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爻之面纱【“幻享未来”优秀科幻作品征集活动】作品

2023-08-01 00:02 作者:学习委员李图野  | 我要投稿

爻之面纱

文/李图野

1

一连串敲门声骤然奏响,薛五妹还以为来人是黄贵山,边应声边往门边走。刚一扭开插销,门呼啦一下被推开,险些撞在薛五妹脸上,吓得她赶紧往后退步一躲。门前赫然立着几个彪形大汉,穿着汗衫,一对对鼻孔喷着怒气,讨债一般用鼓胀的眼珠瞪着她。你们是干啥子嘞?薛五妹里子有点慌,但面子上不能发虚,两只手臂慢悠悠缠绕胸前,故作轻松地说,你们这些人老是到我这边撒泼,等让黄贵山晓得咯,看他怎么收拾你们。

为首大汉眉毛一撇,嘴皮往上一翻,说,那龟儿子要是敢来,瞧我们一块把他收拾咯,说罢看样子就要往里冲。薛五妹一手挡住店铺门,一手撑在腰间,轻轻笑了声,就要登上通讯云端,准备联系黄贵山。为首大汉低声吼道,还算命,你看你成天算的是啥子玩意儿嘛,一点都不准,赶明儿给你举报到理性风纪小组去,看你还得意不得意嗦。

一听到理性风纪小组,薛五妹心里一个咯噔,半天没接上话。正当这时,黄贵山的脑袋从面前几人身后冒出来,伴随着一声凌厉的喊声,这是干啥子哟,堵门口不让人进,我们还做啥子生意嘛。众人纷纷转头,黄贵山叉着腰站在后面,恶狠狠地盯着几名大汉。为首的大汉冷冷笑道,哟,果然是有老板给扎起,硬气得很嘛,你们算命算的什么鬼样子,不会做生意就趁早关门,哥几个明天就去理性风纪小组举报你们去。

黄贵山还未开口,旁边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你们想举报的话,不用烦劳跑一趟了,我就是理性风纪小组的。众人这才注意到,黄贵山身边立着一位年轻女孩,戴着一顶棒球帽,眼神顺着帽檐洒向众人。兴许是看众人并无反应,她从包里掏出一张蓝色证件,亮了出来。一瞅那封面,几名大汉顿时换了副面孔,脸颊爬上讪笑,纷纷说起好话。女孩微微一笑,说,今天我来易学馆办点公事,无关人等该散就散了吧。大汉们慌忙点头,又连连赔了不是,慢慢四散而去。

薛五妹嘴上跟女孩道了谢,胳膊却仍旧横在门口,愣是不愿放女孩进去。女孩笑了笑说,这就不对了吧,薛老板,我好心给你解了围,怎么还不愿意让我进店里,不欢迎我嘛。薛五妹冷冷地说,理性风纪小组的领导大驾光临,我们哪敢不让进,只是您突然驾到,我们也没提前准备,店里啥子招待都莫得。女孩仍旧笑着说,不用招待,我就是来办点事情,说两句话就走。薛五妹问,怎么,我都已经搬到郊外了,还紧追不舍,你们小组不是只管城里的事嘛,咋个越管越宽了哇?

女孩此时才落下笑脸,垂下眼皮说,其实我这次来,是有个重大的事情有求于您。

 

2

薛五妹叫五妹,倒不是因为她在家排行老五,而是出生那会儿,她爷爷算了一卦,说这女娃名字里必须含五,这一辈子才能顺遂。她家位于四川眉山一个村子,世代研究周易,是蜀地易学世家,到她这只有一个女娃单传,长辈都有点重男轻女,不愿意传给她。但她母亲生她时子宫大出血,差点没保住命,好不容易抢救过来,身体就落下病根,再也没怀上娃娃。就这样,薛五妹成了家里唯一一名女娃。本来祖父他们商量要不要在外面领养个男娃,把这世代相传的家学传下去,后来家里出了点变故,一拖就是三年。

薛五妹长到三岁,小脑袋小嘴,却长了一对樱桃般的大眼,瞳孔像圆宝石,打磨得极为光滑,里面倒映出小天地中的一草一木,荒野水田,高山河谷。有一日,她盯着两撮紧巴巴小辫儿,摇头晃脑往山里走,去找上一次出来玩耍时偷偷藏起的彩石子。刚拐出村口,就发现爷爷佝偻着脊背,钻进路边一座破道观里,就跟在后头也钻了进去。道观门槛几乎与她膝盖齐高,小五妹颤颤悠悠抬起脚丫,好不容易迈过门槛,一抬头,祖父没影儿了。只有一间空荡荡方厅,迎面一堵高墙,上面涂抹一黑一白两团云朵,互相缠绕勾连,周围还环抱一圈奇奇怪怪的直线段。由于年代久远,两团云朵涂料镂空,斑斑驳驳,露出后面的赭灰墙皮。不知道为啥子,两团云雾像两只眼睛紧紧锁住小五妹,让她大气不敢出。她睁大双眸,迎向对面两道眼神,盯着盯着,两团云雾像是由静态变作动态,化成一黑一白两条鱼,从墙面上游出来,舞到半空中,相互环绕依偎,以至不分彼此,难以辨明,在她那圆宝石般的瞳仁里化作混沌一片。

小五妹正盯着出神,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她猛一转头,发现门槛后赫然立着祖父。她奶声奶气叫了一声,爷爷,我跟你到这来的,这里是啥子地方?祖父半天没讲话,只低着头死死打量她,面孔上一片氤氲盘旋。小五妹还以为祖父生气了,便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跟前,用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问,爷爷,你是生我气了嘛。祖父又发怔片刻,半晌,俯身轻轻拍拍她的脑壳,说,幺妹儿,咱不找别的娃娃了,以后我把家传的学问手艺都教给你吧,女娃娃一样的噻。

