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空】

Ⅲ
如果鈴蘭不願在你經過的路旁開放。
滿心滿眼都隻剩下了一句“神谷先生”,呼吸之間鼻腔充斥的全是草莓混合著奶油的甜膩味道,就連臉頰也在頃刻變得灼熱滾燙起來,仿佛時間不斷倒退、往日緩緩重現:此時此刻好像他們兩個人不是站在冬季清晨行人寥寥無幾的街頭而是處於喧雜吵鬧的新番收錄準備現場,其他角色的役者在周圍相互討論著對台詞,幾位監督則在錄音室之外隔著一層隔音玻璃觀望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一定是會被其他的人看到了。——神谷這麼想,用力推開那個人,抬起頭卻是小野眼角滿是濕潤的注目,委屈卻認真地小聲質問,“為什麼呢?”
“什麼?”
“還是我的那個朋友啊……如果像這樣突然靠近再親密起來的話,無論是誰,果然都是會被推開的吧?”
“說的也是呢。”他微微加快了走向車站的停靠站點,側目回頭的瞬間看到搭乘的汽車正從路口的地方轉著彎駛來,不得不拽著身後依然有些發愣的小野的手跑起來,直到兩個人都落了座,一邊再次確認檢查背包裡的錄音帶,一邊抱怨說,“下次就不要再對我做這種事情了吧,會被看到的。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奇怪,和別的人不一樣呢?”
“你不是也和別的人不一樣嗎?神谷浩史的話,世界上不是隻有一個嗎?”
“你知道僅僅是在業界裡面,就有多少小野和大輔嗎?為什麼你總是想要成為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小野大輔?”或許是剛才跑步的原因,又或許是形成依賴過後止痛藥總是失效太快,神谷身體上那些未曾痊愈的地方開始逐漸隱隱作痛,甚至伴隨著每一次的呼吸在逐步加劇。手指踡縮握緊,他沒力氣和那個人繼續辯駁,閉起眼將頭靠在一旁的窗戶,“還有好久才到,新宿的那個錄音室……你可別睡著。”
“知道。昨晚還是很疼嗎?”
聽到了問題,卻不肯回答——這樣的狀況在兩個人中間時常發生,大多數情況神谷都選擇像這樣置之不理,偶爾來了興致就答非所問地胡鬧著搪塞過去。隻是這次他害怕自己的聲音會忍不住顫抖,也不想給那個人留下“原來神谷浩史是一個很怕疼的人”的印象。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在一片黑暗中他就聽到從身邊傳來的一聲歎息,“就知道你不會好心回答我的。對了,神谷先生,下個休日別忘記和我……還有我的那個朋友去山裡泡溫泉。他說那家溫泉旅館的環境超級適合休養的。”
交通事故後遺症帶來的疼痛或許神谷還可以完全忍受,隻是卻無法忍受小野大輔。或許承受一詞更為貼切。承受不住那樣完美優秀的一個人用著極盡溫柔的語氣說出的深切又真摯的請求——又或者是精心編造出的蹩腳謊言。
曾經的夏日正中午,街道上充斥著過量的陽光,道路兩旁的建築物和行道樹彷彿退到很遠的地方,變得小而模糊。黑色的馬路也宛如夢境一般毫無止境地拉寬,然後夕陽像被這個遲暮的季節吸盡了血氣似的,變成一個薄紅蒼白的小圓紙片,緩緩地下墜,低低壓在樹林的上面。
一切看起來都還是剛剛朗潤明亮的模樣,但是下一秒鐘就可以跌進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一場不期而遇,按照那種青春文學的發展,故事的情節本還停留在序章,如同電車剛剛駛出站台沒來得及留下軌跡,雖然作者沒有突然選擇從此緘默不語任憑剩下的內容全部交由現實與讀者的想象,但是也終究成為了一個不曾說過再見的離別,不甘願卻也只剩下了甘願。何況彼此終歸是生活在現實中的人,名為生存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湧過來,也早已經度過了學生時代的思春期,儘管或許往後的每一頁紙上都會被寫滿小野大輔,神谷浩史還是願意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避而不談。隻是一個人要完全掩蓋起自己的內心、精湛地演繹出另外一個相反的自己,這件事情實在是太過於痛苦,也太過於勞累,像是從深處不斷剖開自己,分開成為兩個部分,然後它們朝著相反的方向,無休無止無絕境地無限走下去,直至分裂成為漸行漸遠、完全獨立的互斥個體。
