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科幻小说】湮灭(上)

“我无法改变它存在的合理性,这几日噩梦连连,前路漫漫,似乎无休无止。”
阿更合上了日记本,闭上眼睛,在散布着黑暗与恶意的统舱里蜷伏着,挣扎着找到一片合身之处,窗外是漂泊的大海。
【阿更】
阿更每次下班经过那家饮冰室时,都要往里面看一眼,当然,有时能看见美丽的女主人提着木桶来回穿梭,有时就只能看见一片灰暗。那天下午,他如往常一样向那间并不热闹的房屋看去,正撞到女主人出来,水灵灵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先生,请里面坐吧。”白皙的脸庞没有激起半点波澜,纤柔的声音随着浮动的体香缓缓散去。
黄昏时分的大街上总能看见各式各样的人,各国风格的建筑下,行走着各国的行人,电车一向循规蹈矩地移动着,扬起的灰尘撒向旁边的人,马车上坐着的阔太太或者西洋人眉头一皱,大声嚷嚷着,人力车夫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没有话讲,街上的行人或快步走开或狗搂着背过身去,小孩子挣脱大人的手,一家饮冰室闯入了他们干涸的眼帘。
阿更和他面前的这杯冰水已经有一阵子没有移动了,从进来到现在,阿更知道自己至少有三次机会和女主人说话,但他羞于开口,他知道自己干坐着终究不济事,突然进来的小孩子又闹得不行。他看见女主人正忙个不停,于是起身,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钱折了两次,压在杯子下面,只留一角,却怕被小孩子拿走,又全部压在杯下,又怕女主人看不见。踌躇之际,他只得向女主人招手,尽量做得像普通客人那样自然。
“先生请稍等,我去趟钱柜。”少女的声音空灵又不失典雅。
“不用麻烦了!”阿更猛地说道,忽然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于是转而轻声说道“真的……真的不用了,请都收下吧。”
女主人用略显疑惑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目光游离的男人,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去。
“我叫阿更,我会经常过来的。”阿更望着女主人的背影说道,看得出来他已经用光了所有力气。
女主人挂着难以解读又一尘不染的微笑回过头,“谢谢你,我叫贝拉。”
【老野】
老野这个人确实挺野的,自从那场战争结束后,他孤身在国外漂泊了几年。那段时间是真的乱,一个个火气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么大,老野也算是命大,枪林弹雨都扛下来了,回国的时候俨然一个老炮儿,尽管并没有多少人认识他。
单论打仗,老野可一点儿都不含糊,虽然没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场,但身上的十多处弹孔足以说明一些事情。在他参与的第一场战争中,有一次两军在一条河边对峙,一开始只有言语上的挑衅,当他反应过来时敌人的枪口已经瞄准他了,四周找不到一个完整的人,是他年轻时恋人送给他的吊坠救了他一命,但他依然能感觉到带着温度的弹片进入了他的体内,这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这也是他在那场战争中的最后一仗,老野一直休息到战争结束。
回国最初的几年,国内依旧不安定,他所在的组织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威胁,又是一场战争。老野已经不想卷入其中,但又不想退出组织,于是乖乖回了老家。
时光荏苒,曾经他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那些街道、店铺,他和爱人初次相识的地方,统统变了样,统统没能回来。
老野的爱人也没能回来。这是他回国的第四个年头,他踏破铁鞋,终究找寻不到故人的踪迹。
新的政权仿佛没经过多少坎坷就成立了,老野看着手中的报纸,有人站在高处,作挥斥方遒状。
