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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人间奇妙无语·捐赠

2021-11-15 18:56 作者:三风子改  | 我要投稿

他的面前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是一张纸片。

向外望了望,冬季的夜晚早早来到,窗上蒙着一层水雾,只能模糊地望见对面楼的灯火。

这里,是安全的。

没人看得到他,没人知道那件事。

他心里这样想。

他靠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正在播送新闻:


“一名即将退休,身患绝症的老教师将他毕生的积蓄捐给希望工程,这样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他嘲讽地咧咧嘴角,嘲讽媒体的轻浮,嘲讽舆论的无知。同时心中彻彻底底平静下来,回想着自己之前精心构思编造的一切,他终于轻松下来,心里的阴霾,担忧与惶恐,此刻一扫而空,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亦或拥有什么。


“这样大爱无疆的老师,不能就这样离开我们。”

演播厅里,某个一长串头衔,似乎十分有名望的医生接过导播的话头继续说着:“我们会全力以赴救治这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老教师,不能让好人没有好报!”

节目即将结束时,导播深情地说道:“如果您有这位好人的消息,就请联系我们,让爱永存,让希望常在。”


“啥?!”

他尖叫着,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

他叫Z,是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和新闻里描述的那个人截然相反,他才不到三十,单身,除了脂肪肝之外没有任何疾病,不抽烟,酒只是浅尝,医生都说他还算健康。

但任谁也想不到,那份“大爱无疆”的捐款居然和他有关系。

还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不过是一个月之前。

看到彩票号码和手机屏幕上的数字一一对应,Z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他的彩民生涯只有短短几年,原因和大多数彩民类似,无非是工作的繁重,现实的苦闷,逼迫他必须找个寄托,比如靠好运气一夜暴富的这张小纸片。

“知道不能中,买着玩呗。”

问起买彩票的理由,他一定会这么回答,谁知……

他像喝醉酒一样,躺在不知倒了多少手的沙发上憨笑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还以为那是自己的一个梦,直到看见手上的彩票,以及上班时单位附近的彩票投注站挂出“本店开出九百万巨奖”的横幅。

匆匆买了一套和自己平时衣品完全不同的奇装异服,买了一副有些滑稽的卡通面具,Z立刻请假去领奖。他知道早点把钱放到自己口袋里才是最安全的。

然而有了这样一笔巨款,Z竟然感到了些许不安。在网上,许多中奖者的经历都令他大为惊讶,因为他不曾想过一笔突然的财富竟然会这样可怕:有人被不怀好意的家伙盯上,诱骗他参与各种非法的娱乐,很快败光了财产,甚至债台高筑,锒铛入狱;也有人因为中奖的消息泄露到亲戚朋友耳中,都来和他借钱并且无理取闹赖着不还,最终让中奖者变成穷光蛋;还有……

短暂地兴奋过后,Z开始规划起自己的这笔钱,并且暗下决心不能成为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必须合理运用这笔钱。

“税金要扣掉20%……”

灯下,计算器的显示屏上数字不停变化着。

“然后用这些钱……这些存起来……对了!还得捐款!”

Z忽然想到这样一件事。自己当初曾经立下宏愿,如果中奖,奖金的一半都会捐给希望工程建校办学。当时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中。

现在既然自己已经得到了这样一笔财富,如果不管过去的誓言,只顾自己纸醉金迷倒是没什么,轻飘飘的一句许诺又不是法律效力的合同,可是……本来身为坚定的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史观的宣传者,他从不相信所谓的命运和因果报应,可坐在钱堆上看到的又是另一番风景了。

Z越想越舍不得,又越想越后怕,于是赶紧又噼里啪啦地打起计算器,算出了自己最后留下的钱,捐出去的钱:

叁佰陆拾万。

捐钱是件好事,但捐款人的名字该怎么署呢?

Z又开始犯愁。

匿名捐出,这是最常见的一种形式,但他却并不这样想,Z有自己的心思和打算。

既然是捐款,是做善事,自己为什么非要这样默默无闻的做呢?被获得大众的认可和感谢,小小地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难道不也是正常的吗?要知道三百万不是小数目,以个人名义来说肯定会被各种媒体报道……

但是在这样的时代,无论善举还是恶行总会引人瞩目,一旦被不怀好意的家伙特定以后顺藤摸瓜,导致个人信息暴露就糟了,然后……那些中奖者的悲惨命运不断从他脑海里闪过。

想出名,

不想被人发现,

想让自己的善行被大众了解,

不想把自己的真面目(包括中奖这件事)暴露出去……

两种矛盾的想法让Z左思右想,一夜没睡。天快亮的时候,Z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绝不会有人想到的好办法:

“就这么办!”

