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百》第八章
1946年 易从民
今天是除夕,玉容天还没亮就起了,她想趁从民和抗日没起床时,先和面做个红糖饼给他们爷俩当早饭吃。再撒点芝麻,估摸着抗日这孩子得乐疯。
她和从民已结婚快一年,如今已怀着八个月的身孕。他们当初在浙江相识分别后,又在重庆相逢结婚,一起捱到了日本投降的那天。
而从民,他在婚后接到了调任到延安的命令。在离开前,他带着小潘,小孟又一次回到了浙江,将曾经战友的死讯和遗物一一带给他们家人。在江阴,他看到了当初刘水根去世前叨念的那个未见过面的孩子,那是他的遗腹子:刘抗日。如老刘希望的,那果然是个男孩。见面时,这孩子已经七岁,他奶奶和娘亲都已不在,靠吃长江村的百家饭接济过活,从民便把他接到自己身边,当自己亲儿子一般养着。
小孟的家乡孟家村就在浙江和上海的交界处,她说想回自己的家乡。她当年背着父母离家,如今日本人终于投降了,她只想回去好好孝顺自己父母,见见她的哥哥。她说会回去开个小诊所,给村里街坊牲口看病,用好玉容这几年教她的医术。玉容在她走前,给了她很多医书药材,塞满了她的行囊。
小潘说要继续当兵。他不愿意回新春村,他无法原谅当年祠堂里那些在他父母死时袖手旁观的村里亲戚。他走到新春村的村口,只远远看了眼,再没踏进他的家乡。
如今他跟着从民来到了延安,他想在这里转投空军编,学开飞机做个飞行员。
玉容在厨房刚和好面,准备醒面的时候生灶火。但她如今身子重,蹲下不方便,总要多花上更多时间。
“我去食堂打饭吧。”从民出现在厨房门口,从口袋里掏出火柴。
“你怎么起这么早?”玉容看了眼窗外,天还没亮:“别吃食堂,今个儿是除夕,给抗日吃点私货儿,给他烙个红糖饼。”说着,玉容推搡着从民出厨房:“你再回去睡会,今个儿是过节,组织上不会有事找你的。”
从民却顺势将玉容轻拉到客厅座位前,将玉容按下坐下:“你歇着,我来做吧,我睡不着。”他蹲坐到灶旁的小板凳上,将旁边的干稻草扭转成紧紧的一个圈,用火钳夹紧,空出只手划根火柴给自己点了根烟,顺手就把剩下的火柴点燃钳紧的稻草塞到灶头深处。
从民一边抽着烟,一边静静地看着灶里的火光一点点变亮。
“怎么又睡不着了?是在想去上海的事吗?”玉容在客厅,隔着门问他。
“算是吧。”从民深吸口烟:“就怕这次谈判没那么顺利。”他抬头看了眼自己的妻子:“万一你生之前,我还没赶回来。。。”
“不会的,大家好不容易打走日本人,都指望着想好好过太平日子,哪会有人还想打仗的。更何况是自己打自己人呢?毕竟国民党之前都是和我们一起打仗。”玉容倚在厨房门外,看着从民,她微微压低了声音:“从民,我听说,你原来也是国民党的人?所以这次才让你去和谈的吗?”
从民没说话,只往灶头里又塞了把干草。
“我都没听你说起过。其实又没什么好避讳的?你看葛司令,朱将军,原先都当过国军。好多人还比你入党都晚呢。。。”玉容径直走到锅边择弄韭菜。
“还要炒个韭菜吗?”从民叼着烟,挽着袖子走到玉容边上帮她。
“我弄到了两个鸡蛋,今天午饭给你们做个鸡蛋韭菜馅儿的饺子!怎么样?”玉容娇羞地看着看了眼从民。
从民握了下玉容的手:“打一个鸡蛋兑水煎,加到馅儿里提个鲜就行。另一个鸡蛋给你单独蒸个蛋羹补身体吧。听话!”
“我不用,倒是你,这几天都在忙国共谈判的事儿,整宿整宿地开会,难得休息,还不肯多睡会儿。我怕你撑不住,还是吃好点,补补身体。”
“你放心,我到那边吃得一定比你好。”
“你说上海啊?”
