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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いちほな]樱花凋落之时

2023-07-27 01:20 作者:风之低吟  | 我要投稿

部分设定可能与存在bug

cb向

角色死亡预警

0

星乃一歌躺在床上。她翻了个身,眼睛闭了闭又再次张开,漫无焦点的目光擦过面前的墙壁。窗外,风声和凉意穿过玻璃,轰鸣如海浪呼啸,樱花树的枝条相互碰撞、摩擦,咯吱咯吱地啮噬掉她轻薄的睡意,偶有一两根敲在窗户上,一次次叩响长夜未尽的钟声。

今晚的风这么大,有多少花苞还没来得及开放就凋落了呢。她这么想着,抓住被子向上提了提。稍稍侧支的思绪很快收拢,重又盘桓于阻碍自己入睡的心魔之上。

——如果穗波还醒着,肯定也会和自己怀有相同的想法。

一歌又清醒了几分。她干脆坐起来,将脸贴到屈折的双膝上,环住自己。

半个月前,穗波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得知此事的一歌匆匆赶到现场,却只看到马路上被灰色浸染的暗红血迹。再次见到穗波时,她被安置在一张窄小的床上,一头棕发披散,亮晶晶的睫毛像是沾了糖霜,晚樱的唇弯起一点细微的弧度,这副被精心修整过的面容拓印自一歌记忆里安恬的睡颜,于一片苍白中浮现、定格;掀开一角的白布下,水红色菲尼玩偶从交叠的双手上探出头,它眼中莹白的顶灯圆润似一轮虚幻的光晕。如此,一歌设想,这轮光圈重新自掩映的湖蓝下升起,与其对望如同目视月上中天。

原来穗波只是睡着了啊。她这么茫然地想着,啜泣声和火焰的毕剥声都随太阳的西沉远去了。自己只是陷入了微妙的酩酊,透过厚厚的毛玻璃,模模糊糊地从彼方目睹了一场特别的仪式;好像洗苹果之前将它扔进水里时,水花溅在面颊上,亦或捡拾松子时被松针扎到,冷感和痛楚只鲜明地存在一瞬,还没来得及捕捉、感受、化为内部世界的体验,就猝不及防地消弭于温暖的空气。一歌用蘸了水的手指涂抹毛玻璃上,终于擦出一片澄明;眼底干燥如暴晒后的海岬,她看看咲希,看看志步,看看其他同样怀抱静默溺没于泪水的、穗波的亲朋好友,于是把双手合作喇叭,试图叫声带振动的频率震响自己与他人间不可视的屏障:也许……穗波只是还没醒呢?我们先等等吧,她醒了以后,一切就会恢复正常吧?

大概过两天就又能去上学了,很快又能和穗波一起了吧。一歌在现实与主观确信相互扭绞的藤蔓的空隙间,犹豫着仰起头,让信任的光斑漫上双颊。凝视这种英雄短暂复活的华彩时,愉悦充溢着大脑,它们强韧的根脉刺穿颅骨,吸纳了群星严寒的呼唤。她愈发明快地期待着,自葬礼结束以来,每晚都仔细呵护幻想的吉他,以备与穗波再见的时候,弦间可以流泻出愉悦的乐音。今夜的大风只是让她如常进行护理时,额上跃动着一丝流水的清凉。

……冷感好像越来越强烈了。这种冷感从地面上升腾起来,如今扩散到一歌的床边。床的对侧,落地窗前的窗帘轻柔地摇曳,隐约可见明星闪烁。黑暗中,一根绷紧的弦振动了一下。是它没有关好吗?一歌走向房间的另一边,脚步声敲响寂寞的节拍。上一次打开这扇窗是什么时候来着?

她拉开窗帘。下一秒,她惊愕地睁大双眼。

——本应已酣然入梦的青梅竹马,正立于玻璃幕墙内,立于她孑然一身的小小世界中。侧马尾和鬓发发尾的螺旋,以一种柔滑而坚韧的姿势缠绕着,夜幕下的湖蓝色泛起潮汐,蕴蓄秘密的波斯菊于波涛与波涛之间蔓生。浅灰色校服的褶皱荡漾着水波般的阴翳,包裹于鹅黄外套中的身影,含着天穹之上下弦月冰凉的月光,于此辉映如满月。

在风声中,在树枝相擦的尖声中,在自己密集、有力、鼓点般雷动的心跳中,一歌的声音轻轻穿越了一切。

“穗波?”

1

望月穗波的目光被夜风吹落在一歌的脸上。

“小一歌,睡得太晚,明天会犯困的哦?”

“穗波!”霎时恍惚后,惊醒的一歌向前一步,抓住了穗波的衣袖。“原来你真的只是睡着了。”

幽暗之中,穗波的眼神像一泓深潭。

“不是哦,小一歌。”她跳了一下。

一歌迷茫地注视着穗波的双脚和大地间回荡的虚空……现在,穗波真的像月亮一样了。维护自己在经久的徘徊中选择了笃定的事物,是一种求索之人的本能。她牵起穗波的手,那相同的温暖确为人造卫星运转的铁证。

“但是……!”

“我确实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穗波回握过去,浅淡的月光径直穿过,将她蒙上一层微茫,于地板上描摹出一歌孤独的影子。

此刻,一歌犹如举着伞遮挡骤雨,却被水花打湿了裤脚。孕育自胆怯和期待的安定忽然抽动,露出绵密如针的内里。眼前的景象使她沉浮于席卷而来的荒谬,依然望见灯塔明灭的顶端。穗波正在她面前,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一个狭小的洞窟正在形成;她像抓住气球的绳子那样,紧紧抱住笃信的宝石,逃入镜子背面的离岛。

愿望实现的余震撼动着一歌,睡意如同一只大摆锤,有节奏地击在她的脑后。房间内的一切交互洇染,降下一帘暗色的帷幕。弄清所有的细枝末节,在两界相融的目前变得无关紧要。

“这么晚了,小一歌先睡觉吧?”

一歌环视了一圈,歪了歪头,有些歉疚地说,“柜子里没有多余的被褥了,我们睡一张床可以吗?”

穗波依然那样沉静地看着她。一抹郁结的悲哀飘过。

“谢谢你,小一歌,但是我不需要睡觉哦。”

“嗯……”

穗波晚上也许是要去看望咲希和志步吧。一歌无法再分辨什么,于是慢慢爬上床,裹紧了被子,固执地面向坐在床沿边的穗波。她动了动手指,摸到友人的袖口后,才放心地闭上眼睛。

“晚安,小一歌。明天,我们可以慢慢来。”

“……晚安,穗波。”

昏沉中,她感到有一只手,将自己翻身时蹭掉的被角拉到脸颊下。

 

睡醒后,一歌确认了穗波生的程度。

身体完好,灵魂稳定,五感皆存;除了没有影子、可以飘浮以外,与常人无异——以及,只能被自己所感知。

“我好像只能碰到小一歌碰过的东西。在小志步和小咲希那边……啊,发现自己还没消失以后,我先来找小一歌,但小一歌当时不在。然后,我分别去了小志步和小咲希家里,但她们都看不到我。”穗波的声线像一根摇曳的苇草,“注意到我的人,只有小一歌。”

