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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Aiôn and Chronos:Deleuze and the Stoic Theory of Time

2023-07-21 22:15 作者:66离开i  | 我要投稿

[published in Collapse 3 (2007), 177-205]

JOHN SELLARS 约翰·塞勒斯


吉尔·德勒兹曾概述了一个通常认为属于斯多葛学派的双重时间理论:一方面是伊雍「aiôn」,包括一个无限的过去和未来;另一方面是克罗诺斯「chronos」,延展的当下。然而,在关于斯多葛主义的学术文献里,它们要么仅仅重构了一种理论,要么证据过于稀少和不连贯。在此,我提出了一种解释,来解释德勒兹和普通学者对斯多葛时间理论理解的差异。我通过回答这一问题而总结道:如果可能的话,在多大程度上德勒兹关于伊雍和克罗诺斯的理论应当被称之为斯多葛式的。


在他1969年出版的书《意义的逻辑》中,吉尔・德勒兹开始了一种对古代斯多葛学派出乎意料的介入。此书的目的在于,将语言涵义或意义解读为一种非-存在的实体,为了这一目的,他投身于斯多葛学派的语言哲学之中,对于斯多葛学派而言,语言涵义被分为四个无形实体「incorporeal entities」中的一个,在范畴“存在”「being」之外,但是却在更为广泛的范畴“东西”「something」之内。根据德勒兹,斯多葛学派的存在论设想了一个平面,在其两侧分别由有形原因「corporeal causes」和无形效果「incorporeal effects」所占据。尽管实际上这与古代斯多葛学派关系很小。对语言意义的存在论地位的思考是德勒兹转向斯多葛学派的主要原因,但是他在《意义的逻辑》中对斯多葛主义的介入绝不仅限于他们的无形体【incorporeal】理论。他同样也探讨了斯多葛学派的伦理学和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家的形象”。人们可能会说,德勒兹意义的逻辑(或意义的本体)这个第一主题「principal theme」给德勒兹提供了一条更广泛地探索古代斯多葛主义的道路。

在德勒兹介入斯多葛学派的不同方面之中,他将斯多葛学派的时间理论解释为一个关于克罗诺斯和伊雍的双重时间理论大概更加广为人知。随着德勒兹在英语世界的巨大影响力,这些通常认为属于斯多葛学派的伊雍和克罗诺斯的理论焕发了新的生机,通过网络搜索,能够在人文学科领域的出版物中快速找到一连串关于“斯多葛学派的伊雍和克罗诺斯的理论”的参考文献,从文学理论,到电影理论,建筑理论,女性主义理论,再到其他各种理论。

然而,如果转向公认的英语学术界,我们会发现找不到关于斯多葛学派的双重时间理论,并且,并没有德勒兹意义上的对伊雍和克罗诺斯的探讨。本文的目的在于,如果可能的话,在多大程度上德勒兹关于伊雍和克罗诺斯的理论应当被当作斯多葛学派的概念,而如果不能的话,则去询问这一概念从何而来。这是一个相当谦逊的学院式的工作,而在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中,我不主张任何得出的严肃的哲学结论。我会从概述德勒兹对这些术语的阐释开始,并且找到他所引用的那些第一手文献。之后我会转向早期斯多葛学派,并且找到他们对其时间理论所作的探讨。之后我会转向后期斯多葛学派的马可·奥勒留,我们同样应当认识到,他对于这一问题十分重要。我们同样应当简短地触及亨利·伯格森和威廉·詹姆斯之间的关于时间的争论,因为他们在争论中提到了对斯多葛主义的阐释。最终,我给该问题提供了一个答案,也就是,无论伊雍还是克罗诺斯,这两个概念都不是斯多葛学派的。

1.德勒兹对伊雍和克罗诺斯的论述

根据德勒兹,斯多葛学派对时间提出了两个不同的解读。德勒兹认为,斯多葛学派并没有将时间设想为过去,当下和将来三部分的连续体,而是将当下从过去与未来中分离出来。一方面斯多葛学派将时间设想为克罗诺斯,延展的、但是有限的、活生生的当下。另一方面他们将时间设想为伊雍,无限的过去与将来:

因此时间必须被把握两次,以两种互补但却互斥的方式。首先,它必须被完全把握为身体内的活生生的当下,在此,其同时行动以及由行动所依靠。其次,它必须被完全把握为一种无限可分的实体,它可以无限地分为过去与将来[…]。只有当下在时间中存在,并且当下集合起来吸收了过去与将来。但只有过去与将在才是时间所固有的,并且无限地分成每一个当下。这不是三个递进的维度,而是两种同时存在的对时间的解读。

