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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与余-承》

2021-12-17 01:40 作者:正在努力写作的纸猫  | 我要投稿

 因为不挂断的电话被吵醒,是一件很让人烦躁的事情。

   我睡眼朦胧地翻过身,亮着的屏幕没有来电显示,是陌生的号码。

   “158……不认识。”

   我按了一下关机键,挂掉电话。

   “嘟嘟——噔——!”

   陌生的号码坚持地打来,我等待了五秒,对方依旧没有挂。

   “是不是有病啊!”

   我翻过身,坐起来,打算用恶毒的语言教训一下这个半夜打骚扰电话的人。

   如果敢叫我买房、买保险,我就直接开始骂。

   “喂——!”

   “呼——呼——啊、啊,呼——”

   意外的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并不是机械合成的女声、也不是带着口音的男声,而是夹杂着风声、奇怪的鸣笛声的喘气声,很急促。

   “嗯?”

   “小凯……”

   无疑,会这么叫我的人,全世界只有两个。

   “阿余?啊、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呼唤我时,她声音的厚重的腔调、慌张的感觉,让本来还半醒不醒的我,一下子精神起来了。

   随着电话那头突如其来的哭声,我也陷入了对方带来的慌张、不安之中。我赶忙站起来,没有在意现在是半夜两点钟地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小雷……小雷……”

 

   按交警的说法——小雷从马路对面的便利店回这一边的时候,被闯红灯的摩托车撞到了。摩托车司机负全责。

   我穿着校服长裤,穿着临时从衣柜里掏出来的羽柔服出了门。到达北大附属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外面依旧是一片漆黑,和我预想中会有些灰蒙蒙的有些区别。

   急诊,是唯一亮着灯的地方。焦急地奔跑在过道的护士、到处都有座机在响,我一瞬间好像坠入了混乱、失去秩序的悲哀世界之中。呼叫着各种名字的女声、叫喊着听不懂的专业名词的男声,我像只无头苍蝇,在原地打转。

   找到阿余大概是五分钟之后的事情,在一条窄长的过道,她坐在铁椅上,低着头,双手抱拳祈祷着。

   “……”

   “呼……”

   我实在是没办法问出口——情况怎么样了?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连同这种时候,开口的人都是阿余。

   “呼……呼……”

   我并不认为刚才自己跑得很快、在经历了半年训练之后,我的体力应该也没有那么糟糕才对。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喘着气、视野模糊得像是我在哭、脑子里一团乱麻,完全无法梳理出合适的词语、字连成一句完整的话。

   阿余抱着头,疯狂地撩开她散下来的长发,看着装,她出门时比我着急更多——根本没法保暖的羊毛衫和一件长袖、宽松的长裤和拖鞋的组合,我确定她听到这件事之后,想都没有想就扯了一件衣服出了门。

   南方的医院是没有暖气的,更别说是这种狭长的过道,简直就是寒冷的地狱。

   我脱下羽柔服,裹在她的身上,和她一样无助地坐在她的身边。

   阿余,你叫我来,我也没有办法帮助你啊……

   但我可以理解,当时的她,那么慌乱、不安,如果一定要叫一个人过来陪她的话,那只能是我了。

   对不起,这么不可靠……

   “没事的吧?”

   她抬起头的时候,我忍住了倒吸一口气的欲望——泪痕像是伤疤一样挂在脸上、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失去血色、也许是因为寒冷或者是情绪过于激动而导致嘴唇在不停地颤抖。我很难把现在这个失去从容的姿态、一副糟糕容貌的阿余和平时的阿余联想在一起。完全就是两个人。

   “嗯……嗯。”

   “你不会骗我吧?”

   我多么希望我的承诺有效果。

   “不会……”

   她伸出手抓住我的衣服,手臂也在颤抖。平时没有感觉,但此时才发现她其实很瘦很瘦,手臂几乎就是一条小竹竿。

   “肯定是我的错……肯定是我的错——肯定是我的错!”

   “怎么会是你的错啊……肯定是那个开摩托车的——”

   “如果我不给她推荐那个牌子的酒,她肯定不会下楼……不下楼就不会发生这种事!而且,如果不是我给她发信息,她也不会低着头过马路……都是我、都是我……”

   无法反驳。

   那时的我完全就是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事情的经过,面对她的自责——无意义的自我责怪——我无法反驳。

   “都怪我……都怪我……”

   哑哑的声音、她的抽泣伴随着自责。

   短短的几个月时间,我已经见过阿余哭得不成样两次了。和上次那种因为感动、安心而哭不同,这种绝望、撕裂的痛苦,像是无形的磁场一样,控制着我的心。类似于被人揪住喉咙的窒息感、难以抑制的可怕悲伤情绪像是火山喷发一样,伴随着高温的致命岩浆流向全身。炙热的痛感、心脏不断被挤压的痛感……在那个狭长的走廊内,阿余的痛苦——我似乎可以感同身受。

 

   长时间的哭泣、巨大的情绪波动,阿余精疲力尽。我让她靠着我,希望她可以睡得稍微久一点。

   她的睡眠并非睡着,而是接近昏倒状态。尽管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意识,但依旧在抽泣、发抖,时不时会有眼泪滴下来。

   这种不会因为身体失去意识而停止的悲伤、痛苦,好像从她靠着我的皮肤传达到了我的身上。我感觉我全身都在病态地发烫。早已超越了害羞导致的发热,更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早晨六点,狭长的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窗户,晚上不明显,而慢慢有黯淡的晨光照进来时,远处就像是门开了一条小缝。

   “你是小雷的朋友?”

