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4月25日 幸福 (创刊号) 时装品评
作者:东方蝃蝀 说到归齐,人还脱不掉他的保守顽固性,先入为主,总有一个正统的观念,一旦新的东西出现,都目之为神奇。都说:「这,这怎么可能呢?」每一件新的科学发明,多多少少总引起了宗教上,道德上的争论。每个新人物有一天就变了胡适,被人嘲笑为老新党,「新是我赞成的,不过,这样未免太过份了点。」这是标准老新党的口吻。可是时间的明证,一切不可能的,可笑的,奇怪的东西,隔了短短的一个时期,都被接受为平淡无奇了。这时如尚有人固执已见,则他一定是硬碰碰的老顽固——一时胡涂,被「正统」两字所迷惑而已。 我们穿衣裳都是正统派,因为在中国服装是阶级的徽章,民国以来大家乱穿一泡,道学先生说起来还悻悻地不平。「现在也没有一个准谱,七八岁的小孩也穿起皮子来了, 我们小时候连丝绵也没上过身……」老辈的人这样说,据说穿了狐皮是要出鼻血的,因为小孩子的血气旺,可是现在小孩穿了狐皮也不出鼻血呀!从前人说话也不负责任。直到目前原子能时代,我们的时装还只能跟了潮流走,先知先觉得风气之先,有先走一步的勇气,于是芸芸众生群起而追之。所谓时髦人物也无非肯先一个月做小袖口,其它庸俗之辈处于观望态度,应用其统计常识,见到钱太太,郭经理太太,三表嫂都做了小袖子,于是回家去对丈夫发脾气,含泪道:「人家都说你赚了钱,你妻子还给人笑话呢。啦叭口的袖子江北人似的,你不看见三表嫂他们的……」抽抽噎噎地受了莫大委屈。明天她到街上买料子,碰见几个骑自由车的女学生穿了老祖母式的棉袄,大如意云头,她撇了一张樱桃口,回家告诉人道:「这是什么样的打扮,花木兰不像花木兰,十三妹不像十三妹的,怪死了,怪死了。」她的大女儿嚷着也要这样十三妹式的裁一件短袄,她翻箱倒箧寻出一件做姑娘时的衫子,她大女儿坚持要做新的,人家都是新做,而她坚持人家是旧的,米珠薪桂之际谁有闲钱做那种怪衣裳。闹了半天光景,爸爸给钱,给女儿添了新衣,母亲马路上看看穿的人果然不少,一口气也裁了三件。这样的女子,如果调查一下,可以占最多数。至于能别出心裁穿一件少见的时装的女子,除了舞女妓女外,张了灯笼没处找。说到舞女也可怜,据说将有划一的制服给她们了,即使不穿制服也及不上梁赛珍时代的娇艳。翻到一本十年前(十年不算长时期!)一本旧刊物,有梁氏姊妹的玉照,长曳地的旗袍,照样烘云托月的小腰身,苗条的身材,二色二分滚,蹯香扭,十年后看看虽老式,还有光彩夺目之感,会得穿衣的人是没有时间性的。 穷是一个理由,但不能以一「穷」字而偷懒苟且。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像边区那样,一年四季灰朴朴的袴襖,更朝换代,还是老样子,上海都市有一天退步到这等原始,薪水阶级是第一个举手赞成。可惜我们平凡的人,不能惊世骇俗来个大革命。连女工也不能安分于她的阴丹士林蓝布,我不禁要发问:她们为什么不穿得体面一点,适合一点呢?虽然俭朴是中国女子的美德,每年浪费在踢脚绊倒的黑呢大衣上不知有几何?中国女子懂得啬吝,在剪裁新装的当儿,为什么不啬吝地考虑一下呢?说一句实话,讲究穿衣的大前提是钱囊的虚实。但有钱的不一定穿得得体,正如坐汽车出进的,不一定雍雍富贵。我们常骂人「暴发户相」,所谓暴发户倒不一定妒忌他的财富,而是说化钱化得冤枉,照样一笔费用在善于算计的人手里,可以用得更体面。董乐说:他情愿做一个平庸的人,不带妻子去参加有汽车,有钻戒的集会,而生活得与有钻戒汽车的老爷太太一样快乐。我说:我去参加这种场合,虽没有钻戒汽车比有钻戒汽车还雍雍富贵,这话有阿Q口吻,仔细想想却很可能,只少许多经济宽裕的人不得懂穿着的哲学。 