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卡尔
有一天我回到故乡,月光下看到一只狗在撞墙。这使我惊悚。那狗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我奔过去一看果然是我的卡尔。我一把抱着它,它大口的喘着气拖动着我的身体向墙移去。我用鼻子去碰它的鼻子,用脸去摩它的脸,同时急切的说道,卡尔不怕,卡尔不怕,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卡尔的喘息渐渐平缓下来。这时候我才看到我家卡尔的眼神,空洞而茫然。
空洞者是因为对人对物失去了信心和情感,当然其中也包括了我这个主人。一时间心疼难挡,从梦中醒来。卡尔离开人世近二十年了,我为什么会突然梦到它,并见到这样的场景?我坐在床上,怔怔的。
卡尔是我外婆养的狗,外婆有九个孩子,卡尔亲眼看到这些熟悉的亲人成家立业,一个个像蒲公英飞走。家里只剩下了外婆外公和我。外婆外公要干活,幼小的我就有卡尔带着,它不允许我去河边,它陪我游戏,陪我听故事,坐在一边看我和小朋友们玩,像我的兄长一样呵护着我。到了起萌,我得回家上学,离开了外婆家。卡尔从此两头跑,白天跑到我家陪我,晚上回到外婆家看家守护。日日如此,风雨无阻。我自己吃不饱,卡尔更不要说有什么吃的。它是军犬的后代,是狼狗,可以自己打猎,过更好的日子,可是它似乎更依赖于人给予的温暖,跟着我吃粗茶淡饭,从不背离。
背离的是我,看到村上一家一家都起了楼房,起了野心。有了争胜之心,其余的一切就都不重要了,丢弃了卡尔,去了城市。弟弟说,卡尔来到家几次,不见你在家,四处寻找无果,最后低着头走了。又几年,弟弟说卡尔不来了,卡尔守着外婆生活。又几年,弟弟说外婆生病了不能走路,躺在床上,卡尔自己在外面找吃的,按人的年龄算,卡尔九十多岁了。不久外婆去世,卡尔也吃毒肉死了。
以前村上有打狗队,用枪打卡尔,卡尔就躲在人的身旁,打狗队没办法,就用毒肉,平时没有好东西吃的卡尔,见了毒肉看也不看,打狗队的骂道,这狗他妈成精了。现在突然传来卡尔吃毒肉死去的噩耗,我想是因为卡尔自己不想活了吧。它为什么不想活呢?
它的主人从很多很多,剩下了我,外公和外婆。我离开了,外婆去世了,剩下了还在生产队忙来忙去渐渐老去的外公。卡尔几乎成了孤儿了。它亲历了一个大家庭聚到散的过程。它如果会说如果会写,一定会写下催人泪下的文字吧。可是它不会写更不会说只能汪汪叫几声,没有人也没有狗能懂它的意思,它只能痛苦的去撞墙了。
我做的梦基本都会显现,有的梦在长达十五年后依然会露出它的面纱。上天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我的卡尔曾如此的绝望和痛苦过,这让我泪流满面。我心怀内疚,起床写下了《卡尔》,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卡尔,愿它在天国不再忧伤。
卡尔
一
天边勾着一弯月,空落落的院子里填满月光,冷冷的。卡尔坐在地上,看着硕大的院子,想嚎叫几声,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屋子里传出咳嗽声,它又把叫声吞进了肚里,化作深深的沉默。
它蹒跚的走进房间,竖起身子伸出前腿,拉了一下电灯线。惨白的灯亮起,屋子里的情形显在眼前。它的老主人满头白发零乱散落在通红的脸上,嘴张着大口大口喘气,像被黑虎那只猫咬住的鱼。因为剧烈咳嗽,被子滑落了下来。它快跑上前,用嘴咬着被子往上拉,然后像人一样伸出前腿在老主人的胸前轻轻的拍着。
往常这个时候,老主人总会伸出她那双大手摸着卡尔的头,说道还好有你照顾我!然后问它吃了没!不会又只喝的井水吧!和它聊着这样的话,这时候它总是感觉特别的幸福,会安心的听主人说话,偶然还会吻吻主人的手。虽然这只手已经有两三年没能给它做饭吃了!