她舒展的眉目间,平静的湖面反照着白昼的眩光。暴雪般的酸涩倏然攥住了一歌的心脏,它在冰锥上跳动,挤压着泵出一种淡红色的、新鲜的空茫。干燥的春日,细小的尘埃静静飘舞,樱花树幽黑的枝条悠然探入萧索的晴空,点缀的粉色花苞犹如残雪。樱花还没有开放。

“穗波……”

“没关系哦,小一歌。大家越快接受我的离去,就会越早走出来。最后还能为大家做一件事,我很高兴。”

一歌不忍去想。穗波对自我抱有灵敏的冷酷:让死亡分泌的松脂浸润自己,等待燃烧的金色慢慢变稠、变冷,凝固、定型、结成一块块温润的琥珀,在静止中目睹他人将其采撷,恸哭、怀想、忘却,最终一切汇聚,走入遥远的永恒。她持刀时手握刀刃,刀柄递向别人,刀锋则直指自己,故而会因鲜血外溢的疼痛和刀尖闪耀的辉光短暂失明。触碰到这一事实的一歌,被月球背面的冰冷灼伤了双手。

穗波不变的温和笑颜似初绽的百合。“小一歌,我可以开窗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打开窗子,向着树枝伸出手去。枝条纹丝不动。

一歌前去攥住它。穗波的手,忽而也搭在上面了。

“谢谢你,小一歌。”

“那穗波是为什么还能被我感受到呢?”一歌想起经常读到的那类奇幻故事,已逝的灵魂化作实体,向他人求助,完成遗愿后消散,开启往生。“是因为穗波还有想做的事吗?”

“那个……我也不知道。”穗波十指相扣,表情很困惑,“和大家一起练习过了,把小咲希感兴趣的小说借给她了,和小志步排好练团的时间表了,之前答应小笑梦一起逛街的事情也实现了,接下来一周的饭菜也替宵崎学姐做好放进冰箱了……”

“难道是有其他原因吗?”一歌皱起眉头,片刻之后,发出短促的惊呼,低下了头。“啊!该不会是……”

穗波注视着她,探过身去。

“应该不是。我想,也许是因为我还有自己没意识到的心愿吧?”

面对穗波的话语,一歌没有任何怀疑的理由。如同儿时迎接任何选择那样,她瞬间下定决心。

“既然只有我感受到穗波的存在,我来帮助穗波完成所有的愿望吧。”

少女拨开金盏花与桔梗的迷阵,钻进古老的矿井,窥见青金石参差的断面映照的、悔恨的面庞。随着穗波的到来,炽热的无力感再次搏动;初中时期的流星雨,正迎来又一次极大。从前,一歌被深深的寂寥所击穿而停滞,只无言目送友人远去,铭刻果断、坚毅与勇敢的利剑,因未出鞘的迟疑和退缩失却光华;四人重归于好后,她凭一次次合奏捶打剑身,磨去其上沧桑的锈斑,为着守护珍贵的心愿,锋芒剑指莫测的未来。秉持着某种绝对无法让步的坚持,手中空无一物的骑士,再次披上铠甲,发誓这次必要抓住流星。

……在她没有注意的地方,望月轻轻转过眼神;英雄意在以人力抗击偶然,将一切框于自己规定的道路之上。然而,试图解构“所有”这一宏大之物的英雄,定会落入自己预设的、命运的洪流。童年玩伴奏下的执着的序章,已在她耳边清晰回响。

“我们从哪里开始呢?”一歌托着腮,陷入冥思苦想。捕捉到灵感后,她站起来,为第一个愿望划定靶心。闻此笑起来的穗波,眉眼弯弯一如新月。

“啊……穗波,你饿了吗?我们先去吃苹果派吧?”

2

宫益坂最受欢迎的甜品店门口总是飘荡着蜜糖的甜香。工作日的上午店里没什么人,玻璃方形的光斑平整地铺陈,店员新鲜的笑容距离最佳赏味期还差一个喧嚣的傍晚。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

“我要,嗯……六个苹果派。”

“在这里吃吗?”

“嗯,在这里吃。”

穗波下意识放低了声音。这种无意识包含普渡的体贴。“小一歌,和我一起在别人面前吃东西的话,看起来可能有点奇怪……我们还是带回去吃吧?”

“啊……”趁店员拿起盘子之前,一歌抱歉地说,“对不起,还是打包带走吧。”

 

两个人并肩走着。榉树半透明的嫩绿的叶,投下变幻的薄阴。风蛰伏在层叠的云翳间,像一只安眠的雉鸟。若是现在回头,可以远远瞥见她们中学杏色的楼宇。

一歌拎着的亮黄色纸袋摇摇晃晃,“练团结束回家都是晚上,我们很少在白天一起回去。”她掏出一个苹果派递给友人,“有一种和穗波一起逃课的错觉。”

“小一歌总是有大胆的创想。”穗波笑道。

“第一次在学校忽然进了“世界”,也算是逃课吧。”一歌咬下第一口,酥皮层次分明,黄油的醇香和果酱的清甜弥散开来,以苹果的本味为基底,搭构甘与微酸平衡的积木。“和咲希一起,在教室里看到了穗波和志步,比做梦还不真实。”

“……那之后的第二天,小一歌还撞见买了很多苹果派的我。”

“穗波还叫我不要告诉别人……”

——那天的场景,依然像刚拧开的汽水一样咕噜咕噜地冒泡。同样的地方,同样的香气,同样令人恍然的、辉煌的烈日;穗波的脸上流淌着夕烧的云彩拖曳而过的余烬,低垂的眼中暮色四合。歧路两端,二人的子夜达到顶点。

一歌的回想,是揪住短短的线头轻轻一拽,使往昔的旧衣抽成丝缕那样过度延展的回想;原本分明的往昔,如今混作纷杂的线团,阅读一段故事的脚注,就会忆起另一段故事的引言。关乎穗波时,这种倾向则更为明显;四光年外的梦呓卷进滚动不息的车轮,宇宙列车掠过之时,它便传入地球上等候的另一个自己耳中。过去的伤口已经愈合,但疼痛的海浪还是会推挤着挟走沙粒,留下脚趾间黏糊糊的潮湿感,好像风湿患者每逢雨天,关节就会隐隐作痛一样。她们之间说过太多的对不起,沉默反而近似于一种惩罚。

提及那段渐行渐远的日子,穗波的目光不再难堪地逃开。一歌的心,却更为剧烈地燃烧起来。

“小一歌……”

“你推荐的苹果派真的很好吃,穗波。”

一歌说这句话时,一个人恰好与她擦肩而过。对方投以满目惊诧。然而,一歌像没发现一样,继续道,

“过几天,我们一起去店里吃吧?”

穗波模糊地应了一声。

 

她们绕了路,在明媚的春日下悠悠漫步。神山道附近,一条窄窄的河横亘城市,水色清澈,但深不见底。河的两岸种满了樱花树,樱花满开之时,粉白色的花朵交相萦绕,连天空都要染上淡淡的绯红。仲夏时分,浓荫如盖,晚风吹凉,让堤道上散步的行人情不自禁地驻足,舒服地倚着栏杆,或是踏过长长的石阶,将拾起的鹅卵石抛到水里。

二人自树下走过。这里的樱花,也还静静等待着盛放的那一天。

回家时已近黄昏,屋内一片寂然。一歌拿起床头的喷壶,对着旁边仙人掌的根部喷射。

“小一歌的仙人掌好像又长大了一点。”穗波凑过去,“是不是快到需要换盆的时候了?”

