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

(一)
好饿啊……
这是我醒来后的第一感觉。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一小片地面上有淡蓝色的光芒。我试图慢慢爬过去,但身体的无力感几乎令人绝望。
现在大概是夜晚,所以睡过去应该也没关系吧。我心中这样想着,用胳膊垫在脖子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眼欲睡。
但还是好饿啊……
浑浑噩噩中,目光模糊着将我推入梦乡。
……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了。我才睁眼便感觉到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
这里似乎是一间牢房,不大,只有七八平方米。一道淡绿色阳光从铁窗外飘入,十分柔和。
昨天晚上的月光也是从那里投入的吧。我心中想着。
那是什么?食物吗?
我看向墙角发黑的一堆,有些好奇。
好奇来的是如此地突然,以致我花掉了身上最后的力气去验证我的猜测。
很可惜,我猜错了,是一堆没人要的煤块。
不过这也是自然,食物现在作为厄司星上最紧缺的资源,怎么可能分配给普欧人呢?大部分都收缴给睿赤人了吧。
要问为什么紧缺,这便只好先怪我们祖先了。不知多少年前,祖先们从千里以外的地方搬至厄司星,在这里繁衍生息、孕育文明。并且,在第一位立德的建议下(立德,厄司星上每十年会选出一名有能力的人做立德以帮助、领导人们生存发展),人们齐心协力建了一道星墙以阻挡外敌入侵,超过一亿人都抽出身体内五分之三的能量来修筑——父亲告诉我说五分之三是神赐之数,恰多于一半可以充分表明不二之心——其他的人也或多或少的捐出身体内的能量。最终,大门落成之际,立德找来一位圣卜师来为这面墙做一个出口。于是,这位圣卜师便抽出身体全部能量,做成了这扇门,自己也死于枯竭。
起初,大门工作十分正常,担负着与外界文化交流和物质交换的重任。但后来,人们打起了内战,他们分成两派——睿赤派和普欧派。随着睿赤派大获全胜,代表着贵族与贫民的阶级制度也就此建立,从此普欧派的人们过上了食不果腹的奴隶生活,而睿赤派的逍遥生活也自是不必多说。
又大约几百年后,政府发现食物的生产似乎陷入了困境,便决定派几只探险船去周边的星球进行一番掠夺,不曾想连船只都准备好了,门却打不开了——因为太久未用这扇门,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开门的方式。由于时间紧迫,他们只好先派一艘船去暴力撞破那扇门,没想到因为使用非正当手段,船只直接能量负荷而爆炸,船上坐的全都是睿赤人且无一生还——后来这还一度成为普欧人民间的笑谈:
“喂,你知道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是什么吗?”
“用蘸了巴波酱的面包砸道格?”
“不。是打不开自己家的门,然后用脑袋撞!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就,就像愚蠢的睿赤人一样,哈哈哈哈哈!”
然而睿赤人并不知道普欧人在说些什么,他们在初成贵族之时便自创语言,放弃老祖宗的老话以同普欧人划清界限。我们之间的交流只剩下武力和服从。
后来,他们几乎使用了一切办法以开启那扇门,但都失败了。
再来,就是一直持续到现在的全球范围内的食物危机。人们疯狂般地寻找一切可以维持生命的物质,不少人死于混乱之中,但后来更多的人死于饥饿。据一个闲的无聊的统计学家所统计,在他三十岁前约有20亿人死于这场危机,也就是说帝国失去了鼎盛时期的一半人口,或者说最开始来的那批人死了十遍,之所以要说是他三十岁以前,是因为他没过多久就也饿死了——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现在,经过几次武力威胁,局势基本稳定下来,但睿赤人不得不开放粮仓,每天定量发放食物给普欧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妥协。可近来,食物的发放量越来越少,普欧人的数量也相应地急速下降,甚至有人说许多普欧人被抓走吃了。开始我是不相信的,直到那天晚上我被敲晕,然后在这里醒来,我才相信,他说的或许是真的。
(二)
我叹了口气,费力地把自己送到阳光的照射下以保持体温。
这下该怎么办?
我心中想着,抬头撇到高高的窗外飞过两只鸟。
怎么又有鸟了?
接着又几只鸟飞了过去,其中不少嘴里还叼着肉块。
“卟卟卟!”外面响起了急促的枪声,吓了我一跳。
谁在开枪?
我正想着,头顶忽地传来广播的声音:“0322号囚犯已击毙。再次重申,不要试图越狱。”
越狱?击毙?