“是啊。”
“不会吧,虽然都说上海那边那些人吃得奢侈,但毕竟十多年仗才打完,哪能真这么快缓得过来啊。”
从民冷面瞥了一眼玉容:“对哦,你没见过战争前的上海吧?”他手往锅里探了下温度:“把油拿来。”
玉容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个厚实的陶瓷罐,打开两层盖子,舀了一小勺菜油倒进锅里,用手指把勺子里余下的油抹净进锅后,舔了舔手指回从民:“没去过,我打仗时也就跟着你在浙江,哪去过上海城里啊。”
“那帮子人之前过得有多奢侈,你是不知道的。”从民取了一小块小麦面团,撮了点红糖在中间,捏成一个小小的薄饼下锅,动作娴熟。从民将嘴里最后一口烟吸尽掐灭,吐出一口烟:“我过过那种生活,我是直到27年才离开的上海,之后也没回去过了。”
玉容睁大了双眼,有些吃惊。从民从不说他的过往。但在他们结婚的那晚,一个貌似是重要人物的首长曾短暂出席,只在敬酒时对从民说,佩服他愿意隐姓埋名,从游击队的一个小兵做起。当时她曾生疑,但也没多想,只估摸着从民入党早,军功高,认识党里许多首领。
在结婚后的日子里,她敏锐地感觉到了自己的丈夫应该有过女人,知晓许多男女之间的门道。她曾试探性地问过从民是否在乡下曾经结过婚,或在军队里和其他女人在一起过,但从民都予以否认。毕竟她和从民相遇时,他已37岁,而她只有25岁。
战争让婚姻变得草率,却也又浪漫。
她回想自己在浙江初遇从民时,在满是粗鲁士兵对她新奇打量的军营里,只一眼她就看出他的不同。他对所有人都是谦和友好的,但对女性,他的目光中从不会夹杂来自异性视角的审视,也没有小心刻意的远离,只有一汪平和的尊重。这莫说在部队里,就是在她求学的同学中,家乡的乡绅间,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男子。
在她晚熟但也敏感,在繁忙地应付伤病与死亡时,小心地藏匿着自己的情窦,只以为自己是女孩对英雄的向往。直到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玉容”,再不是熟悉平常的“木医生”时,那一刻,她便确认自己已爱上了他。
她等了他两年,终于在重庆再次重逢,这一次,她大胆热烈地向重庆部队的师长请求。在长官的促成与见证下,他们得以完婚。多年相处下,她只以为自己与丈夫间隐约的陌生只是来自于年龄与经历的差距,是丈夫天然沉稳平淡性情下习惯的相处之道,却在此刻惊醒,原来她对自己的丈夫过往的人生的了解,几乎是一片空白,甚至一块从他口中漏出的碎片都没有。
他只说过他是在农村长大的,父母双亡。但他读文学历史,懂外语战术,甚至连一些医术和音乐艺术的知识他都知道。
为什么?现在想来,实在可疑,一个普通农村长大,刚成年就立马参军入党的男人会知道这么多?
1927年的上海?玉容听说过那段惨烈的往事。难道从民之前是为我们共产党做特务工作的,必然是如此了。
玉容只能想到这。她是个聪明人,很多事她知道自己不能问,也不需要问,重要的是:如今局势已经安定,这个男人现在就在她身边,对她依旧温柔谦和。他在党里身居高位,而她已怀了他的骨肉。他不会离开她。这就可以了。
想到这,玉容不再多问,只拿来一个干净的碗放到从民面前。
从民将锅里烙好的过油最多第一个糖饼放进碗里,拿了双筷子连同着碗一同递给玉容:“你先尝尝味道。我这就去叫抗日起来。”
玉容笑着点头,拿过筷子,夹起饼子咬开一小口,顿时甜香味顺着热气一扑上脸来。
从民摸了摸玉容凸起的肚子。

1925年 林容与
文逊先生在三月病逝于北京的仁和医院。他的身体从去年年末突然恶化,安颂觉得蹊跷,容与便陪着安颂,将文先生送到了北京最好的医院,请国外的医生来给他看病。但所有医生都说是癌症急发所致。按照文先生生前遗愿,安颂将他遗体接回了他革命生涯的高峰与终点:南京。
文先生的葬礼成了一场并不体面的群像戏。
文先生曾有过多任妻子,育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其中一儿一女均已成年,不愿认安颂作母亲,从不来往。而安颂自己,因为早年新婚时跟着文先生奔波操劳,在一次流产后便再不能生育,没能留下与文逊的一点血脉,也就没留下自己最后的一点依靠。
文先生死后,他原先的几个亲信,生前与之不合的独子,党内的元老,地方的军阀代表,全来参加了他的葬礼。姜致清却说自己人在上海有事,需耽搁几天再来。
林子钦带着自己全家,包括林裕颂的丈夫儿子,和林宝颂一同从上海出发,比姜致清早两天赶到了南京,和安颂容与会面。
这是容与第一次正式以林家一员的身份,参加林家的家庭会议。除了因为林子钦在这个时候需要集结所有可以抱团的资金势力,更是因为在文逊先生最后的时光里,只有安颂和容与两人昼夜在旁侍奉。她是文先生遗言的见证人。
