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月光

2023-02-22 19:26 作者:子衿_沉吟  | 我要投稿

  有人说,人这一生不能太早遇见太惊艳的人,我却觉得自己大概是上辈子撞了大运,运气太好,这辈子竟遇见了两个。这两个人,惊艳了我的一生,也守护了我的一生。   我叫李争,争气的争,出生在京海市一个人如其名、民风彪悍的村庄——莽村,村里人大多好勇斗狠,是远近闻名的混混村。   我爹死得早,我娘再怎么泼辣要强,在这么个地方,一个人带着我这个女娃,仍是生活得十分艰难。从小我就受尽了白眼,无论奋起反抗还是逆来顺受都改变不了被欺负的命运。   如果村欺也有排名,我大概能排第二,被欺负得最多的是顺叔家的傻儿子——李青。顺叔是个老实人,护不住他。   青哥比我大几岁,响哥又比他大几岁。山叔嗜赌成性,也是个不着家的。我没了爹,他们俩没了妈,我们三个对于李宏伟他们来说,仿佛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好欺负”三个字。   但响哥和我们不一样,他年长些,个子窜得很快,身手又灵活,脑子还好使,他一个人可以吊打三个李宏伟。   对于那时年幼的我和青哥来说,挡在我们面前的响哥,无异于天神下凡,神勇无敌。   从那以后,我们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铁三角”,响哥是最“铁”的那一角,拖着我们两个油瓶,凑了另外二角。   我妈说,响哥特别像他去了的娘,长得好,心地也好,可惜老天不开眼,好人总是不长命。我心里不服气,响哥那样厉害,他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但现实很快给了我当头一棒,原来神也是会受伤的。那天我和青哥在村口玩,他一脚把球踢到树杈上去了,怎么也弄不下来,我们只好等响哥放学回来求他帮忙。他爬上去给我们够,结果脚一滑掉下来了。   我们俩都吓傻了,最后还是响哥忍着疼指挥我去找大人,还跟山叔说是他自己把球踢树上要去捡的。   青哥当时还没有后来那样的好手艺,我们巴巴地求我娘帮忙煮了半个月的糖水,每天都一起去医院送给响哥。   我们去时,响哥一般都在看书,他是我们村学习成绩最好的人。我娘总是说让我以后要跟响哥学,好好读书,将来要是争气,能考上大学,她就能跟着我享福了。   响哥出院后,我们依旧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一直到他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那时起他开始住校,便回来得少了,再后来考上警校就更见不到了。他课余时间都用来勤工俭学,一般只有过年才会回来。   虽然见不到响哥,但山叔看着比以前舒展多了。村里人都知道,他家响响考上了村里从未有人读过的警校,而且不用他供养,能自己挣学费,读完书出来就是要当警察的。   村里有人眼红,背地里嚼舌根子,我听到了总要跳上前把他们骂一顿。这些人自己活在沟渠里,倒不信天上有干净的月亮。   青哥的病并没有随着年纪渐长而好转,总是时好时坏。他记不住太多事,响哥太久没回来,他便渐渐不太记得他了。但我和响哥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会给我写信,给我寄参考书,叮嘱我若受了欺负一定要告诉他。   等他再回京海时,我刚上初中,他被分配到双桥派出所工作,所里很忙,他仍是不太回莽村。   我考到市里读高中的那年,响哥调到了市局,仍然很忙,但他会抽空来学校看我,带我出去吃顿好的。   从小到大,他已经给了我太多照顾,我娘让我要知恩图报,但我现在还没有什么能给他,不想再欠下更多。可我总拗不过他,这么多年我习惯了听他的话,他在我这里总有一种兄长的威严。   大二那年,我娘走了,她还是没能等到我孝敬她,让她享福。   后事是响哥帮着我操办的。下葬那天,我在娘坟前哭得不能自已。我娘原来跟我说好人不长命,我是从不信的,我总认为好人就应该长命百岁。   响哥沉沉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人间的日子太苦了,老天爷是让你娘回天上享福去了。”   