我想着,不自觉盯着窗外时不时飞过的鸟儿。这时又飞过几只鸟,口中衔着肉块,欢快地从窗外略过。其中两三只还在我窗边停了停,似乎在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我不禁一阵恶寒。
外面又响起了枪响声。
“0321号囚犯已……”
“0324号……”
“0323……”
枪声淹没了广播,我的目光凝在了窗户上。
“喂!隔壁的!”
这声音蓦地打断了我。
“能听见吗?喂!”
“能!”我费力地应了一句,胃中的酸水拼命抓挠着我的胃壁。
“你听见外面的枪响了吗?”
“嗯。”
“我说,你听见外面的枪响了没有?”
或许是我声音太小的缘故,他又问了一遍。
“听见了。”
“听见了就好。”他又喊道“你也要做好准备,我们都要去这么做。”
“凭什么?”
“因为我们都是自由民。”他满腔正义地喊着,我却只觉得幼稚。
“这不是送死吗?我不会去的。”我回应道。
“你必须去——反正不去也是死。”
“为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力气快要彻底用光了,说每句话都要大喘几口。
“过三天你就知道了,”他似乎也发现了我的虚弱,快速结束了对话“你这是第一天吧?今天早上、中午、晚上都会有人来送饭的。”
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他声音听着不是很粗,像是个高中生的样子,估计比我小不了几岁。
果然,没多久墙上就出现了一道方形缝隙。一块砖状物被推了进来,我慢慢地起身过去。砖状物是中空的,里面放了一小块面包和一大块冰——至少现在水是不缺的,面包嘛,也就进来之前的一半左右吧——不过至少是有的吃了。取走食物没多久,砖状物便退了回去。
我拿起面包,三下五除二就啃了个精光,然后便抱着冰块慢慢地舔着。
体力渐渐恢复过来了。
这之后,正如他所讲的,在中午和下午又送了两次饭,分量和早上大体相同。期间我又问了他几次话,他也没搭话。
我胸口上是0460,他大概是0459吧。
我想着。
夜色已晚,兰月当空。
正当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睡下时,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今天是我的第三天。”
他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后,便再不作声了。
(三)
第二天早上起来,外面阳光依旧。
“喂!隔壁的!”我向窗外叫唤道。
“咋了?”他立即给出回应。
“确定一下你还活着么。”
“哦。”他声音小道我几乎听不清,他大概是没力气了吧。
“马上就有人要来送饭了,你再忍一会儿。”我看着太阳说道,这是目前估计时间比较好的方法了。
“不会了,今天是我的第四天。”他说到,语气平静“我今天下午就要走了。”
“你刑满了?”
“我要越狱了啊。”
“……”
“在这座监狱,前三天都会有人送饭来,第一天三顿,第二天两顿,第三天一顿,第三天之后便不再有了,然后就得越狱。”
我听完心中一惊,怪不得他说反正都要死。
“怎么越?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有的,”他说得有些慢了,喘息声时不时传来“你看墙角,是不是有堆煤?”
“对。”
“就用那个,把它推到窗户边——哎呀,我应该昨天就告诉你的——这些煤块后头有一条通道,你肯定进不去,那是输送煤的。每当检测不到再有煤块在那,第二天它就会输送新的煤块到这儿。”
“然后呢?你还是出不去啊。”
“别急,听我讲,这都是之前的人留的经验。”
“在你之前的人?他们也像这样交流?”
“对的。你把煤块推到窗户下,踩上去看,会发现监狱只有一层,不到两米高的墙外就是自由。”
“So?”
“所以?所以你就可以用煤块砸开栅栏爬出去了啊。”
“别逗了。拿煤块砸钢筋——你搞笑的吧?”
“不不不,那哪是钢筋,只不过是刷了漆的木头。”
“啥?”我有些惊讶,推来那堆煤站了上去——这还尚不能支持我看见外面。我用力敲了敲那几根“钢筋”,它们却回应出木头的响声。
“真是狡猾啊。”
“对啊。之后就撒丫子跑吧,外面有几个持枪的守卫,别叫他们给打中了。出了牢房,对面大约五十米处有带刺铁丝网,不高,一般人都能翻过去,过去你就自由了。”
“很强啊。这都是上一个人告诉你的?”
“是的。”
“那他出去了没有?”