随便编了一个名字,Z开始在电脑上忙活起来,为希望工程的官方邮箱写了这样一封信:

尊敬的希望工程工作人员:

你们好,我是一名普通的中学历史老师,我的名字叫吴勋。

我已经到了即将退休的年纪,但不幸查出癌症晚期,恐怕时日无多。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所以我想将自己一生所存的微薄积蓄,总计叁佰陆拾万元捐出,希望这笔钱能让孩子们有更好的教育环境,让教学资源更加丰富。

此致,

敬礼。

既然不想默默无名,又不得不隐匿自己的真身,那就干脆创造一个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这笔钱算他捐的不就成了?而且还得编成既真实又感人的那种,反正捐钱这事是真的就行了。

“谁能想到这笔钱是我捐的呢?”

邮件发送完毕,Z心满意足地靠在沙发上。这下不仅名声有了,自己也不需要担心被人发现。

因为吴勋就是Z,Z就是吴勋,只要新闻上提起那个身患重病依旧捐款办学的老人,他也会体验到相同的荣誉。

同时,想着今后不需要再为生活奔波劳碌,Z更加惬意地在沙发上打了个滚。

像他们这样的小县城,即便把剩下的钱放在银行里吃利息,每年的收入都和自己现在上班教书,每天起早贪黑赚得差不多。

幻想着今后每天钓鱼读书的隐逸生活,Z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然而那个节目播出以后,Z却再也无法轻松惬意下去。

也许这件事编造得真的很有感染力,亦或者说大众都很喜欢看这种壮烈成仁,牺牲奉献的新闻。因为对民众,对这个逐渐冷漠自利的社会来说,吴勋老人的事迹的确是一针强心剂。

很快关于绝症老人捐出积蓄的新闻上了各大平台的热搜,并且高居榜首,把一大票“负能量”的社会传闻都给挤下去,报纸杂志互联网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宣传,甚至还有“吴勋助学基金会”,“吴勋护学爱心会”这样的挂名机构出现。

Z……或者说吴勋真的“火了”。

此时的Z还是一副看乐子的态度,一边欣赏着身边人们与网络上对捐款者的崇敬和爱戴而暗爽,一边参与其中,化身自己的崇拜者,在课堂上大讲特讲关于吴勋老人捐款的事情。

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躲在影子里,做一个名留青史的现代武训。

可是之后的事又和他预想的有些不同了。

事件又发酵了一月有余,但比起一开始的举国齐称,全网点赞,后来的流向却变得愈加奇怪。某知名短视频平台很快出现了对这次捐款……不,是“假捐”的“实锤”,一名看起来就营养很充足,穿着入时的少年在摄像头前打开顶级磨皮,侃侃而谈。他说吴老师根本没绝症,前几天还有网友看到他生龙活虎的跳广场舞,和年轻人抢篮球场。

至于这笔捐款也存在疑点,疑似造假,至于目的也显而易见,他在故意作秀博取人们同情,以达到敛财更多的丑恶目的!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骗子变老了!

这番看似站不住脚的推论,却在一瞬间引爆舆论,吴勋老人捐款事件评论瞬间朝着另一边倒去,之前少数说风凉话的评论被网友顶上去,成为“神预言”“看清真相的人”。

毕竟人们都喜欢看高僧喝酒吃肉,喜欢看宫崎英高跌落神坛,喜欢看美女拉屎放屁,喜欢看慈善家变成骗子。

就像粪坑里扔下一块石头,会激起无数的秽物一齐迸溅出来,爆发出惊人的恶臭。网上的流向不知何时变成以讨伐吴勋为政治正确。

有网友开始化身福尔摩斯质疑这笔收入的合法性,吴勋的三百万不可能是他的真实收入,一名即将退休的老教师为什么会有三百万这么多?老教师都应该是贫穷清苦的,这笔钱他一辈子不吃不喝也不可能攒出来,那么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又有知情人士透露,吴老师私德有亏,业务不精,课上不讲多少内容,私下开班有偿补课,收礼,行贿,体罚,偏向优等生,辱骂差生……反正人们对所有恶德教师的印象都跟游戏里的buff一样叠在他身上。最初的“诈捐”也演变成用灰色收入买好名声,据说他的实际财产比这笔捐款多两倍有余。

这时又又又有知情人士透露,吴老师暗中还和学生有不清不楚的关系,突然网上出现了一名自称吴老师学生的女孩子,声情并茂地诉说着,就好像她面前有一篇写好的稿子一样,女孩面对广大网友控诉吴老师的“禽兽行径”,尽管后来被人证实是造假污蔑,但人们只要不愿意看到的真相,很快就会自然而然地忽略和忘记。

又又又又有相关人士透露在“直呼内行”平台(简称“直呼”)爆料,有人利用吴勋做慈善洗钱,销赃,他其实是被利用的,他也身不由己,他洗白了?

