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五台山》（旧版）
“嘿，你没事吧？”
耳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是生病了吗？”
但鲁达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于是没有理会这个陌生的声音。
“定六，他应该是昏倒了，看看他有没有带钱包。”
另一个声音说道。那个语气仿佛不想惹上麻烦一样。
「昏倒？」
鲁达的指尖微微涌动出一股力量。
“喂，定六，我先走了。”
“你快走吧，不用管我。”
随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被称为“定六”的男人蹲在眼前这张熟睡的面容前观察着，轻轻咂了咂嘴。不久，他开始将手伸进鲁达的怀里。
“你想干什么？”
鲁达睁开眼睛，凶狠的目光一闪而过。
男人敏捷地跳到了一边。
鲁达想要抓住对方的手臂，但却一把抓了个空。
“等下！我没有要偷你的意思！”
男人并没有犯怵，反而笑眯眯的向鲁达靠了过去。满是污秽的单薄衣物下是袒露的胸膛，纤细的肋骨也明显的浮现出来。不过就算这样，这个家伙看起来也并不憔悴。
“小蟊贼。”
鲁达躺在地上，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
“嘿嘿，看出来了吗？”
男人那个狡猾的样子，反而让人讨厌不起来。
“我叫王定六。因为跑的很快，所以大家都叫我『活闪婆』。大哥你呢？”
对方的称呼很亲昵，但鲁达没有回答，再次闭上了眼睛。
“怎么了嘛？啊啊，是肚子饿了吧。”
王定六自作主张地叫鲁达稍等片刻，然后便一声不吭地离开了。鲁达微微睁开眼睛，却没有爬起来的心情。
最近的四天，仅仅只喝过几口水而已。
鲁达在沿河的路边、布满晨霜的草地上躺下，呆呆地望着天空。
冬日的阳光照耀着寒冷的晨雾，路上来来往往的旅人和商人络绎不绝。在这里可以看到拄着拐杖的朝拜者和僧侣的身影。不过，没人会在意鲁达。
远处，可以看到突破云层的山峰。
昨天到达这里时，天已经黑了，所以没有注意到这些风景。
离开渭州这两个多月，鲁达一直漫无目的地漂流着。这是一场身无分文的旅行，开始时还能卖掉腰带和鞋子勉强度日，后来能卖的全都被卖掉，已经走投无路了。鲁达衣衫褴褛，甚至有人把他当做乞丐，施舍他一些零钱，总算是没有饿死。
「那是什么山呢？」
正当鲁达想着这些时，王定六回来了。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
“诶嘿嘿，好烫啊。”
热气腾腾的馒头里夹着煮熟的肉。香喷喷的味道沁人心脾。鲁达爬身子，什么也没问，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我最近也没挣多少钱，就买了这点。”
对连手指上的油都舔得一干二净的鲁达，王定六看起来还有些抱歉。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这个人，不是对谁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大哥是个很不一样的人，所以就想这么做。”
“这样吗？”
鲁达把食物吃进肚子里后，像复苏一样恢复了力量。于是他站起身来，走向路边的小河。
这条河是山西土地上少有的清澈河流，在朝阳的照耀下，潺潺地流过和中央的岩石。因为是初冬时节，水凉得都快要把手冻坏了。但鲁达却用手拾起一滩水，在脸上胡乱的抹着，久违地洗了一把脸。
他吹出一口白气，用袖子擦拭从脸上低落的水珠。光着双脚，衣服的下摆也早已磨破，腰带卖掉了，只好用麻绳来束腰，这样的鲁达，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在寻常不过的流浪汉。但是，当鲁达抬头仰望云雾间那绿色的群峰时，他的眼中的目光，像极了好奇的孩童。
“那座漂亮的山叫什么名字？”
鲁达向一旁在阳光下玩弄骰子的王定六问道。
“大哥不知道吗？是有非常名的五台山。”
这个名字，鲁达也曾听过。那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名山。据说位于半山腰，被五座梯形山峰包围的村子里，散布着许多寺院。五台山的名字响彻海外，每年都会有无数来自全国各地的佛门信奉者来此上香。
“附近的街道也很热闹，不管是顺走谁的钱包还是去赌场赌博，都会有很可观的收入。”
鲁达回想起刚才的事情，不禁笑了起来。
“差不多该动身了。”
王定六一边摆弄着骰子，一边催促鲁达穿过街道攀上山路。
鲁达在通往寺庙的路上，和王定六愉快的闲聊起来，其中包括最近发生的事情。
“太棒了，大哥！你太豪气了！”
对于发生在渭州的侠义故事，王定六发自内心地感叹起来。
“不愧是大哥，真是个好人！”
就像感觉到自己的眼光果然没有看错一样，王定六向鲁达投去了尊敬的目光。鲁达果然是个豪杰。后来，鲁达又提起了这一路上的颠簸，以及殴打强盗来夺取路费的故事。