从那以后,组织里的人都叫那个人本主,或者本主儿。
【阿更】
两列穿戴整齐的士兵踏着严谨的布点跑到远处,街道上又恢复了喧闹。
“我觉得有戏啊。”对面的青年放下茶杯,“至少人家不讨厌你嘛,连名字都告诉你了。”
阿更没有言语,听了半晌印字机的声响。对面的青年又说:“况且你没有双亲,她不用看你父母的脸色,你也需要有个陪你的人了。”
茶杯啪的掉在地上,茶水四溅,搪瓷杯在地上滚了几圈就不动了,房屋里的人以极快的速度朝这边看过来,阿更没了踪影,房门被摔得反弹了回来。
阿更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为了两个从没见过的“亲人”向阿城发火,这是他唯一一次向朋友发火。尽管阿更知道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但他还是听不得别人说出他没有双亲的事实,在阿更看来这是他最不能被拨动的一根心弦。
阿更走到江边,找了点东西垫着坐下,望着泛黄的河水,思绪又飘回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晚他突然醒来,大脑像被人放空了一样,他竭力维持着呼吸,想睁眼看看周围却发现什么都看不清,他以为自己瞎了,于是双手胡乱地摸着,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感受到一些粗糙的事物,他的大脑不容许他分辨那些事物。惊慌中他决定什么都不做,等着某些事情的发生。大概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吧,他感受到背部的温度,一些湿哒哒的液体从身体各处流出来,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像被注入了什么能量,缓慢地、从上到下地,一股热量积聚着,他动了动手指,触摸到了床单的柔软,他能清晰地闻到体内正进行的一系列事情,有热气不断地从嘴巴、鼻孔、身上的各种毛孔中渗透出来,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吧,不再有热气冒出,就像被猛地熄灭了火源的水壶,全身滚烫,却没有任何力气。又是半个小时过去,他听见了一系列有规律的声响,就像体内有人在敲击着他的躯体,一边敲一边喊着:“嘿,快让我出去!”他发现自己可以操控四肢了,于是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手指,他触摸到了自己的肌肤——那是大腿上厚实的皮肤,他揉搓了几下那些液体,“是汗水。”他心想着。心跳律动地更加清晰了,刹那间又是一阵剧烈的抖动,这阵抖动真是把他搅得翻天覆地,抖动刚刚停止,他就不能自已地呕吐了起来,他不能分辨吐出来的是什么。一阵混乱后,他猛然觉察到光线射进了他的眼睛,但此时只是模糊的,过了一会儿,模糊偏蓝的光线逐渐变亮,由无尽的黑色慢慢变成靛蓝色,但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亮,颜色变化不一会儿就完成了,接着,就像有人调整了焦距,那些模糊的蓝黑色光线逐渐有了轮廓,就像把他们逐渐从大海中捞出来一样,就像宇宙大爆炸之后的那一秒里,混沌逐渐坍缩,混乱逐渐变得有秩序,首先被他辨别出来的是窗户,那里有着更亮的蓝色,接着是吊灯,还有桌子和床。他发现自己全身近乎赤裸,被子早被他踢在一旁,呕吐物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味道,他调动肌肉,缓缓地坐了起来。
【老野】
对老野来说,这个国家并没有因为新政权的建立而发生什么变化,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说来也怪,尽管自己所在的组织赢得了这场权利的战争,他却没有觉得自己会因此得到些什么东西。在他的眼里,国家就是一个巨大的战争机器,一个极易被激怒的杀人狂,现在组织虽然看上去控制了它,但不久就会力不从心的。
进入冬天,天气开始转凉。