懵懵懂懂学到十七岁,学问手艺是学到了,但薛五妹似乎从来没真正理解过这其中的玄妙。祖父平日里慈祥,眯着眼笑呵呵的,可一到传道受业时,立刻变得严厉异常,只要五妹出一点差错,他眉毛胡子几乎要绞成一簇。有时她甚至觉得,这些蓍草和筹策,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早几千年前就该被淘汰的老物什,还学个啥子哟。村里同龄人早早去大城市,要么上学,要么打工,就她一个傻子还留在这村里,守着一堆破烂装神弄鬼。这么想着,十七岁的她再也坐不住,跟家里大闹一场之后,一个人背着包跑到成都,打起了零工,边打工边读书学习,准备高考。后面的事情她不愿回忆,也不敢再回忆。

薛五妹总算把女孩让进易学馆内。女孩把帽子放在柜台上,拉过来凳子坐下,开门见山说道,城里闹鬼闹了很久,想请您过去看看,施施法术。薛五妹忍不住笑出声,说,我可不是跳大神的,有什么法术可施,您这是说笑吧。女孩说,我也不藏着掖着,城里是能想的法子都用了,招魂,巫蛊,驱魔,折腾大半个月咯,都莫啥子用,还非得您出马噻。薛五妹收起笑,问,啥个情况,仔细讲讲。女孩说,上个月底,城里突然有好多人开始不明不白失踪,消失的地点还都很接近,就在市中心,天府广场一带,像一片“鬼域”,出现得还特别随机,就是前一秒还在路上,后一秒就整个人都不见咯,但是别人再出现在那个地方,又没啥子事,真是奇了大怪嗦。薛五妹说,要说请八卦图,做道家仪式,得去山顶,找正规道观老道长,我这算啥子,就一个摆摊算命的,糊弄糊弄小娃娃罢了,你这是找错地方了噻。女孩说,没得那回事,我又不是没去找过,人家老道长点名要您去,说让我一定找您问问,绝对超出预期,而且我是自己想来找您的,不是风纪小组派来的。薛五妹噗嗤一声又笑了,说,老道长又把我卖了,算咯算咯,我去去瞧一瞧不就好了嘛。说罢起身往柜台里转,准备去拿她的宝贝,走两步又扭头回来,说,对咯,你先说说你是哪个来路,怎么别人不来让你来。

女孩两只小眼睛狡黠一眨,笑着说,我叫尹冰,就是个码字搬砖的,没啥子见识,就不丢人了。薛五妹把包裹咣铛一声拍在柜面上,环抱手臂说,到底说不说嘛,不说老娘就不去咯。尹冰面颊上堆起一层苦笑,说,我嘛,就是一个物理所的普通研究员,主攻方向是拓扑宇宙学。这人说的话,第一遍薛五妹没听清楚,或者可能是压根没听懂,就问那人,你说的啥子?尹冰又说了一遍,并解释道,拓扑宇宙学就是把拓扑学方法应用到宇宙模型搭建上。薛五妹摆摆手说,算咯,反正我也听不懂嘛,总之你不是理性风纪小组派来的咯?尹冰点点头。薛五妹把散落出来的筹策往包裹里拢了拢,提起包裹往外走,边走边说,去是可以,不过我还得喊黄老板跟我一起,你稍微等一哈。

 

3

眼看着快赶到成都市区,薛五妹坐在漂浮车上,望着车窗外发呆,心头笼罩着一阵云团,悠悠地打转盘旋,说不上是啥子感觉,就觉得酸酸的,还有些堵心窝子。成都市区她是有一阵没来了,似乎又有大变样,远远望去像盘踞在洼地中的灵兽,拱起泛着荧光的身躯。那些荧光来自于成都新建的仿自然光清洁系统,荧光投向城区外部,自然光投向城区内部,驱散被涂满城市上空的烟尘微粒。上次来市区,似乎还是半年之前,那时候成都还没有新建光清洁系统,整个市区灰蒙蒙的,霓虹灯穿透雾霾,在半空中打出一圈圈丁达尔光晕。那时,薛五妹已经感到什么东西在远离自身,好像周遭的灯影车流如同幕布上的幻象,穿梭在另一层空间中,什么都抓不住。她一身的本领,早就被淹没在这些幻影之中了吧。

来到市中心附近,穿梭列车从头顶穿行而过。以天府广场为圆心,方圆十公里画出一块无法分辨边界的区域。楼房的钢筋水泥扭成一条弧线,墙面或是往里凹陷,或是向外凸出,如同一摊橡皮泥,被一只巨大手掌揉捏变形,中间还碎裂成丝,外墙油漆背后的水泥纹理清晰可见。更可怕的是,还有不少人身躯拦腰折断,一半在一侧大楼上,而身体另一半隔着街道出现在另一侧楼群的砖瓦之间。有的躯体干脆就只剩下部分残片,散落在马路牙子和高墙缝隙中。到处都不见一滴血渍与一颗碎骨,不含一丝血腥气味,整片图景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处于动态,高速列车自脚下冲破地砖,驶入大楼,销声匿迹,很快又从天空中飞驰而过,人群沿着楼面垂直向上攀登,身体被切割成千万条细柳,随后毫无章法地拼合成怪兽,直至倒立着悬空走过头顶。系统照常运转,倒像某种颇具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大型装置艺术。

薛五妹站在疑似混沌结界的边缘,伸出手试图突破那层边界。可是伸出的手赫然无处可寻,她的手臂从肘部起始全然被截断,而断面并未上演鲜血淋淋的惨状。她慌忙拼命缩回手,下意识用另一手狠狠去抓那片虚空的所在。幸好,消失的手臂重新出现,像是重新从断骨罅隙中生长出来。她摸了摸刚才的截断处,却寻不到任何伤痕。

