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毯编织者(译文)(第三章)
The Hair-Carpet Weavers
by Andreas Eschbach
发毯编织者
III The Hair-Carpet Preacher
发毯传教士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几缕发丝掠过他的脸。他恼怒地挥了挥手将它拂开,然后闷闷不乐地看着指间冒出的白发。他讨厌每一个提醒他正在逐渐变老的讯号。于是他将这发丝和烦恼一起甩到了脑后。
他在那些房子里耽搁了太久,用了太多的力气试图开导那些顽固的家长。而一辈子的经验告诉他,这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现在,晚风已经在吹拂他破旧的灰斗篷,天气开始变凉了。发毯匠的偏远房屋之间的道路漫长而又孤独,这对他来说似乎一年比一年艰难。他决定再去一户,然后回家。而他的下一个目的地正是奥斯特万家。
尽管如此,年龄的增长还是给他带来了一个优势,这时常缓解他不断增长的情绪:它给他带来了人们眼中的权威和尊严,这是他那个不受尊敬的教师职位从未给过他的。无论是关于孩子上学的必要性,还是关于父亲拒绝支付孩子的次年学费,他需要与之争论的场合越来越少。而且越来越多的情况下,他只需要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足以将这些反对意见扼杀于萌芽中。
但是这一切啊,他一边摇摇晃晃、气喘吁吁地沿着石板路走着一边想,如果他还能有选择的机会,这一切都不足以成为他变老的理由。为此,他养成了从日历上就抢占先机的习惯,每次都要比之前更早地去收学费,这样他就能更舒服地度过寒冷的季节了。特别是他去发毯匠家收费的那些日子总是很难熬的。他们都住在城外很远的地方,而且对他们来说,为了符合他们的身份地位,对他们提出请求的任何人都必须亲自去拜访他们。他再也不想在一年的末尾,在阳光的怒视下继续这段旅程了。
终于,他来到了房子前面的露台。他让自己好好地休息几分钟,喘口气,同时趁机观察了一下奥斯特万的家。这房子很老了,就像大多数发毯匠家一样。老师敏锐地观察到了房子的石墙所采用的一种连接技术,这种技术在上个世纪就已经被广泛运用了。尽管一些扩建部分看起来同样古老,但它们确实是最近才增建完成的。
现在还有谁会对这种事感兴趣呢??他难过地想着。这些知识会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吧。他敲了敲门,然后立刻下意识扫视了一下他的教师长袍是否穿着得体。体现一个专业的教师形象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这里。
一个老妇人为他开了门。他认识她。是奥斯特万的母亲。
“您好啊,迦利亚德。”他说,“我是为了您孙女塔罗阿的学费而来。”
“帕纳格,”她简单回应道,“进来吧。”
他把手杖靠在了房子的外墙上,又提了提自己的长袍,走了进去。她给他让了个座,递了杯水;然后进到房子里面去通知她儿子了。从敞开的房门望去,帕纳格可以看到她拖着脚步上到发毯打结室的背影。
他吞了一大口水,坐着的感觉真好啊。他审视着这个他之前来过的房间——光秃秃的白墙,挂着一把锈蚀的破剑,高高的架子上还摆着一排酒瓶。从门上的破口向内窥视,他瞥到了另一位发毯匠的女人忙碌的身影,她正在房间里折叠衣物。然后他又听到了下楼梯的声音;这次是年轻、有活力的声音。
一个脸型狭长的年轻人走出了门,他的脸色冷硬。是小奥斯特万。众所周知,他在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非常粗鲁而冒犯,从个人形象而言,他似乎总是给人一种一直在努力证明某些事情的印象。帕纳格觉得小奥斯特万很难相处,但他知道小奥斯特万对他却很看重。也许他觉得他要感谢我给了他生存的机会,帕纳格苦涩地想着。
他们正式互相打过招呼,帕纳格报告了老发毯匠的女儿塔罗阿过去一整年的学业情况。小奥斯特万一直漠然点头,似乎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你们肯定是在教她服从和敬爱陛下,不是吗?”他想知道。
“当然。”帕纳格说。
“很好。”小奥斯特万点了点头,拿出几枚硬币,付清了学费。