他住在廉价的小平房里,和几个工人挤着睡,工人们对他很好,总是让他睡最靠窗的地方,冬天也是这样,周围是一样不起眼的平房,错综复杂的巷道让人心慌。老野每天起的都早——这是军人的习惯。然后就去组织在这座城市的分部打长工,组织里的人很尊敬他,又看他挺有文化的,不久就提携他去了宣传队,老野借此机会收集关于他爱人的信息,到目前还是一无所获。每到下班后,他总是习惯性地在某处停下来,有时会吓到其他人,他们都说首长啊,是不是又发现敌人啦?老野尴尬地笑。
每到晚上,工人们陆续回来了,这时老野会给他们露一手在军队里学的厨艺,每次都说这次包你们满意,那些工人们满心欢喜地盼着,却只能盼到一盘豆腐干,或者一盘炒花生,最好的一次,是一盘用鸡蛋代替肉的肉夹馍,老野对此的解释是战场上哪有那么多肉给你吃?工人们不服气,有时三三两两的下馆子去,气的老野把做的菜全吃了。
杀戮似乎总是在夜晚开始,一连几天晚上,老野都能听见不寻常的声响,似乎是因为长时间的战地生活让他总能比别人更早地察觉到危险,那声响在工人的鼾声中相当清晰,老野听到了让他恐慌的信息。
【阿更】
阿更坐在咿呀作响的床上,用被子裹住身体,此时他的大脑还是无法有序地工作,任凭他如何调动思维,尝试着用一些外在的力量将禁锢在脑内的混乱释放出来,却没能成功。大脑就像是被人强行掏空,又换上了新的一样,他的肉体尚未能适应大脑的新指令,他的灵魂正被重新调试,他能做的只有紧紧地裹在床角,试图以这种方式抵挡一些外部的侵袭,尽管由于没有大脑,他一点也不冷。
过了许久——阿更也不知道那得有多久,总之不会太快——阿更终于慢慢地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这时他发现,窗外的冷风正飕飕地往屋里灌,自己没穿衣服,一阵寒战抖落了他身上的被子——这说明他终于接收到了大脑下达的指令,阿更翻箱倒柜地找出几件衣服,管他是内衣还是外衣,一股脑儿地全穿上了,这才好受了点。大脑完成了更新,终于恢复了它应有的状态。
阿更搓了搓手,把身体上的各个部分相应的机能都调试了一遍,基本正常。于是,他开始思考醒来后的第一个问题。
我是谁?
阿更没有对自己开玩笑的怪癖,他发现这个问题相当难以解答。
我是谁呢?
阿更努力搜寻着记忆,试图扑到大脑里,他知道里面一定保存着许多不同类型的记忆,他只需一个个的翻阅、匹配,把他们与现有状态相联系,这样不仅能知道自己是谁,还能解释许多问题。
【老野】
夜色晴朗,老野仰卧在床上,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有犬吠声,零星的,出现在远处,很不规律。
老野估算着距离,那狗崽子可能有三五个,在离这儿至少百米开外的地方,也就是路口,还没进巷道,狗儿们似乎是发现了某些令其生厌的东西,叫声开始不寻常。忽然,就像听见有人摔破了玻璃杯,狗儿们向着一个方向齐声狂吠,按照老野的判断,那应该就是自己的这个方向。同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有人调动了阵型,狗的叫声开始分散,却以极快的速度朝里面袭来。老野熟悉这附近巷道的分布,朝东、北、东南三处有三条巷道可以通往外面的马路,他一般向东边出去,从东南边回来,东南侧的巷道里岔路最多,而这三条巷道里竟然都充斥着狗吠声,而来者到目前为止没有发出声响,此人当真深不可测。慢着,一阵仓皇的脚步声也加入了进来,似乎是一个人,脚步紊乱,还有手扶墙壁的沙沙声,喘息而出的气流有时会带动声带的振动。此人身高中等偏下,微胖,戴眼镜,腿部有疾,好像刚刚受伤,老野推测。
在如此怡人的晚上,聚集着大量穷人的住宅区如此突兀地出现这么多不寻常的声音,让老野的心跟着紧张起来,而那个逃亡者此时正经过他的楼下,另一边的狗叫声也越来越近,刹那间,三个方向的犬吠声犹如被突然加上了喇叭,如此清晰又刺耳地出现在老野家楼下,逃亡者的脚步声停下了,三个来自不同方向的声音以极快的速度向他扑去,他仿佛翻个身就能看到那可怕的场景——微胖而腿脚不便的男人,在三条训练有素的狗的夹击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不一会儿,一个略显浮夸的口哨声让这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狗儿们不再发出声响,乖乖地由那人指挥,退回到了巷口,那个被攻击的人还在呼吸,声音明显虚弱了很多,但在老野听来还是相当明显的,有脚步声不慌不忙地靠近他,声音清脆,有人穿着皮革鞋,手里拿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向被攻击者逼近。走了大概六七步,脚步声停了下来,这时老野听见了第一句人话:
