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屠龙
少年屠龙
少年要去屠龙了。
在这个名不见经传，连地图都不标注的村庄里，所有人都在讨论少年屠龙的事情，有的拍手称赞，有的嗤之以鼻，都是用不同的言语形容，这是件大事。
少年出发的前夜，村庄里最沉默的人——山脚下的农夫来拜访了。
农夫一进门，打量了少年一眼:“你去屠龙?”
那语气不上扬高亢，不下沉神秘，只是像聊寻常农事，谈论今年丰收与否一样平淡。
“是啊，我去屠龙。”
“哦。”农夫愣了愣，扭头就走，走到门前，又回头打量了一下少年:“我也……想过去屠龙。”
这句话莫名其妙毫无逻辑，但它出自一个一辈子可能都没讲过多少话的农夫嘴里，就显得暗藏玄机。
少年想了很久，最后理解为农夫把自己的梦想托付给他。
多么热血沸腾的开头。他背起剑，离开村庄。
路上，有贪图巨龙财宝的侏儒，有希望成为屠龙勇士的石匠，还有为亲友报仇的少女。
三人问他:“你为什么要屠龙?”
少年也不知道，他觉得这应该叫命运，又觉得命运两字过于单薄。
“因为有人把屠龙的信念托付给我。”
少年一定想起农夫。
他们四人成为了伙伴。少女会唱凄婉的情歌，她唱歌时，侏儒在数钱，石匠在喝酒，少年在擦剑，剑刃澄亮澄亮，倒映少女唱歌的倩影和艳丽的火光。
石匠和少年为了少女打过一架，少女说谁杀了恶龙她就亲吻谁。他们答应了，于是四个人启程，继续行进在屠龙的路上。
故事应该是场荡气回肠的打斗收尾，但石匠死在了巨龙倒下的前一刻。少年一剑把巨龙的头钉在石匠的身体上，鲜血融化了石匠的躯壳。
少女最后轻轻一吻石匠的墓碑，唱着那首凄婉的情歌飘然离去。少年的剑就是石匠的墓碑，也是巨龙的封印。
石匠死了，巨龙杀了，少女走了，侏儒走了，少年觉得自己也该走了，但他是谁，该去哪，他不清楚。
他回到村庄，村民围住他。
“你的剑呢？”
“钉在巨龙的头骨里拿不出来。”
“巨龙的头骨呢？”
“和剑一起钉在巨龙的山洞里。”
“巨龙的金银财宝呢？”
“不知道，我屠龙不是为了财宝。”
“那你有屠龙勇士的勋章吗？”
“没有，我屠龙不是为了成为勇士。”
“那有歌唱你屠龙的赞歌吗？”
“……我想，也许是没有的。”
“他没有屠龙！”一个人开始说。
“他其实只是一个流浪汉！他的剑是在流浪时弄丢的！”两个人开始说。
“他是个骗子！他骗我们去屠龙，实际他是个胆小鬼！他根本没见过龙！”三个人开始说。
众人都愤愤不平地散开了，只剩下那位最沉默的农夫。因为老的缘故，他看上去更沉默了，像一把生锈的剑。
“你屠了龙。”农夫在少年错愕的眼神中离去，就此不再说话。
后来农夫死在他山脚下的农舍里，他的身边就是一把锋利的屠龙用的剑。见到那把剑的人无不夸赞剑的威武。
“也许农夫是个隐姓埋名的屠龙勇士！”一个人开始说。
“也许他真的用这把剑砍下龙的脑袋，还拿了巨龙的宝藏！”两个人开始说。
“我们应该给他立个威风凛凛的墓碑，谱写一首称赞他屠龙事迹的赞歌，让人继承他屠龙的遗志！”三个人开始说。
在这个名不见经传，连地图都没有标注的村庄里，无论村民是欣然赞许还是不以为然，都是在用不同的语气说，这是一件大事。
石匠们夜以继日地赶工农夫的墓碑，却始终不能做出令人满意的形象。最后，村民们一致决定，用农夫的剑作为墓碑，这样既耀眼又宏伟。
剑不是用来当墓碑的，剑是用来屠龙的。
某个深夜，少年拔出那把以墓碑姿态下葬的剑，离开村庄。
他想起农夫那句话，他是否想说，他也曾屠过龙；或者是，他曾经也去屠龙，结果失败了；还是就只是说，他也想过要屠龙。
答案有无数种，就像屠龙故事的结局有无数种。少年决定，去找自己屠龙故事的结局。
他找到了少女，少女被绑在火刑架上，所有人轮流走过火刑架辱骂她，朝她吐口水。少年是最后一个。
少年抬头看着少女，少女发现是少年，她笑了:“你又要去屠龙啦，但我这次不能亲吻你了。”
“你为什么被绑在这?”少年问，火把递到他的面前。
“因为我的爱害死了石匠，害死了他们屠龙的勇士。他们恨我，恨我杀害了他们的亲友。”
“是巨龙杀死了石匠，不是你。”