帕纳格离开了,他陷入了沉思。每次来这里都会唤醒他的一些记忆:那是很久以前,他还年轻,充满活力,相信自己可以搞懂整个宇宙——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迫使世界向他袒露所有秘密与真相。
帕纳格恼怒地哼了一声。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今天,他不过是一个因记忆能力太强而饱受困扰的奇怪老头而已。远处,太阳已经挂上了朦胧的红色,即将和地平线合并。它的光线不强,无法提供任何温暖。如果他想在夜幕降临之前回家就得抓紧时间了。
一个正在移动的身影吸引了帕纳格的注意力。当他试图用眼睛捕捉那个人时,只看到了地平线上一个骑手的轮廓。他弯着腰,仿佛睡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骑在一头可怜的小坐骑上,正在费力地向前行进。
帕纳格说不出什么原因,但这个画面让他有一种厄运将近的感受。他停了下来,眯起眼睛,但没办法看得更清楚了。黄昏时分一个睡着的骑手——看起来没什么奇怪的。
*
当他赶回家后,他沮丧地发现自己忘了关上教室的窗户。无尽的北风将细细的沙尘从沙漠中派送到了房间里,并均匀地铺满了每个角落。帕纳格恼火地从装教学用品的柜子里拿出他那条破烂的稻草扫帚,他甚至要把一些沙尘扫出窗框才能把窗户关上。他点亮了土制油灯,在温暖而闪烁的光线下开始工作,他掸去桌椅上的灰尘,清扫了靠墙的架子和上面的旧书,最后把地上的沙尘扫净。
之后,他筋疲力竭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远处发呆。摇曳的灯火和夜晚的教室——这些东西也勾起了他的回忆,这都是因拜访奥斯特万家而起的。他们经常在这里对坐,互相朗读书籍。他们曾充满激情地热切讨论那些词,那些句子,从夜晚直到天明,而且不止一次。但他在没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突然解散了这个小组。自从那以后,他就经常避免在这个屋子里过夜。
他还有那些书。它们正躺在阁楼的阴暗角落里,它们被他装在了一个破旧的袋子里,藏在柴火下面。他下定了决心,此生绝不再让它们重见天日;只有等他的继任者找到它们,或者,永远都找不到它们才好。
凡疑心吾皇者,厄运必接踵而至。
奇怪。他突然记起从他还是孩子的时候起,这个教条就比其他教条更让他困惑。也许他生来就带着怀疑这种疾病,与之抗争一生就是他的宿命……要学会信仰。信仰!他离信仰太远了。实际上,他苦涩地想,他宁愿离这一切都远远的。
凡疑心吾皇者,厄运必接踵而至。而他会将厄运带给身边的所有人。
回想当初,购买这些书对他来说还曾意味着胜利。那时,他请去港口城旅行的朋友替他捎回这些书,次年,当他拿到书的时候心里涌起了无与伦比的胜利感。为此他付出了难以置信的钱财,但对他来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宁愿用自己的右臂交换这些书——来自帝国其他星球的书。
但是,他没有意识到,这个行为将怀疑的种子洒在了他肥沃的土地上。
令他无比惊讶的是,在这些书中他发现了来自三个不同世界的发毯匠的参考资料。有时他会遇到含义不明的单词或表达方式,但对这个最高种姓的描述清楚表明了他们的身份:他们是终其一生都在用妻子和女儿的头发为皇宫织出一张发毯的男人。
他还记得他停止阅读的那一刻,皱着眉,抬起头,盯着油灯发黑的火焰。从那时起,他的脑海中就开始生出问题,而这些问题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他。
他开始计算。他的大多数学生在处理大数方面没什么显著的天赋,但算术是他最大的优势之一;尽管如此,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遇到了困难。雅罕诺齐亚地区有大约三百名发毯匠。那么像这样的城市还有多少呢?他不确定,但即便是最保守地估计,他也得到了惊人的发毯数量,而商人每年都会将这些发毯带到港口城,转运到帝国的飞船上。而一张发毯的体积并不小——大概高度和人相同,宽度和人的臂展相同,这被认为是最理想的发毯尺寸。
发毯匠的圣约中是怎么说的?帝国的每一个省份都会为美化皇宫献上自己的一份力量,而编出宇宙中最珍贵的发毯则是我们的荣幸。如果整个星球的发毯产量还不足以铺满皇宫,那么这座宫殿得有多大?
他感觉自己在做梦。他过去随时都可以进行这些计算,但他从没有过这个想法;在那之前,这种数字的游戏对他来说纯粹是渎神。但现在他拥有了这些书,告诉了他其他三个星球上的发毯匠的情况……谁知道还会有多少发毯星球呢?