   “啊?啊——我们都是。”

   本以为会眼前的中年人也是之前那样路过这里的医生或者是陌生人,但他坐在我的身边,用沉沉的声音开口问道。

   “对不起啊,让你们那么不安地呆了一整晚。医生说了——小雷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啊?额……意思就是……”

   他大概看出来了,我也已经处于又累又困无法接收、归纳信息的状态了。

   “她被医生救下来了。”

   他用平淡的语调讲述着一件让人安心和另一件让人不安的事情。

   “呼……太好了……”

   “……对不起哈,让你们这么担心。”

   “只要小雷没事就好。”

 

   在我眼皮支撑不住前,阿余终于醒了。

   阳光已经普照大地,窗口照进来的光,已经达到了我们脚边。带来一股暖意。

   “……”

   “小雷脱离生命危险了。”

   “……”

   “医生把她救下来了。”

   虽然阿余没有讲话,但是眼眶先湿了。

   太好了——我大概能理解她想说的话。

   终于释放了庞大的压力,她像是在捕食的肉食动物一样抱住我,非常用力。双手不停在我背后挪动,试图抓住些什么来释放她的情绪。最终,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衣服、另一只手抓着背后的肉,有点疼。但至少也让我又清醒了点。

   哭泣没有因为暂时的安心而停止,而是持续着。

   等待她的呼吸变得平缓,再一次因为疲惫入眠,我拥抱着她,我们像是背对背互相支撑的士兵,我依靠着她,她依靠着我,一起倒在铁椅子寒冷的椅背上,因为疲惫、瞬间释放的紧张情绪陷入了昏睡。

 

   二零一七年三月五日,小雨。

   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习惯了医院里的味道了。第一天来的时候,消毒水的味道总让我鼻子一塞一塞的,很难受,差点去鼻腔科看病。一直在试着敲你的肩膀,像以前一样,请问你什么时候可以醒来?

   

   阿余最近一直会发这样的、仅我和小雷可见的朋友圈。以日记的方式,记录着她的医院生活,有的时候只有几个字,内容多是向天呼救、发泄无助、悲伤的情绪、希望小雷快点醒过来的期盼。

   我很佩服阿余。

   她依旧每天坚持到校上学,在学校的时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虽然笑容变少了,但依旧保持着过去的样子,和坐在小雷床边时,恍惚、不知所措的阿余完全不是一个人。

   放学之后,我们会一起去医院。最开始的时候,我的爸妈是没有什么反应的,他们觉得我很关心朋友,是好品质。但时间越拖越长,小雷是否能醒过来的这个疑问像是气球一样,被时间越吹越大。最近,他们说的话中已经开始有——“可以关心但不用每天都去吧?”的感觉了。

   而我自己呢?

   现在回忆起来,大概是因为对阿余的担心以及一种扭曲的心情在作怪。

   明明小雷已经出事了,躺在那一动不动的让人心疼到不行。我依旧不是出于对她的关心才坚持了那么多天。这种扭曲的感情——我贪恋着被阿余依赖、彼此互相慰藉的感觉——让我的良心受折磨的同时又使我的欲望得到满足。

   坐在病房里的人偶尔很多、偶尔只有我、阿余和小雷的母亲。

   阿余每天都会和小雷讲很多事情,像是以前她悄咪咪溜进七班,蹲在小雷旁边那样。最近讲的事情多和我有关。

   “那我们走啦,你好好睡觉,明天再来陪你哈!”

   阿余扯着奇怪的高音、用尽量听上去乐观的声音讲着——因为医生说虽然还没有醒过来,但应该是可以听见的。

   “我们去吃点什么呢?”

   离开病房之后,她会立刻瘪下去,像是漏气的救生圈。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甜的。”

   “啊……我记得之前我们班有女生发过朋友圈,有一家甜品店……”

   “不去甜品店。”

   “……那……”

   “……”

   “去路边吃豆腐花?”

   

   医院周围的马路上有很多小商贩在卖一些吃的喝的,他们大概瞄准的是嫌医院里的物价过高的那批人吧。自从那种事故后,阿余似乎对马路产生了一些恐惧。每次过马路的时候,她都会抓紧我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在我们走到马路对面、她松开手之后——她的手在抖。

   吃过加了糖的豆腐花之后,阿余终于放松了一些。

   “想去吃碗面了。”

   “味千拉面?”

   “可以啊,这附近有吗?”

   “我记得医院一楼有来着,要回去看一眼吗?”

   “嗯,走吧。”

   在出事之后的二月到不停探望的三月,我们已经习惯了牵手、拥抱。

   但这并非出于爱。而是阿余的心理创伤在作祟。

   她牵住我的手,只是不希望我在她身边时受伤,就算真的出事,也是一起出事。

   只要牵着手,她就会安心许多。

   我还记得二月末的时候,我们也是一起来医院探望小雷。那天正好是阿余的生理期,她实在疼得有些走不动路,我们坐在医院的大厅,那是我第一次松开她的手,往另一个方向走。

   我当时是想去便利店帮她买一下卫生用品的,结果刚跑出去没几步,回头确认她的情况时,才发现——她艰难地起身,一步一步跟在我的身后。

   “好好在那坐着呀,我去帮你买。”

   我赶忙回头,回到她身边。

   她没有回答好或者不好,只是用手抓住我的手。

   “……阿余?”

   “没事。”

   “好吧,我们一起去吧,走慢点。”

   我承认,我贪恋……贪恋阿余因为我而安心的表情、贪恋阿余手心的温暖与冰凉、贪恋与阿余相拥时闻到的头发的香气、衣服的香味。我贪恋这个女孩子的美好的一切,所以我才想去承担她的痛苦与不安,阿余多么无私地在照顾自己爱的人,而我好像是她的相反面,自私到底。

   送她回到家门口之后,她先打开家门,里面是没有人在的。阿余说她父母至少要晚上十点钟才回到家。

   一如既往,我会进去陪她坐一会。喝杯水,说一些上课讲的内容。

   大概七点的时候,我会起身准备离开,她会很自然地靠过来,我们会很自然地拥抱彼此,像是交往许久的恋人一样。直到对方的温度开始慢慢渗透到自己身上时,我们会分开。

   阿余每次结束拥抱之后都会笑,她的笑容总给我一种感觉——这好像是一天最开心的时刻——让我收获极大的满足。

   离开时会说明天见,她会小力地挥着手,像是送丈夫上班的新婚妻子那样站在门口。

   我多么希望这个时刻持续下去。

   而在收获了欲望的满足过后,每当我踏上归路,一个人吹着已经有暖意的风,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从马路旁、地铁里走来,我就愈发难过,负罪感像是寄生虫一样,寄生在我的体内,白天它会静静地等待我和阿余度过那段时光变得幸福、夜晚吞噬我的感情变成庞大的怪兽在我的体内存活下来。

   我愈发幸福、就愈发痛苦。

   这份幸福是被定下的罪名、也是行刑的药剂。

 

   可以脱下外套是四月份带来的优惠。

   在小雷父母的好言相劝之后,阿余终于决定——不再每天都去看小雷。

 

   这座城市的四月是偶尔的雨季。

   今年正好碰上那个偶尔,连着一周都在下雨。阴雨连绵的天气,让我们沉重的心情得到释放,可以把胸腔内闷着的气怪在雨天上。

   在难过时,雨——是让人感到舒缓的。

   “喂——那个人在干嘛啊?”

