的作业，一边应道。
宜秋好奇地左右搜寻着这浓烈香气的来源，经过一番嗅闻，最后终于将目标锁定在心月那乌黑秀亮的头发上：“香，你的头发，真的好香啊！”
“噢，你是说这个呀，我昨晚刚洗了头哈。”她特意又撩起一缕垂发，递到鼻子下一闻。
“那之前我怎么从来没闻过？”
“因为我刚换了一个牌子的洗发水，昨晚刚洗的时候也是觉得好香好香啊，后来闻习惯了，自己反倒就没感觉香了。”
过了一会，扫完公共场地回来的思雨也发出同样的赞叹，羡慕得一连追问心月到底买的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说她自己也要去买一瓶来香香一下哩。
此后，每逢双日心月洗头，宜秋第二天都能享受到那种清冽远播，闻多久都不会腻的香气，并且能持续一整天，经久不散。于是宜秋便给她起了个别号，叫做“香妃”，取如芝兰般高洁，“意绵绵静日玉生香”[26]之意。
又宜秋坐在心月旁边，没事除了搭肩拉手外，也总喜欢玩弄她的头发、辫子之类。香气袭人的头发，经手一碰，竟也能沾上久久不散的余香。宜秋打趣道：“感觉和你坐久了，我自己都被熏得香喷喷的了，可是‘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27]了。”
当然，心月身上一直以来也都是一股淡淡的清香，如植物的辛香一般，她穿过的衣服、接触久了的器具上也都会带上一种淡淡的奇特幽香，闻了让人欲罢不能。只不过宜秋和她坐得久了，便渐渐不觉得了，今天这头发的香气显得格外浓烈。
再说回那个晚上，宜秋一边想着心月回家后看见歌行中精美的词句，以及又把她比作杨妃时会如何的会心一笑，再想当她读到后面离别的话时又会如何一转刚刚的欣喜而声泪俱下、泣不成言，自己也不觉随着臆想中的她喜悲着。
那天宜秋走进办公室，偶然瞥见新鲜出炉、仍未公布的分班安排表，那纸上白底黑字赫然印着一个可怕的事实——重组后，宜秋被安排在10班，心月在11班，思雨则在15班，原先最要好的同桌三人，就将这样被硬生生地无情拆散开来。
宜秋看了安排通知，就如同信中所写的那样，心痛不已，回去不忍就告诉心月。几经思虑，终于沉重地提起笔，在给心月的庆生贺信中很不应景地写下这两段他不愿写、心月也不愿看的话。如今想到一公里外平湖秋月中的她，大概今年的生日是再也无法开心地度过了。不禁又有点后悔，不该如此狠心，反正总归分班结果四月初都是要贴出来的，又何必大费笔墨去打搅她过生日的兴致呢？即便早晚也都得伤心这一回，但能多一时一刻的欢快总也是好的。
几天之后，原先所有班级都将解散重组，原有同学不管分或者分后仍合，都将根据各自选科分散到全年级的20个班之中，如同《水浒传》里那一百零八位天罡地煞[28]，由伏魔殿中释放，到了人间变作四散开来的好汉一般。
分班的缘由是我们是2021届新高考改革的第一批学生，新高考一改原先实行多年死板的分文理两大科政策，转而采用所谓的“1+2”模式。语文、数学、英语三大科照例都要考，“1+2”的意思是可以先在物理、历史两科中任选一科，然后再从生物、地理、化学和政治四科中任选两科，组成自己的具有自定义模块化属性的三科，大大增加了学生的选择范围，更好地做到了以兴趣为导师的个人定制式学习。
其实如果是一般同学，感情纵深也无需朝朝暮暮，从小学到初中再到如今的高中，乃至于以后的大学，一批又一批的同学，哪怕当时每天都相处，皆也是漫长人生中的短短一瞬，日后仍能持续保持联系的寥寥无几。彼时有要好的朋友，平日形影不离，相约要考上同样的学校，但最终能如愿以偿，并依旧还在同一个班里的几率也如大海捞针般渺茫。可是心月不一样，她是情侣，女朋友！是容不得地理隔离的。
在此前的一个星期，学校就开始让大家填报选科志愿。心月最开始其实一直在“物生地”与“物政地”两个组合中犹豫着，想选生物嘛，又觉得政治似乎自己更为擅长些；想选政治嘛，又觉得生物似乎更为好读。恰好宜秋也有要选“物生地”的想法，各自心中所想，三科至少合了两科，也已先是缘分了。本着对日后仍能同在一班的期许，一番商议权衡下来，心月也决定选生物。
两人心中都满怀冀望地交上了自己的选科志愿单，“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在同一个班？”这是分班结果出来之前，心月最常问宜秋的一句话。
