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

Day 1
1976.11.21
东欧 斯科瑞得利瓦
天空是一片望不到头的昏暗,云,凌人地往下垂。
我将头从双臂抬起,昏昏欲睡地从办公桌醒来。眼前是一堵嵌入特制玻璃的挖墙,下方是一个可供文件送出的小格子
可怕的寂静中传来几声严整的脚步声,边卫举着枪走来,领头的是一个梳着大背头,穿着深绿色军装的青年,他的两只瞳孔,一只是温柔的蓝色,一只是坚毅的黑色。他是昨天刚转来的警卫队长,我们一般叫他小绿。
他冲我笑了笑,我板着脸,没理会他。
我透过玻璃向外看,远方是成堆的因战乱而流亡的难民,大多是非裔。他们穿着破旧的夹克衫,上面染着灰里透白的尘和白里透灰的雪,有的只穿着单薄的短袖衫。有家人的紧紧拥在一起,而孑然一身的人蹲在角落里,在寒风中自拥自弃,瑟瑟发抖。他们的脸被冻得通白,因营养不良而骨瘦如柴。在他们大多数人的眼睛里看不到晶莹的泪光,有的只是不知看向何方的空洞与干涩。
一位老人举起还不能说话的孩童,他的眼神里闪着好奇的光,一只手指向拦住他们的那堵高墙。
记忆里只有在这片昏暗的世界里孤独的经历。没有陪伴,没有温情。
我低下头,桌子上放着一张摊开的白纸,上面写着:
边检官您好,本日拒签所有犹太人,印第安人,拉丁裔人,仅允许携有护照.身份证及避难许可的非裔人和携有身份证的白种人通过,斯科瑞得利瓦万岁。
避难许可只发给有特殊贡献或职位的黑种人,所以这座城几乎给非裔们下达了禁令。
城内还有数量相当多的黑人原住民,这座城市因此有两道高墙,一座在外面,由我负责,一座在城里,它摸不清,看不到,像是一条无形的规则,将黑种人与白种人的地界隔开。
我按响了喇叭,队伍中挤出一个黑人,他拎“着淡黄色的包裹。
他推开边检站的门,将包裹塞进了小格子。
“去死吧,你们这群残酷的暴徒。”他向外急速跑去。
我解开袋子上的节,里面是一个炸弹,我迅速拉开办公桌下的抽屉,取出螺丝刀,拧开铁板,按顺序剪掉引线。
”嘀”的一声,炸药停止了响动。
非裔不允许在专业军火处购买军火,这种自制的劣质炸药我已司空见惯。
“这群蠢蛋们,还指望着听到炸弹爆炸的声音”我顺手提起炸药,反手扔进堆积如山的炸药堆中。这里没人来打扫,是长年累月堆积如山的结果。
“再等个几十年吧”
上午的工作异常顺利,除了有个伪造避难证明的非裔。
他紧紧贴在玻璃上,双手合十,“先生,求求您,让我过去吧,城里我的妻子正独自一人呢,她不能没有我啊。”
我举起拒签章,“咔”一声响亮而清脆。
护照从小口中送出,接着是护照翻页的声音。
“不,先生!您不能这么做!”他叩打着玻璃,“您要我为您做什么都可以!”
”你避难证明上的号码与护照上的号码不符“
“不,先生,这是我所有的积蓄。您看看吧,您可以全部拿走,求求您,让我过去吧。”
”你的避难证明是伪造的“我平静地说。
”不,先生,我是不会走的“,他从玻璃窗前跪了下去。
”你在这等一会。”我按响了另一个按钮。
他以为事情有转折了,他双眼泛红,用看待上帝的眼神仰视着我,眼睛里满是希望的光芒,他近乎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迎接他的是信徒们的一枪托。
警卫们高兴地唱起了歌,用着特殊的调子反复地唱着“两块五”(指抓捕住一个人的拘捕费)
小绿拦住了他们,他笑着说“这家伙交给我吧,你们的赏金我会上报的”
小绿拐入了我看不见的拐角,待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我正在吃简陋的盒饭。他过来拍了拍我,我一口饭喷了出来。
“那个拘留按钮,能不按就尽量别按了,那些非裔们也没有那么大罪过。”
“手志规则上可没这么说”
“你还是老样子啊”
“什么?”
