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墟杂俎:日本奉行之死
天正十八年(1590年)农历八月一日,神君德川家康在隅田川入海口画了一个圈,神话般地矗立起了八百零八町的大江户城。作为日本列岛中心城市,江户本町与通町交界处建起了日本桥,以此为起点衍生出五街道,北至奥羽的青森,南到萨摩的鹿儿岛,条条道路皆可自日本桥信步通达。
犬养平八是日本桥的桥奉行,酒醉人酣时曾豪迈自夸,列国大名来到江户城参觐交代,一样要在平八的面前下马。这日本桥的桥奉行,实底里说成日本奉行也是可以的。
此时已是两百年后的宽政年间,浅间山烈火燎原,关八国恶疠横行,发端于大阪的“米骚动”弥漫全国,元禄时代的太平盛世扭脸功夫就翻做云烟过眼。幕府老中松平定信颁下条令,町人往来务必出示通关文书,良家子方能自由通行。
平八身负文书检验的重任,大权在手,越发趾高气昂起来。平常一碗二八荞麦面的孝敬就能抬手,如今总要三五十文才能放行过桥。日日夜夜,平白攒下好大的资财,满心欢喜,只盼这紧迫时刻长长久久才是好呢。
一个风和日丽的白天,犬养平八望着蜿蜒曲折等待过桥的人龙,不由得就心旷神怡。这美好的世界啊,他人辗转地狱,唯吾如沐净土。武藏野之上,没有庶民的藏身之处。
一名戴着斗笠头巾,身穿潇洒装的商铺老板奋力排开众人,挤到跟前,手里掂着文书,傲慢地递给平八,不则一声。
入手轻薄,打开来只有一张纸,休说银契,连铜钱的影子都没有,平八便很有些不乐意。
“白河有令,通关仅有三天的期限。”桥奉行装模做样抬头望望天,“不巧刚过正午,你的文书已经不作数。”
商铺老板大吃一惊,愕然抬头。平八隐隐约约觉得眼熟,仿佛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那老板恶狠狠骂了一句“放肆”,甩开平八就打算闯关过去。犬养平八着了恼,用力推搡,抽出腰间的戒尺狠狠抽了一记。
商铺老板立足不住,踉跄退步,头巾斗笠散落一地,显露出稀疏毛发,却是一个河童的发型。周遭围观的百姓訇然大笑。
那老板怒视平八,丢下一句“你且等着”,连斗笠都不要,仓惶挤进人群跑掉了。
日头高照,犬养平八却仿佛叫一盆冰水临头浇落,从心尖尖到脚趾头都是寒凉彻骨。这河童脑袋的,分明就是目付冈山大人。风传目付看上了吉原的高屋太夫,洒下如雨的金银,眼瞅着就要成就好事。
“对不起,大人......我是出于无心......”平八望着冈山消失的街影,暗自呢喃,“谁晓得目付您也会微服出行......”
第二天,犬养平八换上新制服,特意去浮世澡堂理发,从鱼市买了新鲜的渔获作为礼物,前去目付的公事屋作解释。走进接待室,平八看到众多的武士、町人排坐在一处,逐一申诉各种事项。冈山目付端坐在主座,神情严肃,不怒自威。
平八白白等到正午,中途又不敢离开,饿着肚子守住位置,静静等待目付大人午休完毕继续前来听取请托。终于轮到的时候,目付惬意地饮过茶,抬起眼睛看着平八,表情一瞬间极其诧异。
“就在昨天,大人,若是您还记得的话......”平八颤颤巍巍地开口陈述,“就在日本桥,您微服私访,打算过桥去,被小人拦下了......”
“小人当时说您的通关文书正好过期......其实并不是......小人只是开了个玩笑......绝不是存心妨碍大人执行公务。”
“简直是胡闹......八幡神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夫昨日一直在屋敷公干,何曾去过日本桥......”目付撇开脸去问下一位,“你又有何申告?”
“目付大人连话都不愿意说。”犬养平八暗自揣测,脸色发白,“大人私访吉原,传开出去就是丑闻......不行,这事不能就这样丢开了事,总要和大人掰扯清白,否则保不定会有怎样的祸事。”
平八缩起脖子把身体团作一堆,仿佛隐身成尘埃一样,谁也看不见他。待到目付与最后一位访客谈话完毕,举步往内室走去,平八迅速跟上,叽里咕噜说道:
“目付大人,请恕小人斗胆,我绝没有胆量去阻拦大人冶游吉原的雅兴......这不是故意的,您是了解的......”
冈山目付转过身,脸色发青,大喝:“谁告诉你老夫曾经去过吉原,谁这么大胆,居然敢毁谤幕府官员!”
目付指着门障,顿脚又喝了一声:“滚出去!”
犬养平八如遭雷击,全身僵直,慢腾腾退到门口,鞠了一躬,扭头走回家去。
再过了几日,目付冈山大人盛装出巡。车驾眼见接近樱田门,将要登城之际,一名蓬头垢面形同乞丐的怪人忽然冲撞出来,口中大喊着“冤屈”二字。
目付麾下的武士反应迅捷,当即拿住那怪人,押到街角,挥刀斩去了首级。
豪迈自夸日本奉行的日本桥犬养平八,就这样丢掉了性命。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