但今天有点异样,老主人只是咳着,那双不怎么暖和的手一直没伸过来。它用嘴唇轻吻着主人的手,是那样的烫,可是却无力的垂在一旁。它小声的叫起来,试着通过叫声和主人交流。主人只是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卡尔心惊胆战。它像一只遇到老虎的土狗。说实话真遇到老虎,它是不会怕的,因为他是军犬的后代。可是主人的咳嗽就让它惊惶失措,它不安的走来跑去,又跳起身子把腿放在主人的枕头边,双眼观察着主人,并在主人的耳边轻轻叫喊着。主人紧闭着眼,卡尔伸出舌头舔主人。它记得永康生病的时候,它总是这样舔他的,它一舔永康就醒了并呵呵的笑。主人依旧没有回应,卡尔开始大声的叫,叫声里布满了不安。
蓦然卡尔想起了什么,跳出房间窜出院门,在月光下奔跑起来。
这是一条长身短腿的白狗,已在人间生活了十八年,相当于人类世界一个九十三岁的老人了。可是它的奔跑却是那样的快疾,超过了自行车、拖拉机、摩托车。田间里的野鸡、野兔走他的眼前晃过,它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尽管它现在很少吃这些野味了。有不少的狗想跑上来跟它嗅鼻子,都被它甩开了。它好像失去了狗的一切本性,只是一个被输入指令的机器,有着指定的目标和方向,无暇顾及其它。风从它的身体滑过,它的舌头伸在外面,四条腿落下又弹飞起,带起田里的沙土,在月光下扬起一团尘雾前行。
它跑了大半天,来到一座三层楼的小洋楼面前,大声的叫。小洋楼却好像是个吸音器,把它的叫声吸得一丝不剩。村里的狗应着它的叫声吠起,叫声零零落落的跌落在深夜的寂静里,更显村子和小洋楼的安静。这安静使卡尔恐惧,它叫得更大声、更狂噪、更频繁,像发了疯似的。这发疯似的叫声如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夜的宁静,刺醒了无数人的美梦!它想通过这发了疯的固执的叫声达到什么目的呢?村中人家的灯陆续续的亮起并有开门声,就小洋楼还是黑灯瞎火无一点动静。卡尔叫得越加凶猛!人从四处涌了过来,他们边穿着衣服边相互询问:这条狗在医生家门口干嘛?怎么它的叫声像在哭?狗会哭吗?不会是家里有人生病了吧!?家里人生病怎会只有一条狗来找医生?现在村里哪还有年轻人在家?卡尔听不懂人们说的话,它只知道医生家还没亮灯,它退后几十步,突然向前冲去,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铁门长久轻微的颤动着,卡尔开始用头撞门了!
围观的人被卡尔的举动惊呆了!有个老奶奶上来对卡尔说,你这是何苦呢?医生白天在农村看病,晚上要回城里接他的孙子放学和做晚饭的,他离这里五六十里路呢,你今天就是撞破门他也听不见!快点回去吧!明天再来吧!卡尔听不懂人说的话,只知道医生家还没有开门,就继续去撞。门上开始有血迹,如鲜花灿烂怒放。
围观的人哭了,有人说我的儿子有这只狗的一半就好了!