正发着呆,薛五妹听见不远处闹哄哄的,抬头望见黄贵山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小跑过来,招呼薛五妹过去。不去还没事,一过去薛五妹肚子里的怒火就禁不住往上蹿。围着出事的地点,赫然拉起一条长长的横幅,鲜红扎眼,还一左一右摆上两个大花篮,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新店在举行开业剪彩仪式。横幅底下,祭坛都制备好了,青紫色炉子,樱桃红蜡烛,连香火都提前旺旺地燃烧着。一旁的组织者笑意盈盈地介绍说,这是专门为薛五妹准备的,请她来举行仪式。薛五妹皱了皱眉头说,不对不对,先不提你们这套家伙什正规不正规,首先我就不属于这个体系的,全都乱了套咯。组织者说,你们做法不都这样子搞嘛,烧个香,念个咒,画个符箓,齐活。薛五妹飞速翻了个白眼,指着对方鼻子开骂道,你懂个啥子嘛,这算什么,跳大神嘛,就晓得欺负人,要跳你自个跳,老娘不奉陪咯。说罢转身就要走,黄贵山一看这架势,赶紧将她拦住,弯着腰好一顿赔笑脸。

薛五妹转回身子,脸却对着黄贵山说,要是早晓得这个鬼样子,我就不过来了,整天让你们挖苦,半点尊重都莫得,告诉你们,你们不把它当回事,再怎么计算都不灵。

黄贵山苦笑着说,你别听他们瞎讲噻,他们不懂,但是也是一片好心嘛,这是个多好的机会,可以宣传我们易学馆,说不定以后生意就会越来越好嘛。此时周围聚起不少看乐子的人,围着那青紫色炉子立了一圈,伸长脖子看戏似的瞅着他们。

 

4

薛五妹从包裹里掏出筹策,一枚枚码在地上。尹冰说,易经里面其实运用了运筹学。黄贵山叼着烟头,蹲在薛五妹旁边,说,你也别太灰心,这才哪到哪嘛,俗话说,易学在蜀,咱们四川易学可是源远流长,总要融会贯通的嘛。薛五妹说,我爷爷说过,易学可不是随便能够拆解的,得有敬畏之心,他们现在这样搞,我实在接受不了嘛。黄贵山掐灭烟头,站起来望着远处的隔离带,慢悠悠说,听说过一个传说嘛,也是咱川地的传说,讲的是巴蛇吞象,一条蛇连象都给吞咯,这个听着就比较骇人,有震慑力,所以几百几千年来古人都打心底相信,把这个当做神迹,但是嘛,后来科技发展起来,好多神话传说人们就能给解释咯,连蛇的种类都能给探究出来,神话的外皮给活生生撕了下去,到这个时候,很多以前至高无上的东西突然少了神秘的光环,我嘴巴笨不晓得咋个形容,就觉得少了一些意思。尹冰在一旁插嘴道,黄师傅,您说的是“祛魅”吧。黄贵山问,啥个妹?尹冰笑了,说,是祛除魅惑的意思,社会学名词,差不多是指一些神话传说等被现代科学撕毁后的社会状态。黄贵山说,我听不懂,你好凶哟,啥子社会学,宇宙学都懂,好凶好凶。尹冰耳朵根都红了,挠着脑袋说,莫捧杀,哪里有嘛,就是胡乱晓得一点。

黄贵山说,现在的人不信奉这些东西咯,那我们有啥子办法,饭总得吃,日子总得过嘛,到头来也没法子装清高,让算命就算命,让祈福就祈福,实话讲,店里的生意还可以。

尹冰轻轻笑了笑,指着前方说,造成这种现象,我们初步猜测是来自宇宙的高维空间片段降落在地球上,恰巧落在成都市区,三维空间坠入高维空间,才造成现在的模样,不然没法解释为啥子空间突然发生异常折叠,不过这条信息我们没敢往外传播,怕出事。黄贵山说,那咋个看起来那些人都没事?为啥子有人还失踪咯?尹冰说,有可能是因为空间不稳定,生命状态莫办法持续。黄贵山瞪大眼睛问,你是说,那些个人都死咯?尹冰摇摇头说,不晓得,不过我希望他们没事。

说到这里,尹冰似乎突然想到什么,死死盯着模型,两只眼珠眼看都要戳到屏幕上。半晌她问,你们听说过落下闳嘛?薛五妹刚想开口,旁边的黄贵山突然大吼一声,一拍大腿说,是嘛,我早就想到了,这不是浑天说嘛,落下闳是率先提出来的人之一,他是四川古代名人。薛五妹对他笑了笑说,没想到黄老板知识也怪渊博的嘛。兴许是听到赞美,黄贵山显得眉飞色舞,继续挥动手臂说道,那可是,我毕竟是做过旅游生意的,咱们四川的名人我咋个能不熟嘛!落下闳也是咱川娃子,当当争气的,要是提到古代科技贡献,怎么能少得了他。尹冰问,黄老板还做过旅游生意?黄贵山眉头一扬说,那必须的,我什么生意没做过,老子吃的盐比一般人吃的米都多。薛五妹摆摆手说,你别吹牛皮了,既然知道落下闳,那你解释一下这个模型吧,怎么就能让人失踪的。黄贵山说,那不行,这一块不属于我专业范畴,要解释你们解释,我只管提供思路,就算是抛砖引玉。尹冰笑着说,还啥子提供思路,我看是提供财路吧。黄贵山脸色一沉说,表面上说说就罢了,你们可别太敞开手脚乱花钱,该收就收着点,别闹得太大,到时候连我都没啥子办法替你们兜底。薛五妹和尹冰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话说回来,落下闳提出来的浑天说,后来经过多名古代科学家的推演扩充,已经发展成为具有一定系统性的宇宙模型学说。如果没有后来西方的科学实验方法,浑天说也许再经过不断丰富和完善,都可能形成一套十分自洽完整的宇宙模型理论,并被现代社会所接受。可惜,历史从来不承认如果。当严谨的科学实验方法成为主流,实证成了探究问题的唯一操作途径,主观性较强的理论和学说逐渐褪去神秘光环,退出历史舞台,回到幽深晦暗的幕后。这其中,不但包括浑天说,还包括许许多多神话传说,那些摘下面纱的一页页故事,一缕缕幻想与臆测,以及一丝丝超越惨淡现实的憧憬。