响哥的手掌很温暖,可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难过啊,是我眼睛哭花看错了吗?那时他早已经是市局刑侦支队的队长了,日子难道会比我们小时候在莽村时还苦吗?最终我也没有问出口,响哥从不会跟我们说他的难。   大学期间我成绩一直很好,但越临近毕业却越有些迷茫,想不清后面的路。所以同时准备着考研考编,甚至还有报名参军的打算。   响哥让我慢慢想,不着急,还安排我到他们那儿实习。说是刑警队内勤的岗位,其实工作很轻松,就是让我走个过场,时间到了能在实习报告上盖个章就行。这样我就能利用空余的时间好好复习备考,也能仔细想想以后的路。   我一个实习生,约等于一个不占编制也不得利益的免费劳动力,我不想给响哥丢脸,交到手上的活都干得漂漂亮亮,所以大家对我也挺照顾,在队里的那几个月我真过得挺好。   但我头一次知道,响哥其实过得不好。   他总是皱着眉,笑意永远到不了眼底,他会在不开灯的办公室坐到很晚,早上上班时身上偶尔会带着一夜都未能散尽的轻微酒气。   我见过一个戴眼镜的人来找他,人们说那是市政府的王秘书,市长身边的人,说响队攀上了市里的关系,以后肯定平步青云。   我也见过安组长私下质问他每天都在做什么,说他一天到晚想着升官想疯了。   很早以前响哥带我跟他吃过饭,我还记得响哥那时候带着一脸嘚瑟的笑,介绍道:“这是我战友,安欣。”他们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   响哥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小时候在莽村,就算被李宏伟带着一群人围攻,他也是站在人群中间头不会低一下,腰也不会弯一下的那种人。   我还记得我学过的一篇课文,里面写白杨树——“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我当时就想,它大抵就是响哥那样的,高大的、笔直的、顶天立地的。   但现在响哥的背确实开始驼了,仿佛有看不见的千斤重担在一步一步压倒他,我想他一定很累吧,但他从来不说。   只有在青哥走的那天,他跪在亲手立的牌位前,痛哭失声,我头一次见他那样伤心。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不得不”,青哥做了错事,而响哥无力挽回。这不是他的错,但我看着他折弯的膝和佝偻的背,知道他把这桩罪背在了自己身上。有些人的善良,会把自己压垮。   我想要搞清楚响哥到底为什么变成这样,但响哥不说,安组长也不说,没有人告诉我。我想要从别人那旁敲侧击,也是收效甚微。   还没等我找到答案,2006年的冬天就到了,那是我此生经历过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那天风很大,苍白的阳光远不足以驱散人间的寒冷。队里接到禁毒支队的电话,说高启盛出现了,还绑架了高启强,点名要跟响哥谈。全部人都应声出动,只有我没资格去。   一小时后,我接到电话,他们让我赶紧去医院,说响哥出事了。我立马慌了神,腿直发软,跌跌撞撞赶过去。   大家都聚在急救室门口,他们告诉我,高启盛抱着响哥从十多米高的骑楼坠落,当场死亡,响哥还在里面抢救。   我抖得站不住,只能跌坐在长椅上,闭着眼睛祈祷,希望响哥他娘和我爸妈在天之灵能保佑他平安无事。   很可惜,他们大抵是没听到。我迎来的只有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他们说那是我的响哥。   我不愿相信,但任凭我如何尖叫、哭喊,躺在那的人再也不肯给我一句回应,不肯再摸摸我的头,叫我一声“小争”。他的掌心再也没有和煦的温度,只剩下冰一样的寒冷。   安组长带着我去响哥的宿舍收拾遗物。我看他步履沉重地走进去,径直走向书桌,想拉开椅子,却看见响哥挂在椅背上的警服。那耀眼的肩章仿佛会烫手,他犹豫了半天才敢摸上去。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我,说:“这是响留给你的。”   