此地人厚道仁义,就有几位老人去给医生打电话,又有几位老人叫卡尔带路一起去看他的老主人。提到主人又看到这些老人指着路,卡尔明白了,这些人要去帮他。它兴奋的在前面带路,忘记了撞破的脑袋,一路洒下了斑斑血迹。
月光,冷冷的照着。
二
好多年前,一位军人退伍回家,他的军犬紧跟着,赶不走驱不散。军人上了火车,军犬坐在站台上隔窗相望,军人不去看它,它就叫。叫声让听到的人心疼。军人忘记了国法军纪,跳下火车一把抱住它就带回了家。
那时节的人,衣服打补丁饭不够吃,哪来的余粮喂狗?这军人万般节省自己的口粮,但也不够军犬吃的,更要命的是这狗回来时,已有身孕,生了的小狼狗怎办?丁家为此地大户,生了的小狗就到了他家。这条小狗就是卡尔。卡尔的到来,为丁家带来了无穷的欢乐。
丁家有五儿子,四个女儿,除了大姑娘和二姑娘出嫁,余者皆住一起。白天各自干活,每到晚饭前那一阵子聚在一起的时光,最为快乐!炊烟袅袅,日落黄昏,村人纷纷从农田归来时,他们在自家的院子里,其乐融融。有时聊生活谈趣事,有时一起干点小活儿,有时下象棋,最小的那个儿子看了《霍元甲》的电视后,做了个沙袋天天打,梦想着像霍元甲那样强身健体扬我中华国威。可是当他们看到胖嘟嘟的卡尔把小脑袋贴在地上,身体跟着不停掀动的鼻子向前移动找吃的可爱模样时,心都融化了。他们都是从苦日子中成长过来的,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一旦看到了更为弱小的生物挨饿,就唤起他们极大的同情。他们放弃了打沙袋、下棋和手上的活儿,找食物给卡尔吃,看它狼吞虎咽的样子,由衷的感到开心。逗着卡尔,并谈论着与狗的各种话题。
有一天丁家的二儿子无意中说了句握手,卡尔坐下伸出了前腿。这一发现引起了丁家上上下下的惊奇,他们不相信似的,一个个走过来说卡尔我们握手吧,看到卡尔果然伸出手来,他们彼此睁大眼睛,不相信似的一直在说,兴奋得停不下话语。丁家最小的儿子说卡尔作辑,卡尔就后腿直立,两条前腿抱在一起,向下虚按几下。随后他们又说了好几种动作,卡尔一一做到。这让他们惊喜和自豪,他们探讨卡尔的本领怎么来的,没找到答案,最后他们一致公认卡尔是一条有灵性的狗。
卡尔不光有灵性还懂得感恩。每次吃东西之前都先吻吻主人的手。丁家的儿女们劳累了一天回来时,卡尔老远就摇着尾巴欢快的走上前迎接他们。卡尔的懂事让丁家的儿女更疼爱他。他们上街或者发工资的日子总要给卡尔带些好吃的。于是下水村的人们常看到一条白狗和丁家的儿女们一起嬉戏,欢乐的笑声在村中飘荡。
卡尔不知道,它带给丁家儿女快乐,可丁家的儿女没有它也一样会过得很好。他们终会成家立业开枝散叶,离开它和老主人。
幸亏还有永康和老主人一直陪着它。
永康是老主人的外孙,生下来只有茄子大小,很多人都说弃之,这孩子养不活。唯独老主人力排众议,把永康抱回家养,并把他治好。所以永康跟他外婆特亲,多喜欢住在外婆身边。永康的外婆种田、养猪、鸡、鸭,还要做饭、洗衣、打扫家里,没时间陪永康,就有卡尔全权负责。
卡尔像尽责的管家,不允许永康去河边,虽然它自己是游泳的好手。它陪永康玩游戏,准时带永康回家,永康没精神了就伸出舌头舔舔他,摆出各种舞姿逗他笑。永康有时也会给它抓痒。白天就这样快乐的过,晚上,老主人给永康讲故事,卡尔就躺在他们的床前,竖起耳朵,一起听那些古老的传说。月光下,一位老人,一个孩子,一条白狗,一些久远的故事组成了永久温馨的画面。