林子钦开门见山,他要说服安颂和容与支持姜致清做国民党里名正言顺的接班人。无论文先生最后的遗言实则如何,都只能说是姜致清。
他对安颂说,他已确认了姜致清在江浙沪的军队势力,裕颂也已经说服了在上海的外国大使。最重要的是,宝颂和姜致清的婚事已经定下。如此安排,对林家所有人都最好。
安颂答应了,容与也默认了。容与提出的唯一要求,是让易从文跟着姜致清,一同到南京,让他做国军二支队的将军。林子钦同意了。
确实,如此安排,对所有人都好。
两天后,姜致清从上海带了支一千五百人的军队驻守在南京城外。他进门便趴在文先生的棺木上失声痛哭,身后跟着从文。进门那刻,陪在安颂旁的容与和他对视了一眼,此后葬礼之上便再交流,直到一切尘埃落地,他们也是故意错开分别回到上海。
等从文回到茵宅,已是许多天后。容与正在自己的书房里用钢琴弹奏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这首歌原版是用弦乐所做,主旋律中的空缺便可以用小提琴的绵长的音色填补,钢琴音短,并不能体现这首歌的旋律之美。但容与只会钢琴,又那么喜欢这首歌,便自己扒了谱子尝试弹奏,却总觉得弹不出原版的意境。
容与见从文进屋,她正弹到兴处,并未停下。她每摸到几个音对味了,就用铅笔记在谱子上。
从文进屋便一脸疲惫地横倒在沙发上,使劲揉搓双眼,眯眼看到了房里的炭盆:“这都快四月了你怎么还烧着碳?”
“我觉得天冷就烧呗。怎么了吗?”容与听出了从文语气里的怒意,心生不安,便放下笔,仔细观察从文的表情。
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她内心对从文已经有一丝惧意。她每想起那一次从文对她的强暴,嘴唇都会控制不住有一些轻微的颤抖,她不恨从文,她恨的是她自己。她终其一身,仍逃不过自己作为一个女人,整个世界对她的奴役与熏陶。那一天,她竟在身体上本能地作出屈服的姿态,从心底深处的默认了自己的无力,而面对的是一个她亲手培养成长的男人。
更可恶的是,那强烈的屈辱感还夹杂着轻微的异样快感,然后反噬成更强烈的屈辱感,如此反复叠加,在她每每想起那一天时,如浪潮般向她袭来。
而最让容与恐惧的是,在文先生葬礼上他两相互对视的那一刻,她已经意识到:从今以后,不仅是身体,在现实的权力面前,他们的身份位置已经对调。
易从文,易小满,在她手下早已长成了她再不可控的怪物。
她后悔自己被欲望装扮成爱情的样子所欺骗,她当初就不该只培养小易一人,以至于让自己如今到了如此窘迫的境地。
“你知道全中国人都在省吃俭用地筹款来打日本人吗?”
从文冷冷的一眼,看得容与心底里一阵寒意。她强忍着维持自己的从容得体:“我知道啊,那个筹款活动我捐钱了的。”
“不,你不知道,国外的华侨,那些工人,甚至把自己卖了都要筹款寄回来钱!就是为了给我们打仗用!而你却还在这里烧炭火?你在这里弹钢琴?!”从文大步走到容与面前,一张扭曲愤怒的脸就贴着容与的脸:“你弹什么钢琴!”他咆哮着把钢琴盖重重摔下,钢琴猛地发出沉重的声响,曲谱和笔散落一地。
那天从文死死掐住她脖子的那种窒息感的回忆又一次占据容与的身体,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慌张地看向门外,却没人上楼,下人们这会儿都在厨房忙碌。
也许是看清了容与的害怕,也许是钢琴的声音惊醒了从文,他如梦醒般突然冷静下来,原本涨红的脸色渐渐恢复:“你的大姐,林裕颂,她把筹来的钱,全挪走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和你说的?”容与第一反应是她并不相信他们会这么快和从文交底,其次才是觉得不可置信。她知道自己大姐也许干得出这事,但不可能做得这么过,更不可能这么快。。。
“他们存在了美国的银行里,买了美国的地皮,用的就是你大姐林裕颂的名字,还有她的老公,对,还有你哥哥。”从文转头看向容与:“你和林安颂,有没有份?”
容与忙回道:“没有,我真的不知道!”
“容与?”从文狠狠抓紧容与的手臂:“你老师告诉我,文先生遗言里是真的让姜致清接班的吗?”
容与瘫软下来,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同那些人一样,深爱着这个国家。在她在英国并不快乐的少年生涯里,她阅读着母亲的满屋书籍,将文字中撰写的祖国视作自己最后的精神归属。她从没有篡夺这个国家的野心,没有改变历史的妄想,她只想在这浪潮下在她唯一的家园里安稳地度过余生。
我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