现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要想起他当初这么做的原因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组织了一个小圈子,晚上定期聚会,有几个和他同龄的男人,他们认为持续学习是一个有价值的人生追求。其中有治疗师,几位工匠和一位富有的牧民。
这是一件费时又费力的工作。他当时只想把他们培养成可以和他共同交流的伙伴。在和他讨论脑海中的问题之前,他们有许多功课要做,否则讨论是没有意义的。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对自己所居住的世界的情况只有非常模糊的概念。皇帝居住在“星宫”之中——他们只知道这么多——但他们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开始教给他们他所了解的关于恒星和行星的知识。比如夜晚的星星只不过是遥远的太阳,其中许多还有自己的行星,而在那些行星上可能有人居住。比如说,当然,所有行星都属于帝国,而在离此无限遥远的帝国心脏位置,有一颗行星,星宫就座落其上。他必须教给他们如何计算面积以及如何处理大数。只有在那之后,他才能小心翼翼地向他们渗透自己的异端思想。
但……凡疑心吾皇者,厄运必接踵而至。而他会将厄运带给身边的所有人。怀疑始于一点,之后如烈火般蔓延……
*
第二天他在教书的时候,过去的记忆还在追随他的脚步。和平常一样,这个小房间里的每一张椅子、每一块地面都坐满了人,今天他花了相当大的努力来控制住这群活泼的孩子。全班齐声朗读,而帕纳格只是心不在焉地浏览着他自己书上的课文,并试图通过声音识别那些阅读迟缓或困难的孩子。通常他很善于,但今天他却似乎听到了根本不在场的人的声音。
“有个传教士在集市广场宣讲呢,”一个岁数较大的男孩喊,他是一位布商的儿子。“我爸爸告诉我说下课就去那里。”
“我们可以一起去。”帕纳格回复道。他告诫自己要在宗教事务上显得特别热心。
但之前他并不是这样。在他年轻的那些岁月里,他曾更加开放。他会毫不犹豫地和他人分享自己的思考与感受。当他情绪低落时,他会请求学生们的原谅;而当他被问题困扰时,他甚至会不时在课堂上对其发表议论。即使在那些书让他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与困惑时,他也曾尝试着和他的学生解释他的困境。
但是,当他注视到学生们迷惑的眼神后,就会改变话题。只有一个学生不同,一个异常聪颖,反应别致的男孩,他叫阿布隆。
他很惊讶,因为他在这个瘦小的男孩身上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那种能共同交流的伙伴的感觉,而之前在那些成年人身上都没找到。阿布隆虽然所知甚少,但他已经具备了独立思考的基础能力,这不得不让人吃惊。他经常用他那深不可测的黑眼珠望着你,凭着孩子简单直接的智慧,他可以看出结论的瑕疵,并提出直指核心的问题。帕纳格为他着迷,他不假思索地邀请男孩参加了晚间讨论小组。
阿布隆来了,他睁着眼睛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的父亲老奥斯特万是一位发毯匠,后来就禁止他来学校了。
然而,老师邀请阿布隆随时都可以来看他,多长时间来一次都行,只要他愿意。他邀请阿布隆阅读他所有的书籍,并询问任何他感兴趣的事情。于是阿布隆成为了帕纳格老师家中的常客。一次又一次,他寻找各种借口溜进城里,花费几个小时甚至是整个下午在老师的书海中遨游。帕纳格给他泡最好的茶,并尽全力解答他的所有问题。
回首往事,帕纳格感慨地发现,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爱阿布隆到了视如己出的程度,他想用近乎父亲般的温柔来满足这个男孩对知识无法抑制的渴望。
这就是阿布隆那日也在现场的原因。那天帕纳格意外地接待了朋友的到访,朋友刚从港口城第二次旅行回来,带来了一包书——以及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谣言。
“你确定吗?”帕纳格不得不反复告诉自己,他没有听错。
“我从几个外商那里听说的。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想出来这个谣言的。”
“一场叛乱。”
“是,一场反抗陛下的叛乱。”
“这真的可能吗?”
