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传奇·夕食啖血录》（7）
楚道石在白徵明离开之后，没过多久也出了门。他走之前特意去看了一趟小实，孩子还在床上睡得安稳，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没有任何不安的迹象。
因为昨天的鲁莽行为，秘术士几乎一夜未睡。他不断自责：为何之前都能忍耐，却在昨天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明知道白猊来者不善，就应该善加雌伏，而不是与对方硬碰硬，除了授人口实，突然增加危险，有何用处？
但在心底深处，楚道石也隐隐意识到自己变得如此冒进的原因。
因为他知道时间到了。
天启正在迎来转折，繁华虚荣的盛世，必然会迎来它的十字路口，在万象纷乱之际，才会有他的机会。楚道石承认，他几乎被意外出现的机遇诱惑到冲昏了头脑。他嗅到了世间变化的浓烈味道，忍不住就想亲手抓住。
承认命运是一回事，但是到了你亲自感受命运时，又是另一回事。
他在落星坑里，果然看到了意料之中的反常现象。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是秘术士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利用得当，他很有可能借此翻身，让白徵明也走到竞争的漩涡之中，与他的哥哥们平起平坐。
这认知让他激动到发抖。秘术士顾不上熬夜的辛苦，听得白徵明绝早出门，他立刻马不停蹄地按照自己的预想，前往天启一个罕有人知的地方——司天监。
司天监位于天启城中地势最高的地方，从外表看，只是几座直入云霄的尖顶高楼，但是因为星辰之于天启的重要性，这里不但修葺良好，而且秘不示人。虽然不是重兵把守，但是对外宣称只是皇家园林，平时静悄悄的也见不到什么人，所以一般民众，绝少踏足此处。监中官员，都是自各地而来的饱学之士，对星辰运行尤为熟悉，昼夜倒班，在楼上观测星理，工作繁忙有序，如有变故，会有专人将情况写成奏折送到宫中，运转相当流畅。
这个所在，如果不是楚道石事先问过白徵明，他也是万万不知道的。
由于天色尚早，此时的司天监一片寂静，唯有清冷天色中，鸟儿啭鸣于树，益发衬托得院中宁谧幽深。
秘术士抬头望，司天监外，此时只有两个巡夜的执戟士兵。楚道石出示了一下从素王那里得来的腰牌，士兵很快放行，任由他进去。秘术士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进楼的途径，徒步爬上了无数台阶，总算是遇上了人。
一名年轻的男子双眼通红地正往下走，看到楚道石半天才反应过来：
“您是？”
楚道石拱手施礼：
“在下素王府中楚道石，奉素王之命前来，请问今天当值的是哪位？”
年轻人愣了一下，忙不迭还礼之后，很快把他领到了楼顶露台之上。
接着晨光，楚道石打量对面匆忙站起来的中年人：
个子不高，留着精心打理的漂亮胡子，看上去面目和善，典型的学者气质。双方互报姓名时，他自我介绍说叫做焦允德。
“敢问楚先生所为何来？”
楚道石来之前在路上已经反复思考，要不要说出真正来意，还只是找个借口，权衡之下，他决定半真半假，只要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即可。
“不瞒焦先生，近日天启的落星传闻，可有听说？”
焦允德一惊，赶紧摇头：
“此事非你我能议。”
秘术士马上跟进：
“我实说了吧，昨日素王殿下就险遭不测。殿下一惊进宫面圣，不便出来，特命我前来打问，焦先生不必推辞，这也是上面的意思，事态紧急，还望先生不要耽误了大事。“
焦允德毕竟只是个观星之人，哪里意识得到楚道石话里真假，既然说到这里，他也只有点头，表示全力配合。楚道石把最近的星相问了一圈，得到的回答是：
确实天上偶有星光逸散，但所有能用眼睛看到的星辰，无一陨落，都好好地待在原位。
焦允德热情地解释说：
“星光虽然流溢，但是天启多少年来都没有遇到过，只是郊外，极偶然会有人在星光消失之地，捡到些落下的烧焦小石，估计不过是星屑而已，绝称不上是星辰本体。如此巨大的落石，还真是平生所未见。”
“典籍中没有记载过如此大的落石吗？”
焦允德和善的笑容僵了一下，不过他回答得十分实在：
“楚先生也知道，我朝在数十年前，分崩离乱，就算有前人的典籍，也都散佚不可追，幽馆在前两年也意外被焚毁，在下本来想要查阅的书籍，也都化成了灰烟，实在令人扼腕。”
提起幽馆被焚毁之事，楚道石脸色变了变，也不再追问。看来接下去是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了，秘术士绞尽脑汁，忽然灵光一现，询问道：
“之前疑似落星的巨石，现在放到哪里了？”
焦允德回答得很痛快：
“就在监后。”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楚道石之前还以为这些石头都被白猊夏凌藏到什么机密的地方，没想到就只是放在司天监。他脱口问道：
“原来没有销毁吗？”
焦允德笑着回答说：
“实在是此物蠢笨，若不放在这里，放在任何其他地方，都只是破坏景观而已。要是销毁，也不过是用凿子劈开，或是掩埋，但急切之间，却无人愿意承担这种苦工，所以推来推去，还是放到了我们这里。”
看来白猊也是力有不逮，他手下的那些职业士兵，向来都不是干劈石头活儿的。若要让他雇佣工匠，恐怕人多嘴杂，传出去就更糟了。