   “嗯?”

   “诶,真的,她在干嘛啊?”

   坐在班级内的我,突然听见窗边的女生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

   坚持了五分钟之后,我实在耐不住好奇心,起身走到窗边,往她们说的方向望去。

   诶?

   突然引起骚动的原因是一位穿着校服的女生站在雨中,微微抬着头好像在找太阳一样。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啊……

   我抓起书包旁的可伸缩的小伞,不顾只剩下一分钟就要上课的这件事,用体育中考200米冲刺级别的速度,向楼下跑去。

   站在雨中的女孩是阿余。其他人可以玩笑地说着是不是失恋了、是不是被排挤了,把阿余突然的奇怪淋雨行为当做是中学生的中二病。但我不可以、做不到。

   了解一切的人,怎么会不明白淋雨的含义。

   在极端情绪下,雨——是解药、也是毒药。

 

   “先给她披上吧。”

   校医抱着校医室里提供给病人休息的床的被子回到就诊区。

   “谢谢……”

   阿余依旧是不愿意开口的状态,帮她披上被单之后,她低着头,任凭长发上的水滴下来。

   “怎么啦?小女生,发生什么事啦?”

   “……”

   “啊,校医,那个——她最近心情不好,遇到了很多不开心的事情,突然就……”

   “再怎么不开心也要为自己着想!这个季节又是流感又是雨天的,淋了雨很容易生病的!知道吗?”

   “……”

   “也多为朋友着想,他们看你突然跑去路中央淋雨,多担心啊!幸亏这个男生跑得快,不然你淋大半天!”

   “……”

   “不开心就和朋友聊聊吧——你在这陪她一会吧,我去拿点感冒药,顺带和你们班主任反应一下,啊——对了,哪个班的来着?”

   “初二,初二八班。”

   “八班是吧?是那个谁……”

   “罗老师的班。”

   “啊——对,小罗的班。”

   念叨了几句后,校医轻轻地帮我们带上门,高跟鞋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可能是刚才碍于校医在的原因,我一直站在阿余旁边,没有坐下。现在这个空间又一次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自然明白此刻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怎么了?”

   “……”

   我坐在她的身边,主动地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回馈来得很快,看来等待许久了。她用力地反握住我的手,不知道是因为淋了雨之后有点冷还是害怕、不安这样的糟糕情绪,她的手在抖。

   算上这次是多少次了——因为她颤抖的手而感受到她的不安。

   “小雷肯定会不高兴的,要是她在的话,肯定冲下来打你了。本来就很容易感冒,还淋雨!大喊着这样的话,一边生气又一边心疼。”

   “对不起……”

   “我代表她原谅你啦。”

   “原谅我啦!”

   “嗯。”

   “……”

   “不止小雷,我看到的时候也很担心你。所以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嗯。”

   披着被单的阿余点着头,有点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红帽。

   “是不是……在顾虑我?”

   “……”

   “只是个期中考试而已,不用那么在意啦。”

   “……嗯。”

   “而且,我每天晚上回去都有努力在复习,其实初一我们都学得差不多了,不复习都可以,只是做个样子而已,放心啦!陪陪你,不会影响到我的,小事!不用在意!”

   “好。”

   “跟你讲,我们班今天上英语课的时候,前排那么女生又在那里搞小动作,妈的,小罗直接一个健步过去,抢走她的小纸条!”

   “哦?”

   “小罗直接开始数落,说什么有些同学上课不好好听,总是干自己的事情,不学英语全靠吃以前的老本,然后说什么,她倒是要看看,花季少女都在写些什么!”

   “写了什么?”

   “结果人家在自己背明天要默写的单词,小纸条是抄写单词用的,哈哈哈哈,小罗巨尴尬,脸都青了!”

   “噗……”

   “然后她就开始彩虹屁,说我们……”

 

   从最开始的不擅长和女孩子讲话,到现在可以扯着声音给阿余讲笑话。在不经意间,我们的身份好像发生了变化。过去会在不知道讲什么的时候,仿佛讲相声一样讲着班里有趣故事的人,绝对是阿余。

   她总是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表情、动作形象得很,像个经验丰富的说书人,让人无自知地沉醉其中。想起她突然手足舞蹈、一下子眉毛乱挑的样子,我突然觉得那样很美好,让人很是怀念。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阿余不会再像以前一样讲着笑话、做着动作。她开始变成过去的我,每天都在思考着很多该思考、不该思考的问题,沉默地对待很多过事、过客。而我变成了过去的阿余,开始模仿着各种人的声音、做着夸张的动作,希望可以博得她一笑,让她轻松片刻。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和阿余之间有了这样的气氛。迈进医院时,已经没有在期待医生告诉我们好消息、告诉我们有哪里得到了改善、情况是否好转……我们好像在完成一项规定好的任务一样。默认了小雷会一直一直睡下去。

   阿余今天的崩溃,其实是在我的预料范围内的。

   这种默认是由浅入深的,像是铁锈一样,侵蚀着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阿余从早上醒来,到下午站在雨中淋雨——中间的几个小时内,她肯定察觉到了。自己没有那么期待小雷会醒来的这件事、自己没有自信可以坚持照顾小雷到她醒来的那一天为止的这件事。

   过去的、强烈的爱,与现在的悲观、慢慢在丢失的爱突然发生对比,会让人感受到自己的变化。而对于阿余来说,这种变化是致命的。

   庞大的负罪感压在她的肩膀上,尽管没有人责怪她。

   这样的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接受——慢慢没那么爱小雷的自己呢?