“是的,长大了不少。嗯……我还没来得及查移栽的资料……”

“我们要提前买好混合土和一个大号的陶盆。啊,接下来几天先不要浇水哦,这样是为了让仙人掌脱盆。”

“之前还想着要帮小一歌换盆来着。现在,我却帮不上什么忙……”

鼓手柔和的声线,和夕阳一起沉落了。她被染成灿金的发丝透明得快要消融在余晖中。

一歌假装没有听懂话语潜藏的纤巧的严冷。只要稍一按,这种严冷就会跳将出来,犹如一条警觉的蛇,吐着信子漠然与她对视,绘有美丽花纹的鳞片和弓起的上身都昭示着危险。而一歌对此视若无睹,所以它予以袭击,注入猛烈的毒液;可她怀疑与拒绝的屏障过于细密,竟将其轻松过滤了。她为了维护真相与幻境间使人能够喘息的界限,还是笨拙地调转了方向。

“看着它一点点长大就觉得开心。感觉也没有过去很久,与穗波讨论这种事,和去年春天一样。”

“因为它是小一歌的家人,发现家人这种微小的变化,会让人觉得高兴啊。”

“穗波以前说过类似的话。”一歌的头和穗波的几乎要靠在一起,黑色的长发和棕色的卷发交缠,强行分开的话一定很疼,“那时还给我看了柴男的照片。”

室外笼罩的蓝色逐渐加深。穗波提出了一个请求。

“说起柴男,之前小一歌看了他的照片,但也很久没见过他了吧?我想请小一歌替我带他散一次步。”

3

“真的没问题吗,穗波?”

“嗯,父母都在上班,弟弟在上学,家里不会有人的。”

一歌心虚地把钥匙插入锁孔。门舌咔哒弹开的瞬间,异样感加倍放大——还好穗波有钥匙,否则一歌只能达成人生首次翻窗的成就。

屋内的布局和久远回忆中的画面吻合。一歌小心翼翼地走着,穗波也脱了鞋,却没有踩上地板。

……这里就是穗波自己的家,明明是可以的,为什么不呢?

“呃……柴男?”一歌试着呼唤,但没有得到回应。凝结的寂静庞大如一座山峰。

“他也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想,他也许在我的房间。”

穗波房间的门关着。一歌试探地去推——如果这扇门锁了,我们好像还是要翻窗进去才行——

门开了。一切陈设都与它的主人一样整洁有序,一尘不染的矮桌和书桌上浮泛着闪亮的日光,架子上的银莲花和六出花只探出零星的花苞,深绿的叶漏泄着点点青白。一歌的目光逡巡于水红色菲尼玩偶、灰色水手服、垂搭的深红色领结和更多与友人紧紧相连的物件间,它们犹如一片复杂而醒目的图腾,以温和无害之姿包围孤立无援的一歌,荒谬的海潮不断上涨,淹没她的挣扎与抗拒。

一歌屏住了呼吸,费力将自己抽离出来。她不想自己变成那种面对谎言也轻易难过、太容易受到感动的体质;否则,当真实的惊雷轰然炸响时,泪水的厚重就会被麻木消解。

穗波的声音使她回过神,“啊,柴男,你还在这里啊。”

柴男侧卧在穗波的被子上,四肢蜷缩,肚子幅度微小地鼓动。他睡得很沉,好像丝毫没发现有人进来了。一歌靠近那张床铺,仿佛还能闻到苹果花的清香。

“柴男?”

一歌刚开口,柴男醒了。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爬起来退到边上,一扭头跳下去了,却也没有跑掉。一人一狗就这样隔着一张床对视,穗波面对这一场景,笑着告诉不知所措的一歌,

“没关系,小一歌,柴男比较怕生。床头柜下层的篮子里有一个它喜欢的老鼠玩具,你可以拿着它慢慢过去,他闻到熟悉的味道就会凑过来了。”

星乃还没拿起玩具,柴男居然就扒上她的裤角了。他凑上去闻了闻,放下前爪,绕了一歌两圈后趴下,好像有点困惑;他恰好占据了穗波脚下的区域。望月蹲下去,摩挲着他的脊背,一无所知的柴男,只是不停摇着尾巴。

“他是不是闻到了穗波的气味呢?”一歌说,“也许柴男觉得穗波只是外出了很久,他一直在等穗波回家吧。”

她能够想象得到,穗波的父母是如何替女儿收好出门前读了一半的书,拭去挂绳下夹起的照片的灰尘,每天早上拉开窗帘,入夜再去合上,为茁壮生长的植物浇水,维持着房间内时间凝滞的梦境;与少女朝夕相伴的柴犬看到这一切,也会机敏地有所察觉,所以看不见她,但因爱与忠诚还本能地怀有期待,所以能闻到她的气味。

……时间,还是在缓慢流动的,穷尽办法去挽留也不能拦截。这是人力不可阻的众多事件中,最为显著的一桩。

“我们走吧,小一歌。”

一歌点点头,按照穗波的指导为柴男戴好牵引绳。离开前她最后一回望,被子上柔软的凹陷犹如一叶止水中打转的小舟。

 

两人去了昨天散步的河边遛狗。一夜之间,花苞似乎又增多了,清丽的粉和素朴的黑纠缠如一团迷雾。一歌拿上柴男常玩的小球,行至一个宽阔地带时,与柴男玩起了抛接球。她盯着叼球跑回来的柴犬,“柴男真的比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胖了一点,下巴更圆润了。”

“呵呵,是的。小一歌可以摸摸他的肋骨,就在肚子两侧。可以……”穗波虚虚地握住柴男的两只前爪,尽管他一无所知,“这样吧,小一歌只要说“砰”就好了。我们这么逗他玩的时候,他就会躺下一动不动。”

“我说也可以吗?”一歌迟疑着比出枪的手势,含混不清地“砰”了一下,柴男果然露出了雪白的肚皮,滴溜溜的圆目紧闭,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很听小一歌的话呢。平时家里来了客人,他都会躲在我房间的书桌下不敢出来。”

是因为我旁边的穗波,他能闻到你的气味。星乃这么想着,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穗波当然知道自己的存在,但缺乏自己还活着这一认知。明白这件事的只有我而已,这种想法带有高台上的落寞,蒙上她的眼睛。

她揉着柴男的肚皮。“感觉还可以摸到肋骨。”

穗波也摸了摸,捋顺他的毛发。

“和前几天比真的没胖,还以为是我没注意到。这几天应该没人带他出来玩,是吃的变少了吗?”