走了一会儿，山路突然开阔，已经能看见山谷里的村庄了。供人住宿的旅馆和提供素菜的餐厅鳞次栉比，拥有华丽寺门的庙宇比比皆是。
来往的僧侣和朝拜的场面也很多。清新的空气中夹杂着线香的特殊气味，迎着暖风，还能听见清晨的勤行声。
“真是仙境啊！”
鲁达赞叹了一番，一旁的王定六正忙于挑选开设乌贼赌局的场所。
“塔院寺的前面是最热闹的地方。”
“那里也有很多人！”
路口立着一块高大的牌子，旁边的人群熙熙攘攘。走近人群周围，听到了“一千贯”、“一千贯”的喧闹声。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两人挤进人群，抬头看向那块牌子。
“这上面写了什么？”
看不懂文字的鲁达向一旁认真窥探的王定六问道。
“不应该啊——”
王定六洋洋得意地歪起脑袋，但没过多久，他就缩起了纤细的肩膀。
“连做过渭州提辖的大哥都不认识的字，我怎么会认识呢……”
顿时，人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鲁达。
人群一纷纷向外散去。
「糟糕——」
王定六察觉到了气氛的异常。
然而，一旁的鲁达还在悠闲地跟旁边的老人搭话。
“老人家，你能看懂吗？”
识字的老人眯起眼睛，嘴里吞吞吐吐地念着上面的文字。
“这不是张大哥吗，好久不见——”
王定六抓住鲁达粗壮的手臂，拨开人群向外走去。
就在这时，有人在二人的身后，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读起高牌上的内容。
“在渭州街头暴杀肉贩郑某的凶犯，凡逮捕提辖鲁达者，不论其生死，都奖励一千贯。鲁达的相貌如下……是你啊。”
“你在说什么呢——”
王定六瞪着声音的主人。
“难道你也想跟大哥结个缘吗？”
“没。”
背对着高牌飘然伫立的年轻男子，面无表情，几乎连嘴也不动地回答。瘦削的身体上穿着一件已经褪色的粗劣衣服，连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王定六的脸上掠过一抹嘲笑。
“既然如此，说这些没有用的话也是多余。”
“……”
男人纤细的眼睛中察觉不出任何感情。
“人之常情。”
王定六用凶狠的眼神警告男人，同时催促着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在一旁悠闲地捋动自己胡须的鲁达。
“活闪婆的话，一文也不。”
“你说啥……！?”
「这家伙是赏金猎人——」
王定六低下头，将绑在腿上的匕首拔了出来。伴随着人群的惊叫，原本聚集在牌子周围的男女老少一下子全都跑开了。
但是，王定六刚刚拔出的匕首，却以完全来不及反应的速度，被男人夺入手中。
“高招……”
男人单手玩弄着绑有匕首的绳镖。
绳镖是一种把小刀绑在绳尖上的简单武器。使用起来并不容易。王定六皱起鼻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眼前泰然自若地检查刀刃的男人。
“喂，你想赚赏金吗？”
“不管你说什么也没用。”
“你说什么——”
就在王定六要动手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群捕快，大概是刚才的围观群众找来的。捕快们各执棍棒和朴刀，快步向山上跑来。
“啊，大哥！！”
王定六拉起身旁一脸仿佛与自己无关表情的鲁达，朝山顶的方向跑去。捕快们也注意到了二人。
“喂，等等，那边的人——”
被这么一喊，王定六更不会停下脚步了。
可鲁达却不顾王定六的焦急，悠然地走在后面。
“再吃点东西，力量就能恢复了……”
“大哥，快点！”
捕快们近在咫尺。大概有十多个人。
就在王定六想着如果逃不掉该怎么办的时候，早晨的勤行结束了，从气派的山门间涌出了许多朝拜的男女。寺院的门刚一关上，两人便混进了人群之中。捕快按照通缉令上的样子在人群中来回寻找着。突然，几个捕快的眼色一变，不顾周围拥挤的参拜者追了上去。
「真是太糟糕了……」
鲁达的外貌十分显眼。如果只有王定六一个人的话，不可能被抓到，怎样都可以逃的掉。但不知道为何，他不想丢下这个刚认识的男人。就像刚才看到鲁达昏倒在地时，明明从未见过，也不像是某个旧识的人，却因为单纯地觉得怀念，而不愿意置之不顾。
「「活闪婆」也没办法了吗……」
“大哥，先去前面的破寺……”
王定六回头对身后的鲁达说道。
但是，这里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朝拜者，根本看不到鲁达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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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鲁达被突然出现的少女拉住了手，快步走在两面高墙围成的狭窄小巷里。