比较旧式一点的女子,有什么穿什么,整日烧饭洗菜,殷殷勤勤,丈夫也没有馀钱给她添新衣——丈夫有钱娶小老婆又当别论。这类委委屈屈的女子有一件新衣,大概是紫酱色的,因为太红了穿不出,紫酱偏于红有喜事人家穿了不犯忌,衣裳压在箱子里的时间多,穿在身上时间少。有事逢节上一上身,折绉的纹路历历如画,尖毁的女人虽然窃笑她的老古董,我倒喜欢这种少见世面的女子。至少她比学时髦的职业妇女可爱,她持有得少,少得天富地裕,一件七成新的紫酱色旗袍,还留给小女儿改披风。自己能够赚一些钱的所谓职业妇女,节省了二个月薪水外快,赶快买一件大衣,大衣对于她就是大衣,头脑被大衣冲昏了好久,一旦有了与厨窗标价足够的款子,就饥不择食地买了回来。去年流行的那种长拖脚背的黑呢大衣,一顶昭君套,前襟横搭在右手,一颗黑漆木扭扣牢,满街黑蝙蝠似乱飞,她们都被大衣冲昏了头脑。普通拮据的家庭妇女,难得出门,做一件厚实的棉袍子,做得大方些,冒了十二月寒风走出去也不会发冷。就在现在中上入家都不生炉子,也不会伤风。 有能力做冬季大衣者,我劝她千万做一件皮大衣。皮子看经济能力及个人爱好而定,年轻的金钱豹很好,生了二个孩子还好穿金钱豹,配了咖啡,墨绿,翠绿,葱黄的围巾旗袍都得体。一天,看见一个少妇风韵的女子,坐在黄包车上,油光的头发,前面巍峨地耸起,脖后摆了个似髻非髻的一团,奶油色珠环,清清爽爽,不禁多看二眼。灰背算是贵重之物,坤宅嫁女一定要扳一件灰背大衣,青灰色可配的色彩颇多,俗气一点红的也能配,稳重一点品蓝也很好。不过,灰背不能翻红,一翻了色就成白璧之瑕。经济一点,一件皮大衣可以二三次式样,好在皮大衣总是大方的款式,改一改领头肩部又可以过一冬,最后的出路还是翻皮袍子。「玄狐」,西洋女子很醉心,中国女子就很难穿得好看,先问一问自己是否够洒脱,否则是拥肿一堆而已。这里又来了一个实惠与美观冲突的问题了。大衣拖得长,足部挡了寒气,做了大腰身,方方正正一如老法红木床的罗帐,远远走来我疑心是平通里的帐子先生。大衣底下露了一截玉腿,穿了尼龙的丝袜,虽然大腰身也婀娜动人,如果太冷的气候,我倒颇赞成穿一双长统皮鞋——不是有羊皮翻出来的那种皮靴,自己把美腿弄成拥肿样子。 说起袴袄,开风气之先是在前年(一九四四)冬季,也是环境所逼,大半是旧的皮襖改做,或者根本就是母亲的祖母的旧物;又为了骑自由车便利。对袴襖我常说不能用印花绸做,太花俏了有乡气,走在路上正有主婢不分之感。如要用印花网也拣暗一点的花式,最好拣织花缎,织梅桩,天竹,团花,古雅素淡,坐于沙发一角,铜炉里煨了兽炭,有诗意的舒适,倒底我们对从前人的感觉总是敦厚一点,穿了袴襖上街开大步,却有点格格不入。 现在大家都咒骂大袖口,有人说:「我是一向反对大袖口的」!不过,难保她没有做过大袖口。我母亲不常说话,她说捋起大袖子洗洗手便当,这倒未尚不是冷眼旁观地说着了理由。大袖口过去了,有再来的时候,吃一次亏学一次乖,现在我们晓得大袖口是不适于做衬绒,丝棉,骆驼绒的,不论以美观或实惠来说。厚敦敦的丝棉旗袍,不是大胖子也直往外挤,不做狭袖而做啦叭口,风嘟噜嘟噜往里面钻,做了单的大袖,腰里直大出来,不是倒大,想象出「霓裳羽衣曲」里唐朝的舞袖,在杨柳风里一吹一飘,初夏用浅蓝料子做旗袍,飘飘欲仙。到十年后风水重临之际,爱美女士再一试大袖口。对小袖口我想了一个款式,一抹色的旗袍配对色的扭扣,猩红配正绿,薑黄配紫罗兰,桃红配翠绿……袖口上一排十粒平扭,或本色的包扭,心急慌忙时大费周折,但为了美观也顾不得,好在时间对女子是不化钱的,西洋女子爱把袖口裁成鸡心形,小小一块盖到手背上,据说这样便显得手长,可惜不能多做事,顶繁重的工作也不过数数马将筹码。 