柴男开心地呼着气,后爪一下下挠着下巴,蓬松的尾巴扫动着地面的尘土,相当快活。一歌把球抛得很远,但方向不慎偏离,球斜着飞到下面的河岸上,差一点滚进水里;黄绿色的球一半埋入湿润的泥土,像一颗青涩的果实。柴男一溜烟翻身跑去捡;穗波抱着一边胳膊,身形挺拔。淙淙河水流淌而过。

手机滴滴叫了一声。一歌从狗嘴中掏出球,按亮屏幕。

“穗波,妈妈让我回家时买一块豆腐,她今晚做菜要用。”

“嗯,我们到神山道时多走一个路口转弯吧,这样会路过超市。”

两人踏上归途。穗波忽然道,“小一歌,我想好下一件想做的事了。”

“我想和小一歌一起在学校吃饭。”

4

“咦,是去学校吗?”一歌有些吃惊。

“嗯,对不起,小一歌,这个请求太任性了……”

“没关系,穗波,我也想去学校拿这几天的资料。啊,我帮穗波做便当吧。”

“谢谢你,小一歌。”

一歌的影子被一点点拉长,穗波的脚下只有光裸的砖石。

 

看着女儿在冰箱前翻找什么的身影,母亲开口道,“一歌,你在找什么呢?”

“妈妈,我在找做醋渍蔬菜用的材料,明天想带去学校。

母亲和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歌,你要去上学吗?”

“不是的,我想去拿最近的学习资料。没问题的,妈妈,不用担心我。”一歌把东西都放下,播放了初音未来的歌,似乎没注意到他们满脸担忧。穗波将手搭在一歌正欲拿砧板的手上,深红色领结随之轻微摇摆。她语气认真地说,“小一歌,还是不要勉强自己吧?我们像这两天一样,一起在家里吃也可以……”

“不是的,穗波。”这次,压低声音的人变成了一歌,“我们明天一起去学校吧。我也想去。”

所有物品排成一列,一歌系上围裙,挽好袖子,拿起一颗明黄色彩椒。未来悦耳的歌声干扰下,穗波也难以辨明她的话语。“穗波,我应该先把它们切成块……”

 

上午的最后一个下课铃正好响了。一歌拎着空包和便当盒,踮起脚,透过门上的玻璃看进去;只有自己和咲希的位置是空的。

同学们三两成群说笑着出了教室。一歌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听见有人出声叫她。是斜后方的桐谷遥。

“星乃同学,好久不见。”

“桐谷同学,午安。那个,我今天是来拿资料的……”

“你和天马同学的资料都在我这里。”遥去储物柜拿出一沓纸,“天马同学,她还好吗?”

“谢谢你,桐谷同学。咲希一直生病,还在家休息。昨天给她发消息时,她说温度降下来了,估计这几天就能退烧了。”

“……望月同学的事,我很抱歉。”

遥的神色含有真挚的关切和悲伤。近来一歌咀嚼过很多这样的悲伤:其被置于雪坡的两端,有部分献给逝者,更多则倾向生者;最后,属于逝者的雪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将生者埋于辽阔的雪原。一歌得以扒掉厚厚的雪爬出来,缘于她亲眼目见一片眩惑中穗波的身姿;于是,雪的幻境顷刻融化了。

“谢谢你,桐谷同学。”

遥注意到一歌的另一个包裹。“星乃同学,这个是便当吗?”

“呃,嗯,我想既然来学校拿东西,就顺便在这里吃饭了。”一歌装资料的动作变迟钝了。她为难道,“抱歉,桐谷同学,今天不能和你一起……”

“不必在意,星乃同学,等你和天马同学来上学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吃饭吧。”

遥目送一歌的背影离开。

 

天台空无一人,只有初春的风低低拂过,花盆里叶苗托举着小小的新绿,长椅上的两人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到流云。

“怎么了,穗波?”一歌发现穗波对着便当盒上面的菲尼图案发呆,问道。

“没什么,不是因为小一歌,只是……”穗波似乎纠结了片刻,但还是如实相告,“刚才路过我们班的时候,看到小笑梦一个人吃午饭。平时,总是我陪她一起吃……”

蓝色的湖水上笼罩着迷蒙的雾气。望月的唇微微抿着,侧马尾从她肩上滑下去了。此刻的语言犹如一面碎掉的镜子,除了忠诚地映出一歌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外,不能做哪怕多一件事了。安慰穗波的意图是如此真切,却也单薄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白纸。

“那个……”

“希望小笑梦可以快乐地笑起来。”

穗波打开便当盒,玉子烧、黄瓜、胡萝卜和彩椒鲜艳的色彩明媚得相得益彰。嘟着嘴的章鱼香肠挤满一角,歪歪扭扭的,有些滑稽。米饭和果醋的香气扑鼻。她夹起一块甜椒。

“很好吃哦,小一歌,醋的酸味恰到好处,还有食材天然的甘甜,吃起来很爽口。颜色也很漂亮,让人吃着饭心情也好起来。”

“还是不如穗波做的味道层次那么分明。……真想再吃一次穗波做的醋渍蔬菜。”

食不言的二人各自享用着美食。一歌吃掉最后一块胡萝卜,发现穗波那盒同样没留下东西,如释重负般呼了口气。

“太好了,穗波,你都吃了。我理解穗波为什么那么喜欢做饭了,自己做的饭菜被人吃光,真的很高兴。”

穗波包好两个空盒,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谢谢小一歌准备这么美味的便当。”

一歌翘起脚尖,“初中时我一直自己吃饭,起初每天中午都会期待,你或者志步会不会忽然出现,喊我一起吃饭。现在读了高中,反而弥补了当时的遗憾。”两个人的裙摆交叠,浅灰色和初中校服极为相近,或许和色卡对比会发现贴近得像此时的她们。

“穗波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

一只麻雀叽叽喳喳飞过阁楼,沿着铁丝网蹦蹦跳跳。受平静下潜行的焦灼所驱使,她探头去问青梅竹马,

“穗波,我还能和你一起在学校吃午饭吗?”

……求索的银铃轻轻颤栗起来。一歌清楚自己并不是真的执着于这件事,或者说她提出的任何具体的请求,都只不过是同一种空泛象征的假面。它们指向最根源的祈求,即确定穗波的存在并非虚空的幻景。多日以来,世界对某一事实不间断的承认几乎要将一歌击溃,因此她转而拉动表达的绳索,往钱箱掷一枚相信的硬币,希冀抽取友人肯定的签文,获得继续反抗的许可。

望月并不言语,只笑着抚平一歌的衣摆。

5

一歌和穗波度过了非常悠闲的几天。

她们移栽了一歌的仙人掌,一歌把仙人掌放入新盆时,戴着棉布手套还是被扎了,想要搬起时又重心不稳而向后栽去,若不是穗波及时扶住,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但还是踩了满脚泥土;她们去买新发售的专辑,前一晚一歌由于太过期待,辗转反侧,第二天顶着一对黑眼圈早早去抢,排队结账时发现穗波对彩屏上的电影主题曲宣传片出神,又折回去买了收录这首的那张;她们逛了中心街的服饰店,两人挤一个试衣间,穗波在一歌的建议下试了一身长裙,一歌帮她系好腰后的缎带;她们去买限定的青苹果味冰激凌,穗波被酸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一歌尝了尝,表情也僵硬起来,但还是强撑着吃完了。

她们还天天去遛狗。一歌已经能非常自然地开门、找狗、牵绳、锁门,一气呵成。某次柴男出门后,竟追着一只乌鸦直奔穗波的小菜园而去,小鸟飞走后,就气急败坏地咬住一棵草莓的叶子不松口,一歌只好忍痛揪断叶梗抱起狗,接过穗波拿来的铁锹,拍平脚印交杂一片凌乱的土壤。