……
沉默。
“抱歉,我不该多嘴的。”我马上明白自己问了不该问的。
“没有,她死在了枪下——为了掩护她妹妹和另外几个孩子。”
“嗯。”我感觉自己眼眶不知为何有些湿润了“她是个好人。”
“对。”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他才又开口道:
“我说,你能不能帮我在周围问问,有没有一个叫古瑞的人。如果找到了,告诉他普鲁西来过了。”
“嗯,行。”我立刻答应了他。
“谢谢你了。”
又过了一会儿,墙上才终于出现一道缝,砖状物从墙中凸出。我连忙起身过去,里面放着比昨天小了不少的面包和冰块。
“有的吃就好。”我心里想着,慢慢咀嚼口中生存的希望。
没过多久,我听见隔壁传来响动了,恐怕是他准备越狱了。
“喂,普鲁西。”
“怎么了。”
“你是准备走了吗?”
“对,我现在正在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你进来还带了东西?”
“哪有,只是少量存下的食物罢了——你也应该存一些,以便越狱时不会因饥饿而送了命。”
“行。”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说不定我出去还能给你带个信,告诉你家里人你还活着。”
“我叫明奇,住在南央街那边——他们基本都认识我。”
“行,我了解了。”
那边又窸窸窣窣动了一阵子后,我便听见一个声音叫道:“走!”
然后,便是一阵更剧烈的响动,外面已有了枪响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时不时还能听见有人在喊叫“支援!火力!”
又过了没多久,枪声渐渐平息了。因为煤块不够,我并不能看见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跳起来撇上一两眼。
之后,我就看见了令我终生难忘之景。
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伴随着心脏的狂跳,我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恐怖、残忍这样的字眼形容这简直是小儿科。
“全,全死了?”
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我又跳了起来看向窗外,红色布满双眼。
的确,全死了。
(四)
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一天了,就在刚刚,我吃掉了我最后的食物——一块不能再小的面包。
真叫人难受,我偶尔站在那堆煤块上往外看,地上的血迹触目惊心。
为什么他们不清理掉呢?
我心里想着,扶着额头流泪。
没过多久,冰块也被我完全吃掉了,这意味着我不再有他们送来的任何东西了。
我看着窗外面深绿色的太阳和摇晃的树枝,想起了昨天下午成群结队飞过的鸟。
“唉。”
我叹了口气,躺下来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叫喊声吵醒了我。
“放我出去,一群脑子里塞钱的傻子!信不信我现在就拆了这破门?!”
这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年龄比我小得多,但内容却霸气无比。
“听见没?那个绿帽子玩意儿!”
她又吵吵了几句,便喘起气来。
我见她不在说话,便开口道:
“喂,隔壁那个!”
“咋?!”
“我说,你不用嚷嚷了,他们不会放你出去的。”
“为啥?你咋就知道?”
“这是之前的人留下的经验。”
“之前的人?这儿关了有多少人啊?”
“这些都无所谓了。我得先告诉你三件事。”
“等等,我为什么要听你说啊?关我P事啊。”
“总之你先听我说就对了!我活不了多久了所以别浪费时间了!”
听闻此言,她立即安静下来。我现在总算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多么容易沟通的人了。
“首先,前三天会有饭送来,第一天三顿,第二天两顿,第三天……”
“……一顿!”她抢答道。
“额,对。第三天之后就再也不会有饭了。第二,墙角有一堆煤你见了吗?”
“见了。”
“那是用来垫脚的,可以把它们推到窗户底下。”
“为什么会有堆煤啊?”
“因为……”
我一愣,对啊,为什么啊?难道是要为越狱创造机会?别逗了。
“可能这里以前是个煤矿吧。”
我搪塞道。
“好吧…”
“嗯——还有,这些煤前一天拿走了,第二天就会从管道输送来新的——不过那个管道很小,人是绝对进不去的。”
“哦。”
“最后,窗户是用木头做的,只不过刷上了银色油漆罢了。这里只有一层,想出去的话请便,但是外面持枪的警卫很多,很难逃掉。出了牢窗,正对面是铁丝网,跳过那个你就自由了——那个网很低,一般人都能翻过去。”
“这些都是之前的人告诉你的?他们逃出去了没有啊?”