入夜,通行灯四处亮起,尹冰抬头望了望周围鱼贯而出的漂浮车,眼神也随着变得飘忽不定。她告诉二人,自己一开始对风纪小组的行动准则深信不疑。理性风纪小组所做的事情,便是杜绝一切所谓非理性行为和思想,包括神话传说、教派和古代学说,推崇现代科学,认为非理性会严重阻碍科技和社会的发展。这一切,尹冰都心知肚明,但她始终不认为这是什么错误,因为技术才是符合人类社会发展的终极箴言。但随着了解的深入,她的内心开始产生动摇。去年,一位年轻学者由于写了非本专业的著作,上面提到一些巴蜀古国的神话,就被风纪小组认为是传播非理性文化,丢了工作,受千夫所指。连以往并不关心社会议题的普通人都卷了进去,前赴后继加入舆论混战。那场闹剧最终惨淡收场,尹冰也于去年年底开始失眠、心悸,异常焦虑,怀疑自己患上心理疾病,越发对理性风纪小组的所作所为产生怀疑。

被折磨了大半年,尹冰终于勉强克服心理障碍,下定决心,准备去市心理咨询中心申请心理咨询。结果网上的申请窗口很难进去,她刷新了半天也无济于事,只好去市民服务大厅蹭高速网,好不容易挤进入口,发现网上预约也需要排队等候,并且要排到五个月之后。她一肚子火气,亲自直奔心理咨询中心,琢磨着线下预约是否能够提前。心理咨询中心的人工智能客服一脸笑意,对她深深鞠了个躬,告知她由于上门咨询人数过多,线下预约服务早已暂停,如需咨询,请务必提前进行网上预约。她只好重新登入网上申请窗口,发现此时预约需要排队到半年后。别无他法,她只好硬着头皮先提交预约申请。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排上队。一辆又一辆漂浮车从身旁飞速掠过,几乎擦着她身体过去。她沿着路桥下侧的通道独行,感觉自己仿佛走在阴沟里,两旁皆为悬崖峭壁,还泛着万花筒似的霓虹。

社会中的每个节点毫无罅隙彼此相连,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每个人都是一枚渺小的节点,被捆绑禁锢在这张网上。

 

5

薛五妹不愿意来成都市区,倒不是因为她不想来。五年前她心灰意冷离开市区,跑到青城山山脚下蜗居一隅,心里暗下决心,没人来找我,我才不主动找回去哩。虽然这样想着,那时她也并没预感到会蛰伏这么久。没想到在青城山一躲就是五年,一切都早已没了当初的模样。成都市区历经多年的数字化改造,摇身一变,成为标准的先进智慧城市,智能化程度在全国范围内名列前茅。薛五妹刚来成都上学时,成都数字化改造刚刚起步,各项设施还处于建设阶段,因此她对这方面并没有非常直观的感受。改造基本完成之后,她早已离开市区,对于城市里的情形只有耳闻,并未眼见。

第二天,同一地点,薛五妹将筹策从包裹里取出,开始演算。尹冰歪着脑袋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卦象,绕在太极图周围,如同众星拱月,而星星泛着波纹,以月亮为圆心,向外围一圈一圈扩散出水墨色涟漪。八卦图中,顺着一黑一白阴阳双鱼,八卦依次环绕,乾、兑、离、震、巽、坎、艮、坤。薛五妹低着头说,如果引入二进制,阳爻用一来表示,阴爻用零来表示,那么八卦图完全可以转化为用二进制编码的轮盘。尹冰一拍大腿说,这不就是莫比乌斯环嘛,你们看,按照从000到111的顺序依次将八卦连接,就能形成一个莫比乌斯环。黄贵山在旁边比划半天,还是没弄明白。薛五妹摆摆手说,你别瞎琢磨了,其实很好理解,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此消彼长,你看莫比乌斯环是不是这样无限循环的嘛。尹冰赶紧在嘴巴前竖食指,示意她马上住口。薛五妹乐了,说,干啥子这么谨慎,还怕你们小组其他人飞过来抓我不成。尹冰苦笑道,难说啊,谁让全城都是小组的耳目,咱犯不着以身试险,你自己注意一点,明明可以用科学语言来描述嘛,刚才那个二进制表示方法就挺好,继续说下去嘛。薛五妹仍旧没抬头,拿过来一张六十四卦图,说,这个图就更复杂,不过也是从八卦基础上发展而来的,用数学符号表示,完全可以转化成演算模型。

尹冰盯着那张图,过了半天才喊出来,这难道是拓扑?她接过图纸仔细端详,上面横竖纵横,组成错落有致的拓扑空间结构。黄贵山问,摆出来有啥子用,这不是概率问题么,你又不知道下一卦是啥子卦象,怎么用拓扑学来预测空间结构?尹冰说,这是个好问题,拓扑结构就是不随空间结构变化的结构,你可以理解为恒定结构,易经我理解是一种在用不确定的方式来找确定性的方式,反而跟拓扑学有很密切的联系,这么看来,易经也不能和非理性混为一谈嘛。黄贵山在一旁插嘴道,你们当时把五妹挤兑走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嗦。薛五妹打断他的话,说,多余的话别讲了,莫啥子意思,过去就过去咯。黄贵山眉头一皱说,你不讲他不讲,这事就过去咯,谁给你讨公道去,当年他们非诬陷你是封建迷信,还跑到网上一顿乱传播,好嘛,铺天盖地的那个骂声,连我这大老爷们儿都撑不住,何况你个小年轻女娃娃,大好前程都给毁咯。薛五妹脸颊浮上一丝苦笑,摇摇头说,莫办法,谁让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哩,说实话,到现在我都不晓得自家传下来的这些个把式,到底算不算封建迷信。尹冰面露赧色,耳朵根都泛着红光,半天才说,姐,你说我们咋个弥补。薛五妹发怔了一小会儿,眼眶中涌出苦艾酒的浓郁色泽,泛着干枯酸涩、层层叠叠的波光。半晌她说,没啥子可弥补的,你又没做错啥子事,说不定眼下这事我根本搞不定,那就证明之前大家对我的看法是对的。