快乐的生活总是易去,永康在这里上完了幼儿园,小学则要回家上。卡尔一路相送。这是它第一次去永康家。它并不跟着大人们的自行车走,而是奔跑在前面,在前面的路口遥遥的等着。一见大人的骑姿就知道往哪拐弯。永康发现卡尔奔跑时脚不沾地,一旦停下回往时,眼里闪出威严和慈爱的光芒,像一个国王在巡视自己土地时的那种深情。永康想卡尔肯定是王族的血脉。很多年后,永康遇到一个养狗方面的专家,专家告诉他这可能是德国的霍夫瓦尔特犬,一条幼仔能卖到上百万,我们国家除了部队没人买得起,在德国也只有皇室才能养育。可是没有人知道卡尔的尊贵,卡尔也从没觉得自己有多重要。它到了永康家,先洒一泡尿,然后四处逛逛熟悉环境。天色渐暗,卡尔坐立不安起来,晚饭也没吃,要回老主人身边。永康送出门,卡尔回了几次头,消失在暮色里,跑得那样的急,好像听到了老主人焦急的呼喊。
原以为很难再见面,下水村打狗的运动又把他们紧紧的联系了一起。
下水村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打狗。一群人嘴上叼着烟,各扛着一枝枪,说说笑笑,见狗就打。一指向卡尔,卡尔就躲到人的背后,这些打狗队的也怕打着人,很认真的瞄了半天愣是不敢开枪。有人出主意说用毒肉。这是很阴狠的一招,那个缺吃少喝的时代,吃肉,别说狗,就是人也难得吃上一回。他们用这法子不知毒死了多少狗,也期望用这一招能杀死卡尔。不知道卡尔是军犬的后代还是天生的聪慧,那块毒肉放了几天,也没看上一眼。它陪着主人在家喝粥。这帮人眼看无计,决定晚上出动。让他们没意料到的是又劳而无功,白白冻了一夜,连卡尔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他们骂骂咧咧的说道,这狗他妈成精了。其实是卡尔感觉到气氛不对,晚上跑到永康家避难去了。白天他则又神气活现的陪伴在老主人身边。
从此卡尔白天陪着老主人,晚上陪着永康,两不耽误。但两家即使骑车也要大半小时,卡尔则每天来回奔波,风雨无阻,从不缺席。永康时常想,卡尔相对于其他的狗,更依恋于人所给予的温暖。几十年后的一天永康回想起这一切,难过的想,如果卡尔不是太珍重与人之间的感情,也许不会死得那样的惨!那一刻已经步入中年的永康泪流满面。
但当时的卡尔的到来确是给永康带来了很多惊喜,还有永康的弟弟永春。家里人都喜欢卡尔,除了黑虎。
黑虎是永康家的猫,强势而又爱表现。有次与毒蛇相遇,毒蛇昂起头吐着信子,它则是弓起身子,毛根根竖起发出嚎叫与蛇对持,最后毒蛇掉头跑了。它抓到老鼠从不太太平平吃掉,而是吸引众人来看,人多了它开始把老鼠扔到空中接住,或者放老鼠跑再抓回来,如此这般玩半小时才叼着老鼠到一个无人的地方享用。它是家里的中心,突然这个位置被一个新来的傻大白狗抢走了,它是不愿的。
晚上吃饭时,黑虎和卡尔各一个碗,黑虎舍开自己的碗不吃,走到正在吃饭的卡尔面前抢碗。永春说不好了这两个家伙要打架了!结果架没打起来,卡尔看了看黑虎走开了!黑虎似乎很是满意这个结局,每到卡尔吃饭时,她就去抢卡尔的碗,吃剩下来的再给卡尔吃。永康说卡尔真是忠厚的。对卡尔来说它不知道什么是忠厚,它只是觉得这是主人家的一员就应该尊重。它什么意见都不会有的。
有一天黑虎站在水桥(一小段架空在河面上的木板或石板,人可以站在上面洗菜淘米)上,目光紧锁水面,突然前脚伸到水里一捞,一条鱼就跳出了水面,黑虎口一张就咬住了,鱼的头和尾还在挣扎。黑虎得意的看着卡尔和永康。永康说原来猫是这样钓鱼的啊!说着向黑虎竖起大拇指。出意料的是卡尔也对黑虎行了一个礼。不知道动物之间是否有自己的交流系统,反正永康发现黑虎很开心,对卡尔好了起来,从此不再去抢卡尔的饭碗了。