“没什么,我....听边检站其他的警卫说的。”他急忙遮掩过去。
“看在同乡的份上”他又拍了拍我。
他说的话我并不能太好理解,“何为罪过?预图耍赖的人只能奖励枪托,手册规则上写得明明白白,绝无回旋之地。”
但在思考问题之前,我要把饭收拾干净。
时间很快到了下午四点,空气中的寒意越发浓烈。
有个老头子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
“请出示文件。”
”给“他递给我一本护照。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护照类型。
”你的避难证明呢?还有......”我举起护照,那上面有一只画得很精致的鸽子。“你不能用一张自己画的护照。”
“斯卡瑞得利瓦最棒啦,需要什么护照啊!”
我刚想要去碰按钮,却想起了小绿的话。
算了,反正对我也没好处,给他个薄面吧。
“我去你的”我说着便在护照上一下又一下地按着拒签章,很快护照里面的夹页和封皮全被盖上了红色的烙印。至于那只鸽子,我没有舍得去动它,便让他回归老人了。
老人看着那本护照,既想哭又想笑。“很好,至少证明你很忠于工作。”“还有,谢谢你对我画作的喜欢”
他又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六点的钟声响起,最后一个人刚好踏入门槛,他的步伐在铃声中骤然静止。
边检站播放的是舒缓安静的《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
拥挤的人群四散开来,像是被窃取了灵魂的傀儡。
四处都有战事,他们很可能在黑暗之中莫名中弹而亡,他们该去哪呢?
耳畔传来一两声乌鸦的啼鸣,干瘦的树枝向外展开,想要撕裂整个天空,却瞬间笼罩在黑暗之中。”
迎接离去的人们的,是未知的归宿,还有在寒风里的,一层深似一层的昏暗。
他赶上我离去的背影。
“先生,不差我一个了,帮忙办了吧”
“不办”
“先生,求您了,外面处处都在打仗,今夜我该去哪啊?”
“不办”
“先生......”
我操起他的护照转身,他像是看到了救命恩人,像虔诚的信徒一样屁颠屁颠地跟在我的身后。
”麻烦你等了.....”
“咔,咔“
”......”
“别人只有一个拒签章,你有两个,算你赚到了”
“......”
我向灯火通明的城中走去,左脚走八十步,右脚走八十一步后左转,再走一百六十步,我在心里数着。谨慎地测量着步伐的间距,一脚不小心走多了,下次轮到这只脚便走少些。
一百六十步走完了,我抬头一望,正好走到家门前。
我轻轻敲了敲门。
门被推开,妻子莉亚探出头来,一见是我,便笑开了颜。
”你尽早起得好早啊,睡在你旁边的儿子都没发觉到你走了。“
”啧,感觉当时头昏沉沉的“
孩子冲了过来,”爸爸,娘欺我,她做坏事,被我当场抓捕。“
屋子里被弄得一团糟,我不用看,便知道这是文森特的栽赃嫁祸之计。
仔细看看,床上叠了一摞书,书上放了个四仰八叉的椅子,椅子的四个角上放了四个水瓶,四个水瓶的帽上放了四个笔筒,四个笔筒上各放了一支笔。红色的,蓝色的,黑色的,绿色的。
“还挺讲究”
我详装恼怒,指着文森特,“好你个臭小子,自己干了坏事,还想抵赖。”
他立马跑到莉亚的脚旁,”娘,爹地欺负我。“
果然,一个标新立异的人只要犯了礼规的众怒而招致明枪暗炮的千夫所指,就会比谁都跑得更快去寻求世俗礼节的庇护。
我不知不觉笑出了声,家是我唯一能找到温暖的地方。
我随便扒拉了几口饭,便洗漱上床睡觉了。
半夜,我被臭味熏醒。
我熟练地翻开了枕头,枕头里掉出两个叠得整齐的袜子。
我将袜子转手放在儿子的脸上,随即又昏昏睡去。
后半夜的睡梦中,我感觉自己正从光明里坠入无尽的黑暗。
Day 2
1976.11.22
东欧 斯科瑞得利瓦
天空是一道精致的灰,云不厚,但沉重的怕人。
我在昏沉中醒来,实木的办公桌展露在我的眼前。
记忆里依旧只有在这片昏暗的世界里孤独的经历。
昨日的关于家的记忆被抹掉成空白,我唯一知道的是,方圆不远处有一个房子,那里安置着我的家人。
文件上还是昨天的那几行字,不过下面多了一行。
今日甲型流感疑似复起,只允许携有未过期的疫苗接种证的人进入,斯科瑞得利瓦万岁。
我透过玻璃往外看,熟悉的面孔被崭新的面孔换了大半,眼神里还是不知去往何方的空洞。那些熟悉的面孔怎么了,去哪儿了?这一切与我无关。手册里没写我需要在意这些人的安危。
警卫们上岗了。小绿标志性的向我笑了笑,我点了点头。
”Next“喇叭响起。
队伍中挤出一位母亲,她用破布抱着他的孩子。他的孩子的脸红红的,睡得正香。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我查了查,那份文件,只有母亲的,没有孩子的。
“你孩子的证件呢?”