尹冰在屏幕上闷头演算,半晌抬起头说,感觉有戏啊,按照卦象与符号一一对应,倒是可以表示出一套模型,但模型是否契合,最后能不能用得上,还得去找我导师问问,要不你们在这等一哈,我回去一趟,说罢便跟二人告辞,回项目组去了。

 

6

到傍晚尹冰还没回来,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昏黄的残霞铺在鬼域之上,穿透那片复杂的晶体结构,打出九转回肠的光线。薛五妹和黄贵山哪里晓得,他们来市区的这第二天,网上消息就已经开始轮番轰炸,不知道从哪里走漏了风声,“鬼域”居然是高维空间话题讨论度居高不下,死气沉沉的公共网络如同被一颗火苗击中,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暮色渐暗,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而来,将“鬼域”用隔离带团团围住,像是为它镶嵌了一道亮黄色封塑,几名发型古怪的年轻人扛着木棍铁锹昂首站立于前,警示牌就摆在身边,上书几枚大字“守护天外来客,高维之神永存”。薛五妹哭笑不得,上前跟其中一名年轻人说,小伙子,你们这是干啥子嘛,这样拦起来,我们也不好做事情了嘛。对方两道眼神刀子一般甩过来,顶着一大撮莫西干发髻,吼道,做事情,你们要做啥子事情,不就是把鬼域给消灭了嗦,这是干好事嘛?明明就是伤天害理!薛五妹火也上来了,骂道,你吼啥子,我们是做好事,咋个叫伤天害理?那么多人莫名其妙失踪,你们也不关心,该不会是觉得失踪的人不够多?那个年轻人撸起袖子,抡起拳头就要往薛五妹面孔上舞,黄贵山见状赶紧将对方拦下,一边抱住那人的肚皮一边劝道,有话好好说嘛,消消气,以和为贵嘛,好容易稳住对方,又掏出一盒香烟,要散给那几位年轻人,却吃了闭门羹,其中一名年轻人猛抬起手,啪的一声把烟盒打翻在地。

黄贵山脸色一沉,如同灌了铅水,慢吞吞拾起烟盒,拍了几下装回口袋,说,你们这样就不对了嘛,咋给点面子都不要噻,说实话,你们往小了说只是聚众闹事,往大了说可是破坏公众舆论环境,传播重大不实传闻,妖言惑众,可是要进局子的嗦。为首的那名年轻人愣了愣,突然脖颈后仰,笑得喘不过来气,边笑边说,还我们妖言惑众,你们这帮搞封建迷信的,还有脸说别人?别以为我们不晓得,前几年这边打击迷信活动可厉害咯,打击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吧,那时候不敢闹得欢,只能灰溜溜去青城山开什么易学馆,花名起得怪好,其实就是算命铺子,说白了,你们就是个大笑话。听到这番话,薛五妹头顶如同响雷炸裂,在脑海深处猛然轰鸣,长久以来自己刻意掩盖的记忆顷刻间翻涌出来。

几年前的她还是一名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梳着披肩长发,青涩脸庞,胸中怀揣好好做一番事业的青春悸动。身为蜀地易学传人,又是物理系高材生,她一心想要把易经和物理学结合起来,让老祖宗留下来的学问发扬光大。那个时候有个老教授很器重她,专门腾出时间来跟她交流,了解她的想法。在老教授的帮助下,薛五妹规划了自己的研究生涯,将研究方向初步定为“拓扑宇宙学与易经结合”交叉学科。一腔热血刚刚沸腾,心中那一把火还未全然扬起烈焰,就被一盆冷水狠狠浇灭。

那一天的每一幕都历历在目。那个早上,她刚刚抱着研究资料来到图书馆门口,就被几个身穿校服的人堵住。其中一个高个头冷冷地说,你是叫薛五妹吧,请跟我们走一趟。薛五妹以为是学校里的小混混,没当回事,低下头往旁边拐,试图绕过这群人。站在最外侧的人伸出胳膊拦住她,说,你是没长耳朵嘛?我们让你停下来,跟我们走。薛五妹停下脚步,盯着那人问,你们是干啥子的,凭啥子让我跟你们走?对方两手叉腰,说,我们是理性风纪小组的,有人反映你在搞封建迷信,破坏学校风气,还想读咱们学校研究生,占别人名额,得接受一下调查。薛五妹冷笑道,搞了半天你们又不是警察,管这么宽干啥子,我研究的是学术,不是啥子迷信,你们不懂不要瞎讲。那天她死活没跟那群人去,但并没有逃掉罪责,不仅研究生名额被摘了去,还被学校退了学,除了名,学籍上也不再有她的存在。

她自然不啻以最恶意的心思来揣测,猜想那给理性风纪小组打小报告的人,是否就是顶替她研究生名额的人。但怎样都无济于事,她被赶出了学校,拖着行李箱走在学校的马路上,大多数学生都在校园论坛上看到她的照片,一眼就认出她的脸,目光如同匕首和箭簇,扎得她体无完肤。她就这样浑身披满无色的鲜血,灰头土脸地回归到青城山下。