晚上照例是黑虎睡永康的枕头边,卡尔睡床前,一直到天明。有一天半夜永康起身发现卡尔和黑虎都不见了,早上起来的时候,它俩又在老位置!永康问你们俩昨天约会去了吗?如果是一位老人听到永康这样的问话,肯定知道永康长大了。卡尔和黑虎并没有意识到这点。黑虎咬咬永康的衣服,跳下床,永康跟着她走又回头看看卡尔,卡尔整个人精神抖擞,连皮毛都亮了许多。永康好奇的走出去,打开门,天呢,门前摆放着一只野兔!永康欣喜的问黑虎是你打的?黑虎摇摇头,用前脚指指卡尔。永康拉起卡尔跳起了舞,称赞道你真棒!黑虎也在一旁跳来舞去,替卡尔高兴。
永康跟弟弟说,终究是军犬,适合野外捕猎,你看它的毛色都亮了许多,跟着我们过真是糟蹋它了!永康还说卡尔和黑虎的关系越来越好了,我敢断定不藏私的卡尔肯定会把它的捕猎技术教给好学要强的黑虎。这话果然验了,永春后来在桑树地里采桑叶时看到黑虎独自猎到了一只跟她差不多的兔子,卡尔帮它拿回了家!
弟弟跟哥哥说,我们家的这一条狗和一只猫,有可能是神的恩赐,要不怎都这么有灵性呢?永康不置可否,他现在想的更多的是未来:他们家一穷二白,村里好多人家都起了楼房,怎样才能把这个家弄兴旺呢。他要去遥远的地方打工,并决定好好奋斗。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走,隔了千山和万水啊!
三
卡尔在前面引着路,几个老人跟在后面气喘嘘嘘的骑着自行车。卡尔放慢了脚步,想起了永康。
那时候永康骑着自行车,拼命的追着它,它跑得气定神闲,永康的屁股离开车座位,身子左边一扭右边一倾,车速是快了,不过还是追不上!可是永康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按往常的路走,突然把车拐到了另一条道上。它急了,以为永康遇上了什么事,回头拼命的追啊,终于追上自行车,永康却把自行车一扔,哈哈笑道,我家卡尔就是棒,我骑车也没你快。说着坐到田边,它坐在永康身边,永康替他抓痒。
那时候麦苗新绿如茵,菜花金黄,它依偎在永康身边,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啊!
它还是一条小狗的时候,经常吃不饱饭,它把头伸在永康的两腿之间,永康就把自己的饭给他吃。
全家人都给他吃。后来那个身上有木屑味的大儿子去珠海做木匠了,那个身上有香水味的老二去泰洲了,那个身上有机油味的修表老三去了珠海,那个身上有蛋糕味的老四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爬火车去了山西,那个要强身健体扬我国威的老五学了美术去了更遥远的法国,说是要做中国第二个徐悲鸿,三个女儿也都嫁出去了。剩下的就只有主人、永康和他三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永康也走了,至今也没有消息。它常去永康的家里找他,不光永康不见了,永春不见了,就连黑虎那只猫也不知道哪去了!它想念永康的时候就朝永康家的方向嚎叫几声。不知永康感觉到它的思念之情嘛!如果它会打电话,会写信又或者知道的永康的地址,它早就联系上并找到永康了。它只是一条狗,不会说更不会写,没有人也没有狗懂得它的心思。可是为什么永康也不联系它呢?还是已经忘记它这个儿时的伙伴?每每念及于此,它就想到无尽的旷野中不停的奔跑。
主人常接到电话和信,每次见信和听电话后它发现主人总是特别的开心。主人会告诉它老大家生了个女儿,老三家生个了男孩子诸如此类的消息,那一天它会吃到牛肉,很多很多的牛肉!它还发现主人会做像永康小时候穿的衣服,日夜赶工,做好了在里面放一封用毛笔写好的信,郑重的交给一个穿绿衣服的人送走。有时候主人接到电话也会沉默很久,它记得那是个每家要放鞭炮的日子,主人烧了两桌子菜,接了好多电话,最后只有它和主人两个吃。主人吃了两口就不吃了,拿起毛笔反复写一句它不认识的话:“月是故乡明,吾儿胡不归?”。它紧张得不知所以,也没了胃口。它想着永康,永康虽是主人的外孙,却如最小的儿子,最是得宠最是主人的心肝,永康回来主人肯定会多吃一点的。它忍不住朝永康家的方向嚎叫了两声。