就克罗诺斯而言,当下时刻已然是某种广延或绵延(étendue ou durée),一种既能扩张亦能缩小的延展--例如,现在的这一讨论,这一天,这一年。它甚至艳展至包裹所有时间,最终变成德勒兹所说的宇宙当下「cosmic present」。从这一克罗诺斯的视角下,过去与未来仅仅只是这一更大的当下的一部分,这一更大的当下将现在当下「current present」容纳其中:‘过去与将来仅仅指的是两种当下的相对区别’今天的过去与将来--昨天和明天--仅仅只是更大的当下的一部分,也就是这一周的一部分。因此,这里存在一系列不同广延的当下,它们包裹另一当下,而所有当下又被宇宙当下所包裹。

就伊雍而言,当下和过去未来之间的关系被颠倒了。并非当下能够扩张和吸收过去与将来,就伊雍而言,延展的当下在细分为过去与将来这两部分的过程中消失了。延展的当下被瞬间所替代,这个瞬间是一种数学极限,它没有厚度,没有广延,它位于过去与将来之间。如果我们认为,我们已经在过去与将来之间用任何广延分隔出了一个当下时刻,那么,将它再度分为过去的一部分和将来的一部分总是可能的。这种解读中,没有哪个事件可以称之为真正的当下,这些事件要么已然发生,要么尚未来临。‘从未有人死亡,但总是刚刚过世或即将去死’。从伊雍中,我们能发现一种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4.10》中对时间所作的探讨的回响。亚里士多德想要搞清时间是否真的存在,因为有些时间已经度过,因此它们不再存在,而有些时间尚未来临,因此它们尚未存在。‘当下’(num)「now」对亚里士多德而言,是一个没有广延的瞬间,这个广延往往分隔过去与未来,而这同样也不存在,这是因为当下并非一段曾经真正存在过的时间。

现在应该很清楚,这个归属于斯多葛学派的两种时间观念实际上是相互对立的。这种包含某种时间性的广延或跨度的延展的当下的观念与将当下定义为一个抽象的数学极限的观念并不相符。由此,我们有了两种截然对立的时间观念,它们包括两类不同的当下时刻的(为了避免困惑,德勒兹将没有广延的当下命名为‘瞬间’「the instant」)。对德勒兹而言,斯多葛学派并没有将时间设想成包含过去,当下与未来这三个元素。而是,他们将世界以两种不同的方式加以解读:一方面解读为,一种扩张与缩小的延展的当下(chronos),另一方面解读为,由没有厚度的瞬间所划分的,无限可分的过去-未来序列。

图示1.两种时间观念

(…(…(延展的当下)…)…)           ←过去…|…将来→

                 有限当下                            无限的过去与将来

                 克罗诺斯                                     伊雍

德勒兹直接将其表述为古代斯多葛学派的理论,而他将其引用为参考文献的那本书是法国学者维克多·戈德施密特写的《斯多葛体系与时间观念》。如果有人对这些理论是否真的是斯多葛学派的理论存疑,那么就必须转向戈德施密特并且评估他的解释,检查支撑其论述的古代文献。我们马上就会进行这一工作,但是首先让我们直接转向古代斯多葛学派和他们的一些现代阐释者们。

2.早期斯多葛学派对时间的论述

早期斯多葛学派几乎没有著作存留,为了思考他们的时间理论,有必要依据引述和对其观点的编纂性复述。确认早期斯多葛学派的思想绝非易事,而对于他们关于时间的看法更加如此。实际更加复杂,由于‘早期斯多葛学派’这一指称包括了太多思想家,每一个人都极有可能在某一时刻修正他们的观点。而现代读者与古代编纂者都认为,在任何给定的哲学主题上早期斯多葛学派只有一种立场,但并非如此。更进一步,古代编纂者和现代学者有时会假设一种哲学同一性,一种存在于早期斯多葛学派,同样存在于其代表人物,克里西波斯的著作之中的同一性。简而言之,确定斯多葛学派的时间理论的真实性是一个学术性的痛点。警告到位后,让我们来思考证据。

实际上只有三个文本复提到早期斯多葛学派的时间观点,这些文本散布于第欧根尼·拉尔修,普鲁塔克,和斯托拜乌斯的著作之中。后两者更长,并且包括早期斯多葛不同学派的复述,因此我把他们分为两部分,提供五个古代文本来加以思考。