遇到黄贵山,或者说被黄贵山发掘,是半年之后的事情。那时,薛五妹在青城山景区门口摆摊,看到景区管理人员过来,就把铺盖一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摊铺十分简陋,不过是一张一米见方的破旧餐布,上面摆上一圈筹策,餐布上书八个毛笔字,“评定风水,测算吉凶”,八个字旁边还有一道涂抹数层的黑色墨迹,那底下原本写的是一行小字“蜀地薛氏易学传人,诚心经营童叟无欺”,本来是想来博人眼球,争取多招徕几名顾客,但薛五妹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太过扎眼,甚至有点丢人,赶忙抓起毛笔杆把这行小字涂了去。刚从景区正门被迫挪到小路边,她正摆着筹策,怀疑是不是在挪窝时遗失了几枚,听见有人唤她“师傅”,一抬头,迎上皱皱巴巴一张长脸。长脸男面孔上未带笑意,两只小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手中的筹策,眉毛不自然地一抖,问,你这是专业的,还是招摇撞骗的?薛五妹不是没脾气的人,听见对方一上来说话就这么冲,自然很不开心,把筹策往地上一拍,说,我在这摆摊我乐意,你觉得是招摇撞骗也是你的自由,爱算不算。长脸男这时居然笑了,手在下巴上捋了几下,说,小姑娘,你这么讲话是招不来顾客的,不出几月就得饿得皮包骨,要不你跟我干吧,保你成一番大事业。

黄贵山不到二十就出来自己跑生意,脑子瓜好使,人称成都山大王,早年在零工市场算是称霸一方,似乎总能拉到活儿,走哪都有伙计撑腰,出手也大方,小弟们也愿意跟随他,对他言听计从。他快四十的人,也没成家,身边也没有女娃娃跟着,反而是自己天天跟在薛五妹屁股后面跑。

在青城山开了易学馆,一连几个月,生意并无半点起色,薛五妹心灰意冷,兀自盘算要不要回乡下老家,嫁人生娃,兴许乡下盖房娶亲看重风水的人更多呢。她打了一个鸡蛋在大瓷碗里,愣愣地盯着蛋黄出神。黄贵山在一旁切菜,看她杵在原地发呆,探头过来问,咋个回事,发呆做啥子。薛五妹轻轻叹口气说,我就是觉得,自己一直飘在什么上面,就跟这鸡蛋黄一样,漂在蛋清上,也没个着落。黄贵山噗嗤一声笑了,用手肘轻轻推了她一下,揶揄道,咋个还多愁善感起来了,啷个矫情嗦,打个鸡蛋还能写首诗。薛五妹没搭理他,兀自说下去,你看看,我想从事物理学,被人排挤,回来研究易经,被嘲笑说是封建迷信,青城山正规门派也觉得我不入流,真个是两头不讨好,可不跟这鸡蛋黄一样嘛,到哪里都格格不入。黄贵山愣了一下,从她手里夺过筷子,你哪里格格不入,这样不就行了,边说边戳着筷子在瓷碗里猛搅。薛五妹垂着眼皮,冷冷看筷子尖尖把蛋黄一分为二,又由二分为四,直到化作一团失去轮廓的黏胶,融化在蛋清里,不分彼此。她想说,是不是搅合成一团就会失去自我,刚要张口,想了想又把话咽了下去。

但不晓得咋个回事,薛五妹心中仍旧有一股莫名的暗潮在低声翻涌,仿佛蛰伏这么多年,一直在等待某个契机。或许有一片树叶偶然落入那片地下暗流,便能够激起千层巨浪,将她生命的全部气力骤然打开。

 

7

黄贵山望着隔离带后的鬼域,摸着下巴说,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这个鬼域是在向外扩大嘛。话音未落,那几名背对鬼域站立的大汉突然从头部开始消失,接着是脖颈,胸膛……薛五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在原地发怔,只听黄贵山在一旁大喊一声,跑!她浑身如触电一般,这才迈开步子,向远离鬼域的方向拼命奔跑。周围众人也仓皇逃离,原本朝这里开来的一辆辆漂浮车纷纷拐出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城市上空撒开语音播报和警报蜂鸣,提醒人们尽快离开市中心危险区域。所幸,鬼域向外扩张的速度并不快,甚至还不及海水涨潮,薛五妹跟在黄贵山身后死命狂奔二十多分钟,早已将鬼域抛在身后。她只觉两腿如同绑上千斤沙袋,又沉又酸又胀,忍不住停下来,弯下腰喘粗气。黄贵山回过头望着她,面上爬满懊恼之色,说,刚才一紧张就忘咯,光顾着跑,没顾上漂浮车,我估摸着这会儿车一准没了,可能早就给鬼域吞进去咯,这下可倒了大霉,咋个回去嘛。

正说着,一辆漂浮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径直停在旁边,从里面倏地跳出来一个人,正是尹冰。她手里拿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急匆匆跑到薛五妹面前,拉起她的手就要让她上车。几个人钻进漂浮车,尹冰猛拉操纵杆,离地面越飞越高。黄贵山问,你咋个知道我俩在这边?尹冰说,我本来想回到刚才的地方,结果发现鬼域扩大了,就赶紧在附近找来着,你们没啥子事吧?薛五妹问,我们还好,就是差点跑断腿咯,你那边现在研究出来啥子嘛?尹冰朝前方嘴一努,说,我们项目组初步出了个方案,有点复杂,找你去讨论讨论。

薛五妹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视野尽头是一片与苍穹相接的楼群轮廓,她忍不住扭过头,透过车窗朝刚才所处的市中心望去。渐渐变暗的暮色下面,地上仿佛倒扣着一枚巨碗,建筑和道路以巨碗边缘为界,向内部轰然合拢,扭曲成一片失去秩序的丛林。

漂浮车在一座巍峨的建筑前停下,楼顶环绕一座圆拱。薛五妹走进实验室,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当年忍受的怨气,早已被她压制在心口之下,随着一天天的进食呼吸而逐渐消化,谁知时过境迁,到了今日,突然间就一股脑漫了上来,堵住鼻孔,钻入脑门,直至融为神经丛林里的一团迷雾。她觉得喘不过气,下意识扶住桌子,一边大口呼吸,一边求尹冰帮忙把窗子都打开。