主人摸了摸它的头说道,想永康了吗?我也想了!他是个好孩子。他们家穷,他在外打工,供应弟弟读大学。弟弟大学读好了,他又要忙着自己买房子,他也想回来的,他也挺想我的,经常给我电话和钱!这孩子赚钱不易还想到我这个老太婆!主人说完长长的叹了口气。
它知道给钱的不止永康一个,丁家的儿女不光经常汇钱和买东西给主人,并在附近的肉店、饭店、超市、菜市场都预付了钱,老人想吃的,想买的都有他们付帐。人们常常羡慕丁家老太太,说养了一群孝顺的儿女。并感叹现在这样的孩子少了!说着就谈起临村房家的孩子,老人在家种田没什么收入,写信问他要一百块钱买些肉过年,房家的孩子回道:我在城市吃水都要用钱,老板不发工资自己还没钱过年呢,哪有钱给你!房家老人就把头伸进水缸里,淹死了自己!老人们谈起这些照例是羡慕丁家老太是有福之人,主人也欢声笑语的说我这些孩子个个孝顺我。可是卡尔发现主人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主人的黑发也越来越少。
卡尔总感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结果真发生了,主人有天拎水的时候滑倒了!村人送到医院一查是小腿骨折。丁家的孩子们都回来了,一个个风尘仆仆,焦虑满面。它看到主人露出舒心的笑容。虽然感觉子女们在责怪主人,主人反而更开心了。
月亮圆了又圆,他们守在主人的身边不肯走,主人硬把他们赶走了。主人对它说卡尔啊,他们也有生活的也要养家的,哪有成月的在我这个老太婆身边的?!他们有这个心我就知足了!说完主人揪起围裙抹泪。
卡尔关心的是永康怎还没有回来!主人仿佛看出它眼中的疑惑,说道永康买了房,他弟弟又要买房了,他妈妈又生了病,他赚钱的压力特别大,我没允许他们打电话过去。
一切都跟钱有关!钱是什么东西?永康,它比养你的人更重要吗?
四
天亮了,不知不觉中卡尔已奔跑了一夜。
卡尔进了院门,直奔水井,老人们看着它用两只前脚压井水泵,压出水来赶紧把头对着水笼头冲。它这是怕主人担心而清除血迹呢!一位老人恍然大悟道。
卡尔进了房间,主人已安祥的睡着了,而且永远,永远的......
老人们围成一个圈,低头默哀。
卡尔不知道主人已走了,它见主人不咳反而放下心。现在它的责任是招待这些客人了。它到厨房里咬着一只菜篮去菜场买菜了。
菜场的人都熟悉这只大白狗。问它要鱼吗?新鲜的排骨要吗?你家主人好吗?怎么又瘦了?来,卡尔这是新鲜的牛肉,给你的,吃吧,不要钱的!卡尔你真是,我们多年的朋友了,你主人不在,你就不吃我给的牛肉啊!好来,给你挑一块最新鲜的牛肉。卡尔,今天要十二个包子啊?你家来人了?好了,这二只菜包是主人的,单独打包了!等等,卡尔,今天菜多,你叼不动的。我给你把菜篮子绑身上,这样就不会太累了!主人胃口不好,你也要吃饭,知道不?你健健康康的才能把主人照顾好!主人要是没烧饭,到我这里来吃!卡尔温柔的舔了舔卖包子的琴嫂。
卡尔到家先把包子和豆浆拿给老人们吃,主人的菜包他放到厨房的餐桌上并用了一只大碗罩住保温。它陪着客人们吃,它吃得很斯文,只吃了一个肉包。还有一个它准备等主人醒来一起吃:好多天了,他们没一起进餐了。主人这些天一直不好,吃不下喝不进又咳得厉害,它吓得不敢乱跑,饿了就到井边喝两口水!