然而,即使处于涌动的快乐中,星乃依然没有忘记,自己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秘密让一切欢乐都不再纯粹。不安和怀疑亦步亦趋,犹如她脊背上新生的羽翼,在她意图摘下幸福生活的星辰时,以极高频的翕张卷起狂风,使她置于风暴中心,打破她与天空相连的平衡,从而在窒息中旋转着下坠。英雄的魅力正在于一次次跌落又一次次爬起,一歌遵循坚定信仰的启明星引导,试图证明友人在世的真实性。撬动其根基的、不和谐的、错位的箭矢,都被她悉数阻挡;但剑身上,金铁相击的刻痕加深加重,彰显崩解的可能。

如此反复,星乃可以感受到,坚韧精神的长剑内部,回荡着危险的鸣响。

 

这天她们照例散步回来,通往河边的小路却拦着黄黑条纹的警示线,立了一个牌子:抢修中,请勿进入。两人只能改走以往的旧路。天空一派晦暗,乌云沉沉,风声瑟瑟,空气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

遥遥望见下一个路口,一歌的心跳骤然密集起来。双脚像是被沥青黏住,挪动一步都十分困难,指示灯的红光穿透力极强,醒目如一个不详的凶兆。她扯住穗波外套一角,却感觉它轻薄得像一匹丝绸,下一秒就要从手里滑脱。穗波为这身侧的拉力停下了。

一歌抢先开口。“穗波,我们要绕路回去吗?我……”她顿住了,不知该怎么说下去。穗波才是真正发生了什么的人,为什么自己会没由来感到胆怯呢?

望月意识到,某个必定降临的时刻于此成型了,这是在一歌看见她的一瞬间——或者更早,在她的灵魂重新凝聚的一瞬间,就写进程序运转的底层规则。执着的组曲即将变调。

“小一歌,你在害怕吗?”

一歌点了点头。穗波牵起她的手,但后者却率先迈步。星乃的勇气总像她凛然的表情一样吸引人,她品尝过逃避的苦果,绝不会再重蹈覆辙。频频回头的伊邪那歧,终要走向生的彼岸。

“我们还是走吧,穗波。我想……趁穗波还在的时候,和你一起走过去。”

“……嗯,小一歌,我们总要走过去的。”

 

路口还是维持着原样。深灰色的电线杆旁竖立着步行的标识牌,高压线无穷无尽延伸,将天空分割零碎。意式餐厅茶色的窗玻璃上贴着招募启事,电话号码用红色和大字号加以突出;可丽饼店亮着一盏暖黄的灯,细长的杆子挂着广告旗;服饰店的蓝色雨篷上,白色印字掉了大半;五金店的卷帘门完全拉着,二层一户人家晾晒的橙色被子静静垂下。晴天时,楼群的影子代替了树荫,而这样的日子,阴翳支配了一切。只有马路中央,四面斑马线合围的马路中央,曾泼洒过温热的殷红的血的马路中央,早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任何痕迹都不复存在。

一种与上次来到这里时相似的恍惚感撕扯着一歌。她产生了强烈的幻觉:穗波的躯体正绵软地躺在马路中央,暗影在她的校服和血液上驻足。在其他人眼中,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大雨将至的居民区路口,每天无数人穿行而过,日夜照常更迭,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只有自己知道她的友人怎样躺在这里,怎样悲惨的意外曾突如其来。

穗波的事故是一个完全的偶然。不幸的偶然含有极大的恶意,含有对渺小人力的不屑嘲弄。偶然立于命运的对立面:人们总想着用人力颠覆命运,因为环环相扣的命运注定发生,即使无法扭转,依然具有选择以何种态势迎接的权利;但人们无法对抗偶然,它不讲道理、毫无根据,只是会在某个安谧的瞬间,一阵风忽起,吹熄生命的烛焰。

初中时,她没能为受伤的穗波做些什么,两人不可避免地形同陌路后,一歌已经充分体味到无能为力的悔恨;如今,她们重新连结人生的红线,穗波却因一次意外的侵袭猝然离世,而她发现这其中没有任何人力挽救的余地。过于相信人力的一歌,清醒着怀疑,清醒着抗拒,清醒着认为这一偶然只是颠倒的错觉。

但是,一歌身处偶然诞生的场所,发现它来过的证据已被抹消。她不能不面对现实:悲剧发生后,人们能为遇难者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铭记;并不只是铭记对方的生,还要铭记对方的死。人们通常对偶然兴趣缺缺,甚至不愿给予一瞥,它总是轻易遁入时间的罅隙,而知道它来过的人保留的记忆,便是岁月长河泛起的波澜。她不可能描摹偶然精细的全貌,也不可能完全分割当下与过去,只能凭借穗波已逝的严寒的现实,通过人力将其镌刻于记忆的石碑。若是拒绝或忘却,便是背叛了穗波。

此刻,一歌承认了穗波的死。

……承认之后,是什么呢?

6

一声惊雷轰然炸响。一歌拉着穗波急忙往回跑,到家门口时天完全暗下来,无垠的灰色遍布大地。樱花树上长满了蓓蕾,黑色的枝条裸露在外,在两人看不见的角落,第一朵花悄然绽放了。

她们进屋关上门。不久后,大雨倾盆而下,雨水拍在窗户上,声音密集而滞涩。

 

今晚一歌睡得不好。她梦到自己去上学,和咲希与遥共进午餐;与两位青梅竹马一起练团,结束后三人一起去甜品店享用布丁和芝士挞;回家后伴着未来的歌,在纸上写写停停,字斟句酌敲定歌词;深夜时分躺在床上,怀抱对明天的期待,正欲酣然入梦。正欲酣然入梦……一歌忽觉胃部有鸟扑扇翅膀,焦虑翻涌如海。我一定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事物,她拼命回想,一边想着,一边去关窗,臂肘碰到仙人球,它便掉下去,花盆摔得粉碎。捡拾陶片时,她猛然忆起,被自己的健忘当头一棒——

“穗波!”

一歌惊醒了。她大口喘着气,睡衣被冷汗浸透;一双名为愧疚感的大手紧紧掐住她的喉咙。心神稍定后,她轻声呼唤,“穗波?”

没有回应。微明的月光中,真空逐渐膨胀,终于撞上恐慌的铁幕。

“穗波!”

“……怎么了,小一歌?做噩梦了吗?”

鼓手不变的棕发蓝眼赫然入目。一歌眨眨眼,不知如何向穗波解释自己的凉薄,又不愿搪塞友人,只得慢慢开口。

“我梦见……你不见了。我……”更多内容堵在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梦。抱歉,小一歌,但现在先放心睡吧,至少,现在我还在。”

望月轻拍一歌的后背,发丝蹭着她的脸颊。

 

第二天一歌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穗波的手。

“早安,小一歌。”

“……穗波,你是不是有点冷?你的手好凉。”

那冰凉激得一歌顷刻清醒过来,她握住穗波的手指,如同握住了剑刃。这几天,穗波一直充盈着令人安心的温暖,今天却冷得像无机质。一歌从温度的落差中探寻到灵魂流逝的迹象,亦或变化的并非已逝的穗波,而是无法回首的自己;自己的心,背离了自己的精神。严酷的旭日审视着她敏锐的不安。她甚至没发现窗沿探出的一簇樱花,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穗波的一种温柔,是将灼烧他人的烈火引向自己。

“嗯,今天应该降温了。我不会忽然消失的,小一歌,我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穗波想到新的愿望了吗?”