“孩子不需要护照吧?这是户口本。”
“我是指疫苗接种书。”
他低下头去.
“我们没有钱,只够打一个人的疫苗。”
“那不行.”
“他还是个孩子,让我们过吧。”她恳求着。
我向警卫使了个眼色,他们立即会意。
“女士,你的孩子必须接受单独隔离,请见谅。”
两个早已穿好防护服的警卫抱走了孩子。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母亲哭喊着想要拦住警卫,身后的两个警卫拦住了他。她的手臂张扬在动作渐渐弱下去,泣不成声。
小绿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保持了沉默。
彻底的寂静中传来声声的哀怨,因为没钱打疫苗,被隔离的人不计其数。当然过了隔离期间,如果没有疫苗凭证。依旧不能进入。
正午时分,太阳的光芒欲图拨开灰暗的云雾,却只刺透了几个小小的孔,但这点微光,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已经弥足珍贵。
像往常一样,我一个人吃饭,小绿带着一群警卫走了过来。
“喂,你要玩牌吗?
他的手里拿着褶皱的纸牌,干瘦的手指将牌变出不同的模样。
“如果你要玩的话,到时候别输不起。”
我猛地转过身来。
“可是规则上是不允许这样做的。”
“哎哟,你是人,你又不是人偶,来吧。”他拽住我的左手。
我的牌运意外的好,赢了。我高举双手,紧绷的脸露出笑容。逐渐,我终于明白了,曾经的感觉叫做孤独。
长处幸福之中会让人乐观大度,但常处孤独冷酷的境遇会让人心胸狭窄,报复心强,这话现在看来并不完全正确。长处冷酷孤独之中不会让人狭隘。他不会知道这种境遇叫做苦难,他只会习惯于此而变得冷漠。
下午并没有检查多少人。
“嘀”的一声,警报铃响起。
突然有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人飞过了城墙,他的机枪对着警卫们扫射着。
新到岗的警卫们没有防备,他们拿着普通的手枪打不中他。
一个警卫倒下了,两个警卫倒下了。人们纷纷向外逃窜,他们顾不上自己能否过境。
小绿的手微微颤抖着,像是要昏倒一般,没有一枪能够击中。
我本可以不发一言地等待在这里。料想那混蛋也不会发现我,但我并没有那样做。
我没有丝毫犹豫,拉开了抽屉,取出一把麻醉步枪。
摩托车正向小绿飞奔过去。我用手紧紧攥住枪,右手紧握扳机。
枪口随着人影向右移动,“砰”一声,我坚定地扣动扳机.子弹从膛线上射出,带着浓重的火药气息穿过空气。
摩托上的男子摔了下来。
一枪爆头。
小绿手里还紧紧拿着那把随身的小手枪,他不敢动一下,像一尊静默的雕塑。
小绿和这群警卫来这里上岗前,我已不知在这里工作了多少年。这样的业已司空见惯。
不知为什么,我昏了过去。
我感觉自己正坠入黑暗,但眼前有了一点光亮,它闪烁着,仿佛很久不会熄灭。
Day 3
1976.11.23
东欧 斯科瑞得利瓦
我从办公桌上醒来,奇怪的是昏沉的感觉消失了大半,记忆里也不再留有大段空白。
身前的瓦墙越来越厚了,玻璃被挤压到只能看见人脸的大小。人群是什么样子,天空是什么颜色,我都已经看不见了。冲向人群的门被瓦砖代替,冲向城内的门依旧保留,抽屉里的注意事项又多了一行。
昨日收到非裔袭击,今日拒签所有非裔,斯科瑞得利瓦万岁。
玻璃处传来清楚的消息声,小玉的脸从玻璃上露出来,他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
“昨天的事,谢谢了。”
“日月蹉跎,人已将老啊,枪法越来越不准了。”他摇摇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再请你帮我一个忙。”
一个小项链从口中递入,上面是一张女人的照片。
“啊,这是我的妻子,那个,她是非裔。”
他直直的看着我。
“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你大概率不会让它通过的,但是。但是天理难容,人情可看啊。”