 

   等待我把插好的蜡烛点燃,阿余起身关掉了客厅的灯。时间是晚上七点,关掉灯之后,室内仅靠两根小蜡烛照明。阿余的脸被蜡烛的微弱火光照亮,下颚线更加明显,最近的她瘦了好多。

   “许个愿吧。”

   “又不是小孩子了!”

   虽然阿余这么说着,但还是闭上眼睛开始许愿。

 

   五月十一号是阿余的生日,我直到五月份才知道这件事。

   得知之后,我急匆匆地开始安排,总算是忙里偷闲地把蛋糕、礼物都买好了。

   五月十一日,正好是周六。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阿余坐在我对面,看她的表情,应该还沉浸于突然有人帮自己过生日的惊喜之中。

   尽管是周六,阿余的父母也依旧需要工作到半夜。尽管是女儿的生日,也没有办法开这个例外。

   我把蛋糕放在桌上时,看见了父母给阿余留言的纸条,一封不算很多字的信,粗略瞟了一眼,只看见了最后的几个大字——生日快乐。

   “前几天看你朋友圈时发现的,本来是不知道的。”

   “算你运气好。”

   “嗯。”

   她鼓足一口气,一下子吹灭了蜡烛。她以寿星的身份做要求,我为她唱了生日歌,因为走调重来了两次。

   “去年她也给我唱了生日歌、也买了我喜欢的玩偶、订了一个比这个小一点的蛋糕。”

   “嗯。”

   “去年她来得比你早,好像下午就来了,我们一直在玩UNO,然后晚上在玩真心话大冒险,两个人玩了好多很多人才可以玩的游戏。”

   “挺开心的。”

   “嗯~挺开心的。”

   短短的、蛋糕店配送的小蜡烛努力地散发着光亮,阿余看着小小的蛋糕发着呆,没有说要开灯,自然也没有吹灭蜡烛。

   “许完愿望了?”

   “……嗯。”

   “把蜡烛吹灭吧。”

   “……”

   “嗯?不吹吗?”

   “我有点害怕。”

   “额?”

   “妈妈说,如果不做一个善良的人的话,生日的时候许下的愿望,老天爷绝对不会帮你实现,而且还会逆着你的意思来。”

   “还有这种说法吗?”

   “嗯,所以我很害怕,害怕这个愿望永远不会成真。”

   “阿余是善良的人啊,怎么会……”

   “在你看起来是这样的吗?在你的眼里,我是善良的人……吗?”

   “当然是啊!”

   “……”

   “突然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们来玩剪刀石头布吧。”

   “嗯?诶?”

   “如果你赢了,我就把我内心的想法全都告诉你。”

   “……全都?”

   “嗯,全都告诉你。”

   “好。”

   今天的阿余很奇怪,看上去很低落,但一直保持着笑容。

   “石头剪刀……”

   “布。”

   “啊,我输了呢。”

   结果是我赢了,阿余收回了出了剪刀的手。

   “……”

   “……呼!”

   阿余突然吹灭蜡烛,客厅里变得一片漆黑,我正打算去开灯时,她却拉住了我。

   “就这样就好了。”

   “不开、不开灯吗?”

   “嗯。”

   “……”

   “进房间说吧。”

   “诶?那蛋糕怎么办?”

   “……”

   她没有交代更多,好像是已经把今天的流程决定好了一样,只是通知着我要做什么。

   “好吧,我们进房间说。”

  

   阿余的房间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简约的布置,没有很多装饰品,只是把一些必要的东西摆在桌面上,床头柜只有一盏台灯。这么一看,更像是男孩子的房间。

   “嘶……嘶。”

   “……”

   因为奇怪的声音,我转过头。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可以看得清房间里的东西虽然说没有办法细致地观察,但……我想眼前的场景也不需要细致的观察了。

   发出摩擦声的是阿余。

   当我转头时,她已经把穿着的短袖脱了下来,纤细的手臂、微弯的背部、白色的带扣的内衣带一览无余。

   “呼……嗯?”

   阿余转过来时,并没有很害羞。而根本无法明白眼前的场景的我,惊讶到忘记去害羞。我就这么直视着她。无论是锁骨还是胸、腰,都一点遮拦都没有地摆放在我的眼前。

   “你、你、你……!”

   “……”

   “你在干嘛啊!啊……我的妈……那个、额,快把衣服穿上啊……”

   终于反应过来的我,在强烈的想看的欲望下,依旧选择了赶紧转过身去,闭上眼睛。脑子一下子全混乱了。

   “……会有感觉吗?”

   “……诶?”

   阿余突然靠近,小声地说,之后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会有吗?觉得很兴奋,或者是……很、很奇怪的感觉?”

   “……嗯,肯定会有啊,我也是正常的青春期男生啊,看到这种样子的你,肯定会……就是,很那个……”

   听到来自我的答复之后,阿余像是泄了气的气球,没有了刚才的气势,放开了按着我的手,坐在了旁边的床上。

   “我的第一次就是在这里。”

   “诶?”

   “当时我还不是很懂那些事情,只是每次和小雷亲吻的时候,都会觉得那里很奇怪。”

   “……”

   “她第一次伸手碰它的时候,其实我很抵触,但又很、很奇怪,我好像变得不是我了……脑子里面完全没办法正常思考事情,像是发了一场高烧,浑身都没有力气、很烫。”

“……”

“不知道原因的我,只是被这种奇怪的感觉支配着,凭借本能去做一些反应,其实我都忘记了,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都是小雷后面告诉我的。最开始我很害怕,不知道这种感觉因什么而起,只是后来觉得很舒服,一想到就会变得不太正常、有点失去理智。”

“……嗯。”

“那个时候的我,把这种感觉当做是喜欢去对待,因为对其他人都没有过,是特别的东西。

“因为这种感觉只有她触碰我的时候才会出现,所以我一直以为我就是喜欢女孩子的。”

“……”

“但……其实不是的——你还记得,友情的抱抱吗?”

“哦……那次你哭的时候?”