(a)第欧根尼·拉尔修 7.141;时间(chronos)同样是无形体的(asomatos),是世界运动(kinesis)的尺度(diastema)。而过去「time past」和将来「time future」是无限的(apeiron)而当下 「time present」是有限的。

(b)斯托拜乌斯 1,106,5-23:克吕西波斯说,时间(chronos)是运动(kinêsis)的间隔「dimention」(diastêma),根据这个间隔,我们方可谈论速度快慢的尺度,或者说,时间是伴随着宇宙运动的间隔。可以说,万物都是根据时间运动和存在的[…]正如虚空在其整体意义上,其各方面都是无限的(apeiron),因此,时间(chronos)在其整体(panta)意义上,它的两边(eph’ hekatera)也是无限的(apeiron)。过去和将来都是无限的(apeiron)。他说的很清楚,没有时间(chronos)是完全当下的「present」(holôs enistatai)。因为连续之物是无限可分的(tomê),以此为基础,每段时间(chronos)同样是无限(eis apeiron)可分的(tomê)。结果是,没有时间(chronos)是完全当下的「present」(kat’ apartismon enestanai),但大致上(kata platos)它的确如此。他同样说,仅仅现在实存「belongs」(huparchein);过去和将来持存「subsist」(huphestanai),却不实存(huparchein),就像只有那些[实际上]是属性「attributes」的谓述「predicates」才能被称之为实存(huparchein),例如,当我散步时,散步对于我而言实存,而当我躺下或坐下之时,它便不再实存。

(c)普鲁塔克,论共同观念108 1c-108 2a:斯多葛学派[…]并不承认最小时间(elachiston chronon),也并不希望当下(nun)是不可分的「partless」(ameres),但又宣称,无论人们宣称他们已把握到了什么,无论人们把什么当成当下 (enestos) ,这些【人们宣称所把握到了的东西、被人们当成当下的东西】都是在部分未来「part future」和部分过去「part past」。[…]克吕西波斯[…]说在他的书《论空无》中以及其他地方,时间的过去部分(chronos)和将来部分持存(huphestekenai)但并非实存(huparchein)而只有当下实存。而在《论部分》这本书第3、4、5卷中,他坚持当下时间的一部分(enestekotos chronou)就是将来和另一过去。所以结果是,他将时间的实存要素分为实存之物的非实存的部分,或者毋宁说,如果当下并没有将来与过去的部分,那么他就没剩什么时间实存了。

(d)普鲁塔克,《论共同观念108 1e》:阿基米德说现在(nun)是一种过去和将来的接合和相遇,[…]现在(nun)并不是时间(chronos)而是时间(chronos)的极限(peras)。

(e)斯托拜乌斯 1,105,17-106,4:在波赛多尼乌斯看来:有些东西在其各方面都是无限的,就像时间的整体那样。而另一些东西则在某个特定方面【是无限的】就像过去或将来一样。因为他们每个都仅仅被当下(paronta)的涉及所限。他对时间(chronos)的定义如下:运动的间隔或者快慢的尺度。并且他坚持,在术语‘何时’「when」之中的时间是部分的过去,部分的将来,和部分的当下。后者由过去的一部分(meros)和将来的一部分所构成,后者包括了真实的分裂(diorismon)。而这种分裂(diorismon)是点状的(semeiode)。对现在(nun)或诸如此类的思考仅仅只是大致上的而并不全面。但是考虑到最小可感时间同样包括了这一未来与过去的分裂(diorismon),现在(nun)同样可以言谈。

这些文本是复杂的,并且在某些方面似乎又是相互对立的。从这些残篇中重建斯多葛学派时间理论这一挑战很惊人地并没有导致大量冲突的解释。在这些文本上,有的人认为斯多葛学派假设了一个有限当下,在过去与将来间的某种延展或者持续,而这些过去与将来在一方面都由当下所限,而另一方面又是无限的。

图示2 三元时间观

  ←无限过去…(延展的有限当下)…无限将来→

很明显这跟德勒兹的解读恰恰相反。另一些人认为尽管在过去与将来之间存在某种数学极限,但仍有一个延展的当下与一部分过去和一部分将来所重叠,实际上他们是将德勒兹的两个相反的解读结合成一个。

图示3 修正后的三元时间观

                瞬间

←无限过去…|…无限将来→

        (延展的当下)