老人们吃得很快,并立马行动起来。这是一群古道热肠的人,虽然跟丁家素不相识,却主动承担起办后事的事宜。有的去找村干部,有的去请风水先生,有的报信,有的去买素烛黄纸。不一会村里的人都来了。他们进屋哭一回,感叹一回。卡尔发现,老主人被抬到了正厅,头南脚北的搁在门板上,脸上盖着一层黄黄的纸。它看不到主人的脸了,开始急了!它守在主人身边,目光浑乱,呲着牙,毛根根竖起,发出威胁的叫声,不让人靠近。人们同情的看着卡尔。
这情形很快得到了控制。丁家的儿女们仿佛一下子从地下冒了出来,他们穿着白衣戴着白布,哭泣着号淘着。卡尔很想告诉他们,不要让别人乱碰老主人。可他们顾不上卡尔也听不懂卡尔的话,只是觉得它碍事,用铁链把它锁到门口那株千年的白果树下。他们忘记了一直是卡尔在替他们尽孝,在这个时刻卡尔才最有发言权。
卡尔听到唱歌一样的哭声,没日没夜的响着。它也想吼。它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丁家的儿女们坐在一起,失声痛哭痛心疾首,哭着自己的不孝。最后他们表示,身前没有照顾好老人,身后一定要让她风风光光。老人身前爱读古书,爱听古戏,就请戏班子来唱。也不要争,一个人家请戏班唱一天。一向有主见的老二表示,我们九个人家一家唱一场,再让戏班子送一场,这样十全十美。老二的话得到大家的响应,于是和戏班子讨价还价一翻,最终开唱。
锣鼓声里,戏里人生的悲喜,来来往往的观众,热闹是别人的,只有它和主人是孤寂的。主人还孤零零的躺在门板上,卡尔很想过去陪伴主人,可它被铁链锁着,只能远远的看主人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它没有办法反对,这是主人儿女们的决定。它想既然主人的儿女们回来了,主人的事应该得到解决,这个时候它绝对不能添乱,所以它又把吼声吞到了肚子里。
它不知道的主人已经走了,走到一个它看不到的世界。卖包子的琴嫂来到白果树下看了看他,并把它碗里的没动的饭菜倒掉,洗了碗,加了新鲜的肉,耐心的劝它吃。它吃不下,摇了摇头。琴嫂抚着它的头说,卡尔以后你就住我们家吧,好不好?卡尔摇了摇头。琴嫂反复的说,你这条傻大狗!卡尔感觉很抱歉,让琴嫂哭着走了!
那最最熟悉的气味终于回来了!永康一头长发,满身血迹的回来了。主人去世的那天,他鼻子流血不止,而且心慌得不知所以,一路飞机、汽车的赶回来了。卡尔忍不住呼喊起来,永康冲过来抱着它。那一个瞬间,卡尔感觉到不孤独了。它感觉到永康的深情,永康抱着它时如抱着自己的生命。它的心中一下子踏实起来,再也没有那种想在旷野中奔跑的感觉!
永康看着卡尔,这条短腿长身毛如绸缎光滑般的白狗,这条威严如国王的白狗,现在瘦骨伶仃,一身憔悴,白毛也失去了光泽显得有些发灰,只有一双眼睛还温润如玉。永康解下它脖上的铁链,说这个时候怎能没有卡尔呢?