“看在老乡的份上。”他从喉咙中生硬的挤出这几个字样。
我收下了项链,对他点点头。
“谢了。“
下午时分,一个身穿红色布衫的女子走了进来,塞入小口中的有一本护照,还有一份疫苗接种书。
”你是?“我拿出项链对照着他的脸,看来是她。
右边弹出两个打印章,一张的是红色的拒签章,一张是蓝色的通过章。我犹豫了,这在我的边检官生涯中是头一回,如果是以往,我会毫不犹豫的按下拒签章,在有必要的时候我还会赏他一枪托。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我愈发的感觉到。有些东西已经不可逆转的改变了。
我颤抖着将护照放到准过张下。
手紧握着那个蓝色的章。
小绿的脸出现在脑海中。
“你不是人偶,你是人,有自己思想,有温暖有温度,能够选择的人。”
我的手有点颤抖。”看在老乡的份儿上。“
张逐渐下印。
我想起了她的微笑,温暖胜过冷酷,在弥漫着悲伤,绝望的边境站中。从窗外射来的,有了阳光。
我摁下了通过张,当护照从窗外的送出的时候,世界出奇的寂静,随即是欢呼的奔跑声。
我推开门,小绿正不顾一切的冲向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笑中带泪的奔向他,小绿将他抱起来转了一圈,妻子倒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真的,我们将永远相守,我们不会再分离了。”
很幽默的是,小绿与他的妻子相遇,仅仅是因为一次考试。
他们原是同班同学,在考试的时候,当全班同学在进行地下活动时,出于某种原因,只有他昂然抬首,没有选择作弊。
或许正是因为他的鹤立鸡群吧,他未来的妻子阿比盖尔注意到了他。
他们二人情投意合,在毕业的时候互相表了白。(不行我写不了爱情)
但是好景不长,随即而来的是越南战争,身处美国附属国的他不得不去往前线。
告别时分,他安慰妻子,“我们终有一天会再度相逢的。真的。”这句誓言,不曾想成了十年来拉近他们心与心距离的唯一方式。偶尔,他们会在梦里相聚,在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梦的内容已经忘却,只留下眼角的泪。
终于越南战争结束,小绿终能返乡。
四处都是硝烟,四依旧危机四伏。
但此刻,他们不再用一句誓言相连,他们紧紧相拥,心与心互相靠近,迎接他们的是美好的未来。他们已有过长长的等待,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段了。等待是美的,因为结局通往光明。而今,铺满花瓣的红毯伸向两端。美丽的希冀盘旋飞舞,他们将去采撷无尽的幸福。
“欢迎回家。”小绿说。
阳光普照大地,墙内的冬日依依暖暖,如一春花事之无限。高墙遮住了冬日的阳光,墙外依旧是看不到的黑暗。
而此刻的我,正处于阴阳两端之间,我能看到场地里。团聚的欢鸣声,也能听见墙外绝望的来自心底的嘶鸣声。
我突然意识到,曾经信奉为信仰的规则,毁掉了多少如此的美好。
美好是不应该抛弃的,至少不应该被撕裂。
规则有可能是错的吗?
规则有可能是错的。
我找到了我的职责,心灵被久久地震撼。
哪怕墙外有一两个本不能通过的人能经过我的手走入光明,
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2022.5.30日截稿
第一部分已结束(5547字)
Day 4
1976.11.24
东欧 斯科瑞得利瓦
我再次从办公桌从前醒来,阳光里氤氲着温和希望的气息。
我不再昏沉,昨日的光明温暖历历在目,我已脱胎换骨。
秋夜里的文件没有改变,小绿带的警卫按时上岗,他对我笑着,我招他招了招手。
Next喇叭声响起,一个非裔进入了。
“求求你,让我过去吧,我老婆还在等着我呢。”他的眼神里夹杂着空洞与绝望。
我凝视着他。“你身上有多少钱?”
“什么....玩意?”