尹冰拉着薛五妹和黄贵山,走到一位中年男子面前,跟她们介绍说这是她导师刘教授。刘教授有点谢顶,三五道抬头纹井然有序趴在额头上。他对着薛、黄二人点了点头,很自然地朝向黄贵山问,你就是那个研究易经的?黄贵山摆了摆手,指指薛五妹说,不是我,是这个女娃娃。刘教授明显一怔,表情随即恢复常态说,没想到还是个年轻小姑娘,挺好,跟尹冰一样,都是巾帼不让须眉,就是嘛,现在这情形比较危急,容不得半点瞎猜耽误,你那个易经靠谱吗?说到这里,他扭头朝向一旁的尹冰,问道,尹冰啊,记得你不是理性风纪小组的嘛,这种能符合你们小组要求?尹冰说,刘老师,之前那个模型就是参考她给的方法搭建起来的,完全采用科学语言,我绝对能够说服小组成员。刘教授不经意间上下打量了薛五妹一通,对尹冰点点头说,那你们要严格遵循项目组安排,不能私自胡乱采取行动,可别瞎胡搞,别折腾出啥幺蛾子,到最后没法收场。

尹冰赶紧点头应允,拉着二人来到大屏幕前,向他们介绍方案。项目组认定鬼域是来自宇宙深处的空间泡,给出的初步方案是,按照拓扑空间结构,向鬼域发射一定频率的高能粒子束,破坏鬼域的拓扑结构,从而使得鬼域被动降维。薛五妹盯着大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曲线,半天沉默不语。黄贵山摇摇头说,啥子意思嘛,完全看不懂,你们有主意就赶紧去做嘛,还等个啥子哟。薛五妹这才慢吞吞转向尹冰,问道,这个法子是有后果的吧。尹冰一愣,话语登时哽在喉咙里。薛五妹接着说,这个办法要是没有一点问题,你们绝对立刻去实施了,那还顾得上把我喊过来。尹冰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支支吾吾半天说,果然骗不了老江湖,这个方法完全没有试验过,不确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是根据推测,很有可能……会对困在里面的人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黄贵山瞪大眼睛嚷嚷道,那你还叫我们过来提意见,这不是明摆着要甩锅嘛,出了问题算谁头上?薛五妹瞪了他一眼,对尹冰说,不是我害怕担责,这个方法风险太大了吧,能不能按照最稳妥的方式去做?尹冰两手一摊说,所以才喊你们过来讨论,征求你们的意见嘛。

薛五妹死死盯着屏幕上繁复交织的曲线,渐渐地,那片乱麻一般的画面似乎与多年前的一幕重合。那时的她还是个小丫头,在乡下道观中第一次望见阴阳双鱼。那时,她还不晓得这黑白两色会缠绕她一生,带给她无数个日夜的羞愤与痛苦,还有不经意间的会心与自乐。她问尹冰,有没有可能,拓扑空间能从内部瓦解?

尹冰思忖片刻,问,你的意思是让它主动降维?做拓扑变换?不太可能吧。薛五妹说,不是让它主动变换,我记得你说过这个空间是来自宇宙深处对吧,有没有可能是很古老的空间碎片,终极目标是不是把它赶走,而不是破坏它对吧。尹冰说,很可能就是高维空间碎片,我们现在没办法测算出到底是几维,也没办法确定它是从哪里来的。薛五妹说,我有种感觉,就是它在寻找自己相同的维度,我们和它不是处在同一世界的。尹冰问,你想怎样做?薛五妹说,我想试试,进去与它对话。

 

8

薛五妹来到鬼域边缘,此时鬼域已然停止扩张,智能警察将它团团围住。薛五妹朝尹冰和黄贵山点了点头,说,如果我没出来,最后万不得已,你们必须实施原来的计划,我也没有怨言。薛五妹感觉身体像被乳胶吸进去一般,眼前是一片斑驳的虚空,像一个镶嵌无数块镜子的玻璃房。她试图低头望望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身体并不存在,她猛地抬头四顾,却发现身体似乎散落在不同的地方,一只手似乎隐没在一面镜子背后,而另一只手则无处寻觅。她拼命转动思维,幸运地发现自己尚能思考,便尝试从脑海中调出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图景。一面后天八卦图凭空在眼前缓缓张开,她惊奇地发现,在这片空间泡中,自己的思维居然可以随时具象化,就像在思绪深处肆意作画一般。薛五妹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的后天八卦图上,按照之前的方式重新编码。数字用线条依次相连,形成错综复杂的笼状结构。周遭空间开始翻转,一道利刃般的刺痛击中薛五妹的脑海,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再拥有头颅以及身体的其他部位,这种刺痛是回荡在整个拓扑空间里的。她需要再次确认自己的猜想,只能忍住剧痛,继续将八卦图进行迭代推演,向更高维度进发。

拓扑空间果然继续产生异动,眼前的图景发生奇妙变幻,错落有致的镜子瞬间破裂瓦解,碎片散落成纤细粉末,千万粒微光粼粼闪闪,在空中重新拼合成不可计量的纤维纽带,如同细密的琴弦。这下,薛五妹终于能够确信,自己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个拓扑空间有自我意识,能够和她进行对话,所使用的语言不过是简单的阳爻和阴爻而已。它只不过是想找寻能够和自己维度相同的空间,不知是何缘由,它从宇宙深处而来,坠落于此地,迷失了自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和自己拥有相同频率的去处。

既然已经确认,剩下的就是将八卦翻转回来,复原成初始结构。但不知为何,有种奇异的冲动从远处暗暗袭来,弥漫在空间的每一个角落。薛五妹用残存的意识,做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