“他们说国王不得不退位。”
那天晚上之后,阿布隆再也没回来过。过了一段时间,在许下保密的誓言后,有人告诉帕纳格,阿布隆已经死了。显然,他在家里发表了异端、渎神的言论,随后他父亲为了新生的儿子杀了他。
那一刻,帕纳格意识到了他的罪有多深。他放任自己的怀疑情绪,结果摧毁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年轻生命。他种下了厄运的种子。于是他没做任何解释,就此解散了讨论组,并从此拒绝谈论在那里提出过的任何问题。
*
现在,他在孩子的簇拥下向着集市广场快步走去,一种压抑的感觉笼罩着他。天气凉爽,阳光明媚,但他感觉自己仿佛正走进一个被黑夜吞噬的山谷。他陷入了如流沙般的回忆中。在意识的边缘,他眼见着自己几次尝试让孩子们聚拢在一起,但总是优柔寡断,其实他并不在乎这些,所以基本上任他们为所欲为。
传教士坐在一个石制基座上,那是用来搭建节日展台的地基之一。一群人聚集在他周围,年龄各异,社会地位也各不不同,他们都在听他讲话。
“在我四处传道的旅途中,我在每个城市都见到过诉说他们悲惨生活的人;他们正在受苦,无论是饥饿还是贫穷,或者是被他们的同胞欺凌。”他用巡回传教士所特有的诗篇般的语调吟诵着,这让他的声音能传出很远。“他们对我讲述这些,不过是寄希望于我能够帮助他们——也许我能提供一些好的建议,甚至施展神迹。我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即便有也是你们早就已经知道的。我所能做的一切,只是提醒你们一件可能早就被你们忘记的事情——那就是,你们不属于自己,只属于吾皇,我们的主,只有通过祂你们才能找到存活的意义。”
有人给他拿来了一块水果以示奉献,他打断了他的传道,浅笑着接受了礼物,然后把它和他早就堆在旁边的其他东西放在一起。
“如果你们正在受苦,”他用恳切的语气继续讲,“那么只有一个原因:你们忘记了信仰。接着,你们试图自己思考,然后厄运降临。哦!”他举起右手以示警告,“你们太容易忘记你们从属于吾皇了。这是一项如此艰难的工作,需要有人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你们。”
突然之间,他把胳膊从褴褛的袖子中伸出来,直指天空。帕纳格用阴沉的目光看着这一幕。他还是没办法摆脱是自己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的那种感受。
“你们以为,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角落,我们都在付出如此多的努力,除了编发毯几乎什么都不做,这是为了什么?难道不就是为了让我们的陛下不再需要踏足于裸露的石头上吗?你们可能以为,肯定有其他更简单的解决办法吧。不!这所有的一切——发毯的仪式——都不过是吾皇献给我们的最仁慈的礼物;这是祂救赎我们的方式,为了防止我们在他面前迷失,一头扎进自我毁灭之中。这就是唯一的答案。当每一位发毯匠编出每一个发结,祂都在想着,我,属于陛下。而余下的你们,牧民、农民和工匠,你们是能保证发毯匠们履行职责的人。当你们每个人完成各自的琐事时,你们也完全有权利重复这个想法:我,属于陛下。我这样做都是为了陛下。至于我,”他双手交叉,虔诚地放在胸前,“当我在各处传道时,我要对所有我遇到的人大喊“记住!”,我只是展现祂的无上意志的一个卑微的工具而已。”
帕纳格感觉不安,他想到了一长串的房子名单,他还要去挨个收取学费,站在这里似乎只是浪费时间。但他也没有什么脱身之法。
传教士端详着他,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因此我必须要谈谈那些无信者,那些怀疑者与异端们,我必须警告他们的信徒。无信者就像怀有传染病之人,他并不像你们那样只是偶尔忘记了信仰——那是人性使然,只需要简单的提醒就能恢复你们的信仰。无信者不是单纯忘记了信仰,相反,他们很了解信仰,但刻意忽略了它。
一股热气涌入帕纳格的脑海,他需要努力保持与自己无关的表情,似乎那个憔悴的胡子男突然开始单独和自己说话一样。
“他这么做是因为他希望能从中获取一些好处,因此他设计了各种狡猾的论点和论据来证明自己的合理性。这些怀疑的论调对普通人来说就是残害心灵的毒药,会让他们误入歧途,无信者趁机在他们身上播撒怀疑的种子,同时,也是毁灭的种子。我告诉你们,如果在你的身边有一个无信者,那么你就像一个房子在熊熊燃烧却还平静地坐在烈焰旁边的人。”
帕纳格感觉到有些市民可能正在看着他,充满怀疑地打量他。即使二十年过去了,他曾提出的那些煽动性的问题仍未被遗忘。他们中的一些人肯定现在正在回忆着,盘算着。
他们是对的。怀疑仍在他心中,像一颗正在等待迎接毁灭的种子,他无力将其连根拔起。他亲眼目睹了自己是如何让他人陷入灾祸之中,而他自己却还在坚持生活,过着一个又一个灰色的日子,了无生气。一旦怀疑开始滋长,就再也无法命令其消失。他已无法简单相信这句话并忠实履行其义务: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他只会想,皇帝真的存在吗?