旗袍改良到填肩装袖已经算叛经离道了。借一点西洋风味,于中国女子的服式也没有什么帮助,填肩旗袍先在电影里出现,去年起渐渐流行起来。连最安分守己的女孩子,在结婚一天也做一件金丝新式旗袍。我一直说俏肩水蛇腰是中国女子美的标准,时代迈进了,美的标准还有它存在的理由。我们不能武断地反对填肩,至少直到如今,我还没有看到一个穿填肩旗袍的美女,最现实的缺点是,穿了填肩的旗袍,又穿填肩的短大衣,又穿填肩长大衣,二肩不胜负担的棉花,有唱大花脸似的魁悟,由填肩想起了腰部的打话,在铁车上前后踏二项,把该宽该紧的曲线着重起来。这样自然比直统统袋子式的旗袍进步,但是爱美的女士往往把它当作时髦的装饰,或打得太高,或打得太低,或者根本没有把腰部收紧,没有理由的附加就是累赘。衣裳也是势利的,一样一件旗袍穿在先天不足的身上,与健康饱满的身上有天壤之别,做母亲的常斥骂不讨人喜欢的女儿道:「也不必做这个,做那个的,人长得美了,穿什么都体面」。这话虽有一笔抹煞的焦烦,话倒不错的。 人比人本来就是失之毫里,差之千里,千万不要穿太普遍的质料或颜色,同样一件红色的旗袍,(再没有比红的难穿了,可是大家都盲人骑盲马地爱穿)。在宴会上遇到了另一件红旗袍,色彩,料子,境况都扬此抑彼,算算推板一眼眼,也叫你气上一整夜。即使最俗最通行的织锦缎,也可以分高低上下,一分行情一分货,你为什么要比不上人家。孤傲自赏用于女子有林黛玉那样不得人心,空谷幽兰就是个好比方,和和气气地另有一种妩媚。一切的一切,我们不要学人家,也不必跟随人家,热闹的路容易闯祸,拣一条自己最近便的路。 现代的小姐们还没有学上了英国人那样,吃饭有吃饭的礼服,上街有上街的服式,这也看空间时间的须要,太刻板了就成一种义务的礼节。马路上偶而看见有人穿得闪闪烁烁,我们批评她:「怎末穿得出」?这不是穿得出穿不出的问题,而是什么时候穿得出,什么时候穿不出。闪烁的料子在月夜穿上了,像会说话的星点;黑旗袍配了白金或钻饰在白天被忽视,在晚上有静默的光彩。日光下和星光下的世界我们会发现他们多么不同,舞场里千娇百媚的舞女,在日光下一走,我才后悔昨夜的亲亲唔唔了。 也是随了自由车而起,大家竞着穿西装袴。倒底是全盘接外了西洋文化,对于西装袴不得不慎重出之,穿裙子第一个先天条件是瘦长,西装袴是一个残酷的腿部试验,旗袍至少还遮一遮短腿之拙。用男袴改做也要拣合适一点的料子,法兰绒就及不上一种叫「瘦维」的绒,有直条的更要小心谨慎,最好一抹色的咖啡,青灰,尚靑可以广大地配别色。西装袴加长大衣,切忌小腰身,理由也说不出,反正很撇扭。穿高跟鞋有踏高跷之感,听说西洋舞女喜欢这样穿。穿长袴配皮鞋最难,除了色彩之外,非穿软底的走路鞋不可,否则吃力相。普通人随便套上了一条长袴,里面塞足了棉毛袴,绒线衫,把屁股包得紧裹裹地,拉起了袴管偶而露出内袴一角,有小大姐的作风。中国影片里的女主角穿了长袴串门子,上跳舞场,上戏院……在什么给奖的会场里女明星也穿了长袴拍照片,上了照片,女兵不像女兵,小姐不像小姐,恨不得我走上去跟她换一件旗袍。热水袋本为病人而造,中国妇女却拿来代替手炉,乱穿长袴也是这样不讲理。 (李颦卿小姐 插图) 插图文字1:想一想,把去年的四分之三啦叭袖改狭,捋上一点也怪利落的。 插图文字2:老调子也会再温习一次 插图文字3:我介绍你们一种时装,可以用二种颜色,前面一块用浅色的好,腰部裁得狭点,底色深一点,则衬托出水蛇细腰,双大襟可作方圆变化,开叉开在接色之间,比普通旗袍前一点,前面一块活动,一种颜色穿厌了,另换一种颜色,用按扭或扭扣随你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