“同……同志,请行行好,请放了我,我们都是……是一国人,我已经不能走路了,已经……不能走路了,请还我一条狗命吧,我保证明天,明天我就从这里消失,和其他的蓝色党,一起……消失,请饶了我吧。”说完是几声清脆的磕头声。
那个站着的人一直在踱步,好像还在享受着征服者的快感。
“我们都为这个国家……这个国家的成立做出了贡献,我不是反叛者,我们都是一家人啊,请念在一家人的情谊上,留我一条生路吧。”又是几声响头。
突然,磕头声停止了,看上去那个受伤的蓝色党员还想磕头,但被某种外力阻止了,接着,另一个声音说道:
“本主说,你们罪大恶极,应该赶尽杀绝,而不是放你走。”
话音刚落,利刃划过刀鞘的声音刺破黑暗,伴随而来的是老野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有人被刺穿了后颈,巨大的躯体瞬间变成了空壳,行刺者松开脚,尸体砰然倒下,老野感觉到有血溅入了眼睛,他抑制着想要呕吐的冲动,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抖动,老野只得屏住呼吸,外面的人好像察觉到有些窸窣的声响从房屋里面传出来,缓缓地靠近墙壁,老野惊恐地睁大眼睛,捂住嘴巴,尽全身力气让自己安静下来,他想着刚才死去的倒霉蛋挣扎的表情可能也就是自己这样了。有那么一瞬间,老野感觉到外面的人几个健步飞跃上来,藏匿在窗户边,老野的盲点,那把沾满温暖鲜血的匕首叼在嘴里,右手在慢慢地往里面摸索,老野透过窗帘能看见那人的黑影,窗户被轻轻打开,老野一边紧抓着身边的痒痒挠——这是他能摸到的唯一的防身器具——一边使自己呼吸均匀,作酣睡状。那人拨开窗帘,蹲在窗户旁默默地观察着他,左手扶着窗棂,右手反握着匕首,那匕首还在不断地往下滴血,那些血滴滴在老野的床上、被子上、脸上,那人俯下身来,仔细观察着老野的面部肌肉,老野的痒痒挠越握越紧,手心早已冒出鲜血般的汗水,但他只得闭着眼,使自己看上去像是自然入睡,没有受到刚才的打扰,更没有听到对话内容和之后的声响而因此受到惊吓,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那人好像没有发现异常,又将匕首叼在嘴里,退到窗外,把窗户关了,三两下地回到地面上。老野这时才敢睁开眼——一开始是半眯着的,完全确认了窗外没有任何动静了后,才把痒痒挠松开,全身湿透了,大口的喘气,他往脸上一摸,并没有发现有血水,床单、被子上也没有血水。
外面恢复了平静,旁边的工人们四仰八叉地躺着,鼾声如雷。
【阿更】
一番尝试后,阿更停了下来。
阿更发现自己无法从自己的大脑中得到有用的讯息,他原本以为,在自己的记忆楼阁中,存放着大量的资料——一本一本,及其有序地存放在大大小小的抽屉里,他要做的只是走进去,把抽屉打开——不足以用上太大了力气,那些抽屉就会滑出来,然后一本接着一本地查看,从那些资料里汲取记忆。阿更想要查看自己睡觉前的记忆,他想知道自己是谁,在睡觉之前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既然自己是在夜晚突然惊醒的,那么自己在决定睡觉的时候就一定触发了某个开关,导致了后续事情的发生。然而就在他一个个地打开抽屉,终于找到了负责看管睡觉前记忆的抽屉时,他无助又沮丧地发现,那个抽屉无法被打开。
所谓的无法被打开,阿更自己的感觉是,并不是抽屉在向外移动的过程中被卡住,而是根本无法移动它,他感觉有人用铁水封死了抽屉与柜子的缝隙,如果强行用力,最终的结果只能是把整个柜子拉倒。
阿更将自己从大脑里拉出来,开始在现有的空间内寻找有用的信息。