有谁曾经见过皇帝吗?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只知道他一定在一个很遥远的星球。当然,他们是有照片的,而且每个人对皇帝的脸比对自己父母还要熟悉。但是,据帕纳格所知,皇帝从未踏足过这个星球。据说,皇帝是不朽的,他自古以来就存在着,统治着所有人……他听之甚多,却知之甚少。一旦你开始怀疑,它就会变成一种邪恶的内在驱动力,让你继续下去。
“要警惕那些宣扬怀疑和无信的声音。要警惕自己不要听异端讲话。要警惕任何尝试说服你自己寻找真相的人。没有什么比这更邪恶的了!真相太宏大了,一个弱小无能的凡人能理解吗?不,只有通过对吾皇的敬爱与服从,我们才能理解真相的意义,获得安全的指引——”
传教士停顿了一下,审视着帕纳格。帕纳格回应了他的注视,一瞬间,仿佛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了他,令他恍然大悟。我认识这张脸!很久以前,他认识这位传教士,但一时之间他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认识的。当然,这份熟悉感是相互的:帕纳格感觉到了那个传教士也认识他,一瞬间他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惶恐一闪而过。但那只是一瞬间,随即对方的眼睛里便开始燃烧着狂热的恨意,喷涌着复仇的渴望。
帕纳格感到有点恶心。这位衣衫褴褛的传教士到底记得什么?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听到血液在耳边的奔涌之声。他只是模糊地意识到这位传教士还在讲话。他是在鼓动人群用石头砸我吗?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怀疑过皇帝,然后厄运降临到了他人身上。现在轮到他了吗?命运的脚步已经追上他了吗?哪怕他已经感觉到遗憾和悔改了?
帕纳格逃跑了。他只听见自己对高年级的学生嘱咐了些什么,可能是让他看着所有孩子都回家之类的事情吧,然后就离开了。他感觉到脚下的石头在嘎吱作响,听到房子墙壁上传来的回声,脚步越走越快。第一所房子的角落对他来说仿佛是救命稻草。赶紧消失,离开他的视线!
但他立刻就想起在哪里见过那个人了。他猛然停住脚步,发出一声惊呼,那声音里有种说不清的感受。这可能吗?这位他刚认识的——传教士?虽然在内心深处他知道自己是对的,但他还是转过身来往回走,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他躲在刚刚逃跑的房子拐角,向着集市广场窥探。
毫无疑问了。那个正坐在虔诚的人堆里,穿着神圣的传道者毛衫的不是别人,正是年轻时在科尔基马学校和他一同执教的同事。他认出了传教士的动作,然后是他的五官。布拉卡特,那是他的名字。
帕纳格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直到现在他才感受到如钢筋一般压迫他胸膛的那份致命的恐惧。他担心那个人已经开始怀疑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他逃跑是因为害怕被当成异端用石头砸死。但他其实没什么可害怕的。那个人认出了他,也看到了帕纳格认出了自己——所以他知道他遇到了一个了解自己秘密的人。那肮脏的秘密。
那是大概四十年以前的事:科尔基马是一座位于休眠火山口边缘的城市,它拥有平原上的美丽远景和落日投下的奇异阴影。两位年轻的教师一起在城里办学;帕纳格素以性格友好和善于交际闻名,而布拉卡特则很快就有了严格与苛刻的名声。他几乎每个晚上都要留学生课后单独辅导,而且留的大多是女孩;他声称她们在课堂上不如男孩用心听讲。
时光流逝,直到有一天,一份充满眼泪和痛苦的证词才揭示了布拉卡特利用女学生所要达成的淫荡目的,而这才是他一直严格管教的真正原因。在愤怒的市民还没来得及想办法惩治他,他就在一天夜里消失了,而帕纳格则不得不留下来忍受太多令人不快的听证会。这也是他离开科尔基马的原因。也正因此他才来到了雅罕诺齐亚。
现在他们又碰面了。帕纳格突然觉得很痛苦。一方面,他欣喜若狂,他觉得自己安全了,因为他抓住了对方的小辫子;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很沮丧:他真的能就这么轻易脱身了吗?