“天气预报说明天放晴,我想和小一歌去公园看星星,但城市里能见度还是有限,不确定能看见多少……”

一歌隐约有所察觉,穗波所谓的愿望或许只是蜡烛的青烟,只是虚掩她留存世间之真相的、缥缈的帘幕,烟雾散尽就会露出烛芯。尽管如此,听闻‘星星’一词,她还是眼睛一亮。

“穗波,我们去‘世界’观星吧?”

 

她们等到入夜后才开始行动。

“小一歌,我真的还能进入‘世界’吗?毕竟我已经……”

“一定可以的,穗波。”一歌点开播放列表置顶的歌曲。

“虽然穗波不在了,但穗波想和我们在一起的心愿是不会改变的。”

温暖的光包围了她们;再睁开眼,已身处‘世界’。夜色披散在她们的吉他、架子鼓、电子琴和贝斯上,它们如同一个小小的星群。两人只能听见一歌轻浅的呼吸声。

“原来我还可以再来到这里。”穗波依次抚摸着墙壁、桌椅、黑板,拿起星图前的星空图鉴,翻开贴了标签的一页,一只狮子跃然纸上,心脏处点着一抹白色,那是星星的标志。她细细嗅着书页的淡香,柔和的声线在空旷的教室里回响。

“……简直,像是做梦一样……连我的鼓都还在这里……”

她转向自己的乐器,鼓棒细腻的木质触感令人怀念。上次这么久没打鼓,还是高中前与大家没有和好时。最近一歌还是每天都会练习吉他,但没创作新歌,只是反复弹着以前的旧曲;每当这时,穗波就侧耳聆听。一歌从小就什么都写在脸上,接触音乐、决心以音乐传达一切后,情感的外露也在吉他声中得以凸显。这几天她在一歌的乐声中,一直能识别出同样的快乐与不安,相悖的二者彼此争夺,导致节奏比平时更快。如此明显的问题,一歌一定听出来了,但无法从根源上解决……而昨晚发生了变化,节奏忽然慢下来,甚至有所凝滞,音符之间,悲伤超越了一切。

望月这么想着的时候,鼓棒忽然掉下去,咚地砸在鼓面上。一旁检查吉他状况的一歌猛然一惊,琴弦上的手抖了一下,扫出一个嘶哑的颤音。

“抱歉,小一歌,我刚才没拿稳鼓棒,吓到你了吧?”

“没事的穗波,倒是我意外听到穗波的鼓声了。本来以为再也听不到了。”

穗波攥紧了她的武器。

“虽然有些对不住小咲希和小志步,但是小一歌,我们要不要最后合奏一次?”

“咲希知道了一定会抱怨我们不带她,志步虽然不说,下次练团会更严厉地指导我们吧。”一歌试着弹了一小段,确定吉他无需调音。“穗波,我们选哪首歌好呢?”

“我们选昨天小一歌弹的那首吧。”

穗波调节好鼓的位置后,示意一歌可以开始。吉他手弹下第一个音。她从未觉得穗波的鼓声如此清晰;四人练团时,还有咲希轻盈灵动的琴声与志步低沉浑厚的贝斯声作伴,如今脱离不同乐器音色的交织,除了自己的吉他声,只有穗波响亮的鼓声,引领自己的歌声穿梭于变幻的旋律。鼓声变化丰富、层次分明,鼓点击出稳定有力的节奏,令一歌安定地调整自己的速度,心跳仿佛也与之重叠。今天的节奏与昨天相同,比原曲更慢,虽然鼓声无法敲击旋律,但一歌感受得到,穗波的演奏注入了强烈的情绪,鼓槌和踏板的每一次敲击都寄托着鼓手的悲伤,使自己的歌声也染上同样的色彩,两人的心此刻共鸣。

一曲终了,她们沉浸在余韵中,一动不动。一歌深刻体会到了她所相信的、音乐具有的神奇力量。

“穗波的鼓声还是这么令人安心。”

“小一歌的歌声,很好地传达到我心底了哦——”

——鼓棒压着这句话的尾音再次重重砸上军鼓。一歌这次清楚地看到,它是从穗波紧握着的手中掉下去的。鼓手为难的神情犹如一颗小行星,狠狠撞击一歌的视网膜,为荒野引燃一场燎原的烈火。种种事实表明,一歌观测已久的一颗恒星正在坍缩。恐惧与悲伤都不过是徒劳,死亡的历程结束于远古,即使她捂住眼睛,光的行进也不会停止。

“穗波,你刚才是不是……碰不到东西了?”

“……果然没能逃过小一歌的眼睛。”

望月拾起鼓棒,正对上一歌的眼睛,其中悲恸的荆棘疯狂生长,将她束缚在固定的生之轨道上。她对自己受不可抗拒的强大引力作用逃逸而去的宿命了然于心,但拼上一切抗衡的英雄还没有放手,最后的时刻还没有到来。

“小一歌,我们上顶楼吧。”

7

漆黑的天幕犹如宇宙神秘的面纱,星光漫天闪耀,透出其内里的澄明。星乃茫然地仰望着星空。

她喃喃道,“不管看几次都觉得,这片星空真是太美了……我不像穗波那样懂星星,但还是觉得好漂亮……”

“小一歌还是这么认真。无论我们懂不懂星星,它们永远都在我们头顶照耀着我们呢。”

“这么多星星,我们的狮子座在哪里啊?我们现在能看到狮子座吗?”

“现在正是狮子座最耀眼的时候哦,我们先从好找的星座看起吧。我们朝着这边吧,小一歌,这是东方。抬头往偏北的天空看去,可以看到北斗七星,它们像一只勺子,非常好认。我们可以通过它们来定位其他星座。能看到吗,小一歌?”

“……啊,我看到了,真的像一只勺子。”

“我们可以把勺子看作勺柄和勺身。小一歌能看清离勺柄最近的两颗星星吧?把它们连在一起,向勺底那边延长十倍左右,有一颗比周围其他星星都要亮的星星,它就是狮子座最亮的星星,叫做轩辕十四。”

“我看到了!”

一歌在脑海里勾勒出狮子座的轮廓。它的眼睛,鬃毛,脖颈,脊背,尾巴……还有心脏。轩辕十四,狮子座的心脏,静静发散着青白的光芒。

“我心里的小一歌,就是这颗轩辕十四哦。”穗波笑着说。

吉他手害羞得脸颊发烫。

“那穗波就是月亮吧,一定要是满月才行。”她寻找着月亮,“今天看不见月亮……咦,我们是不是没在世界见过月亮?”

“因为没有月亮,我们才能看到这么多星星哦。月光太耀眼了,会遮住星星,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才从来没在‘世界’看到过月亮吧。正好明天就是满月,今晚的月亮也会很亮。”

“原来我们不能同时看到满月和星空吗……”

“并不完全是这样,我们还能看到距离很近的月亮和轩辕十四呢。有时因为它们的运转,月亮的暗面会正好对着轩辕十四,这个时候它们都很闪亮,但月亮就不是满月了。”

星乃默默注视着她们的星座。无数颗星星华彩的交织下,巨狮威风凛凛,光彩夺目。

“……穗波,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狮子座的心脏呢?”