他环顾四周,发现对这个房间并没有任何印象,他尝试用主观思维评价这个房间,却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即便自己丧失了记忆,也不会对这样的房间表现出任何新奇感,他只得尽量描述眼前的一切:这是一个两丈见方的房间,如果以自己面对的这个方向为北方,那么在房间的东南角有一张床,床很破旧,床单和被子都印有花瓣,枕头是很硬的,里面装满了某种谷物的颗粒。自己的正前方有一个供办公用的书桌,靠着北墙,书桌上放着一盏油灯,阿更将它点着,霎时间整个屋子尽收眼底,桌子上还有一个玻璃板,压着几张旧报纸残片,阿更粗粗读了几段,大致确认了自己所处的时代,但要完全理解报纸上的内容还需要时间,书桌旁有一个挂衣服的架子,阿更身上的所有衣服都是从那上面取下来的。阿更的右侧还有一个床头柜,里面有一把匕首。
在房间的西侧,有一个较大的柜子,阿更提起油灯,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左侧装有一些其他的衣物,右侧则是几排书籍和杂物了,都很陈旧,但有一点让阿更感到不舒服的是,这些所有的东西上面,都没有灰尘。
阿更默念,如果这个房间有主人的话,他一定会定时打扫卫生,收拾衣服,给油灯添油,然后在每晚按时睡去,这说明他的生活非常规律,进而说明这个人的生活一定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的,阿更把目光投向窗外,万籁俱寂,人间仿佛只剩自己一人。
阿更再次坐好,对自己说话:好的,现在假如我就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在上床睡觉前,会触发什么样的开关呢?他想象着自己洗漱、脱衣、钻进被窝,整个过程无懈可击,不会有错。然而睡到一半,先是没有理由地惊醒,然后呼吸不畅,丧失触觉,接着身体开始极不正常地发热,自己开始能够控制躯体,随后又是一阵搅得自己呕吐的颤抖,然后——就都恢复正常了,或者说,从混乱到有序了。阿更发现自己此时对一个时辰前发生的所有事的记忆非常清晰,但把时间再往前推,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更打了个寒颤,他突然发现这个情况不难理解,如果自己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如果此时有意识地去回想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自己被推动、被挤压、猛的一下得到了足够的空间,这些都没有太大的问题,但如果再往前回忆,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也就是说,对婴儿来说,自己被母亲的子宫推动,是他记忆的起点,那么对他自己来说,猛然从梦中惊醒,就是他记忆的起点。
阿更汗毛直竖,不寒而栗,全身从上到下弥漫着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恐慌。
就在刚才,在自己被莫名惊醒的那一刻,他的所有之前的记忆被抽走,用另一种更容易被理解的词语说:被归零。然后,由于某种程序被启动,自己被凭空地赋予了新的生命。
这不对劲,某处出了差错。
【老野】
老野在家一连呆了五天,茶饭不思,昏昏沉沉。
这是他从战场回来后第一次身体抱恙,老野无法控制住自己不去回想昨夜的各种声音,每当他望向那扇窗户时,他都森森地感觉到有人站在窗外,他的盲点处,不时地向里面窥探着。
老野发现这是一种比害怕战争更严重的感觉,战争至少是个明物,而这件事,却难以察觉,老野不知道那具尸体被以怎样的方式清理掉了,第二天并没有人在那里发现异样。但每当他想到自家楼下曾经出现过一具冰冷的尸体和一个恶魔一般的刺客,就寝食难安。
第五天,老野平静了下来,他决定从自己听到的入手,寻找这些声音中蕴含的信息。
首先是狗叫声,老野对此已经十分清楚,这些狗肯定是用来追踪受害者的,狗儿的执行力相当惊人,简直如同几匹草原上的野狼,这些无需多言。其次是受害者的声音,老野早已推测出他的外形,这也不算能左右大局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那三句人说出来的话。老野凭记忆把它们写在纸上。
第一句来自那个微胖、腿脚不便、说话时已经奄奄一息的受害者。老野从第一句看下去,一眼就发现了重要的词语。
同志?