他曾怀疑过,而这份怀疑杀死了一个年轻人。他无可救药地沉迷于怀疑,而那个本可以揭穿他的罪行的男人如今在他的掌控之下。这是一场毫无荣誉感的廉价胜利。不,这不是胜利——只是逃避。他保住了颜面,却丢掉了荣誉。
这天下午,他呆在家里。吝啬的发毯匠们不会后悔晚一天交学费的。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随意地打扫者某些东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灰色,一切都是灰暗而荒凉的模样。
他在门口挂着的皮挎包前站了很久,视线几乎完全迷失在它身上。这个书包是阿布隆的。他最后一次来访的时候,把它挂在了这,离开的时候又忘了拿走。从那以后,它一直挂在这里。
后来,他突然有种歌唱的冲动。他操着嘶哑而未经训练的嗓音,试图哼唱一首小时候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歌曲。它的开头是这样的:“我把我的一切先给你,我的陛下……”但他已经记不住剩下的歌词,最终只得放弃。
过了一阵,门外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他打开门,来的是牧民加鲁巴德。他身穿风化的皮衣,头发花白,身材瘦小。二十年前,加鲁巴德也是讨论组成员之一。
“加鲁巴德……”
“你好啊,帕纳格!”乐观的牧民看起来心情不错,近乎愉悦。“我知道自从我们上次谈话以来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有件事一定要告诉你。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帕纳格退到一旁,让他进去。这个人现在出现让他觉得很奇怪。他们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联系了,实际上自从牧民的女儿毕业以后就再也没联系过。
“你绝对猜不到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加鲁巴德喋喋不休地说,“我必须告诉你这事。你还记得我们一起讨论的那些夜晚吗?就在你家。年轻时候我们一起讨论的?那些问题?我可没忘;你给我们讲了关于行星和卫星的所有知识,还有恒星就是极其遥远的太阳……”
发生什么了?帕纳格想。为什么那个时候的所有事情今天都突然轮番围着我转?
“好吧,首先我必须解释一下,我带着我的羊群从很远的地方一路来到你家。有人告诉我,好像就是一个流动的小贩女人说的,她说几周以来,旧的河床里一直有水流过。由于目前城市周围的情况不太好,我就赶着我的科波羊过去,希望在那里找到合适的牧场,你知道的对吧?嗯,把羊赶过去需要三天才能完成,但我一个人一天时间就能返回。”
帕纳格尽可能用耐心说服自己坚持下去。加鲁巴德喜欢听自己讲话,而他也很少不绕圈子直奔主题。
“好玩的部分来了:在回来的路上,我绕道去逛了沙布拉特岩——毕竟我都已经来到这了——只是为了看看能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在里面捡到几块水晶。可我刚开始找,那个人就从岩洞里冒出来了!”
“谁?”帕纳格有些恼怒地问道。
“我不知道。一个外来者。他穿着很奇怪的衣服,还有他说话的口音!我不知道他是从哪来的,但肯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反正,他上来就问我是谁,干什么的,最近的城市在哪里,还有很多类似的事情。然后他告诉了我一大堆你能想到的最古怪的事情,最后他跟我解释说他是一名反抗军。”
帕纳格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反抗军?”