那种已经支配了当代学术讨论的解读拒斥了这两种可能性。他们争辩说,对于斯多葛学派而言,当下本身并没有任何延展,然而当我们就像当下真的有延展那样探讨当下时,我们所探讨的几乎是一种虚构的或者虚假的当下。在思考并拒斥了另外两种解读后,索拉布吉「Sorabji」接受了这种看法,而这同样是龙「Long」和塞德利「Sedley」在他们影响广泛的文献中所持的观点。后者指出,依据资料来看,‘时间在广延上是无限的以及无限可分的’。时间作为一个整体是无限的,而过去与将来仅仅在一边是无限的,在另一边却被当下限制了。龙和塞德利将‘当下’和‘现在’看成同义的,并且将其看作一个不可分的没有跨度的【没有区间、没有长度的】「durationless」点(i.e.德勒兹的‘瞬间’)。‘但是’,他们说,‘我们可以言说当下,正如当下有跨度或者其自身【真的】存在一般。在感知层面上这是可以接受的,但在严格的分析意义上这种当下是虚假的,因为它“由过去的一部分和未来的一部分所构成”’。换言之,延展的当下仅仅是一个流行的但却是完全错误的讨论方式(因此这并非第二种时间理论)。在这一解读下,不存在克罗诺斯意义上的延展的当下,只有伊雍意义上的无限的过去--将来。

有一个古代证据表明这一解读并未被采纳。这个证据正是普鲁塔克和斯托拜乌斯所持的观点,也就是,尽管过去和将来‘持存’(huphestanai),但当下时刻‘实存’(huparchein)。这一单词被译为‘实存’「belong」(huparchein),有时也被译为‘存在’【exist】。当下时刻实存或存在,与此意义相同:当我真正散步时,‘我在散步’这一谓述于我而言实存,但是当我坐下时,这一谓述并不实存。关键点在于,通常认为,当下相比过去与将来,其存在论地位更高。而这似乎与如下主张,即当下只是虚假的「specious」,相悖。

【predicate和attribute的区别是,前者是谓述,后者是性质,在语法上,前者是表语,后者是定语。在这里,predicate总是需要[从属于]某个subject,而attribute则不需要。在形式上,subject必须在predicate前,这也是一种隐喻,subjcect存在论地位要高于predicate。】

基德「Kidd」认为,斯多葛学派的波塞多尼乌斯试图通过对两种意义上的现在(nun)划出区别,来克服这一问题。根据基德,第一个斯多葛哲学家,芝诺,持有一种三元时间观,他将时间分为过去,当下和将来,并在过去和将来之间安置了一个有某种广延的有限当下。由于它无限可分的问题(由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中所提出6.3 234 a11-24)克吕西波斯拒斥这一有限延展的当下,由此,最终只剩下由某种极限所分开的过去和将来。然而,这让克吕西波斯滞留于这样一个悖论当中,也就是,宣称当下‘实存’尽管当下并不真的在此。波赛多尼乌斯克服了这一存在于克吕西波斯观点中的悖论(在此,当下被还原为无,却仍然‘实存’),通过区别两种不同意义的现在(nun),一个观念的和一个世俗的--起到划分作用极限以及虚假的当下(也就是德勒兹的‘瞬间’和‘延展的当下’)。尽管观念当下是一个数学观念,世俗当下却是一个广延或者两个极限间的间隔,在此间隔的区间并不固定的,并因此当下得以扩张或缩小,尽管它仍旧是虚假的。基德与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一样,认为当下这一概念在正确的哲学用法指的是一种没有跨度的【没有区间、没有长度的】「durationless」极限或者瞬间。这是一个观念当下,然而,我们时间观的根基却是前哲学的虚假的绵延【lived time】的当下,这必然是模糊不清和不准确的。像索拉布吉,龙和赛德利,克罗诺斯意义上的延展的当下被拒斥为虚假的,而我们仅剩无限的过去-将来和没有跨度的伊雍意义上的瞬间。

图示4 基德对芝诺,克吕西波斯和波塞多尼乌斯的论述

芝诺(Zeno):

 ←无限过去…(有限延展的当下)…无限将来→

克吕西波斯:

←无限过去…|…无限将来→

                  瞬间

波塞多尼乌斯:

             观念瞬间

←无限过去…|…无限将来→

     (暂时延展的当下)