“嗯……有的出去了,有的就永远地留下了……”我不知道欺骗她有什么意义,但开口就说了谎。
“哦……”她声音渐渐小了“对不起。”
“没事。”
她不再说话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饥饿感重新充斥了我的身体,我无力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尽管如此,但我仍不会去尝试越狱——那绝对是我现在所能想到的最不明智的举动。
迷迷糊糊间,我的眼睛已经合上,平稳的呼吸将我托入了梦乡。
(五)
又迎来一天清晨。
我一起来就感觉肚子里十分不舒服,胃里的酸水在渴求食物的同时腐蚀着我的胃壁。
我勉强爬起来,呆望着窗外的绿阳,等待着这阵强烈的饥饿感过去。
没多久,隔壁传来了那个女孩的声音:
“我快饿死了!大哥,你说的准不准啊?”
我看着太阳,略一思考:
“马上就来了,别急。”
果然,话音未落,那边已经传来呼喊:
“啊呀,来啦来啦,墙上凸出来了一块砖,里面有饭和水。”
“快吃吧。”我心里想着面包的美味和冰块的凉爽甘甜,口上却劝她快吃。
“嗯嗯。”
她大概是饿坏了,一阵狼吞虎咽,嘴巴里塞满了食物。
“好吃…”她含糊不清地说道,这更加勾起了我的食欲。
突然,她停止了咀嚼。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后,开口问道:
“大哥,你那边……是不是没有吃的?”
“额…有!”我立刻回答到。
“那你怎么不吃啊?”
“我,我还不太饿。”
“哦。”
“你赶紧吃吧。”
“没人陪我吃不下太多。”
“……”
我沉默了一阵,捡起旁边一块煤,吹了吹,放进了嘴里一阵大嚼:
“那我就先吃一块冰好了,补充一些水分。”
“嗯嗯,谢谢。”
隔壁又传来咀嚼的声音了。
煤块几乎没有味道,只是有些硬,我只好用牙齿将它咬碎再悄悄地吐出来。
这之后,我又在聊天中享受了两次这样的食物,真令人难忘。但奇怪的是,我这一整天下来都没感觉到太饿了。
聊天中,我问她想不想越狱。
“当然了啊。”
她的回答斩钉截铁到令人害怕。
“为什么啊?这风险也太大了啊!”我向她喊着“拿命去换自由,你们都是怎么想的?”
“‘不自由,毋宁死’,这话你难道没听过?而且不是你告诉我待在这儿就只有死吗?还不如出去拼一把!说不定就逃出去了。”
“可这危险也太大了!毋宁死不是叫你去送死啊。”
“你别劝我了,你难道不想出去吗?”她顿了顿“怂货!”
“好,那你就试试吧!”我恶狠狠地说到“别让我看见你的尸体泡在恶心的血水里!”
“你也没机会见到了。”
“这一个个的,简直都是疯子……”
我心里想着,不再搭理她,她也同样不再搭理我。
可到了晚上,我又忍不住向窗外喊道:
“喂,你睡了吗?”
无人应答。
“是真的睡着了?”我想着“还是在生我的气呢?”
叹着气摇了摇头,我不再想这件事,而是在月光能照到身上的位置躺下,枕着胳膊闭上了眼睛。
啊,又一轮兰月当空,又一条性命……
我感觉到有什么液体从我的脸上滑了过去,滴落在地上。
(六)
我呆呆地望着外面的绿阳,刺眼的光芒将我的视线挤成一条缝。
她走了,就昨天晚上。
在一番叫喊而未有回应的情况下,我站在煤堆上伸出了头。
隔壁窗上几根木条不翼而飞,我估摸着房中的人也定是没了踪迹。
就算是晚上也会有守卫在外面看守,并且会有探照灯整夜整夜地在墙面上挥扫,想逃出去几乎不可能。但昨晚我睡得很稳,没有听见一点点响动,更别说是枪声了。
往远一些的地方看,地上殷红的血迹都有些发黑,很难看出是新的还是之前的。
我把头慢慢地收回来。
“或许她真的逃走了。”我心里想着,颓唐地靠墙滑下。
过了一会,我又试着往隔壁喊了几声,但那边静的出奇,毫无回应。
抬头看着窗外,鸟雀这两天也没了踪影。
“唉。”我轻叹口气,抚着肚子开始思考自己的问题。
我快要饿死了。
为什么昨天就没有这种感觉呢?