“嗯,对。”

“……”

“那种感觉和小雷抱我时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很暖和、很舒适,像是冬天一头栽进被窝一样,让人变得慵懒,不想再动弹。”

“诶……?”

“但我一直在倔强地否认,一直在给自己洗脑,一直在试图消灭掉这种感觉。”

“……”

“但是……”

“……”

“每次和你牵手、拥抱之后,这种感觉就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明显……每天想和你呆在一起的心情已经大过了想要去探望她的心情,但是我又没有其他理由可以和你呆在一起,而且我不敢面对自己很想和你呆在一起的这个事实……所以只能一直去让你陪我去医院,但是见到小雷的时候,我又会回想起对她的喜欢,但又忍不住想继续和你在一起……”

“阿余……”

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已经搞不明白我自己了,我到底想要什么、到底想怎么样了……我已经不明白了,到底是什么和什么啊——!”

她无助地歇斯里地着、摇着头。

原来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因为这件事而痛苦、被负罪感蚕食着。

“没关系的……”

阿余的坦白就是我的心声。

我没有办法义正言辞地为自己洗脱,顺带安慰处于崩溃边缘的阿余。我很想说些什么……但却什么词语也选择不出来去拼凑成一句话。

苦涩的心情从心脏随着血液蔓延至全身,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在飞速运转着,但却一片空白。

“……”

阿余抓着我的衣袖,我转过头去。她和我一样,悲伤蔓延全身,完全管理不了表情。只是仰头看着我,像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一样张着嘴。

“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啊?我应该……怎么办才好啊……”

阿余问出了我也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我紧闭着嘴,始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阿余很安静地坐在我的身边,我们沐浴着八点钟的夜晚和月光。

“我还是很喜欢你。”

在持久的无言之后,我憋出来的第一句话,是自私的。

“……”

“可能因为最近的你,我变得更想保护你、更想在你身边了。”

“嗯。”

“但我现在也说不出口,让你和我在一起——这种话。”

“……”

“我真的很喜欢你,真的很想时时刻刻都可以和你在一起,但是……”

“唔……”

“但是我也明白我们还不能这样。”

“嗯。”

“我们再、再坚持一段时间吧。”

“……”

“再去多探望探望她吧。”

“……”

“算是道歉,或者说,算是对奇迹最后的等待。”

“嗯,好——听你的。”

我侧身将阿余抱住怀中,今天的她不再是冰凉凉的——让我有点意外。

最后,我们吃着奶油都有点化掉的生日蛋糕当做晚餐,好像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样,我跟阿余分享着为她准备生日时发生的一些故事。当然,它们本来都只是小插曲,是我将它们夸张化成了有趣的笑话,为了博得她的笑容,我不得不撒谎。

在离开她家前,我们又一次拥抱。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过度理解——我感受到了阿余的情绪慢慢好转。不过,我也是一样的。得知了对方和自己一样、得知了对方不会因为这个而讨厌自己,自私的我们都擅自安心起来、感到高兴。

 

   意外——不,应该说是奇迹——发生在即将进入暑假的七月。

   这两年的一切都很奇怪,很难入秋的南方城市快速地入秋,气温就像是跳水冠军一样。本应该很快变得炎热的时期,却还吹着让人感到凉爽的风。马上步入三年级,教学的方式一下发生了改变,讲课的时间变少了很多。大部分的时间都会把老师们整理好的真题集发下来,让我们自己做、自己看答案。

   七月四号,难得没有太阳的七月的午后让人感到疲惫、想要放松,让人变得懒惰。

   今天是约好了一起要去看小雷的日子,我与往常一样,在教室里整理好书包,看着时钟迈过五点三十分,再去找阿余。

   “阿余?啊……我看看——她好像不在。”

   “诶?不在吗?是不是去老师那里了?”

   “诶!小菊,阿余是不是下午第二节课就走啦?”

   隔壁班热情的女同学帮我询问着,我站在门口和长颈鹿一样往里面看。

   “是啊,她下午第二节课就回去了。”

   “诶?”

   “她没有和你说吗?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我记得她好像下课时回来了一趟,很着急地拿了包就走了,我当时还以为要去上音乐课之类的。”

   “啊……好,谢谢你。”

   “不用谢。”

 

   阿余的不告而别,让我有些慌张。

   但是……明明阿余最近的情绪也好、状态也好,应该都算是稳定了下来,每天的笑容也变多了、气氛也变得活跃起来了,虽然不能说变回了以前那般活泼的她,但应该也算是好转了才对。

   在走出校门前,我一直在思考着,阿余会去哪?在这种突然离开学校的情况下。我考虑过她父母那边出了什么问题,但在走出校门的瞬间,我不知道是心有灵犀这种感觉在作祟,还是一瞬间拥有了女人的第六感,那一刻,我无比确信——阿余去小雷那了。

   

   K31号巴士今天没有让我等待很久。我和阿余之前像傻子一样,五点十分就在这苦苦等待,在浪费了数十天的时间之后,我才摸清楚它的班次。五点一班、五点五十一班,因为是老一号的巴士,不仅班次少,车辆本身的运行速度也很慢。很快就要被G系列代替,从这座城市上消失。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次可以踏上这班车的机会,也不知道未来的某一天,看见G系列的班车,会不会再想起这段时光。坐上巴士,大概过个十五分钟后,就会到达市人民医院。

 

   市人民医院很大,就诊楼和住院楼中间是一座天桥链接的。最开始护士推荐我和阿余走地下通道,因为那个时候很冷,地下通道简直和冰窖一样,我们就习惯走这座天桥了。而且阿余说,她很喜欢天桥旁边种的花,小朵小朵的。我那时为了装明白人,说那是牡丹,但现在想想应该不是。

   第十五层。

   进入电梯的时候,我还恍惚了一下。因为每次都是阿余去按楼层,我总是跟在她的身后,没有太去注意。我稍作回忆后,想起了每次都放在手边的消毒液,我们按下的楼层好像就在它附近,做了一个小小的赌博,按下了十五层。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嘈杂的人声立马贯穿了我的耳朵。

   有一种奇怪的烟火气,这里。

   我凭借着记忆往里面走,很快看见大量的、不认识的中年人聚集在病房附近。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感觉有点……躁不可耐。

   他们看见我的瞬间,脸上挂上了中年人必备的假笑。

   “你也是小雷的朋友?”