“喂，你要带我去哪？”
鲁达向拽住自己手的少女问道，但对方并没有回答。两人就这样沿着迷宫般的寺庙后街继续前进着。
鲁达在不知不觉中与王定六走散，突然被一只手抓住，拉到道路的一边，不分青红皂白地被带到了这里。
“嘿，不管了！只要能让我吃上饭，在哪里也无所谓！”
鲁达憨厚地耸了耸肩，哧哧地笑了起来。对方看起来不像什么坏姑娘。不久，道路尽头就出现了一座垂帘的女轿。旁边还有两名挑夫。少女看到眼前的景象，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加快脚步，将踌躇的鲁达推入轿中。
“快走吧！”
透过帘子，可以看到少女正催促着挑夫走在最前。
不知道路是怎样排列的，穿过一条胡同，又回到了刚才与王定六分开时的道路。鲁达向四周看去，捕快们还在原地打转。但已经找不到王定六的身影了。
「应该不会被逮个正着吧……」
轿子浩浩荡荡地从捕快面前经过，沿着山路向上走去。没过多久，他们就钻进了一家旅馆的大门，挑夫把轿子抬进了庭院。
“到这儿就行了。”
少女向挑夫们付过钱后，又低声嘱咐了些什么。挑夫们低下头，匆匆离开了。在挑夫的身影消失后，少女向轿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鲁提辖，请进。”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少女向缓缓从狭窄的轿子中走下的鲁达露出微笑，邀请他到宿坊里去。虽说是一间很漂亮的旅馆，但是因为是包租制，所以并没有什么住户。
“夫人在等您。”
“夫人？哪位夫人？”
听到夫人的称呼，鲁达不禁回想自己是否认识类似的贵妇人。
他诧异地跟随少女走进坊间，这时，从回廊的尽头走过来一位打扮漂亮的年轻女子。她的头发高高扎起，发间插着金簪，穿着有缝合痕迹的上衣，倒是很有“少奶奶”风范的女子。女子的面带笑容，无言地跪在鲁达面前。白皙的手轻轻地触碰着鲁达骨碌碌的拳头。
“你是……”
鲁达惊讶地缩回了手，尴尬地俯视着身前含泪的女人。
“你是……？”
“恩人，您忘了红莺楼吗？”
“哦，是那位大姐吗？”
“我家夫人经常为鲁达先生祈福，日夜为您祈祷平安。”
刚才的少女端来酒水补充道。
“今天能帮到您，想必也是观音菩萨的指引吧？”
翠莲在赵员外的帮助下，为在渭州死去的父亲举行了法事，几天前她就来到这里的宿坊里住下。鲁达逃出渭州的事，她在雁门就听说了。今天，带着侍女来到五台山的翠莲恰好看到了通缉鲁达的石牌，也刚好与鲁达再次奇遇。后来，她发现自己有救鲁达的机会，便把他藏在自己的花轿里，另雇了一座轿子回到宅中。
“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丈夫，他很快就会赶来。我们先商量一下今后的事情吧。”
赵员外一定是个很可靠的人吧。翠莲带着一副与红莺楼时完全不同的笑容为鲁达劝酒。看到她的样子，鲁达也很高兴，对久违的盛餐毫不客气地啧啧称赞。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传来了一阵小跑的脚步声，出现了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人。
“老爷。”
翠莲起身迎接。
“这位就是我经常提起的恩人。”
“太好了，竟然真的平安无事！也许这就是佛缘吧？”
赵员外伸手制止了正准备离席的鲁达，礼貌地向他打招呼。员外的打扮也很俏丽，相当有魅力。从他这副打心底为鲁达平安无事而开心的样子来看，一定相当喜欢翠莲吧。鲁达突然想起了愁眉苦脸的李忠，如果他也在场，可能反而开心不起来吧。
“今后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我一定会为您找到更好的出路的。”
赵员外就这样承包了下来，那天晚上，两人在翠莲的陪同下喝了一夜救，从鲁达最近的行程一直聊到他那高超的武艺。
第二天，鲁达在太阳升起之后才醒来。侍从送来了早餐，赵员外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表情站在门外。
“昨晚我已经说过了，关于你今后的事，我有一个想法。但是，不知你是否介意……”
“有什么介不介意的，天下早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我的出路，就完全交给你了！”
鲁达放下粥碗，端正姿势，赵员外也安心地坐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你的相貌还是太引人注目了。我认为只有改变外表和名字，潜入没有俗事烦扰的地方才能安全。”
“哦？有这种方法吗？”
“有。”
赵员外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
“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