在冰凉的地板上躺着,我撇过头,一眼便看见了墙角的“新鲜”的甚至还潮湿滴水的煤块。
犹豫了一阵,我慢慢翻身起来。
不知是什么促使的,我在虚弱到要死的情况下捡起了一块煤,放进嘴里大嚼起来。
“真香。”
我由衷地感叹到。
我几乎忘记了我口中嚼的是煤块了。吃完这一块,我又拿起另一块放进嘴里。
就这样过了许久,直到眼前的煤堆见了底。
我愣愣地看着地上剩下的煤渣,嘴巴还在麻木地咀嚼。
“我干了什么?!”
抹了抹嘴边的渣子,我竟一点都不饿,甚至连渴的感觉也消失殆尽。
“我这是…怎么了?”扶着头慢慢躺下,我有些哭笑不得。
于是这一整天下来,我都没有感到一点饥饿。
到了晚上,报应便如同暴风雨般呼啸而来。肚子给出的剧烈痛感让我在地上翻滚个不停,嘶叫声早已控制不住,甚至于外面的看守也跑来问我。
“帕帕拉诺?(你咋了?)“
“迫洛萨!(我肚子疼!)”
我用蹩脚的睿赤语回答到,这个时代,睿赤语已作为我们的第二母语写入教科书,可睿赤人的法律却明文规定严禁学习或传播普欧的语言文化——他们还以此为荣哩。
看守看着我扭曲的身体,笑着走开了。
“举动真令人作呕。”我心里想着,感觉连身上的疼痛也在剧烈地附和我。
“呵呵……”目光渐渐模糊,我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变得无比昏沉。
(七)
又一天清晨,绿光照得我暖洋洋的。
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能在那种疼痛中活下来。慢慢从地上爬起,感觉浑身上下很是舒服,丝毫没有才和疼痛作完斗争的样子。
看着窗外干枯的树干,我心中却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真是奇妙啊。”我自言自语到。
于是,我随手拾起一块新煤丢入嘴中。煤块和舌头很平凡的接触并没有迸发出昨天大嚼之时的美味,但也算不上难吃,只是没有味道罢了。
嘴巴细细品味着如含水的细沙般的煤渣在舌头上的摩擦感觉,触电似的快感由内而外地酥麻了我的全身。
没过多久,煤块又见了底,我却有些意犹未尽。
看着发黑的手掌,我用舌头仔细把上面的煤粉舔舐干净,躺下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兰月当空,肚子又传来一阵剧痛,但和昨天比起来简直是小儿科。
“或许这样真的能活下去也说不定呢。”我心中想着,闭上了眼。
…………………………
……………………
………………
不知不觉的,似乎已经过去很多天了。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发现已经很久未听见过枪声了。
这天早上起来,我爬上很久未动过的窗子,发现外面的看守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但我没有越狱——万一是骗局呢?
我这样想着。
………………
又是很久的时间过去了。
现在连煤块的输送都有些延迟了,经常会晚一些。
………………
今天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牢房的门自动打开了。
(八)
我其实从未想过睿赤人是怎么思考的,但就现在看来,他们可能智能普遍比较低下吧。
我看着面前已经轰然落下的大门,不禁想到。作为监狱大门这种持续使用的东西,他们居然用电力支持其保持关闭的状态(也就是一直抬着)。这石门至少有一吨多的质量,再加上数量庞大,每日耗电量不可数计。
摇摇头,我走出了大门。
走廊的一面是牢房,另一面则是一面连接牢房南北面的墙,而且依稀可以看见两边各有一个小光点,大概就是供人出入的门吧。
我才走出几步,看着边上空空的牢房突然想起了什么,立马折了回去。
“她真的逃出去了吗?”