“但是我的爱让石匠变成屠龙的勇士，我的爱让勇士死在巨龙倒下的前一刻。”
“这是不对的。他们没见过那场惊天动地的搏斗，不知道石匠是怎么死的，石匠也不是因你才变成勇士。”
“但我还活着。死去的人最为诚实，活着的人就会是骗子。仇恨的化解有时不需要扑朔迷离的真相，只需要足够化解仇恨的借口。”
“我可以救你离开。”
“不必了，我想去找石匠，结束我的故事。我还欠他一记亲吻。”
火把点燃了柴堆。火焰中，少女又唱起那首凄婉的情歌。石匠又在喝酒，侏儒又在数钱，他摸了摸背后的剑。
他这次终于听懂了情歌的含义，少年转身，向远方走去。
少年去找侏儒。侏儒远近闻名，他成了屠龙的勇士，坐拥巨龙的宝藏与屠龙的名声，但他却一人住在一座城堡里，没人再见过他的模样。
少年去钟楼敲了九下钟，这是暗号，城堡的门开了。少年走进城堡，城堡处处戒备深严，少年花了好大功夫才闯进侏儒的房间。
侏儒站在最阴暗的角落，少年看不清他的脸。
“你来杀我了?”侏儒问。
“不是。”少年摇摇头。
“你来拿走巨龙的财宝?”
“不是。”
“你要逼我让出屠龙勇士的名号还给你?”
“不是。”
“你来替少女和石匠复仇?没错，石匠是我杀的，我想得到少女的亲吻。但她没有，她只想对石匠兑现承诺。”
就像屠龙的理由有无数种一样，侏儒设想少年来找他的理由也有无数种。
少年叹了口气，说:“我只想来看看你，结束我们屠龙的故事。”
侏儒愣了愣，末了，他用嘶哑的嗓音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建这座城堡吗？”
“用来……抵抗巨龙?”
“不……是防止别人侵入，把我屠龙所得的一切夺走。”
说完这句话，侏儒冲了过来，少年下意识躲闪，谁知侏儒竟然是冲破了窗户，长出漆黑的羽翼和锋利的爪牙。他变成了巨龙。
少年逃离城堡，他还有最后一个要去的地方。
巨龙的洞穴里，少年抚摸自己原来这把已经生锈的剑，它已经无法倒映少年擦剑的身姿。
“你来了。”某种高亢又神秘的声音凝视着少年，少年没有惊讶，这是巨龙的声音。他低头，巨龙的头颅已经腐化得只剩一个空心的头骨。
“你没死?”
“我当然没死，我的灵魂被你禁锢在剑中，无法死去，却也无法重生。”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假如你能如实回答我，我就拔出剑放了你。”
“你不怕我骗你？！”
“死去的往往是诚实的。死去的也只能是任人摆布的。”
“好，你问吧。”
“人为什么会变成巨龙?”
那头骨笑起来，整把剑都随着他的笑声发抖。
“那你们人为什么要屠龙?”
“因为财富?因为名声?因为仇恨?”
“因为巨龙拥有了你们想要的事物，所以你们才想屠龙。但当你们拥有了这些，你们也就拥有了巨龙的事物。但你不是。你只想屠龙，所以你才能杀了我，用剑禁锢我的灵魂让我不得解脱。”
“为什么巨龙不会死？”
“因为你们需要巨龙，即使一个从未见过巨龙的人，都相信巨龙的故事和屠龙的赞歌。屠龙是每一个少年的命运，每一个少年的信念与梦。”
“最后一个问题，我的屠龙故事会怎样结束?”
“也许你会继续屠龙，成为不死的屠龙勇士；也许你会流浪，背负骗子的骂名讲述屠龙的故事；也许你会保持沉默，把屠龙的真相深藏心底，装作普通的农夫过完一辈子；也许你最后也会变成巨龙……也许，谁知道呢?”
少年愣了一会，伸手去拔剑。突然，他停住手:“你不是巨龙，你是石匠。”
巨龙硕大的头骨底下，那张被鲜血融化的脸露出笑容。
“不用拔剑了，你走吧。”
那把剑成了石匠永恒的墓碑。
也许，很久很久后的某天，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男孩背着剑准备出发。
“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屠龙！”男孩挺直身板回答。
少年笑了，他又看到屠龙的少年。也许，他还会再见到其他走在路上，前去屠龙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