反正在这段时间里,随便把电视调到哪个频道,几乎都是吴勋的那点事儿。新闻类节目中,主持人义正辞严地说要对他以及他背后的捐款利益链条进行彻彻底底的调查;谈话类节目里那些红口白牙,吃惯了海味山珍的嘴巴,不断说出一些何不食肉糜的蠢话;过了几天,许多模仿他“捐款”的段子也从快抖等平台雨后春笋般,配合着“哎哟我滴妈”和猴子嚎叫般的笑声,让网友调侃哂笑。

于是他又成了网友调侃的乐子,或者说网络事件,无论结果好坏最后都会殊途同归,以恶搞与乐子的形式被网络记住。

反转,转中转,转中转中转……套娃式的舆论在浏览网页的Z的敏感神经之间反复横跳,一连俩多月他都没好好睡过一个整觉,梦里都是一群人围着光屁股的他嘲笑不止……他甚至连课都上不下去,每每听到有学生听课时窃窃私语,掩嘴偷笑,都以为是在议论自己,进而对学生产生毫无理由的呵骂,乃至动手……

领导也找他约谈了好几次,最后给他的处理结果是:不能继续上课,家长联名反对他,干脆去食堂帮忙干点什么得了。

然而因为他负责食堂午饭的豆角没有炒熟,Z和某个辽北地区著名狠人一样,彻底失业了。

但Z依旧不在乎这些,反正自己有三百万的存款,就算一辈子不干活也能滋润地生活,只是现在的他觉得这样的自己,活得莫名憋气。

“我真的捐了……我用我买彩票得来的钱捐了三百万给希望工程!我是好心的!”

这话,Z只能在心里喊出,就连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家里,也不敢把这件事喊得太大声,谁知道墙会不会透风,邻居会不会听见。

时间一长,这事烂在他的肚子里,Z抑郁了。

某天,吃完一大把名字十分复杂的药片,他打算再看看电视,忽然发现今天是本年度的感动中国颁奖的日子,而他……或者他捏造出的那个名字,吴勋就在名单之中。

Z已然不再惊讶,短短几个月间他已经看到太多光怪陆离的展开,只是他奇怪为什么没人来找他……对了,他是Z,捐款的是吴勋,不找他就对了。同时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希望。

既然能上感动中国,说明不知又是哪边的舆论再度反转,吴勋又又又又又洗白了,就像主持人正在诵读的颁奖词一样:

“他坚韧,度过几十个春秋;他纯真,在教育一线矢志不渝。经历大浪淘洗,洗去人们的不解,遍历人间冷暖,粉笔书写的却是老骥伏枥的壮心。”

吴老师虽然已经离开了我们……

Z似乎已经预料到她的下一句话,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们也不可能找到吴勋亲自来到颁奖现场——

“接下来就让我们有请吴勋,吴老师!”

掌声过后,舞台那边走出一名他并不认识的老人。Z惊讶地蹲在电视机前,几乎要把脸贴上去似的瞪着屏幕,确切说是屏幕里的那个人。

老人满头银发,一身西装笔挺,看起来精神矍铄,笑吟吟走上台前,一举手一投足都如同事先被演练好了一样的。

“他……是谁啊?”

Z呆住了。面对着老人的侃侃而谈:

“慈善,不是一时而是一生,我和我的吴勋基金会将把这件事当做毕生的事业去做,欢迎大家和我们一起……”

“不对!那是我!是我!我就是吴勋!不,我是Z……不对!我是吴勋!”

他抱着电视机拼命哭喊着,用头努力挤进去,好像这样就能让他进入里面的那个世界,澄清关于自己的一切。

忽然,电视被他不知怎么涌现出来的怪力举起,又随着他的后仰摔到地上,液晶屏幕摔了个粉碎,只有声音还从喇叭里传出:

“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这次病治好以后我会继续保持年轻心态,文捐两开花,弘扬正能量,希望大家持续关注今年下半年,中美合拍的电影《敢问师在何方》,我也会出演哦!”

电视碎了,但他仿佛还能在脑海里看到一个欺世盗名,冒名顶替他慈善义举,偷走他一切的老东西,或者是他身后的那些人,正在阴森森地狞笑,看向观众,也看向正看着他们的自己。


                 那不是他!那也不是我!


“那是我……是我……钱是我捐的……是我……我承认,是我……”

Z躺在地上,哭着自言自语,没有抽泣,只是两眼发直看着天花板。

他觉得天旋地转。

之后又过去几年,疯疯癫癫的几年,Z终于死了。

Z死后,他的家人发现Z银行里还有一笔钱,那是以他的收入无论如何都攒不出来的巨款,他们不知道这笔钱是什么来路,更不知道这笔钱究竟经历了什么。

Z居住的单身公寓客厅桌上,一堆彩票的中央,家人们发现了Z的遗嘱,里面只有一句话:

把我存款中的钱全部捐给希望工程,不要匿名,也不要写别人的名字,就写我的名字,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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