“有钱就赶紧贿赂我,没钱就走人吧。”
他呆在原地,我不由得笑了起来,算你运气好,碰上了今天的我。
“咔。”
清脆的一声。
“欢迎来到思科瑞德利瓦。”
他不敢相信地拿着护照,手微微地颤抖着,愣在原地。
“你愣什么?不信你掐下自己。”
他一边哭一边笑着奔向城内,跑向了光明。
整个上午又来了很多黑人,我静静的盯着他们的故事,看着他们奔向光明,有时候看着别人的幸福亦是一种幸福。
有一个老人蹦蹦跳跳的进入了边检站,我大抵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斯科瑞得利瓦真是太棒啦“他将所有必要的通关文书从小口进入,我检查了一下,并没有什么错误,我便按下了通过章。
“欢迎来到斯科维德利瓦。”
“ 太好了,我会记得这份恩情的。”他蹦蹦跳跳地进入了城内。
下午四点左右,来了一副大腹便便的黑人。
”求求您,听说您让一部分黑人过去了,我的老婆一个人在城里,我得进去啊”
他的神情卑微到极点,他的眼里闪烁着恳求的光。
虽然他的话看起来很老套,但我依旧让他进入了。这是我后悔一生的决定。当我正给下一个人处理文件的时候,耳畔传来一声愤怒的吼叫。
“为了非裔!”
我看见黑人举着炸弹站在警卫面前。
他看起来瘦多了。
寂静的能听见寒风的声音。
随即是嘣的一声,尘土沙石四处飞散开来,地面被炸出了一个大坑。
暂时的耳鸣,我只看见人群在向外拥去。边检站塌了一角。
我透过烟尘,警卫们正奔向小绿,小绿下半身被埋在残骸中。我看见他拿出曾经给我的那个项链,递给了一个警卫。他说了些什么。
然后他向着警卫,指着我,又说几句话。
他笑着闭上了眼睛。
夹杂着血的泪,夹杂着泪的血进入眼眶,在眼底晕出一片深红色的悔恨。
夕阳在天空中下坠,就像是要坠到永远离我而去的远方。
当我恢复听觉的时候,静谧中传来一声遥远的鸣啼。
Day 5
1976.11.25
东欧 斯科瑞得利瓦
我没在办公桌前醒来,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黑暗,让人怀疑自己究竟是醒来,亦或是在梦里。
我坐在窄小的椅子上,我的双手被绑住,一动不能动。
我想起昨天小绿的死,愧疚与心痛逼迫着我流下泪来,
看来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灯光打在她的脸上。
那是我的长官。
“昨天安德拉的死,我们为此感到十分惋惜,他才来五天,他是个很好的战士。他死而光荣。”
我低着头不发一言。
“昨天,在白人居住区内发现了几个未登记的黑人。还有,为什么城区内会出现未打疫苗的人呢?”
愤怒在萌发。
“是你干的吧?”我依旧没有说话。
他操起一本书砸向我的脸,我低头躲过。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缓缓将语气转向平静。
“请给我一个理由,你这么做的理由。”
愤怒在低吼。
“我认为这很不公平。”
“我去你的,还敢讲公平。”他翻找着,有什么可以扔的东西。
“因为你,我差点儿下岗。”
他再度将语气缓和。
愤怒在咆哮。
“你给我讲讲,你认为什么是公平?”
昨日的悲痛,委屈,愧疚全部转化为此刻的愤怒。
我拖着椅子站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城外有多少人,因种族而不得入内,因为没钱打不了疫苗就不得入境,他们也有家人,他们也是人啊!你就忍心看着他们去死?看他们一步步堕落,绝望?!!”
“你给我闭嘴,你让一些黑人过去了,那些没有通过的黑人怎么办?你让那些有可能患病的人进入了,那些城里的人怎么办?你让那些黑人进入了,你知道会制造多少矛盾?你凭一己私欲创造了多少希望,却又制造了多少绝望。你听见城里人的哭声打砸声了吗?他们难道不是无辜的?这就是你所谓的公平吗!”
“那那些墙外的人呢?你听过他们的声音,看见过他们的眼神吗?你觉得一个人长期在这种环境下生活,我能看得下去吗?他们难道就该去死吗?”
“不,你是不该说出这样的话的......”
长官叹息了一声。
“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曾经却完全没有反应?你就没有想过你的记忆里为什么会有大段的空白?为什么你只有生活在边检站的经历?”