怀着紧张的情绪,目光已先身体一步瞥进了那个牢房。
里面空空如也,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盯着这片地板愣了一会儿,转身向外走去。
…………
出了这片狱区,可以清晰的看到不远处还有好几座与这类似的建筑。墙上的血红标号十分扎眼,我所在的这座写的是“1”,后面还可以看到“2”,“3”,“4”之类的。
四下环视,可以看到在不远处有一个高高的黄色建筑和它旁边一个半球形建筑。想着现在暂且无事可做,我便慢慢悠悠地往那边走去。
很奇怪,这一路上都未见有什么人,本来小心翼翼的我也开始懒散起来。
半球形建筑没有门,但通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里面是一条煤炭的处理工作线,处理后大概就是直接输送到各个牢房了吧。
到了这栋高的黄色建筑前,我便发现这标准的睿赤门已经降下,里面的东西皆是映入眼帘:一张张金属质感的桌子,摆放散乱的金属椅子,桌上地下散落的纸张,还有一个明显是重要办公室的上面贴有有红色感叹号的内部房间(这让我更加坚信我对睿赤人的智商评价的正确性)。
绕过面前的工作区,我直接走进了最里面的屋子。
屋子里很空,墙角放了一盆已经枯萎的盆栽。屋子里也有一张桌子,但看起来却比外面的大多了,还配了一把包着珍稀动物皮毛的可旋转椅子,后面则是一个没放几本书的书柜。
我走过去坐在椅子上,看着桌面上的东西:一台电脑,一个档案袋,一个笔筒,里面还有两根笔。
别无他物。
电脑已经是打不开了,笔筒里两支笔也写不下字了。
打开档案袋,里面装了几张印满睿赤文的纸张。随便翻了翻,无非是一些财务清单,开销报表,和我为何被抓到监狱里没有半毛线关系。
拉开背后的书柜,里面放了几本我入狱前十分流行的畅销小说,纸质都有些泛黄了。
无聊地仰头看着天花板,璀璨的吊灯低得像是要触到我的鼻尖。
低……?
我一个激灵从椅子上起来,跑到这建筑外面一看,这高度怎么看也不像是低啊。
再次走回内部房间,四下扫扫,好像就是这个盆栽比较奇怪了。
我走上去,刚移开一点,便听见旁边的书柜一阵机器运作的吱呀之声,上面竟出现了一个空洞,书柜则变形成了一条供人上下的楼梯。
这居然还能动。
没多想,我走过去顺着楼梯上了楼。
(九)
楼上有些暗,灯也打不开了。我只能模糊地看见一张类似于手术台的床似的东西,旁边的架子上有什么正闪着银光。
我只好慢慢地摸过去,试着摆弄那张手术台上的灯。
弄了好一阵,灯总算亮了,我把它掰起来在这间屋子里四下照了照。
这是一间比较干净的屋子,有一个手术台,一个架子,两张桌子,上面乱放着些笔和纸。墙角放了个大柜子,里面好像还有不少药品,瓶瓶罐罐摆得密密麻麻的。
随意地翻弄了一下架子上的手术工具,我便把注意集中在了桌子上的纸上。
走过去拿起一张纸,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的字,是睿赤文:
“手术名单”。
下面则写满了名字,但名字后面的框里一个对勾也没有打上。
再从下面拿起一张纸,也是名单。
“该不会都是名单吧?”
我想着,直接把这一堆纸都拿了起来,快速地翻看了一遍。
的确。
这上面少说有三五百人,都在这儿做手术?我开始对这个手术的内容有了些兴趣。
丢开这些名单,我拉开抽屉,企图从里面找到些关于这手术内容的文档。
不用说,肯定是这个蓝皮的。
我一眼便看见了这个与其他文档完全不一样的袋子。
拿出袋子,上面果不其然地写着“机密文档”。
我撇撇嘴,打开了文档。里面全部是睿赤文,还有不少晦涩的单词,所以我只能隐隐约约地认出部分文字:
“普欧人种”,“实验培育”,“环境适应”,“器官移植”,“种族延续”……
我一愣,大脑已经把答案给了我。
这儿在做非法的器官移植!