   “啊……嗯。”

   结果无他,小雷醒了,从将近六个月的昏睡中……醒来了,回到了人间。可以说是真正地鬼门关走一遭。奇迹真的发生了。

   其实就在前几天,我们来探望小雷的时候,主治医生才说过——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又可能是下个月,或者是这辈子都醒不来了。

   小雷的苏醒,使本快落幕的故事,再一次掀起幕布。

   在大人的簇拥下,我进入病房。

   坐在椅子上落泪的两位中年人是小雷的父母,他们挂着笑容、抹着眼泪。牵着小雷的右手,失声痛哭的女孩子蓄着长发,乌黑得在灯光下发亮,背影很熟悉,我一眼就可以认出来,而且有资格在她身边哭泣的也不可能是其他人了。

   那一刻,我感动得要落泪,但也难过,感觉自己喘不过气来。

   在得知小雷醒来之后的阿余,连通知我一声的打算都没有,也许根本就没有考虑到我、想起我地跑来了这里。

   在无比清楚地明白自己输了的同时,我有一种被抛弃的痛苦在心中滋生。

   原来只是……代替品而已吗?原来我只是,暂时代替小雷的人啊。

   看着阿余的背影、她哭泣的模样,小雷虚弱但一直用手轻轻拍打她、安慰她的温柔模样——我突然感觉自己哪里也站不下来,明明室内很空旷却没有我的可以站立的位置。

   还好、还好这是一个足以感动到落泪的局面。

   不然我落下的眼泪,会突兀得像是没有太阳的七月一样。

   我用手疯狂的揉着眼睛。

   企图把不甘、不舍、无奈、苦涩全部揉进感动之中。

   我果然是自私的人。

   连同这种需要真情实感的空间,也落下了虚假的泪水。

 

   “奇迹真的发生了!!!!!”

   阿余今天的朋友圈日记,变得格外简单,也很特别。会给她点赞的人,终于不止我了,值得高兴。

   因为小雷的点赞提醒,我又把数百条朋友圈重新翻看了一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的两点四十分了。小雷苏醒过来,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

   “原来你一直陪着阿余啊,谢谢你。”

   切回聊天界面时,我发现小雷给我发了一条信息。

   “不用谢!(笑脸表情)”

   “这么晚还不睡呢?”

   突然秒回的小雷让我吓了一跳。

   “在复习,你呢?睡太久睡不着了?”

   “差不多。”接着这条过了几秒钟,“如果你不在阿余身边的话,她大概真的会崩溃吧,我看了朋友圈那些,很感动,但现在实在没有泪水给我哭。”

   “阿余很坚强,没什么的。”

   “还是谢谢你。”

   “嗯。”

   回复她之后,我等了大概五分钟,确认没有信息再发送过来,我把手机丢在一旁充电,躺在了床上。

   奇迹,真的发生了。

   虽然说偶尔会在新闻或者微博上看见——植物人状态下的病人时隔XXX天后苏醒,但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种苏醒带来的巨大的不可思议的感觉。

   一个躺在病床上,无论如何折腾都没有反应的人、只能看着心电图不断跳跃去确认她还活着的人,突然就可以开口讲话、可以睁开眼睛了。虽然离下床走路、回归校园应该还需要一段康复期,但是这已经足够不可思议了。

   生命是强大又脆弱的。

 

   好热。

   结束了长时间的降雨后,炎热像是冬眠睡醒的熊,终于变得凶猛、活跃起来了。

   今天是小雷苏醒之后的第三周,经历了前两周情绪的反复起伏,我现在终于变得平静了不少,逐渐可以接受这个事实了。

   阿余每天都会和小雷在病房里面分享她昏迷时那段时间的有趣事,当然,这其中大部分是和我有关的话题,包括我笨手笨脚地准备阿余生日的这件事。小雷躺在床上,还是很虚弱,但总是给予好的回应,最近她已经可以慢慢吃一些食物了,脸色开始有所好转。

   “你没有逃避让我觉得很神奇。”

   “嗯?”

   趁着阿余出去洗苹果的时候,小雷突然和我搭话。

   “我说——你没有把陪伴阿余这件事的责任从你身上撇开,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干嘛,看不起我吗?”

   “啊——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你是那种,会尽力而为,但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这种能力、帮不上忙的时候,会很快选择撤出战场的那种类型。”

   “你说的没错,我是这种比较……求稳,或者说……对自己有一定把握的类型。”

   “所以,我觉得很神奇。”

   “你是男孩子性格的人,你应该多多少少可以理解吧?”

   “……”

   “当一个女孩子在你身边哭泣的时候,就算知道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也要变得‘看上去’很可靠的心情。”

   “啊~~我懂。”

   “更别说是她了。”

   “……”

   “那天晚上,她哭得很厉害,从里到外都崩溃了。”

   “嗯……”

   “我怎么可能推脱掉啊,这种情况下,就算是不喜欢逞强的人,也明白有些时候必须……勉强,就算是勉强也要再咬牙坚持。”

   “呀,真是太好了,当时我们鼓起勇气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了你,要不然阿余都不知道可以依靠谁了!”

   “我……”

   “诶!嗯?你们两个在聊什么?”

   “我在替你感谢小凯呢。”

   “嗯?”

   “没什么。”

   “哎呀,就是说——那段时间他不是一直陪着你吗?我就替你谢谢他,你肯定没有说过吗?”