“看来有些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
他拿出一管注射器,里面是闪烁着蓝色光辉的未知迷雾。
“这里是一段曾经的记忆,打下这个后,一切都会明白的。”
他抓住我的胳膊,打下了针管。
我顿时感到天旋地转,片段化的记忆正向我脑海中袭来。
一个老师抱着考试卷正站在前面,正讲着些什么,我正坐在窗边认真地听着。
“这是开学的第一次摸底考试,希望大家能认真对待,对于作弊的同学呢,如有发现,一定要及时举报.....”
我早早地答完了试卷,而前面的同学正抓耳挠腮的思考着,终于他禁不住诱惑,将眼睛探向了别人的试卷。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举了上去。
那是一节体育课,坐在我前面的同学正与其他伙伴们玩着,我向他们走去。
”能带我一个吗。”
他看见是我,脸色黑了下去。
“你?快滚蛋,可耻的告密者。”
那些伙伴们似乎与他站成了一条战线,敌对着我,像一堵逐渐逼过来的高墙。
我在大街上走着,尽力将头高高仰起,却从此再也不敢直视别人的目光,街上迎面向我走来的行人不计其数,我感觉自己正被一浪一浪的阴影冲刷着,我尽力躲着人们的身影,却依旧被无助地推搡向不知何方。
从包中掉出了一本校规守则。
上面沾着墨的香气,每一个字都工工整整一模一样地印在小小的纸上,让人感到不可改动,无法侵犯。
但对我来说,那是一成不变,不会反叛使用者,可以值得信赖的事物。
从那时起,我能信赖的只有一成不变的守则与家人。
可是越是遵守守则,越是被人排挤。越是被人排挤,感到孤独,便越是依附于守则,变得冷漠,我只是无意中从此挤入了坠往黑暗的漩涡。
那是十八岁的我,正在炸弹工厂求职。
工厂的头头只是看了一眼我的简历,(上面有毕业时老师的评价)。
“你被录取了,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
“制造炸弹拆卸炸弹安装炸弹容不得一点马虎,跟我来吧,你先从学徒当起。”
正是经济萧条时期,工厂倒闭,我被迫下岗,家中光景一片凄凉。
即使变卖家产,也难以维持妻子与孩子的正常生活,每次回到家,听见孩子的哭喊,便是一种苦痛。连温馨的家庭也再也不能给予我温暖。
正在走投无路之际,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找到了我,将我带往了一个地方。
面试我的是我现在的长官。
“根据你的简历,你将有幸得到一个职位。你要知道,在这个时期一份工作是什么概念。”
”你的工作呢.....啧,大概就是边检站的神祗吧,也就是边检官。你只需要按照守则办事就好,就与你之前一样。你的家人会得到很好的供养。”
“但是....”他小心地斟词酌句“代价是,你可能会忘掉之前所有的记忆,你的灵魂将有我们操控。如何,你愿意交换吗。“
对于我来说,过去的记忆已经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为了家人...”
我在文件上盖下了章,他将特制的针管扎向我的胳膊....
我从回忆中醒来。
“这就是你过去的经历了,孤独的人从来都不是天生不敢迈出第一步,只不过是被刺痛后,一张白纸上留下了不敢迈出第二步的烙印。你并非不向往友情,你也并非生来冷酷执着于规则,冷酷死板是长年累月留下的印痕。如果有人愿意主动奔向你,你会很乐意地迎接,毕竟你是一个极为看重家人的人。这些我是知道的,于是.....”