越来越多的学术从这一解读出发。在九百页的《剑桥希腊哲学史》中,只有一段是关于斯多葛的时间理论的:“对斯多葛学派而言,时间是一个无形体的连续体,它无限可分。因此时间不是完全当下的,因为当下由过去的一部分以及将来的一部分所构成。过去与将来都是时间的一部分,在一边无限扩展,在另一边则由当下所限,最后它们接合在一起。”。这仍然是德勒兹意义上伊雍的时间。在这里我并不试图重新调和这一古代主张,也就是,过去和将来持存,但当下也同样‘存在’【exist】或‘实存’【belongs】(huparchein)。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根据最近的学术共识,斯多葛学派主张的时间理论接近德勒兹的aiôn概念。然而古代文献中仍旧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张力。事实上大多数现代人完全承认这一点,他们的理解被认为是对那些混乱甚至可能相互矛盾的悖论的看似合理的重构。所剩的张力是这样的:尽管,一方面,时间无限地延展为过去与将来,而过去与将来又被无跨度的瞬间所分离,另一方面,当下时刻通常被认为是延展的,以及‘实存’,这授予了它一个相比过去与将来更高的存在论地位。

普鲁塔克坦言要在斯多葛哲学中找寻某种不一致性,他在上文的文本(c)中很好的总结了出来。在那里他说,当克吕西波斯在他的书《论空无》谈论道,‘过去那一部分时间以及将来那一部分时间持存(huphestekenai)而不实存(huparchein)而只有当下实存(huparchein)’,在他【普鲁塔克】的另一本书《论部分》【on parts】中,‘他【克吕西波斯】坚持道,当下的一部分是未来,而另一部分是过去。’这就是现代学者试图辩解的张力。实际上普鲁塔克所引述的两本克吕西波斯的著作(《论空无》和《论部分》)不应当被忽视,而基德的做法大概很可能是正确的,他试图描述一种斯多葛时间理论的发展脉络。这里我们能把握到的是两篇残篇,在这两篇翻篇中,克吕西波斯展现了在其不同哲学发展阶段中所持有的两个不同的观点。当然,这种说法只是猜测。

这里还有一个翻译问题。在斯托拜乌斯的两个段落中,他说当下是kata platos和en platei。龙是和赛德利将其视为说当下‘大致上如此’以及被‘大致地思考’,暗含着某种不精确性。我们说,当下时刻存在而这是不准确的,因为严格来讲当下仅仅只是过去的一部分和将来的一部分。不过,其他人将这两段译作,当下是广延,或者拥有某种延展性。(戈德施密特翻译成‘etendue’;Rist翻译成‘extension’;阿多在Chase的译作中翻译成‘thickness’;Brunschwig翻译成‘extended’;索拉布吉翻译成‘broadly’来指厚度,尽管他拒斥这一解读。)在这些解读中,当下是真实的而非虚假的。我们翻译这句话的方式将会影响调和那些存在于史料中的张力的难易程度。然而总有一个张力无法被调和。尽管我们将这种所谓的延展当下拒斥为虚假的,我们仍旧会面临这一主张,也就是仅仅当下实存。尽管宣称那被设想为无跨度的数学极限的‘现在’【now】可以‘实存‘似乎相当古怪,就像当我散步时散步对我而言实存那样。与之相反,散步似乎非常像一个当下活动,发生在一个延展的,尽管是非特定的时间跨度之中。

3马可·奥勒留对时间的论述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斯多葛的时间理论通常被解读为一种一元时间观「single theory」【与前面的tripartitle theory相对】理论,但是还有些地方未被充分解释明白。然而,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尤其在普鲁塔克的评述中,在古代文献中发现两种相异的时间观念或许并非毫无道理,一个是实存的有着延展当下的时间,而一个则是一个由无跨度的瞬间分隔了过去与将来的时间。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斯多葛学派坚持把两个相异的解读视为一种时间理论的两个部分,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两种解读被指代为伊雍和克罗诺斯这两个术语。实际上,克罗诺斯仅仅是‘时间’因此目前为止我们所研究的只是斯多葛的克罗诺斯理论,尽管我们所揭示的哲学观点通常被解读为一种接近德勒兹所称为伊雍的理论。

如果克罗诺斯仅仅是时间,那么伊雍是什么?它或许可以直译为‘永恒’,尽管依照语境,它有时同样被译为‘时间’。在早期斯多葛学派残篇的标准集合中,伊雍仅仅出现过一次,在一个由Varro所发表的晦涩的语源学考察中,他说,克吕西波斯将伊雍(‘永恒’)定义为aei on(‘总是存在’)【always existing】--如果某物永恒,那么他总是存在。简而言之,在现存的资料中没有早期斯多葛学派关于伊雍的准确的讨论。如果我们要在斯多葛学派中找到这个词,我们必须向后推进五百年,从克吕西波斯到马克·奥勒留。在马克的《沉思录》一书中提到21次伊雍,而正是藉由马可,维克多·戈德施密将这一术语纳入其对于斯多葛时间理论的探讨之中,德而勒兹对于斯多葛时间理论的阐释正是基于这一探讨。