“这我要是能说得准就好了，不过我们都要相信它会，一定会，我们永远永远不分离，一直一直在一起！”宜秋一只手绕过心月的背搂着她，另一只手则抓着她的手，大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29]的意涵。
“但愿如此啊。”
因为那封书信，这个生日心月的确过得一点也不高兴。自那天后的两天里，她几乎一直都在哭，晶莹的泪水每每侵占着她素白的面庞，好似粒粒珍珠落玉盘。原本爱笑爱玩的她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一般，纵然有值得开心的事，偶然能笑上一会，回过头来难免又会想到离别的痛，眼泪便仍旧不争气地滚落下来，真是“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30]了。
[26]《红楼梦》第十九回标题：“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27]出自先秦·《孔子家语》。
[28]天罡（gāng，刚）地煞，道教称北斗丛星中有三十六个天罡星，每个天罡星各代表一神，共有三十六位神将，又传说有七十二地煞星，明·施耐庵（1296～1370）《水浒传》中的一百零八好汉传说便是三十六天罡与七十二地煞的化身，见《水浒传》第一回。
[29]出自《诗经·邶风·击鼓》。
[30]出自《红楼梦》第三十四回，原文作为黛玉题帕诗作，抒写黛玉对宝玉情义之深笃。湘江旧迹：旧传娥皇、女英哭舜的泪迹。南朝·祖冲之（429～500）《述异记》：“舜南巡，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上文为之斑斑然。”亦见于晋·张华《博物志》。今湖南湘江一带特产一种斑竹，上有天然的紫褐色斑点如血泪痕，相传是二妃泪水染成，又称湘妃竹。
再往后那最后的两天，好不容易稍稍被宜秋和思雨联合安慰得不哭了，但也总是闷闷不乐、寡言少语的。女孩子毕竟总是要多愁善感一些，她们善变，对事多感性用情，容易因为一件伤心事而记挂上很多天。
但本来过后常常也能很容易地把它们抛开忘掉的，偏偏班里的重感情的人不少，临近分别，纷纷都互相请写留言赠语，以留下过去这段难忘时光。道是“多情自古伤离别”，还好不是“冷落清秋节”[31]，不过惺惺的自古惜惺惺，多情的从来怜多情，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心月，一见她们如此依依惜别、恋恋不舍，不觉又勾起一片缠绵伤感，再次娇声悲泣了起来。
清明节假期的前一天，4月4日，两四相逢，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日子。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大家就将各赴新班，这是高一（3）班团聚的最后几个小时。宜秋早上一踏进教室，便能明显地感受到气氛一片凝重，大与往日的轻松欢快不同。
语文作为九科之首，总是凝情最深、活动最多的。前一天，语文老师突来创意，要大家都去准备一首诗或者词，最后一节语文课上，上台放情朗诵，和大伙分享。恰好前几天晚上刚下过一场春雨，宜秋这些天因为大家要分离一事心情也不大好，更兼心月伤心，他也心伤，便就着印象和想象，创作了一首七言律诗，借纸笔一泄心中愤懑，道是：
夜雨
夜来清雾风潇骤，淅雨沥声幕透寒。
万丈鲛纱[32]拢万里，千滴天露点千端。
枝摇树颤朝天奏，芳落红归对月弹。[33]
倦倚漆栏心有意，扫花以待[34]影身单。
最后一天，宜秋把诗给心月看了，问她语文课上去时要不要就念这个，如果愿意的话咱俩一起念更好。心月细细端详，似是会了宜秋尾联的意思，才刚想对他一笑，随即却又意识到了诗意虽美，可两人分离却是事实，不免又有些伤感起来。不过她别出心裁，早已先准备好了苏轼的《水调歌头》，还专门跟着王菲[35]的曲调练习了歌唱，于是也不愿意改。