我好久没有听到他这样称呼响哥了,上一次大概还是在六年前,他们给对方安的前缀还是“战友”的时候。   响哥做事情总是很周全,我猜安组长一定也收到了一封信,信里大概有他一直求而不得的答案,不然他不会再叫他“响”。   响哥说过的,安组长眼睛里揉不下沙子。响哥曾是他眼里的一颗沙子,现在沙子却化成了眼泪,承载这些泪水的是响哥桌上的照片。   我知道,照片中间的人是他们的师父——响哥最敬重的人,六年前就牺牲了。现在照片里的三个人,就剩下安组长一个了。   我打开响哥给我的信,没能像安组长一样得到想要的答案。响哥还是像往常一样,叮嘱我旁的事都不要管,只管好好生活。唯一与以前不同的是,他要我离开京海。   我很不情愿,但他向来知道怎么拿捏我。他只消在信的结尾用柔软的笔触写一句:“小争,听哥的话。”我就会乖乖照他说的去做,如同收到军令的士兵,不折不扣,令行禁止。我说过的,他在我这里,向来有一种兄长的威严。   待我读完信,安组长告诉我,他用尽一切关系也没能找到山叔,他恐怕已经不在了,响哥在信中委托我们帮他立个衣冠冢。   我不敢细想,响哥到底何时写下了这些信,何时预料到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他有血脉亲情的人可能已经走了,何时开始亲手一步步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我们从不知道他到底在走一条怎样的路,瞒了我们多少事,自己背负了多少痛苦。   我想,他牺牲那天,可能不是天上的人没听到我的祷告,只是响哥自己不愿留下,所以他们遂了他的愿,帮他摆脱这人间的苦日子,让他到天上享福去了。   虽然我还是为他不值,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到头来却连个有资格为他立碑的人都没留下。但令人略感宽慰的是,他的追悼会来了很多人,有同事,也有他帮助过的群众,有市里来的,也有从双桥赶来的。有这么多人挂念他,陵园里还有师父陪着他,希望他不会再感到孤单。   我听响哥的话,山叔的后事一了就回了学校。毕业时参了军,从东南沿海奔到西南边陲,从海岸钻进丛林,走得离京海远远的。从此我与京海的联系,几乎就只剩下户口本上所写的籍贯。   入伍后,我被分配到C战区C集团军工兵团通讯连,成为了一名通讯兵。军营的日子规律、专注,让我凌乱的心绪终于得以渐渐平复。   我大学读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一多半同学毕业后都当了老师,我本以为自己算是个异类,却没想到来了部队依旧能干上这一行。   驻地附近有一所帐篷小学,是80年代部队创建的,直至现在依然保障着周围村里孩子的义务教育。   只是山里穷,防不胜防的地雷也叫人望而却步,外面来的老师没有几个留得住。为了不耽误孩子们的功课,缺老师的时候,部队会选派一些官兵承担教学工作。我就是这样走进了帐篷小学,在那里认识了陈晨。   那时我刚被选派到帐篷小学不久,陈晨带着文具和运动器材来看孩子们。   在工兵团,大概没有人不认识他。受伤前,他是团里连续三年的排雷冠军,是技术最过硬的尖兵,受伤后,是排雷英雄,军区各大报纸上都挂着他的报道,更有传言他的手术是陈司令签的字。   见面后我规规矩矩向他敬礼,他认真地回了礼,然后笑着说:“这也不在部队,以后用不着这样。”   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他跟孩子们已经很熟了,大家都喜欢他,愿意听他讲课。可没想到课上了一半就发生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华阳踩雷了。   最终陈晨为救他,自己被炸,受了轻伤。大家都紧张坏了,他倒是浑不在意,还乐呵呵地跟关教导员说:“舍我条假腿,保愣小子一条真腿,值!”   我想,他的的确确是个英雄。   两年兵役很快到期,我选择了退伍。罗校长走后,帐篷小学的师资更为紧张。我答应过孩子们,要一直当他们的李老师。   只是我没想到,我退伍前才在表彰大会上见过的人,也会出现在这里。   野狼谷一战,两人牺牲,一人重伤致残,但攻破了雷公雷,还填上了地图中的长久空白,勘界扫雷任务圆满完成,其意义之重大不言而喻。