戈德施密特认为,克吕西波斯实际上有两种时间观念,实存的延展的当下,以及由无跨度的瞬间所分隔的无限的过去-将来。但是戈德施密认为当这两个概念转变为术语时,克吕西波斯疏忽了。然而这一不足之后便被马可所矫正,他使用伊雍这个术语指称过去-将来这个无限的时间。为了支撑这个主张,戈德施密引述了《沉思录》4.3,在此伊雍与阿派罗斯【apeiros】所结合:

你应当被那仅有的荣光所分心么?看向那些人们被遗忘的速度吧;无尽永恒(apeirou aiônos)中的裂口,后与前;喝彩中的空旷,那些似乎要讨好你的人的无常与愚笨,和被囚禁的狭窄的空间。这应当使你停下。因为整个世界是空间中的一个点(stigmê),而你在其中的寓居之所是如此小的一个角落,而那些在此给你歌颂赞歌的人是多么稀少且微小。

然而戈德施密并没有提到《沉思录》2.14和10.31,在此阿派罗斯与克罗诺斯结合了:

要铭记这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所有永存的东西都是一样的,都在循环;而它存在一年或两年或永远存在((en tôi apeirôi chronôi),都毫无所谓,一个人应当关注同一个景象;另一个事是,活的最久和死的最快的人同样都死去了;因为被褫夺的,仅仅只是当下,因为(正如我们所见)这就是他所拥有的一切,而一个人不能失去他所没有的东西。

因此,以这种方式,你会不断发现人的生活就是一团烟雾和一片虚无。尤其当你想起那已然改变的东西不再存在于无限的时间之中。(en tôi apeirôi chronôi)

这另外两段表明马可并不是把伊雍用作一个技术术语来指代那个被设想为无限延展至过去与未来的时间。实际上,仔细阅读这个位于《沉思录》中的21个伊雍和31个个罗诺斯的例子,我们会发现,马可不是在任何指代某种特别的时间观念的技术性意义上来使用这两个术语的。正如我们从上文所见的那样,马可渴望强调,相比时间无限宽广,我们每个人所拥有的一小部分时间是多么渺小,从而强调人生的微不足道,但却没有证据表明这是一个关于时间本质的哲学理论。在这些段落中,马可在相同意义上使用克罗诺斯和伊雍这两个术语,甚至可以相互替换;而其他地方,他的确用这两个术语作了一种对比,比较人生的克罗诺斯和宇宙的伊雍,但是,他却几乎并没有用作有限时间和无限时间之间的对比,对于有限时间而言,时间被分配给每个人的人生,而对于无限时间而言,人生都只是其中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正如我们所见,克罗诺斯同样用来指代这样一种无限时间。

在这一点上我想转向皮埃尔·阿多「Pierre Hadot」对马可·奥勒留的解读,这包含了对戈德施密的论文为数不多的探讨。在《沉思录》一书中,阿多说,此处有某种特别的态度,它指向当下,使人聚焦于当下时刻。阿多将其与早期斯多葛学派的早期时间理论关联了起来,并且引用斯托拜乌斯(上文文本(b))。在他的这篇文章中,我们发现‘两种针对当下的直接对立的观念’,阿多认为:一方面当下仅仅是一个处于过去与将来间的极限,没有任何广延;另一方面当下的确有某种跨度,反映了个体的意图和关注。与尝试调和这两种对立的当下观念的立场相反,阿多与亨利·伯格森「Henri Bergson」相似,伯格森在一个1911年最初发表于牛津大学的演讲中划分了这两种区别,即,作为数学瞬间的当下和由某人关注所决定的作为某种跨度和延展的当下之间的区别。对于伯格森而言,被设想为一种数学瞬间的当下是一个并非实存的纯粹抽象,因此它无法构成时间的一部分,因为那些亚里士多德所总结的理由。我们所经历的当下,与之相反,有某种跨度的间隔:

我们的意识告诉我们,当我们谈论当下时我们就是在思考某种跨度的间隔。什么跨度?完全固定住时间是不可能的,它就像那些相当难以捉摸的东西一样。我的当下,在这个时刻,是我正在发音的这个句子。但它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想要将我的注意力限制于我的句子之中。这种注意力可以变长或变小,就像指南针两点之间的间隔一样。