[31]这两句都出自宋·柳永（984～1053）《雨霖铃·寒蝉凄切》。后文“惺惺的自古惜惺惺”，出自《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即惺惺相惜，指性格、志趣、境遇相同的人互相爱护、同情和支持。惺惺，聪明机灵的人或样子。
[32]鲛纱——即鲛绡纱，传说南海中有鲛人，即人鱼，能织绡，后用以泛称薄纱，这里用来比喻天上如纱一般的薄雾。南朝·任昉（460～508）《述异记》卷上：“南海出鲛绡纱……以为服，入水不濡”。濡，湿。这首诗现实中也是作者在分班前一天晚上（2019年4月3日）所作，本书写作时原封引用。
[33]这一联写的是在雨水的拍打下，树枝、树叶不断颤抖发出沙沙声，仿佛在对天弹奏乐曲；而被雨水打落的花瓣一片片不停落下，也似是在对月弹出曲子。2010年高进作词的《水墨丹青》：“花瓣落地也有声”。
[34]扫花以待——杜甫《客至》：“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本是表示主人待客的诚意及寂寞之时对有客人到来的欢喜。这里借用诗意，结合本联出句，写宜秋那晚带着倦意，独自倚栏看雨，想到快要分班，心里放不下心月的种种好处，扫净庭院只身期待她日后能再度来造访，自己能够看她的到来。
[35]王菲——歌手，生于1969年。
“既然你不要，那不如让思雨念吧，这正好是写雨的，多适合她啊。”
“让思雨看看，嗯……不错，写得还挺好的，本小姐同意了。”思雨看过后倒也喜欢，她对一切和“雨”有关的东西其实都挺感兴趣的，也算是深深融入到自己的名字当中。乐观的她似乎也从来都没有伤感的时候，即使是在大家都要分别的前夕，对比泪痕阑干的心月，她却是每天都有说有笑有闹的，一次也没哭过。
而既然都没什么感伤的，自然用情不深，诗也没去认真准备，原先不过想着拿课本里的一首随便念了完事，现在看到有宜秋原创的，当然是胜过随便挑的了。
“话说你把这个给思雨念了，你自己念什么呀？”心月问道。
“我早就准备好做推广了，你要是不念，我就让别人念，反正那个意思还是在的，也算是我第一次为人写词。之前总是自娱自乐，还真没体验过我写别人念的感觉。至于我嘛，我准备了《葬花吟》呢，不过只截了八句。”
“是黛玉葬花那个吗？”
“正是。”随即也把自己截的《葬花吟》八句递给心月看：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36]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语文课上，心月拉了陈琳一起登台献唱《水调歌头》。其实她本来是想要和宜秋一起的，不过转念一想，这《水调歌头》便是有意要唱给宜秋听的，要是拉了他一起来就反而听得不真了。于是又想去拉思雨，但思雨却坚持不愿意唱歌，于是才找了陈琳。
心月平时低调矜持，从不爱在公众场合表现自己，需要上台的时候也总是犯紧张的，这一次竟然瞬间就跨越到主动想登台唱歌了，实在是难得一见。在萧疏心情的渲染下，倒也无暇去紧张，反而益发从容淡定。她雅音纯正，清宫正商，声色优美动听、舒畅自然地唱完了整首《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37]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四座掌声彻场，宜秋鼓得格外热烈持久，为她，也是为的那句颤抖着唱出来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是满眼泛着闪烁的泪光下来的，精心准备，词句唯美，入情至深，以至凝聚成泪。
宜秋抽出纸巾，亲手为她拭去泪花；她哭得哽咽，宜秋轻拍轻抚着她的背，不断安慰她，要高高兴兴的，和大家笑着说再见。
不消说，宜秋、心月和思雨三人所念所唱的诗词都是全场最出彩的，一首是来自中华最伟大的小说，一般途径再也难找到的；一首是满赋真情唱出来的，本就非寻常念诗所能比；另一首则是全球首发，整个世界所独一无二的。