他打了个响指,灯光亮起。出现了成千上万个与我长得一样的,穿着制服的人。
”边检站这份工作,没有正确可言,不能夹杂任何人情,黑种与白种人的争端已经持续了百年,在白人眼里,黑人只会吃炸鸡,汉堡,玉米糊,绿叶甘蓝。他们恶心,肮脏,不卫生,粗鲁,奴性。在黑人眼里,白人只爱吃披萨,意面和肉丸。他们矫情,优柔寡断,伪善。曾经白人凌驾于黑人之上,而现在黑人不再被奴隶,有了人权,白种人自然愤怒,不满。多种情感才构成了不可调节的矛盾,这种隔阂不是能和平解决的,昨天的恐怖袭击就是例证。“
“再加上接连不断的疫情,还有生物入侵,我们只得修建一堵墙,一堵冷酷的,不带任何人情的绝对公平的墙,而守着这堵墙的必然是个冷酷的人,我们看到了你的简历,于是选中了你。”
“但是你毕竟是人,不可能毫无情感,于是我们只能采用这种方式,删除掉你曾经的记忆,每一天你的记忆在经过消除掉有人情味的东西后,会重新进入到一个人的体中,而昨天的那个人体会自动销毁,你的记忆由我们操控。神没有自己的情感,有自己的情感的神终将跌落神坛,我们为了塑造一个守卫边检站的冷酷的神,只能采用这种方式。你已经不是人了,你只是一个躯体而已”
“但不得不说,你挺厉害的,我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你的体内产生了不可逆转的记忆残壳,叫做[奇点],你拥有了自己的情感,你不受我们操控了,大概是那台检查的机器也没能想到,在这样的环境里海能产生出温情吧。”
“但即便如此,你依旧是个任我们掌控,躯壳所以,我想再给你一个机会,人可以塑造出一个神,也可以毁灭一个神,不要逼我被迫删除掉你所有的克隆体,只要不到十个小时,你将不会存在于世间。”
“当然,我想凭这一点是威胁不到你的,我只能考虑考虑你的家人了。”
我昏昏颤颤地回到工作的岗位,了解真相后做着杵逆本心的事情远比未知真相要痛苦得多。
一个非裔走过。
从小口处递给我一个护照
我盖下了一个拒签章,泪水晕开红色的印,开出一朵茜色的花。
我早已经不是人了。
我只不过是一个屈驾着被线操控的灵魂的躯体罢了。
Day 6
1976.11.26
东欧 斯科瑞得利瓦
我没觉得自己醒来,梦与现实此刻都是无边的黑暗,世界在此刻暗淡无光。
第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的步伐沉稳而安静。
“你这是怎么了。”
我抬起头,我惊异地发现,他是那个手绘护照的老头。
他示意我让那些警卫出去。
我挥挥手,那些警卫们很不情愿地听从了我的命令。
“我说过,我会帮助你的。”
他递给我四本欧布里斯坦的护照。
“那是个红色阵营国家,你的家人及你在那里都会得到优待,你不必重复着如此机械冷酷的工作,你可以今晚就动身离开。”
“但是啊,有件事你必须要做,你现在可是可以改变这个城市的。祝你好运。”
他像以往一样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我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第二个进来的不是想要过境的旅客,而是一位邮递员,他送来了一封信。
封面上写着,移交给边检官。
我将信拆开,里面附带着几百欧元和一张纸。
请将这封信交给边检官,以感谢他在11.21日对我的帮助
否则我早已命丧黄泉。
顺便也替我谢谢那个穿着独特的绿色军装的,梳着大背头的人。
我想起那天,小绿将被枪托击打的那个人送往了拐角我不能看见的地方。
“怎么样,醒了吗。”
那个人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他的脑袋上正绑着胡乱缠绕的绷带。
“来,喝点水吧。”小绿说。
“谢谢你....”
“不必谢我,要感谢的话就感谢边检官吧,是他说要留你一命。”
那个人歇息了片刻便走出了边检站,眼里满是感激。
我看着那四封护照与几百欧元。
我想,我可以潜逃了,可那老人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伸了个懒腰,精神轻松多了,我的眼睛看到了倒过来的垃圾堆和被拆卸的炸弹。
我恍然惊醒。
凭着肌肉记忆与昨日的回忆。
我用那些已经拆开的炸弹,组成了两个新的炸弹,我的动作熟练而精确。
我将他们迅速地埋在了墙下。
那长官说,我是个躯壳。
这话只是扯淡而已。
循规蹈矩,遵循守则是我的选择,出卖精神,拯救家人是我的决意。
而今天,这就是我独自的选择。
“我是个健全的,有独立人格的人,尽管精神被分裂,肉体被湮灭。”
“但我依旧是个人,不做被提线木偶的人。“
“不是神,只是人。“
”请想要避难的民众向后退至黄线之外。“我用喇叭喊。
短暂的寂静,我按响了爆破钮。
”神早已经死了。”
”嘣“的一声,坚不可摧的城墙被炸开,化作泥沙与石头的残骸。
“耶稣因替世人受罚而死,他拥有了人的同情心。“
”而我呢.....”