因此他们的表彰大会规模空前,是面向全军开的。   表彰大会之后,扫雷大队成了飞鹰大队,陈晨被任命为副大队长。大家都认为,这位年轻有为的副营少校在部队的大好前途才刚刚开始。   他却站在帐篷外笑着告诉我,他转业了。多年过去,我还记得他那天的样子,如同一棵蓬勃的树。   他对我说:“李老师,以后咱们就是同事啦!”那种如释重负的灿烂表情,是我之前从未见过的。   在部队我只见过他两次,都是在表彰大会上,一次是救姜医生的孩子,一次是野狼谷。他总是挺拔的、坚忍的、不动声色的,看起来有些清冷,只有来到帐篷小学跟孩子们在一起时才会有些鲜活。   后来我们接触得久了,我才知道温柔才是他真正的底色。   我时常觉得他跟响哥很像,他们都是会把别人的命运与苦难背负在身上,即便自己深陷泥淖,也要为他人寻求一点光明的人,就像天上的月亮。   响哥是被厚重云层淹没的银钩,在黑压压的乌云里也要挣出一点光,去照亮这黑惨惨的夜。而陈晨是空荡夜空里高悬的玉盘,看似清冷脆弱,实则坚定温和,会尽力去温暖怀中的每一条沟壑。   帐篷小学的日子虽然清贫,却挡不住我们简单的快乐。   陈晨得知我来自G省,便告诉我他是在那上的军校,还说起那里好吃的肠粉和宽广的大海。再后来他与我说起他的母亲和家庭,我便与他说起莽村和响哥。   当我们对彼此过去的人生了如指掌时,他从陈老师变成了陈校长。   在他的努力下,部队和县里的对口帮扶资金到了位,单薄的帐篷教室终于彻底成为历史。   那时我带着孩子们上课,他天天往工地跑,崭新的教学楼和运动场修得牢靠又宽敞,他却晒得比在部队时还黑,身上脱了好几层皮。   学校落成剪彩那天,我们去领了证。没有轰轰烈烈的求婚仪式和结婚典礼,晚上回陈晨家吃的一顿饭,就是我们婚礼的全部。   陈司令是个和蔼的家长,没有门第的偏见,我非常尊敬他,也无比感激他带给我这样好的陈晨,可我终究无法像陈晨那样毫无芥蒂地去爱他。因为他给予高等的那种欣赏目光,从来没有落在过陈晨身上。我知道他不是不爱他的孩子,只是他的爱总有附加条件,而我小心眼,不喜欢他对陈晨讲条件的爱。   我们赶在暑假结束前回了一趟京海,陈晨说他也该去见见我的家人。   在烈士陵园,他看到响哥的照片时愣了愣神,说:“我见过他。”   陈晨说,有一年春天开学,他坐火车返校,出站时看见响哥制住一个人,让他把偷的东西交出来。陈晨发现周围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朝响哥围过去,一看就是那小偷的同伙,当即冲上去帮忙。等车站警察赶到的时候,他们俩已经把人撂了一地。   彼时两个一身意气的少年,都在警察来后选择悄悄离开,除了几个眼神交流,萍水相逢之际甚至没来得及交换姓名,没想到冥冥之中还有这样的缘分,更未想到再次相见竟已阴阳两隔。   陈晨拥住我,替我擦干眼泪,叹了口气,道:“正道虽难行,后继者万千,他的战友一定会完成他未竟的心愿。”   此后每年清明,我与陈晨都会分赴两地,他去祭奠战友,我回京海看那些该看的人。   我爹娘、山叔、顺叔、青哥他们都在莽村,可以一并祭扫,只有去看响哥需走得远些,要去烈士陵园。我觉得挺好的,他就应该待在那儿,众人缅怀,松柏环绕,莽村那个肮脏地方配不上他。   我每次都最后才去看他,想多留些时间跟他说说话。有时候我会遇上安组长,有时候只会遇见他留下的花和一盆灰烬,个别没燃尽的地方能看到红头,写着某某信笺。   我觉得这写信的方法挺好,但不知道响哥能不能收到,他若看见安组长的一头白发,也不知会不会心疼。   2022年清明,我和往年一样来看响哥。这回遇见了安组长,迎接我的难得不是他硬挤出来的笑容。   我在他身边落坐,他自顾自地提起了2000年那个遥远的时间节点。我听着他波澜不惊的语调,心想安组长讲故事肯定没有孩子爱听,但我却跟着他的故事,穿越了二十年的光阴,心如刀绞,痛彻肺腑。   末了,他说:“以前响不愿意告诉你,是不想你蹚进这摊浑水,但现在,我害怕他做的这些除了我再没有人记得。”   我终究是揣着未尽的泪水,踏上了归途。学校位置偏远,回去需要辗转换乘,我照例晚上才到站,陈晨仍像往常一样来接我。   我挽着他的手,感觉自己飘荡许久的心终于有了归处。   而遥遥夜空中,一弯冰轮皎洁,俯瞰着人间。

月光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