神谷其實非常想要依靠在那個人的肩頭用他身上帶著的溫熱緩解疼痛,卻最終還是選擇了另一邊冰冷的車窗玻璃,隔著一層羽絨帽子他也能感受到窗外的寒氣逼人。休日早上剛剛運營沒多久的汽車,似乎年久失修的暖風,乘客連同司機算在一起,不過數人,冰冷的車廂裡,唯一的熱量來源是他身旁的小野大輔。小時候生活在茨城的鄉下,平日總是走去學校,後來到了中學時期,多數會騎車上學,像這樣和一個朋友挨著並排坐在一起的情況對神谷來講是少之又少。他曾經也幻想過,會是什麼樣的朋友願意坐在自己的旁邊,一路上,彼此會親密無間地說些什麼呢,又會開啟怎樣一段奇妙的旅程。可是當幻想真正地照射進現實並在現實中現實地上演成為現實,他反倒變得嚴肅拘謹、故作忸怩起來。
“神谷先生不說話的話,我就擅自當作是同意了。”那個人的自我意識總是很強,緊接著低聲輕笑,像是幼稚的孩子自顧自地定下一個約定,“那你記得下個休日的時間是屬於我的,不要再去找那些監督了。”
——下個休日。
——上個休日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約定的。
——可是兩個人的生活狀態完全就不一樣,從起點開始。
如果神谷在事務所向別人問起有關小野大輔的事情,得到回答一定是,“是那家事務所正在努力捧的新人吧?見過幾次面,是可以去演日劇的程度,聽說學歷也很高。如果有可能的話,社長倒是想要他過來的。”當然,或許這些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片面恭維之詞,可是實際情況也差不太多,甚至隻能說是更好,至少神谷浩史是這樣認為的。在初次見面的時候,就覺得那個人“像是水仙花一樣的後輩”,隨著時間推移,接觸漸深,彼此之間頻繁的交往更加讓他堅定了這一想法,甚至在好感之外又萌生出了一些崇拜:儘靠天賦不多做努力就能將事情做得完美優秀,來當聲優的原因隻是因為總是被別人說聲音很好聽,父母在老家經營著小有名氣的家具生意,哥哥從醫學院畢業後正在籌備在東京開寵物醫院的事情。神谷曾問過他:如果不選擇成為聲優的話,會去做什麼事情呢。而那個人眼中流轉的滿是自信的光彩,講起話來也總是神采飛揚,“不知道呢,或許會回老家接過生意,或者是去美國繼續學習吧?其實監督的話,好像也是不錯的選擇呢。”
小野大輔的身上有一種很是讓神谷浩史羨慕、崇拜的自信。
可是當那個人從高知來到東京讀書,以及畢業後的這些年,在這幾年的時間裡,他們都在同一座城市,同一個空間里出現過。只是他們不記得,也沒有留意過彼此曾經相遇。其實這也沒什麼好說的,每個人每天都和不同的神情、氣味、姿態擦肩而過,然後失去交集。於是每當他發覺那個人對待自己總是和別人不一樣的時候,就想要質問說,“為什麼你此時此刻才出現,為什麼你總是來得這樣晚。”
像是還未曾看見櫻花,春天卻悄然而逝那樣,所有遲到的安慰、喜歡和溫暖,在錯過了那個需要的時間點後再出現,都是一樣的沒有意義,仿佛這個盛夏裡被約定好的夜晚。
盛夏的夜晚會是什麼?
夏夜。
浴衣。
蘋果糖。
撈金魚。
喜歡的人就陪伴在身邊。
花火。
在夜空中一朵兩朵綻開。
在他的眼中映出。
轉瞬間又消逝。
晚風吹來。
空氣中隱約傳來的棉花糖味道。
還有章魚燒的香氣。
他的頭髮有些亂了。
他總是不自覺笑著。
連綿的金色。
分不清是花火還是星星。
暑熱覆上肌膚,道旁的梧桐樹,傳來此起彼伏的蟬鳴。
若是在盛夏灼熱的時刻抬起頭,眼睛直直地盯著太陽,然後就會被刺痛得睜不開眼。
一片黑暗過後是屬於流動奔騰的血液的鮮艷的紅色。
鮮艷的紅色。
全部都是鮮艷的紅色。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過是神谷浩史伸出手,就能夠觸碰到小野大輔的距離。
氤氳在路面上的一大灘紅色液體的血腥味道在空氣中飄浮著,有種甜膩氣息的感覺,像是曾經喝完以後因為醉酒與啤酒一起被吐出的奶茶的味道,它們模糊了他的視線的同時也帶走了這個身體大量的熱,默想著的意識被疼痛磨得敏銳清晰,窒息的昏厥感越發嚴重,他憑著感覺向那邊伸著手地抓了抓,終究是沒能抓住那個人的手。
或許一旦抓住了那個人的手,就再也不願意放開了。
或許是這一路太過顛簸,神谷覺得車窗玻璃震得他頭也一起疼了起來,便向小野那邊靠了過去,“好啊,如果等會兒試音通過的話,下個休日就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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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純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