这个称谓对于老野来说是极不陌生的,在他的组织里,彼此之间最普遍的称呼就是同志,这不仅是一句简单的称谓,把他理解成接头暗号也不为过。受害者称刺客为同志,说明两人中至少有一个人是组织里的。
接下来的话就只是一些低贱的求情,再接下来,老野把一句话用铅笔框起来:
“我保证明天就和其他的蓝色党一起消失”。
“蓝色党。”老野轻声呢喃。
【阿更】
阿更在床上一直坐到了天边泛白,楼下出现了高亢的烧饼叫卖声。
这期间,他尝试着再次进入记忆楼阁,试图用蛮力打开那些抽屉,但只能是徒劳的。他感到绝望。那是一种彻底的感觉,就像被夹在世界运行的锋利齿轮之间,无法回到过去,也无法同世界一起前行。
没有亲人,没有目标,没有出路。
阿更瞥到了床头刚刚被他翻出的匕首,他一把抄起来,对着手腕比划,横着切还是顺着血管切好呢?
呵呵,没想到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要离开,也好,死者长已矣,不必为自己的生命所累。阿更闭上眼,猛地一用力,剧痛震落了匕首,他能清楚地感到鲜血汩汩地流出。
血水滴在地上,噼啪作响,他静静地等着呼吸停止。然而几秒钟过去,那噼啪声竟越来越慢,最后消失了,没有一滴血再能流出。阿更睁开眼,伤口竟然结痂了,新生长的皮肤遏制住放纵的血液,疼痛感和地上的一滩黑血告诉他这是真实的。
阿更愕然,有人不让他的生命被终结。这或许也是程序的一部分,某些人偷走了他的记忆,但赋予了他刀枪不入的躯体。
阿更站起来,望向窗外,没有人察觉到这个房间里发生的怪诞事件,世界正在按照自己的剧本,有条不紊的运行着,没有人会因世界上多了一个人或少了一个人而感到不安,人们需要做的只是活下去。阿更看到了希望,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扑向这个世界,将自己的生命沉入其中,感受各种各样的美妙元素。阿更找到了自己在世界上存在的合理性,即使这件事情开始就是个错误。
从那天起,阿更在那间房间里生活了下来,他在一家报社找到了得以糊口的工作,他让别人都叫他阿更,生命在更替中得以永恒。
【老野】
烟圈缓缓升起,老藤椅紧绷着的藤条倏然放松。
老野走向窗台——这是他五天内第一次如此靠近窗台,把手中的烟蒂按灭了,视线投入远方,然而并不能看到什么东西,眼前是一片与自己齐高的破旧楼房,再往前就是江边,那里有个码头,现在被用来运输各种物资,视线是无法到达那里的,老野只是凭方向猜测,再往远处,大地延伸的尽头,那里可能是一片大海,或者别的什么。
在这个国家,没有人不知道蓝色党,正如没有人不知道赤色公会一样。
事实上,如果要把这个国家的人民分成两类,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分为蓝色党与赤色公会,这两个组织在建国前令人诧异又不失和谐地共存,凭借各自的伎俩招兵买马,广纳贤士,从偏安一隅的小公会到足以影响国家社稷的大党派,其间经历的吞并、仇杀、变局、战事数不胜数,到最后,原有的老大被击溃,取而代之的即是蓝党和赤会,而那时的两党各自拥有令人生畏的实力和数以万计的追随者。如果说蓝党是海水,赤会就是火焰;蓝党是冰山,赤会就是沙漠;蓝党是猎鹰,赤会就是巨蟒。老野在那时去了国外,等他回来时,新的政权已经接近建立,赤色公会成为了执政党,蓝色党落荒而逃。
老野接着往下看,又有一个刺眼的词引起他的注意——本主。关于这个本主,全国的百姓都知道,他是赤色公会的首领,他带领赤会挺过了组织外部势力的挑战,并最终建立了这个国家。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记得,这个本主,在建国前有另一个称谓:老大哥。