“别问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他说的任何一句话。他说什么自己是反抗军,还说什么他们已经废黜了皇帝。”加鲁巴德咯咯笑了起来。“你想象一下……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说的。好吧,然后我就想到你了,你知道的,还有你那个朋友,那天下午来的,和你一起讨论港口城谣言的那个——”
“这些事情你都告诉谁了?”帕纳格用一种他自己几乎难以辨认的声音问道。
“谁也没说,我只是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我刚回到城里——”他已经不耐烦了;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故事的掌控力,所以他想继续下去:“对了,最近发生什么了?我看整个城市里的人都在奔走相告。”
“可能是因为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呆在城里的那个传教士。”帕纳格回答。她感觉疲惫、困惑、对世间万物有点不知所措。出于一时的冲动,他告诉加鲁巴德他认识那个传教士,知道他来自哪里。“他可能正在四处奔走,做一个神圣的传道者来洗清他之前犯下的罪孽。”
当他看到加鲁巴德的表情时,他知道他应该把这件事藏在心底。显然,它触动了牧民的神经,转瞬之间,牧民的表情从热情似火突然换成了冷若冰霜。
“帕纳格,我不想反驳你的记忆。”他僵硬地回答,“但我想你应该再仔细看看。我几乎可以肯定你看错人了。”
“哦,也许吧。”老师小心地回应着。
*
加鲁巴德离开后,帕纳格在门口站了许久,目光直视着前方。那感觉就像有人用一根大铁钩刺穿了他,搅动起他内心的一切——如山般堆积的压抑记忆和如水般奔腾的汹涌情感。牧民的话一直在他心里回荡,就像一个大山洞里传来的脚步声。
反抗军?那是什么意思?废黜皇帝可能吗?他听懂了这些词,但它们背后的想法对帕纳格来说似乎既荒谬又矛盾。
但还有那些书,他把它们藏在了干木头堆和巴拉克粪便的下面。其他编制发毯的行星。二十年前从港口城传来的谣言。现在它必须做出决定——怎样才是正确的选择?那选择需要勇气,也让人恐惧,因为未知的事物正在另一边等待着他。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有点抽搐,手指头已经挖进了自己的肉里。没有太多时间思考了。没人知道这个外来人会在沙布拉特岩呆多久。如果他错过了,那他可能会带着仍没有答案的问题走到生命的尽头。
他在离开城市的路上只遇到几个老妇人,她们甚至都懒得看他。当他离开城门时,他能感觉到过去几个小时的不安已经消失了。现在的他充满了清晰的冷静。
地平线已经变成了一条融化的火红条带。当他到达目的地时,蓝黑色的天空中出现了第一波星星的身影。遍布山洞的巨岩在暮色中逐渐升起,像是阴沉的圆顶。他看不到任何人。
“你好?”帕纳格终于喊道,起初还是很小心,很小声。后来,他没有听到任何答复,只能大声喊,“你好?”
“他已经不在这里了,那个外来者,”一个声音叹道,如刀锋般锋利。
帕纳格转了个身。传教士如同施展魔法一般突然出现在那里。布拉卡特,那个传教士。布拉卡特,那个神圣的传道者。布拉卡特,那个曾虐待过小女孩的罪犯。现在,更多人从岩石后面的藏身处中走了出来。
帕纳格看到他们的手里都拿着石头。一股热浪从他的小腹升起,直冲脑海。他知道他们会杀了他的。
“布拉卡特,你想要什么?”他假装愤愤不平地问道。
传教士的眼睛闪烁着恶意的光芒。“别叫我的名字!我是一个神圣的传道者,我不再拥有姓名。”
帕纳格沉默了。
“帕纳格,有人向我报告了。”传教士一字一句地说,“很多年前,你发表过异端言论,你甚至试图引诱你身边的人。”
就在这时,帕纳格在围了他一大圈的人群中发现了加鲁巴德。“是你?”
牧民举起了他的双手,仿佛是在为自己辩护。他是唯一一个没有拿石头的人。“帕纳格,我只说了刚和你说过的东西,其他什么也没说。”
“当加鲁巴德告诉我他今天下午的偶遇的时候,他说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我想是时候考验你对陛下的忠诚了。”圣·传道者继续道。他眼中带着赤裸裸的胜利神情补充道,“而你没有通过考验!”
帕纳格什么也没说。他已无话可说。他的罪恶终于还是追上了他。
“我不知道加鲁巴德遇到了谁或者遇到了什么。也许有人在和他开一个无聊的玩笑。也许他遇到了一个疯子。也许他想象出了整件事——无所谓。唯一重要的事就是你来了。这证明你认为可能存在针对陛下的反叛军。也许你产生了错觉——尽管这种程度的错觉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能力——认为有人可以废黜陛下。不管怎样,你现在站在这里,就证明了你不是一个相信吾皇的人。正相反,这证明了你是一个怀疑者,可能你一直都是。谁知道你到底给你身边的人带来了多少痛苦呢?”
“异端!”其中一个人喊道。
第一块石头击中了帕纳格的太阳穴,把他打倒在地。他看到了天空……宽广、空旷的天空。我向你臣服,我的陛下,他想着。石头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是的,我忏悔。我怀疑过您。我忏悔。我一直把怀疑放在了心里,我没有悔改。我忏悔。以您之真义,我的陛下,您将毁灭我,而我将永远迷失。我忏悔,我服从您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