对于伯格森而言,这一间隔可以由某人的注意力所扩张或缩小,甚至可以扩张至包含人的大部分过去。但是一旦我们停止将注意力投注到「paying attention to」某个特别时刻,它就会变成过去,并不再构成我们的当下的一部分。因此这一过去与将来之间的区别对于伯格森而言是流变的并且依赖于人的注意力程度。鉴于马可对于当下时刻的关注以及伯格森对绵延的跨度【lived duration】的优先级超过数学抽象,阿多不仅将克吕西波斯的延展的当下理解为虚假的前-哲学的当下,而这一当下被委以哲学分析之时,便立即在我们的眼前蒸发掉了,他同样将其理解为,对我们而言真正实存【huparchein】的绵延的当下。当马可告诫我们,要将我们的注意力投注到「focus our attention to」当下时刻之时,他指的是这一延展的当下,阿多认为,沿着有伯格森所总结的路线,通过调整我们的注意力,我们同样可以扩张或缩小这一延展的当下。

根据阿多,戈德施密宣称,对于马可而言,这一延展的当下可以立即收缩为没有跨度的瞬间。阿多拒绝马可的这一解读。他同样拒绝这一主张,即,当谈论永恒(aiôn)之时,马可将当下设想为无跨度的极限。相反,他强调这一相较于过去与将来之无限的有限的当下延展。尽管马可在某些地方将当下描述为一个点,语境很清晰地表明了这只是强调它相对的渺小而非它的非-存在。马可的术语stigma,有时译为‘点’,是一个小孔或者斑点,而非数学极限。他有大小,尽管很小。根据阿多,对马可而言,当下总是延展的绵延的当下。戈德施密将无跨度的瞬间归属于马可,反映了他试图在《沉思录》中找到一种无限的过去-将来的理论,并且将它与早期的斯多亚文本相联系,这正如我们所见,它无法经受严密的审视。

依据阿多的伯格森式的解读,的确有两个不同的斯多葛式的当下时刻的观念:第一个是,无跨度的数学的极限,或者说,由克吕西波斯所设想的瞬间,第二个是,马可所沉思的延展的(可扩张或缩小的)当下。

图示5.阿多对克吕西波斯和马克·奥勒留的论述

克吕西波斯:

                 瞬间

←无限过去…|…无限将来→

马克·奥勒留:

(…(…(延展的当下)…)…)

根据阿多,如果把戈德施密的主张反过来,那么恰恰克吕西波斯才是无限度的伊雍这一理论的提出者,而马可则是克罗诺斯这一延展当下这一理论的提出者。

4.触及当下时刻的两种路径:伯格森和詹姆斯

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看到,英裔美国学者拒绝这一延展当下,他们将其视为虚假的,而法国学者则将断言为首要的。而前者中的一部分人转向了威廉·詹姆斯来寻找哲学灵感,后者中的一部分则转向了亨利·伯格森。当柏格森和詹姆斯同时被搬进这些斯多葛主义的学者的讨论之中时,这或许会对我们快速思考两者观点之间的关系有所启发。它将会帮我们澄清阿多对斯多葛时间理论的解读和在英语学者中占支配地位的解读之间的差异。

伯格森和詹姆斯相互通信、相遇并且尊重彼此的著作,这已广为人知。他们独立发展了各自的双重时间理论,但是他们的确有某种结构相似性。詹姆斯经常特别强调他与伯格森之间的哲学相似性。然而,相似并非同一。实际上,说他们的理论是截然对立的,似乎更加准确,一方是另一方的反转。伯格森和詹姆斯的相同观点包括两种当下时刻的观念:一种是有跨度的延展的当下,另一种是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观念上的数学极限。对于伯格森而言有跨度的延展的当下才是真正存在,而处于过去和未来间的观念瞬间仅仅是一种困惑,它无法把握实际的时间。对詹姆斯而言,恰恰相反,延展的当下是一个虚假的当下,是一种前-哲学的日常困惑,它应当被科学的非延展的瞬间所替代。(这些至少是他们最初的观点,就像我所理解的那样:在发现了伯格森的哲学之后,詹姆斯很有可能已经修正了他的立场)两者都赞同延展的当下是我们首要经验,但是-至少最初-它们据其各自的价值而有所不同。例如,詹姆斯依赖心理研究试图测量延展的当下,并且他提出了一个12秒的最大跨度。人们会猜测,柏格森并不会为之所动。的却,柏格森很可能早已拒斥了这种用‘延展的当下’来描述它的‘绵延’概念的表达,因为这一表达隐含了某种时间的空间化,而这正是柏格森的理论所极力试图克服的。这种试图测量时间的想法恰恰不得要领。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当试图重构斯多葛学派的时间理论时,诉诸柏格森还是诉诸詹姆斯暗示了对延展当下,观念瞬间以及两者间关系的完全不同的态度。而恰恰是这一关系对于理解德勒兹伊雍和克罗诺斯的阐释至关重要。然而,当试图理解斯多葛的观点时,无论诉诸詹姆斯还是柏格森,都会冒着不合时宜的风险。