老野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当时的那个年代,战争开始之前充满变局的那几载,凡是有胆识有远见的年轻人,哪个不参加赤色公会?他本人当时也是积极分子,携爱人和几个朋友参加了组织,当时的运气好得很,正撞见组织的领导者在他们所在的城市里宣传。见到他们几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如此热衷想要参与进来,那个领导者高兴得不得了,当即就接见了他们。当时在一个小屋子里,满满当当挤进来二十几个人,除去领导者和他的几个同僚,其他的都是新加入的会员,这些人里有像老野他们一样的文字工作者,也有银行职工、水手、马车夫等等来自各行各业的人,那个领导者一手叉着腰,一手托着烟筒,兴奋地夸奖了他们,又对他们说,从今天起你们就喊我老大哥好了!老野如沐春风,当时就决定为公会奉献全部力量。如今时光荏苒,老野失去了当时和他一起战斗的朋友,与留在国内的爱人也失去了联系。而那次非正式会面,也是他与当时的老大哥、现在的本主唯一的一次见面,后来老大哥成了每个会员的精神领袖,在他的激励下,公会战无不胜,最终掌握了整个国家。
【阿更】
江面斑驳,不远处的码头人群熙攘,货船起锚,向更靠近太阳的方向驶去,晚霞在奇异的云彩中逐渐孕育,倒映在银光闪闪的江面上。若是在和平年代,这里不知会成就多少对恋人,又有多少文人墨客愿为此泼墨啊。
身后的一阵喧嚣打破了阿更的奇思妙想,他回头,看见了一群青年,为首的是好友阿城。阿更心情愉悦,正想上前去为今早的失礼道歉,没成想阿城也看见了他,快步冲了上来,手上缠着绷带,在阿更呆站着不知所措的几秒内,阿城已冲到他面前,揪住他的衣领,缠着绷带的手紧握成拳,对着阿更的鼻子就是一计猛击。阿更还没来得及分析眼前的处境,就已感到鼻腔一阵翻滚,就像被人按着猛地灌了一瓶老陈醋和辣椒水,霎时鼻子和嘴巴里像喷泉一样涌出鲜红的血液,鼻子想被完全冻住一样麻木,他勉强睁开眼睛,阿城正蹲在他面前怒目而视:
“你这个懦夫!贝拉店被砸了,你却躲在这里消遣!”
怎么回事?原来不是为早上的事。阿更擦了擦鼻血,看着阿城带血的绷带,和后面几位来势汹汹的青年,打了个激灵,立刻明白了,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一下,冲着阿城喊道:“快走!”胡乱捡了个顺手的石头,飞也似地往饮冰室跑去。
到了那条路上,阿更远远地看到在饮冰室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上百人,目光呆滞,指指点点。
阿更一把推开围观的人群,“贝拉!”他冲着里面呼喊着。店里面的桌椅四仰八叉地倒着,冰水流了一地,阿更和阿城大声叫着,阿更冲向里屋——就是他每次下班都要往里张望的那个小屋,他看见几个个头高大的异国人,把贝拉围在中间,贝拉头发凌乱地散着,手上的剪刀还在滴血,地上有一个受伤的异国青年,正捂着肚子上的伤口呻吟着。
阿更一下就明白了,趁那群人回头之际,他早已抄起石头往比他高得多的头上砸去,一个人应声倒地,阿城和其他打手也冲了进来,同那些凶悍的野兽扭打在一起。狭小的屋子里,几个衣着单薄的异国大汉和几个瘦小精悍的文学青年毫无保留地厮打着,屋外,大街上的景象和平常没什么不同,没有人会因此向屋里投上多余的目光。
【老野】
从目前掌握的信息看,老野放下铅笔,公会正在蓄谋并进行着一场针对蓝色党的清洗行动,短时间内全国必将陷入恐慌与流血冲突中。这是老野无法预料到的,他原本以为新的国家会比原来至少安全很多,然而现实打破了他对国家与公会的任何美好猜想。
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奇怪,这个季节怎么会有乌鸦呢?然而细细想来,老野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季节会有些什么。他决定去宣传队一趟。