永康带着卡尔来到外婆身边。卡尔看到主人身边有很多的菜肴,一动也没有动。那当然了,大鱼大肉主人是不吃的,主人喜欢吃素。它飞快的跑到厨房,碗底下的那两只菜包子还在。它拿到主人的身边。永康帮它放好说道,婆奶奶,这是卡尔孝敬您的。说完就落泪。然后永康坐在地上开始剥瓜子,卡尔记起永康小时候,主人常给他剥瓜子和炒花生的。永康剥了一碗又一碗,天暗了又亮了,永康的手上出血了。
又来了一帮人,要把主人给抬走。卡尔呲牙阻止,这帮人畏缩着不敢上前,永康的手放在它头上,阻止它。它眼睁睁的看着那帮人把主人抬走,放在一个大黑的盒子里,这下它连主人的身体都看不到了。它发出有力的威肋,并使劲的推永康,叫他出面阻止。永康现在长大了,它再也推不动了,它发现永康像被石化了一样,只是脸上又出现了眼泪。卡尔吓得不敢吭声了。
月又圆了。
唱戏的走了,丁家的儿女们也都走了。这个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永康带着它到一个土堆前磕头哭泣。它闻得出这是新鲜的泥土。永康要回家了,它没看到主人就跟着千呼万唤它的永康走了。
永康在家睡了几天才起床。永康摸着他的头说,卡尔,没了外婆,我们就像失去线的珠子,要流落到异乡了。真是个讽刺:生我养我的故乡变成了异乡,都不能给自己的老人送终!受人白眼、拼死拼活挣扎的异乡反成了故乡!都是为了生活!不管怎样我和你是不会分开的,我先回,等我请好保姆就回来接你!说到这里,永康的手用力的摸了摸卡尔,并极其温柔的给他抓痒。卡尔有些不安,主人不见的前几天也是这种态度跟它说了好多话,并说如果她老了,让它跟永康过,还说永康这样的孩子断断不会让你一个人的。晚上卡尔睡得不踏实,老做同一个梦,梦见永康丢下它,它呜呜的叫。哭声惊醒了永康,窗外月光如水。永康给卡尔盖上一层薄毛毯,它竟然没有醒。永康想,卡尔它,太累了!
第二天卡尔被锁在铁链上,眼睁睁看着永康搬东西上车。刚刚不见了主人,永康又要离开,它心里发慌,拼命的往永康奔去,以至脖子里的毛都被磨掉了一圈,它发出疯了一般的叫声,希望永康看它一眼,希望让永康改变主意。永康把车开得飞快,把卡尔这变了声的、撕心裂肺的叫声远远的甩落在身后。他走了,留下了儿时的伙伴,留下了依靠他活下去的卡尔。
卡尔一叫就是好多天,永康的家人很不好受,就解了铁锁。
卡尔回到了老主人的屋里,空荡荡的屋子现在只有它一人了。它跑到屋后的田地里,养蚕的桑树地里,菜场里,凡是主人去过的地方都去了,就是不见那熟悉的身影。它又回到了家里,细细的看一桌一椅,才发现屋内满是灰尘。主人是很爱干净的,别说家里,就是鞋子上有一点灰,也会拍打干净。卡尔这才意识到主人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它在屋子里转了又转,又在向永康家的路口站了良久,最后鬼使神差的来到主人坟前。它仿佛明白了一切,明白了永康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哭了!它的嗓子里就压着一股悲腔。它回到院子里的井边打水,给自己洗了个澡。把自己晒干后,它到隔壁打猎的戴大臣家里偷了一块毒肉。
夜深人静,卡尔趴在主人的坟前,一小口一小口的把毒肉咀嚼尽,眼里布满泪水。不一会它的眼里、嘴里、鼻孔里流出了鲜红的血,它的身体也因巨毒发作,而在地上痛苦的、长久的翻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