5.一种斯多葛式的理论?


我们现在应该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即,究竟德勒兹的这一伊雍和克罗诺斯的理论究竟是否属于古代斯多葛学派的时间理论。鉴于以上的讨论,大量观点都被澄清过了,首先,古代斯多葛学派并没有明确划分伊雍和克罗诺斯,并且,无论人们参考对早期斯多葛学派理论的汇编还是参考晚期斯多葛学派的文本,例如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伊雍这个单词作为技术术语在斯多葛学派的文本中都无处不在。第二,尽管学者已经尝试从文献中给早期斯多葛学派构建一种一元时间观,张力依旧存在。并且从文献中解读出两种不同的时间观依旧是可能的。然而,要把双重时间观归属于早期斯多葛学派的话,文献又过于久远且稀少。并且在斯多葛学派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发展后,这种张力可能被同等地阐释了。第三,马克·奥勒留关注延展的当下这一观念,这的确对立于无跨度的瞬间,当代学者通常将这种无跨度的瞬间归属于克吕西波斯。然而,这两种当下时间的观念,它们分别对应于德勒兹的克罗诺斯和伊雍,源于相隔了五百年的哲学家,而且并无证据表明它们应该被作为双重时间理论的不同部分。

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德勒兹依赖于维克多·戈德施密特的著作。尽管阿多对戈德施密特有所批评,并且我认为这个批评是很有根据的,但是戈德施密特和阿多都是一种大致上属于柏格森式的对古代斯多葛时间观的解读,而这种解读总会导致两种相异的当下观念。与詹姆斯将延展当下据斥为虚假的相反,这也是英语学者的普遍观点,戈德施密特和阿多则肯定了延展当下的实在性。由此我们会发现,为何伯格森式的德勒兹会对用伯格森的术语表达的斯多葛派的时间理论感兴趣了。然而,与戈德施密特相反,必须通过转向克吕西波斯(而非马可),我们才能找到德勒兹所称之为伊雍的斯多葛时间理论,而正是在马可的著作中,我们才能找到克罗诺斯这一延展的当下。古代斯多葛派是否真的同时主张这些观念,将这些观念看作一种时间的双重理论,这是一个我们必须暂停判断的问题。当然没有证据表面由德勒兹带火的伊雍和克罗诺斯这一理论实际上是斯多葛派的理论。

我们应当铭记,德勒兹从不宣称自己专精于古代哲学,而在他对于斯多葛的无形体的阐述中也同样如此。不过,如果你要试图把握它们两者的意义的话,有必要弄清德勒兹式和斯多葛式时间理论的区别。伊雍和克罗诺斯理论是德勒兹哲学中的一个有趣的元素,它的灵感来自对古代斯多葛学派的思辨阅读,但它不是古代斯多葛学派的理论。

正如我在一开始所承认的,这个相对次要的学术观点并没有声称,要针对德勒兹对这种双重时间理论的使用,提出任何哲学上的反对意见。关于他对斯多葛派无形体理论的困惑,也同样可以这样说。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这些德勒兹对斯多葛学派介入的方面是最为人所知的。德勒兹在《意义的逻辑》中所谓的斯多葛本体论根本不是真正斯多葛派的。相比之下,他在同一本书中对斯多葛伦理学的评论,虽然基于同样大概的了解,但更接近古代斯多葛主义的精神。马可·奥勒留和爱比克泰德都会赞同德勒兹的说法,即,“斯多葛伦理学[...]由意愿这样的事件构成”,伦理学的最终任务是“不要辜负我们身上所发生的任何事情”。而正是在伦理学领域, 而不是本体论领域,德勒兹最接近斯多葛主义。


【翻译】Aiôn and Chronos:Deleuze and the Stoic Theory of Time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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