   “……”

   “……”

   我希望小雷没有太在意——我和阿余不约而同地沉默。

   仔细回想,好像的确是这样。

   阿余因为很多很多事情和我说过谢谢,就算是我帮她拿一件很轻的东西,她也会和我说谢谢。但唯独,没有因为这件事,和我说过——谢谢。

   “我知道的,你这个家伙肯定不擅长讲这种话,所以帮你说啦,不用太感谢我。”

   “烦死啦你!你醒过来就欺负我。”

   “哈哈哈哈~~”

   又是……又是这种感觉。

   这个空间里,不应该有我存在。

   就算阿余说过那些话,让我明白她可能不是真的只喜欢女孩子,但我依旧能体会到、感觉到。只有阿余和小雷在一起时,才会建造起这种二人的空间。就算她们主动接纳,也会在不经意间把第三人、第四人……除了她们二人以外的家伙全部排除在外。

   好讨厌啊,好烦躁啊。

   尽管无比清晰在体会着这一切,我也依旧会因为可以待在阿余身边而觉得可以忍受。正是因为觉得可以忍受,我才觉得这样的自己很讨人厌。

 

   “来,我们来看这道题,这就是很典型的啊——考试一定会考……”

   临近三年级的这个假期,我的日程被安排得很满,大概是因为二年级为了小雷而不断奔波在医院和学校之间,父母认为我落下了很多功课,希望替我补上这些部分。在假期开始前的一个夜里,他们来到我的房间,和我很认真地谈了这件事。他们说得十分在理,小雷现在苏醒了,很快也要开始进行康复训练了,肯定也会为了将来慢慢开始学习落下的功课,我们再频繁地去探望她,其实是耽误她回归正常社会的时间。

   “所以,这个假期,你必须努力学习,把之前照顾朋友、担心朋友用的时间,补回来一些。”

   我没有反驳的理由,咬着下唇,答应了下来。

 

   “今天也要上课吗?”

   “我打算去小雷那里,要不要等你一起去?”

   “看来是要上课,什么时候下课啊?”

   八点到十点钟的课一结束,我拿出手机,发现阿余在九点时给我发了三条信息。

   “嗯,刚才在上课,八点到十点,刚结束。今天还有两节,一点到三点,五点到七点。”

   “那,现在要一起去吗?”

   阿余很快回复了我,现在是十点钟,距离一点上课还有差不多三个小时。

   “可以啊。”

   “我去接你。”

 

   “辛苦!”

   我走到楼下时,阿余已经在那等我了。

   我上补习班的地方,正好就在阿余家旁边,很近。

   “谢谢,好困啊,天啊,简直比在学校上课还困,我刚才脸都快和书本亲上了。”

   “哈哈哈~~看得出来,你都有黑眼圈了。”

   自从那天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提起过我和阿余的事情。没有提前商量过、也没有私底下聊起来过,突然很默契地保持着遗忘、心照不宣。

   每每陪着阿余去医院的路上,话题之间的沉默,我总是想这么提起——诶,阿余你还记得吗?

   但看着阿余好不容易恢复的笑颜、古灵精怪的模样,就不忍心提起曾经痛苦、让人挣扎着想要逃离的回忆。

   不讲出口,肯定是最好的回答。

   “在想什么呢?”

   “额,刚才的数学公式,刚讲完就有点忘记了,啧,什么来着……”

   “哈哈哈~~你上课真的有在听讲吗?”

   “我很认真的好不好!”

   “是吗?我怎么那么怀疑呢!”

   “随你怎么想。”

   真是不坦率啊,我。

   曾经我是思考过的。阿余一次一次问起——我在想什么——是她希望我主动开口提起这件事,可以做一个真正的了结,虽然最后的结果我们都已了然于心。阿余不可能放弃一直陪伴着她、作为第一个了解她的、拯救她的小雷之后再选择和我在一起。

   虽然很自豪,这段时间一直很努力地陪在她身边,也认为自己应该会被她感谢、被她记住、拥有比其他人更特别位置,但是和小雷比起来,功绩还是差距太大了。

   漆黑之中的第一点光火,肯定比后续的明灯更加让人感到温暖。

   

   三天一次的探望伴随着大量的补习班,六十天左右的假期,也就是一转眼就过去的事情。清晰地认知到这件事是临近开学,开始把积压在衣柜里的校服拿出来洗的时候。

   啊,暑假就快结束了啊?

   一点放假的实感都没有,这种三点一线的生活,我似乎在一年前就已经习惯了。

   “小雷会回来上学吗?”

   趁着妈妈在做菜,我打开厨房的门。

   “关上门,不然油烟全跑出去了。”

   “……”

   “家委会这边没有什么信息,应该是不会回来了,可能今年更多还是让她休息吧,明年再复学。”

   “……”

   “刚在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你让她在短短两、三个月内恢复到可以上学的地步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

   “不要怪妈妈多嘴。”

   “……”

   “我很高兴你这么担心同学,也很开心你交到了可以牵挂的朋友,但是以后无论是谁、出了什么事,我们可以担心,但绝对不可以把自己的生活都搭进去,答应妈妈好不好?”

   “……”

   “嗯?儿子,答应妈妈——”

   “我那段时间有在好好学啊!我每次都会熬到十二点多,把上课讲的东西都复习一下,就是为了不影响学习,你怎么老说我没学没学没学!弄得好像我一直在退步一样……”

   “这和学不学习没关系。”

   “……”

   “妈妈和你说句实话,好不好?”

   “……嗯。”

   “你从那个时候到现在的精神状态其实一直都很不好,虽然看起来还很稳定、挺乐观,也确实是话多了一些、爱分享一些了,但是你给我一种很逞强的感觉,总之就是,妈妈的直觉,你现在没有以前那么开心了,像是带着很多压力在生活一样。”

   “初三了,学习压力大。”

   “……”

   “而且你老是唠叨我,我就想着要证明给你看。”

   “是这样吗?”

   “嗯。”

   “那我以后会注意少说这方面的事情。”

   “……”

   我的妈妈最近剪了短发,听小姨说是因为年纪大了之后,掉头发多了,让她很焦虑,所以剪短头发,虽然不会因此掉少点,但看着舒服点。因为掉头发的烦恼,她也不敢染发了,我才发现那像是积雪一样的白发,从发根慢慢延伸出来。

   和我讲这些话的时候,她没有停下手中动作,仍在不断翻炒着青菜、牛肉,加入酱油、耗油。

   “你今晚还要不要在家里工作?”

   “今晚休息,怎么了?”

   “我有些事想和你说,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傻儿子,你妈什么时候不听你说话吗?不是你一直不愿意告诉妈妈吗?还问‘可以吗?’,那肯定可以啊!”