“小一歌还记得狮子座的传说吗?英雄奋力战胜了巨狮,狮子座正是为纪念他的勇敢而设。”

“可是,我既不是英雄,也不勇敢,我只是一个胆小鬼……我之前什么都没能为你做,现在我还是留不下你……”

“不是哦,小一歌。”

穗波浸透夜色的湖蓝眼眸倒映出星空和青梅竹马的身影。这是她一直入迷地看着的事物。

“其实,同一个星座的星星之间,大多都离得很远,甚至不在一个星系,它们发出的光要走上很久很久才能到达对方。把它们划分为一个星座的,是我们人类。本来没有联系的它们,就这样连在书本的同一页上,被写进同一个故事。”

“小一歌也是这样,从前把疏远了大家的我连在大家的星座上,被我拒绝也还是坚定地再邀请我一起组乐队,说还想跟我一起大笑,就是想和我在一起。现在,又为已经不在人世的我实现本来再也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无论何时,小一歌都是试图从深渊中拉我上来的人,让不该获得幸福的我,获得了幸福。”

“小一歌,一直都是我的英雄哦。”

一歌鼻头一酸。理解一切、包容一切、总是化解他人愁绪的穗波,正是满月。通过穗波温柔的透镜,便能在焦点处看到洁白无瑕的自我。为了不让泪水冲出眼眶,她继续将目光投向星空,对一切知无不言的星空。

“穗波,我还想听你讲更多关于星星的事。”

“只要小一歌愿意听,讲多少都没问题哦。”

渺远之下,她听着穗波娓娓道来,讲小熊徘徊于极北,讲一斗舀尽天地秩序、人间春秋,讲乌鸦衔起的裙摆划过大熊的尾巴、牧夫的右膝和室女的麦穗,讲二人一狮三足鼎立,猎犬的右目中火彩灼灼,讲酒神为鲜花一样的恋人将华冠抛向永远。只有星空与她们的‘世界’犹如一颗小小的星球,在浩瀚的宇宙中旋转,遁入群星闪烁的深处。

“啊!只有我一直在说,小一歌没有觉得烦吧?”

“穗波,你讲得真好……我还想听你讲更多,不只是现在的星空。”

“以后的星空,要小一歌与小咲希和小志步去探索了啊。星座之外,还有一样东西我绝对讲不了,这么纯净的夜空,一定是心愿的力量吧。”穗波一指,“它只在这样的晚上才能看到,小一歌,你看,是银河哦。”

一歌抬头,然后惊叹出声。她费力地仰着头,从一边转到另一边,将其全貌尽收眼底。

宇宙揭开大气层与真空的纱帘露出一角,华丽壮美,摄人心魄。一条闪光的乳白色飘带横亘天穹;准确来说并不是飘带,浓稠的星河波光粼粼,时间的歌谣流动无止无休,无数颗星星快要掉下来似的,沉甸甸垂在头顶,相隔千百光年的它们此刻亲密无间,手挽手构筑一座致密的天桥,从南至北,从过去至未来,从须臾至永恒。

连光都会被吞噬殆尽的宇宙中,百年千年都不过弹指一挥间,物质也变得不确定起来,只有当下的感受和日后的记忆最为真实。一歌与穗波无法共享生命,穗波的肉体已经化作粒子,灵魂也行将湮灭,而一歌被时间裹挟顺流而下;她们无法为彼此留下任何物质,但这一刻的感受共通。记忆固然会因为漫长岁月的扭曲逐渐变形,感受也会慢慢淡化,当它们虚无缥缈,永恒也就无从谈起;但是一歌还在,她的生命还在延续,她只想保持自己与穗波之间微不足道的永恒,她本人即是永恒的存在形式。只要持有记忆与感受的主人公还活在这世上一天,只要她还没有主动抛下这一切,偏移的星空就不得不承认,这一永恒依然执拗地伫立着。星空之下,面对恒久不变的银河,面对早于地球诞生、跨越生命、依然送到她们眼前的宇宙的礼物,她们忘记了一切,只想着这一件事,她们什么都没有,却好像拥有了一切。生与死的界限彻底消泯,她们于此融为一体。

当然,这并不代表一歌与穗波的死和解了。她们总要回到没有穗波的、令人讨厌的世界,她还得迎接穗波将再次逝去的现实,且这个现实也迫在眉睫了。一歌从来不是因为星空这种宏大之物就容易去原谅什么的人,却也不能否认刚才自己被永远打动了。她并非置穗波于幻想的永远,只是在想,这也许是她能给穗波的唯一的东西:用自己的生命替穗波见证一场短暂的永恒。

狮子座的光辉下,离开‘世界’前,穗波开口道。

“看到这么美丽的星空,就觉得没什么遗憾了……”

“穗波,我们还没有见到今年的狮子座流星雨……”

“小一歌一定还记得狮子座流星雨在什么时候出现吧?”

“……十一月。”

“十一月的流星雨,我没法和大家去看了,抱歉……”穗波说,“小一歌,可以麻烦你算上我的那份,和大家一起看吗?”

8

“啊……小一歌,樱花盛开了呢。”

一歌闻之,松开揉着眼睛的手扭过头,惊喜地发现樱花挤满了半扇窗户。她们从‘世界’归来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一歌嘟囔着和穗波道了晚安后很快就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穗波拉开窗帘才发现,樱花一夜之间盛开了。

“穗波,我们去看樱花吧?”

“小一歌,我们去神山道那边看樱花吧?”

心有灵犀的两人同时开口。一歌立刻翻身下床,急匆匆推门而出。

“抱歉穗波,还需要你等我一会儿!我收拾一下我们就走吧!”

穗波打开窗户,一瓣浅粉飘到枕头旁。今天晴空朗照,万里无云,看来晚上能见到满月。

 

盥洗台前,一歌与镜中的自己对视,鼻尖上还挂着水珠。

直觉告诉她,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昨晚进入‘世界’时她就有预感,如今经过音乐与星空的催化,这预感终于要像烟花一样喷薄而出了。

她擦干净脸,两手紧紧抓住毛巾。

 

傍晚,她们经过神山道到达河边。略带紫调的蓝色幕布徐徐展开,遥远的地平线上,落日西沉的血色光晖几乎散尽。几只鸟掠过天空,渺小的剪影轮廓迷离。赏樱的人不是很多,一歌和穗波慢慢走着,粉白的花海望不到头,一簇簇花朵缀在枝头,带有缺口的花瓣犹如鱼尾,茶色花蕊的星团下,淡青的花芯依稀可见。花与树枝错落间,粉色的蓓蕾疏星般眨眼,调和对比强烈的近白的浅粉与幽玄的黑。晚风吹过,头上散开的纤细枝条来回摆动,花朵们便互相拥簇着推挤着,仿佛在诉说秘密似的,发出悠长而沙哑的笑声。路灯像一轮轮微缩的月亮,黄白的光将乱颤的花影投在一歌的红蓝格子衫和穗波的灰色校服上。