楚道石一边想，一边紧跟着焦允德来到了后院。
司天监占地不小，在林立的几座高楼背后，就是天启的城墙，楼与墙之间，有大片的空地，上面都种着一些普通的景观花草树木，偶尔还堆砌着几座假山，从外表上看与园林无异。但是焦允德告诉楚道石，这里所有的“假山”，都是可以用来观星的仪器，“假山”脚下都有星图和刻度，可以精确测算时间，绘制星象。
之前运过来的“落星”，包括昨天新鲜出炉的那一块，都堆在了假山之间，如果不是有人指出，根本无法辨认出来。
焦允德轻车熟路地走到这些大石头中间，指着其中一块说：
“这是之前落下来的。”
转过身来他又指着另一块说：
“这是昨天的。”
楚道石上下打量，这两块石头相距不远，都放在了地上，但是跟他印象中却大有不同。两次落星事件，他都恰好近距离目睹了还在燃烧着的石头，现在这两块石头都已经变为冰冷，只是外表依然呈现不同层次的焦黑色，能看出来是高热之后所致。秘术士征得焦允德同意后，用手指去抠了抠这些石头的外缘，一些已经烧到开裂的石屑随之而落，他用力再往里探，感到意外的坚硬。于是秘术士使了个心眼，回头对焦允德说：
“焦先生，刚才提及有人见到过烧焦的星屑，可否借来一观？”
焦允德虽然不知道楚道石要做什么，但是既然他代表的是素王，自然也只能点头应了下来，离开去楼中拿取。楚道石觑着他走远，绕到巨石后面，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袖中一抖，一条衣带落在手中。
他回想了一下厘於期的本事，脑海中具现出对方的秘术，轻轻将衣带两端一扯，柔软的织物马上变得坚硬，楚道石想了想，又加工了一下，顿时，这物件周身闪耀出锐利的白色光芒，有一端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鸣响。
楚道石将这东西贴近巨石，用力向前钻探，之间那嗡鸣着的尖端触及石头外表之时，犹如刀切豆腐般轻快容易，秘术士没费多大劲儿，就将巨石钻了个不浅的洞出来。他又左右钻营了一番，切掉了茶杯大小的石头表面，仔细窥看里面的情况。
一见之下，大出他所料，秘术士不觉困惑地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之前的揣测反而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证实。这样看来，真相虽然暧昧不明，但是可能引发的后果，却正在朝楚道石期望的方向而去。
正五味杂陈之际，焦允德呼唤的声音传来：
“楚先生！星屑取来了。”
秘术士应了一声，将衣带一抖化为原形，重新掖进袖子里，顺手将石头上新凿出的洞用秘术抹平，他想要知道的事就剩下一件了。眼见焦允德端来了一个盘子，上面端正地放着拳头大小的一块黑色石头，楚道石用旁边附带的手帕垫着将其拎起，审视了一番后忽然问道：
“一个月前，天启上空，夜晚可有大量星光逸散之象？”
焦允德回答迅速：
“几乎每个月在天空不同的方向，都会有数量不等的星光逸散发生，只要天气晴好，肉眼可见。一个月前自然也是有的，本月也会有，下个月更有。”
秘术士感谢了他的回答，装模作样地要求把星屑拿走仔细观察，揣到袖子里后，便告辞而去。
他回到素王府的时候，正好是日上三竿，仆人结果他的外衣时报称，五殿下已经回来了，正在前厅喝茶休息。
秘术士急匆匆地赶过去，他刚进院子，适逢春日一阵暖风，廊下种满的花树，随着风势，扬起无数花雨，一时间香气弥散满庭，日色迷离，让人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透过花雨，秘术士看见在坐在敞开的大门后的白徵明，呆呆地看着外面，像是沉醉，又像是迷惘，仿佛对他来说，这美丽无比的景象，是最后一次见到。
楚道石怀着复杂的心情踏上台阶，把阴影投在白徵明脸上：
“在看什么？”
白徵明愣愣地回神：
“没什么。只是觉得春天很不错。”
秘术士坐到他的旁边：
“今天圣上说什么了？”
白徵明像是终于被他拉回了现实，木然地把眼神转回手里的茶杯：
“十天内查清落星谣言。”
“让你去？”
素王低着头，很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楚道石心中就像一块大石落地，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重一些：
“这不是很好吗？我们终于不用再纠缠在那些鸡毛蒜皮之中了，这可是个好机会！我们可以借此要求圣上让我们入主大理寺，调查所有卷宗，进而参与到天启戒严事宜之中，虽然只有十天，但我们可以以时间紧迫为由……”
白徵明转回头盯着他，眼神里全是责备。楚道石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的思路停下，进一步劝诱道：
“而且，这不是你擅长，喜欢做的事吗？”
白徵明点点头，没有否认，可是在楚道石继续说下去之前，他站起身，毫不迟疑地走进庭院里那些缤纷的花瓣之中，向秘术士展开一个勉强而且明朗的笑容：
“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情，我们先去吃饭吧。”
又想逃避了吗？楚道石跟着他走出去，想：
总有一天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你我皆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