我看着民众从炸开的矮墙上越过,印第安人,犹太人,拉丁裔人,白人,黄种人,黑人,各色皮肤的人正冲破桎梏。
“尽管会有牺牲,会有流血,但我依旧选择如此。我要创造一个没有墙将人分割两端,没有人种歧视,人人团结一心,不排挤的世界。”
“上帝已死,城市已经巨变,新的秩序即将到来。”
警卫们拿着枪看着我,没有一个人开枪。
我们尚未知道小绿那天临死前对警卫们说了什么。
我趁乱回到家中,带着家人乘上了通往欧布里斯坦的火车。
路上,记忆在逐渐消退,我享受着最后的与家人的团聚时光。
昏暗的灯光下,护照看起来很精致,上面有只鸽子,不是画上去的,而是实际存在的。
终于,火车到达了边境,队伍排得很长,一眼望不到头。
在午夜时分,轮到了我们,我递上了所有的护照。
“来旅游?”
“不,来移民.”
我的嘴角露出笑意。
在逐渐删除的记忆里,我看到了小绿的面影。
”咔“
”.....”
“咔“
“咔“
“......”
“..........”
“......”
长久的寂静。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咔“
”欧布里斯坦最重要。“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笑了。
我的眼前出现了隐隐的光明,明明是在午夜时分。
我的躯体逐渐湮灭,在灯光里缥缈,缥缈地像一片尘烟。
边检官与家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变化。
”不,亲爱的,你究竟怎么了。“
我的上半身抱向了我的妻子。我给了她最后一个吻。
我消失了,在浓浓的夜色里。
人生奇幻地像一场梦。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看起来从未来过。
但在我飘渺的意识里,有一束光正透过黑暗,笼罩大地,我的笑容依旧灿烂。
十年之后
从那次巨变起,那座城市不可逆转的改变了,黑人的人数比例远高于城内的白人。
城外的墙炸毁用了不过十秒,城内的墙消散用了整整十年。
尽管这其中出现了很多争端,但误会也逐渐解除,你能看见黑人与白人手拉着走在街道上,他们是朋友。刻板印象逐渐消散,黑人逐渐出现在白人居住区内。
政府的政策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效。
边检官不再采用之前的技术,人们处处为他人着想,没有注射疫苗的人,政府会给予关照,他们自己也会主动隔离,不影响他人的生活,而边检官都是有自己独特性格的人,他们偶尔会违反规则,拯救一些可怜的人,当然,也会顺手拿点外快。
这个世界依旧不是那个公平的世界。资本与贫民的贫富差距没有消减,但是,这个世界也没有想象地那么差。
“叮咚“
阿比盖尔打开了门,外面是一位穿着军装的人,政府在整理那次巨变的丢失文件时,发现了这个,故让我把它转交给你。那是一封信。
封面上面写着,待我与世界告别后,与边检官一家人打开这封信。
署名是安德拉。
她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边检官的家。
她与莉亚自那时起都未再婚。
她拆开了那封信。
亲爱的朋友,妻子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恐怕已经不在了。
首先是写给我妻子的话。
真的对不起,我对你隐瞒了一件事。
上越南战场的时候,我得了一种怪病,这种怪病正侵蚀着我的意志力,给我看病的医生都找不出治疗的办法,越到后来,我的意志力就越差,我连手枪都握不住,瞄准也瞄不好了。
恐怕,我命不久矣了。
真的很抱歉,可能今后的路,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如果有来世,请允许我有一个自私的祈愿,我们还能次再相遇。
接下来的话,写给我的好朋友。
或许你已经忘了吧,那个被你第一次举报的小男孩,他真的不是有意的,他向来嘴臭,脾气暴燥。可当时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罪过,连道歉都没有道一声。没想到,竟然如此地刺痛了你。
如果不是你,我怎么能与我的妻子相遇呢,昨天我尚蒙你相救。
这是长久的罪孽,我得还。
在今后的余生里,如果有希望,我想真的告诉你,你并不孤独,世界依旧灿烂盛大,有人正等待着你。
我的文笔不怎么样,但真的对不起。
对了,我的朋友, 帮忙给我的妻子问个好。
1976.11.24日早
你们的小绿
”爸爸曾经在车上跟我说,与小绿相处的时光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莉亚和阿比盖尔默默地抹着眼泪。
窗外的栀子花瓣飘零着,摇曳着,最终落在了地上。
2022.6.03截稿,总计11777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