一歌感叹道,“樱花果然还是成片的更美,看上去就像云一样。”

“看到这样的樱花,才觉得春天到来了。”

“小时候每年春天我们都来这边一起看樱花呢,还会在地上铺一块野餐布,分享各自从家里带来的食物。我记得穗波从那时起就会带很多苹果派来呢。”

“真是的,小一歌,不要笑我嘛……我还记得,那时小咲希很喜欢拉着我们一起做花环。”

“穗波和咲希的手最巧,编出来的花环稳固又好看,我编得又慢又费力,支出的花梗总会戳到头皮,头一晃花环就散了,每次都是穗波耐心地帮我修好。志步不想编,咲希就飞快地编好一个,戴到志步的头上……”

儿时的记忆汩汩而出,清凉的泉水从她们的指缝间流淌而过。夜的帷幕不知不觉竟完全降下。

“看到樱花,这些事都像波子汽水里的气泡,咕噜噜冒出来了。诶,感觉这句可以写进歌词啊。”

“呵呵,也很适合为这样的樱花写一首歌呢。”

我大概不会拿今天的樱花去创作什么,一歌想。过去的分离可以化作音乐,是因为又能和大家在一起,难过的记忆被重聚的欢乐与再不放手的誓言覆盖了;而今天的樱花和即将与之关联的事物,是无法被任何时间与环境影响的、挥之不去的伤痛。

一片花瓣落在一歌的衣角上。新生花朵的娇嫩捻着一歌的手指。

“啊,穗波,你的头发上……”

她眼睁睁看着飞舞的花瓣触到穗波,然后视若无物般一路向下,最终落在长河上。

绝不能这样放任不管。它们不能这样越过穗波。一歌强忍心脏被劈开的剧痛,跑下长长的台阶。

穗波的声音传来。

“小一歌之前也是这样。有一次我们在河边野餐,小一歌看到眼前一朵樱花飘到水里,就想从河面上捞起它,半截袖子都被水泡湿了。”

“小一歌,把凋零的樱花从水里捞出来,它也不会再盛开的。”

星乃被定住了般纹丝不动。冰凉刺骨的河水下,夜的深邃暗流涌动,水面上的点点樱花漂流而去。夜风挽起她的黑发,她孤独的背影寂寥得发苦。

“穗波,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

穗波哀伤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穗波还在这里,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愿望……是因为我,对不对?”

一歌回头,滚落的泪珠闪闪发亮。

“发现自己还在的那一刻,我很奇怪,因为我失去意识时并没有很执着地想着什么。所以,我想是因为有人还很要我留下。我回了家,分别来看了小咲希、小志步和小一歌,当我看见一脸惊讶的小一歌,我就知道了。”

“还没有接受我死去的人,是小一歌啊。”

已经摸不到任何东西的望月,徒劳地想要拭去一歌的泪水,它们不断从那双漂亮的灰色眼眸中涌出。一歌捏着花瓣,双手无力地垂下,只觉喉头发甜。悲痛、感伤与愧疚的纷繁色彩杂糅成琥珀的暖橘,被真相的画笔涂遍苹果的横切面,在她曾用直感的刻刀写满,又因穗波温柔的谎言而尽数刮平的猜想之版上,烙印一个五角星的瘢痕。

“对不起,小一歌,我骗了你……”

“那穗波……提出的那些,是、是为了……实现,我、我的愿望吗?是为了,安慰我吗?”

“是为了实现小一歌和我的愿望哦。我想和小一歌一起吃苹果派,带柴男散步,在学校吃午餐,观星,赏樱……我不知道怎样做可以让小一歌接受,但我想小一歌会想和我做这些事,我也想和小一歌一起。或者说能与小一歌一起,就是我唯一的愿望,这个愿望,已经被小一歌充分满足了。”

“嗯,我想,和你一起……这几天,我觉得很幸福……”

“小一歌的幸福,也是我的幸福。”

一歌抹了抹眼泪,死去的花瓣掉在泥土上。

“我……在初中,看着被同学欺负的穗波,却什么也没有做。和好之后,我想和大家永远在一起,决定要用自己的力量一直守护我们的友情。但是穗波……忽然就不在了,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穗波就再也不会醒来了,我觉得好荒唐,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你身上呢?”

“然后那天晚上我看到穗波,你就好像还活着一样站在我面前,我想这次一定要把你留住,无论怎样都要把你留住,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之前我甚至不敢承认你已经去世了……”

“现在我还是背叛了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离开我,我……我什么也做不了……对不起,穗波……”

穗波摇头。

“该说对不起的人,从来都不是小一歌。”

“正是小一歌的执念,让我从死亡手里抢回几天,和这个世界重新产生了很多联系。小一歌是死去的我和世界之间,唯一的媒介。因为小一歌,我才能再次尝到美味的食物,听到美妙的音乐,看到这么美丽的樱花。”

“我还是希望小一歌可以过快乐的生活,如果一直想着我的死,一定会很难过……小一歌可以由我陪着,慢慢接受我的死,我真的很高兴。小一歌的接受不是什么背叛,是,铭记的开始哦。活在小一歌的回忆里,我、我的生命,也能这样,得到延续……谢谢你,小一歌,一直这么、努力地,为我……”

一歌的手穿过了穗波的身体。穗波的泪水在从脸颊滴下的瞬间,化作一缕春夜的空气。

她们走上堤岸。深蓝的夜空下,樱花宛如纷飞的蝶群,它们翕动蝶翼鼓起春风,草木的清香吹彻此间。月亮静静散发着光芒,明亮、圆满,好像另一个能实现任何愿望的人间;一旁的轩辕十四沐浴在它的光晕中。

“穗波,你要走了吗?”

“嗯,这次我真的要走了。……对不起,小一歌,又让你目送我离开……”

“穗波一直在我心里,幸福地生活着。”一歌说,“永远都在。”

“我也会幸福地生活下去。谢谢你,穗波。”

“谢谢你,小一歌。”

“我想穗波的时候,就会看看月亮,到时候穗波可不许嫌我烦啊。”

“今天恰好是满月呢。新生的月亮,残缺的月亮,都能很快变成满月哦。”

穗波轻轻地笑了。她立于一棵樱花树下,头发与花瓣一同飘舞。盛开的樱花犹如一团星云,与满月在这个春夜交相辉映。花影与月色下,她半透明的身影仿佛淡淡发光。望月生的幻象,于此轰然崩塌。

“再见,小一歌。”

一阵夜风忽起,直扑一歌而去,她下意识用手臂挡住脸。再睁开眼,只有凋落的花瓣飘零,像一场符合预报的细雨。樱花和满月与她共同见证穗波的离去。这也将成为一片除了她留不下任何证明的、穗波消逝的星空,其中轩辕十四独自旋转,未来的漫长岁月中,都不会再与月相合。青白的光横穿黑暗,百年后走入永恒。

“……再见,穗波。”

9

一个月后,一歌与咲希和志步结束本日的练团一起回家。她们在河边走着,樱花已经完全落尽,叶影斑驳,春风拂动。满月高悬,冰凉的月光照彻夜空。

星乃抬起头,喃喃道。

“今天是满月啊。”

语毕,她在两位青梅竹马的目光中慢慢蹲下去,恸哭起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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