在被无数道琴弦充斥的巨型乐器中,她把八卦图继续向更高维度折叠,再折叠。琴弦一道接一道轰然崩裂,断开的巨响震彻整个音腔。视野中,琴弦的残丝化作一片片羽毛,在无水的海洋中浮沉翻滚。羽毛又变成一粒粒不规则晶体,飘落漫天雪花……最后,终于迎来一片彻底的黑暗。

在这片无以复加的黑暗中,薛五妹的意识逐渐散落成一颗颗基本粒子。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视觉,听觉,嗅觉,但感官却从未如此通透,仿佛整个世界的每一处细节每一抹呼吸都能涌入自己的意识里。她的意识被宇宙直接勾连,整个生命,如果还能叫一个生命的话,正包裹在茫茫的狄拉克之海中,被正负电子流冲垮又汇合。在电子流之外,漂浮着无法以人类计量单位计数的宇宙泡,正在随着千沟万壑的通路缓缓流淌。这图景莫名有些熟悉,但薛五妹的意识已经用不着回忆与思考,电子和其他粒子自动发生着能量交换。她那散落的意识中,非常自然地浮现出一个相似的图景,那是鸡蛋黄漂浮在鸡蛋清之上的画面。如此自然地,一句箴言回荡在这虚空与存在交融的舞台背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她无暇去细想这背后的宏大道理,她只知道,永远都不会再亲身体会这种绝对的和谐交融了。

渐渐地,她放弃了挣扎,就这样融化在电子海洋里也挺好,这样就不用回到那个残酷的现实,那个到处都没有安身立命之所的地方。在这里意识可以与整个宇宙,以及宇宙之外的宇宙群落共振,每一缕文明的涨落都能化作自己的心跳,她虽最终无法成为永恒,但毕竟曾与永恒相伴。

高维结构开始翻转,整个空间如同海浪退潮,沸腾的宇宙泡一点点飘远,视野陡然向下迅速滑坠,夜空变得越来越小,但脚下的平原并不是像降落过程那样缓慢扩大,而是从一个点开始,从折叠姿态徐徐展开,如同拆开一枚纸飞机,大地逐渐由一个点越织越大,最后织成一张蜀绣,随着山丘和河川崎岖起伏。薛五妹发现自己正在以一种十分可怕的速度向下坠落,大风在耳畔汩汩呼啸,云朵从身旁穿进穿出,气流撕扯发丝。完了,她想。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被一片透明的泡泡全然裹住。她花了好久才明白,这是存在于成都的最后一片高维时空片段,她被轻轻送到地上,随后,那朵小小的高维时空便悄然溜走,消匿在苍穹之上。

后来,她时常纳闷,那时自己不是已经丢失掉意识了吗,那最后又是如何回到现实空间的?难道自己在潜意识里将八卦图翻转回去了?或许是如此吧。又或许,拓扑空间泡最终读懂了她的思绪,它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地球上找不到同频的去处,便失望地放弃尝试与地球人类共处。又或许,它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下一站旅途,寻得了自己应当前行的道路,便与她作了一个看不见的道别手势,慢慢离开这片平原,离开地球,钻入头顶那片不可触及之中了。

 

9

空间泡消失之后,城市又恢复了正常。失踪的人们终于复归,尽管其中有一些人患上癔症,需要接受精神治疗,所幸症状普遍较轻,性命无碍。大多数亲历者将自己的遭遇形容成一场梦境,随着时间的推移,梦境也渐渐变得模糊浅淡。

薛五妹至今还不敢相信,当天她所见到的场景是真实的。她宁愿相信那只是一场幻梦。现在梦醒了,宇宙已经向他们展示出绝望到冰冷的内核。这值得吗?如果仍旧沉溺在梦里,神话便不会揭开面纱,从而失掉它的魅惑力量。躺在家里,薛五妹只觉得浑身灌铅一般沉重,极致的亢奋一旦飘走,只能剩下极致的空虚。她像是陷入流沙,一点一点往地面之下滑落。

不过,也有让薛五妹高兴的事情。在这场危机之后,理性风纪小组的行动有所收敛,把工作重点转移到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救治上去了。尹冰也愈发自由,所受管束越来越少,没事老跑到易学馆来,跟薛五妹讨论最近的研究心得,也不再受失眠和焦虑的干扰。

说来奇怪,易学馆的生意倒是一天比一天好,还有不少慕名前来拜师的孩童,最小的不过五六岁。这可把黄贵山乐得嘴都合不拢,一面数钱一面笑呵呵做长期战略规划,劲头十足,说是要把易学馆规模再扩大,愣是要做成个百年老店来。薛五妹对此嗤之以鼻,不过她也明白,自己该花点时间,考虑一下要不要多带几个徒弟。更加重要的问题是,易学馆的未来该去往何方。

渐渐地,在日益繁忙的琐碎中,薛五妹隐隐觉得自己找到了能与自己和谐相处的方式。她每天依旧早起,按时出现在易学馆,跟几个新来的娃娃讲易学原理。店铺打烊后,她坐在易学馆门口的石台上,目送晚归的游客,以及那沐浴在晚霞中渐渐沉落的夕阳。周末偶尔去成都市区采购,与老相识新朋友摆龙门阵,把酒言欢。她不再把世界当做是个偌大的囚笼,一座毫无遮拦的骨架,或者可笑滑稽的背景墙。世界的面纱遮盖住一层接一层,祛魅和返魅交错上演。她渐渐能做到以平常心去看待社会,看待她自己。虽然她知道,处世之道并非一日修行,世人皆上下求索,她虽算易学后生,能浅浅摸到修行的门槛,但离大彻大悟还远着呢,以后的路还很长。

或许对于古人来说,这些家学才是他们的科学。求索,不过是一个不断摘掉面纱而后又与更多面纱相遇的过程,面纱的内部是更深一层面纱,层层叠叠,求索的脚步永远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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