   “哦……行吧,洗完澡再说。”

   我打开厨房的门,这一次记得关上门,不让油烟跑出来。

   

   我明白作为我的家长,我和阿余的故事绝对不可能打动她,在她眼里,这就是不成熟、上不了台面的小孩子爱情游戏,但我为此烦恼、为此难过。当我从长久的行程之中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时,这段旅途之中发生的故事,我只能倾诉给一个人。最传统、最不可能支持我、最容易打击我的人,但也是唯一可以真的听进去、为我保密、不会笑话我的人。

   “……”

   “所以,小雷醒了之后,我也没有办法和她说这件事,我也不想提,我怕提了之后,她又要回到过去痛苦的回忆里面……”

   “原来每天都去探望的原因是这个啊,哎……”

   “……”

   “妈妈以前也有一个特别喜欢的男同学,在揭阳老家。然后我们毕业之后,妈妈因为公公的要求,必须来这边读电大,但是他家里是乡下的,未来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肯定不会离开揭阳。我也因为这个和公公闹了很久的矛盾,我真的很不想来这边读书,你应该明白。”

   “嗯。”

   “但是,没办法,毕竟那个时候的揭阳就是比较重男轻女,公公决定的事情,就算是一家五口,三姐妹都反对,也会送我来这边读书。所以我就哭着来啊,哇,那天真的一整天都在哭,感觉自己重来都没有这么难过过。”

   “……然后呢?”

   “然后读完电大,就工作,工作遇见你爸爸,就结婚,然后就是现在了。”

   “……”

   “你知道,那个男同学现在是什么处境吗?”

   “什么处境?”

   “守着家里的几亩田,种一些根本不赚钱的小作物,维持生活,然后住农民工自己起的小楼,二老舅家还有印象吗?”

   “有……”

   “就是那种房子,黑地板、黑墙、一股鸡鸭鹅的味道、还有狗屎、狗饲料的味道,你不喜欢吧?每次去那边,你都去外面。”

   “嗯,不喜欢……”

   “不是看不起二老舅,也不是觉得这样的环境生活不下去,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的生活和他们对比起来,会舒服很多,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你读了电大?”

   “也可以这么说,因为我走出来了,虽然是被公公逼着走出来的,但走出来了之后,才会发现自己认为离不开、很重要、足以珍惜的东西,其实都是没有那么好。”

   “嗯。”

   “你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的,你现在还小,只能呆在福田区这个小小天地里,只能遇见中学和小学的加起来几百号的人,所以你会觉得谁谁谁对于你来说很重要、不可或缺。我完全可以理解你,因为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但为什么妈妈每次都让你取舍,让你不要把生活搭在某个人、某件事上,就是因为妈妈走出来了,获得了现在的生活,没有困在当初自己认为很重要的事情上。不是因为觉得你的朋友不重要、你的心事微不足道,是因为很多东西你得自己感受,你才会真正明白,大人说得‘大人才明白的事情’的含义是什么。”

   “我知道了。”

   “余同学和雷同学也会有分开的一天,也会有要为各自未来负责的一天,虽然不反对,但这个社会也不会支持她们,父母也会有相应的顾虑,但最后到底会怎么样,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我唯一清晰想告诉你的一点是——”

   “……”

   “你这段时间已经做得很好了。”

   和阿余的拥抱不同,她总是喜欢整个人窝在我的怀中,很依赖我。妈妈的拥抱是大方的,一只手缓慢地环绕到后背,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的头发,明明我比我妈妈高,但她依旧可以把我融入怀抱中。

   “对不起,妈妈之前不知道你在做这些事情,一直在说你,也不知道你这么辛苦,承担了这么多。我很高兴啊!我家儿子长大了,有男人的担当了,会照顾弱小的女同学了,那么努力地支撑起了那么糟糕的局面,真的长大了——很棒了。”

   “……”

   压力、焦虑、难过、不甘……一切一切苦涩的心情、难以回首的回忆,化作了我此刻的泪水。妈妈温柔的话语、温暖的怀抱,将我以为跨越不了的坚冰逐渐融化。

   我这一段时间,真的、真的、真的……一直很努力。

   我认为已经不能再努力地努力了,已经尽力在抵抗着不合常理的一切了。没有经验的我,只能不断鼓起勇气,用毅力去试图找到最优解去解决这些难题,无论是阿余还是小雷的事情,我都已经逞着强、咬着牙再走了,不能停下、必须要走过来。但我已经、已经没有办法更坚强了,没有办法更勇敢了。

   我一直都希望有人这么对我说。

   你已经很坚强了、你已经很努力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但谁也不会讲,小雷和阿余讲再多感谢的话,我也无法卸下这份重担。

   我已经很累、很累、很累了。

   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神、也不是超能力者,我只是个普通人,普通到付出努力也会做错同一道题的人、普通到会因为喜欢的女孩而不顾自己地顶上去的人、普通到会因为他人讲出我希望听见的话而大哭、被拯救的人。

   我想我没有办法那么简单地放弃对阿余的喜欢,因为我还很幼稚。

   我没有办法因为今天的大哭和妈妈的人生课,就瞬间变成一个成熟、懂取舍的男人,我依旧是个小屁孩,依旧会因为屁大点事而难过一天或者开心一天。

   结束哭泣之后,我的眼睛很酸,妈妈用毛巾沾了一点温水帮我轻轻擦去泪痕,虽然时间还早,但今天她没有唠叨我,关上了灯,轻轻带上房门,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眼睛很肿,我看不清窗外的风景,只记得远处大中华大厦的霓虹灯和展示广告的玻璃幕墙还在辛勤地工作,就这样模模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时,才早上五点。

   我换了一身衣服,带了钥匙,出了门。在楼下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了最便宜的雀巢咖啡,走在大街上,偶然会路过一辆新能源的蓝白色出租车,远处有竹扫帚扫地的声音,树的这头有鸟儿,那头有鸟儿,我担心虫子掉到身上,离树远远的。空荡荡的街头、起床之后跑到阳台刷牙的人好像会看我一眼。

   我突然觉得一身轻松,又一次爱上了这份安静。

   我一个人坐在广阔的地方,但我身处于即将变得嘈杂的世界,我突然觉得这样很好,很让人怀念。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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