到了办公室,老野照常先去查看他早前投出的寻人启事有没有消息,办公室里最年轻的豆子告诉他,这几天都帮他看了,还是没有你爱人的消息。
豆子问他:“首长,这几天你怎么不来上班啊,也没见你请假。”
老野失落地坐在原处,浅浅敷衍了过去。他面对着桌前一大堆文案,刚想问问有没有人听说过公会的全国大清洗行动,又不知从何问起,于是只得小心翼翼地说:“前几天晚上我听见有人在追杀另一个人,这几天盗匪猖獗,你们大家要留意啊。”
办公室里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没人提问,也没有附和。
时间就这么缓缓地流逝着,很显然,清洗行动的规模越来越大,老野已经不会害怕在夜晚去面对那些骇人的声响。转眼已是来年三月,望着死气沉沉的办公室,老野对再见到爱人的可能已不报太大希望。
这一天,老野一进办公室,就听见豆子大声吆喝着:
“找到啦!首长,你姘头有消息啦!”
【阿更】
夕阳西沉,晚霞当空,又是一个晴朗的夜晚。
饮冰室里屋最先出来的是一个头发油光发亮的青年——确切地说,他是被某种难以违拗的外力扔出来的,把头发弄得那么湿哒哒也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没能抗住异国大汉的一记铁拳,鲜血沾上了他原先不怎么打磨的头发。他扶着自己站起来,转念间又冲了进去,就像冲进了台风肆虐着的大海。
隔了许久,屋里的动静才慢慢消逝,就像一台好久不用的收音机,反复扭了几下调音按钮,里面传出的声音先是没有变化,然后伴随着突兀的电子干扰声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最后慢慢变小,沉入空气。阿城最先出现,紧随其后的是那群精瘦的文学青年,经过这么一场血战,身形更是瘦削了不少,或单个捂着伤处跛着脚走,或两三个互相支撑着缓慢地前移,有几个干脆直接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有几个把手中的武器随手扔掉,然后叉着腰无所事事。阿城点燃一支香烟,把衬衫披在肩上,坐在街口看着来往人群。
阿更最后出来,虽然血没流出来多少,但还是受了不小的伤,他的左手中指好像被打折了,贝拉在旁边,一边小心翼翼地检查刚刚为他做的包扎,一边锁好里屋的门。
阿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以前永远不敢相信自己会像踹一只狗一样去踹一个比他高十多公分的大汉的脸,他也无法想象第一次抱住贝拉是在冲破了几个大汉的阻截后做到的。他像一件厚实的皮衣保护着心上人,而他报社的同事们,一改往日的书生做派,向比他们强大得多的对手们扑去,这让他心里很好受,尽管承受着身体上的痛苦。
阿更抬头看了看大家,平复了一下心情,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大家的医药费我包了,我替贝拉谢谢你们。”说完鞠了一个深深的躬。
反响不是很热烈,有几个青年先行离开了,也没有给任何人打声招呼,大概是刚刚意识到自己文学青年的身份,尴尬地躲开了,也有可能是伤势过重,直接去了医院。阿城朝阿更走了过来,理了理阿更的衣领,吐了口烟圈说:“今天晚上你也别回去了,在这儿把这些杂碎看好,明天一早我们过来,把他们押到警局去。”然后又转头看向贝拉:“我看呐你的饮冰室也别开了,你就跟着这小子走吧,今晚他在这看着,你上他家睡去。”
阿更羞得满脸通红,他向阿城连连摆手,语无伦次地对着贝拉的那个方向说道:“别别别听他的,我没……没有别的意思。”
贝拉失笑,一把挽住阿更的右臂,淡淡的说:“我愿意跟你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