他们想通过让普欧人做某些事来适应没有食物的环境,然后再把这些普欧人的身体器官移植给睿赤人。然而在名单上,一个对勾都没有打上,也就是说所有参加这个项目的普欧人都……
“他们恐怕以为我也死了吧。”
我一边梳理着思绪一边将这份文件叠起来,收到我脏兮兮的衣服口袋里。
………………
走出这座建筑,我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又走出了监狱。没有任何人来阻拦我,也没有任何人陪我。
看着空旷的街道,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无人可以供我问路。
我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
随便找了一个方向,我慢慢地沿路走了下去……
(十)
哎,也不知走了有多远了。
我望了望挂在天空正当中的绿阳,低下头继续走着。
走了这么久,穿过了这么多城,一个人都没见着。
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一堆发臭的恶心尸体或许也算?我不敢回想刚才经过时的画面,自己胃里翻腾的胃酸已经够烦了。
因为没有电,今天早上我并没有吃到食物,走到这里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正想着,前面屋子门口堆的黑漆漆东西却一下子抓住了我的眼球。
“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我自言自语地快步走上去,拾起一块煤炭吹了吹,便放到了嘴里“…得来全不费工夫。嗯——”
又拿了一些装到口袋里后,我打破窗子跳进了这个屋子里面,想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解渴的东西。
屋子里乱七八糟的,像是被强盗翻过一样,我跨过地上散落的破损家具,径直走向倒在地上的冰箱。
打开冰箱,里面放了些药品,但大部分的玻璃容器都破了,导致里面的药水混在一起,干了后黏在冰箱内壁上。拨开那些碎了的瓶子,我从冰箱最里面摸出两个塑料瓶子,上面贴的标签表明这两瓶都是生理盐水。
“盐水就盐水吧。”
我又在屋子里翻了翻,找了个布袋子把盐水和煤炭块都放了进去。
打开门走了出去,我把门口的煤块也都装到包里,这下才继续沿着之前的路线慢慢地走着。
这个城市挺大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远处的那座高耸入云的巨大建筑物。
这,便是我所在的城市,中央城——“门”所在的地方。
我又看了眼那座建筑,简直高得可怕。稍微加紧了一些脚步。我现在大概已经可以辨识出我家的方向了。
……
我站在家门口,我已经知道了结果,我不想打开这扇门,我也知道除了我已经不再会有人打开这扇门了。
门虚掩着,里面的黑暗排斥着我。握了半天门把手,我始终没有勇气开门。
终于,我甩开门,转身看也不看地跑开了。
已经知道结果了,还有什么看的必要呢?
我安慰着自己。
直到穿过了两三条街区,我才放慢脚步,抬头却兀地发现不知何时跑到了高塔之下,塔的最顶端,便是“门”。
塔外围的守卫已经不见了,大门也早已落下,我扶着墙往内看了看,里面并不昏暗,抬头往上能直接看见太阳。
“这里面原来是这样……”我喃喃到。
电梯已经不能用了,我提着袋子慢慢地从楼梯走了上去。这里每一层都有一道门,但得益于睿赤人的精妙设计,现在不过是一堆没用的摆设罢了。
楼梯很长,每一阶上都落满了灰尘,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到尽头。
……
我在这楼梯上已经走了一天了。
昨天晚上睡觉时我就考虑过是否要放弃继续向上,离开这里,但一想到在外面凭尚存的一口气独自苟活着我就感觉没什么意思,不如一直走下去,看看“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那是任何普欧人所都没有见过的秘密。
盐水已经被我喝完了,煤块还剩下两个。
我感觉今天还是到不了顶。
……
似乎又回到了刚进监狱的那几天,饥饿感重新回到我的胃里,而且比过去哪一次都强烈,好像是有岩浆在翻滚。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一个人。
饥饿感让我疼痛地要死,偏偏又晕不过去。
难受。
……
将死之时,总算看见出口了,绿色亮光有些刺眼。
我奋力地向上又快步走了一段路,一跃身子离开了仿佛无尽的楼梯——这便让我完全筋疲力尽了。
眼前的景象很简单,一个十几米高的不知是什么材质的大门,上面的把手被撞得有些变形。
我走进看了看,大门边上有个用普欧文书写的牌子:
“建造者:百思乐·库力及首都城全体公民”。
“以前这里叫首都城吗?还挺规范的嘛。”我想着,目光突然凝在了下面的一行字上。
“请注意:门向内开。”
我一时间竟愣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稍微顿了一会儿后,一股情感如同洪水般冲跨了我。我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丝毫不顾撞疼的脑袋而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向内开,哈哈,向,向哈哈哈内开?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嘲讽啊…哈哈哈,向内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快乐气氛萦绕在我周围,直到我的笑声被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打断:
“笑够了没有?隔壁的?”
我慢慢地爬起身子,有些惊愕地望着那道身影。
“你跑出来了?怎么会……你吃了煤块?”我想起了她落满灰尘的空房间。
“上船,哪儿那么多废话。”她说着,丢给我一个小袋子,里面装了几小块煤“船上仓库里还有。”
她用大拇指指了指她背后的庞然巨物。
我木然地看着她旋开把手,又将大门拉开。
“还愣着干嘛?赶紧上船啊。没个人陪我都快吃不下饭了。”
她猛地敲了下我的脑袋,我便起身跟她上了飞船。
“去哪儿啊?”我多余地问了一句,因为我已经看见了飞船自动航行上定好的坐标:
“422800、655333、387.9。”
“去哪儿?”她回头撇我一眼“去个适合我们活下去的地方。”
………………
一道蓝光划过虚无的空间,我们将死亡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留下无情的嘲讽,带上崭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