心月将一张小小的便笺纸对折，和宜秋一起在上面签了名，同时附上一行“情重恩深，愿世世生生”[38]的约定，然后对半撕开，一人一半，好作纪念。同时，她也给宜秋准备了一封书信，一样装在精心封制好的信封里，并特意神秘兮兮地说道：“现在不许看，晚上回去才能看哦。”她想尽量说得轻松，然而宜秋听到的声音中却尽是哭腔。
心月擦完了自己随身带的所有纸巾，宜秋将自己的递到她手里，心月又擦了几张，想将剩下的再还给宜秋，宜秋却握着她的手，把纸巾重新塞回给她，说：“你拿着吧，还会用到的，我估计都还不够你擦的呢，等会再给你多买几包。”
“谢……谢谢你，够用的。”她呜咽着，又很感激。
“谢什么谢，再谢就生分了。”
心月取出一支温润细腻的精致玉笛，递给宜秋，意思是要他妥善收藏：“这是我最喜欢吹的一支笛子，想我的时候就看它，看见它就像看见我。”
“傻孩子，最喜欢吹的一支还是自己收好吧，我想你的时候，在学校随时都可以去找你，在家咱随时也都可以约出来，哪里犯得着像古代那样靠见物思人啊。”
“你收着就对了，多带着它，我要吹便来和你拿，也只吹给你一人听。若是没有你，我此生便再不吹笛了！”她说得是那么坚定与执着。
最后，大家都唱完念毕了，在科代表的主持下，这节快乐而哀伤又难忘的语文课在一曲绵长的《时间煮雨》[39]中落幕。
云翻涌成夏
眼泪被岁月蒸发
这条路上的你我她
有谁迷路了吗
我们说好不分离
要一直一直在一起
就算与时间为敌
就算与全世界背离
……
那一天，你笑得多牵强，哭得多伤心；你是有多善良，泪流得是有多简单。是啊，尽管我们可能再也无法成为同桌，我再也不能转头一望就是你，再也不能一整天享受你飘香的秀发，再也做不到随时肆意与你欢声笑谈；你也再不能随时随地问我问题，再无法拥有一个能倾尽天下关怀你，在你伤心落寞时一把搂你在怀中的好同桌，也再找不到有人能和你吟诗作对，填词成赋……但是，我们说好不分离，要一直一直在一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音乐声中，越来越多人在它的情感渲染力下哭泣，包括杨嘉，她亲手做了告别视频，用大号字体安慰大家“不哭，都要好好的”，然而最后却也因止不住内心的离愁而泪流满面。此时的思雨也是宜秋唯一一次能看到的心情略显沉重，一张张桌子上满是擦泪拭涕后揉成一团的纸巾，三班不散，永远最棒！
宜秋帮心月抱着成堆的书前往新教室，所幸的是，10班和11班都在三楼，而且只隔一面墙壁，以后往来相见仍非常容易。
人流高峰出现在本不该出现的时候，楼道上充斥着来来往往赶赴新班级的学生，还有老师和行政人员。还有的班级更加依依不舍，仍在交代着最后的事宜。他们黑板上绘着“团结为一体，天涯不分离”的字画，同样流着泪、红着眼睛挥手惜别。一路上，既有老同学久别重逢的笑声，也有如家园离散的悲寂，交织着，荡漾着……
他们肩并肩走着，到达了新10班和新11班门前，相互满怀眷念深情地作揖道别，各自步入分属于两个教室的大门。到底他们各自在新班级的一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36]游丝——即飘荡在空中的蜘蛛丝。这句意思是：“柔软的蛛丝粘连在飘着花香的观景台上。”榭，建在水面上或临水的建筑，是一种园林观景休憩建筑。《葬花吟》出自《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此处截的前三联是原文前三联，第四联是原文最后一联。《葬花吟》中描写的是暮春时节，正与分班的时节接近，作者借此表达自己的愁绪。用“春”比喻三班，用“惜春、春尽”表达对分班的不舍，“花谢花飞”即比喻三班成员（尤其是心月、思雨等）的离散，“红颜老”比喻如今的美妙时光将老去再不复存。作者念《葬花吟》八句与心月唱《水调歌头》都是实事。
[37]从下片到此的意思是：“月儿转过朱红楼阁，低低地挂在雕窗上，照着没有睡意的自己。明月不该对人有什么怨恨吧，那为什么偏在人们离别时才圆呢？”婵娟，本指女子姿态美好的样子，这里指月亮。
[38]出自洪昇《长生殿》第二十二齣。
[39]《时间煮雨》——2013年由郭敬明、落落作词，最流行的是吴亦凡（生于1990年）演唱的版本，下面的歌词是其中的一部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