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绕(20)
32.
冬至。
虽说是深寒凛冬,却只有在每年的这个时候,这座阴沉森冷的百年高门才似乎有了一点红尘人世间的温度。
那些明明灭灭的星火,若有若无的香烛气味,纷扬弥漫过唐家铁壁银钩中露出来的灰色穹幕。
——是一把把黄符纸钱烧出来的暖意。
我曾听一位弟子说,唐家堡里每一棵竹子下都寄居着一个不愿往生的亡魂,或许便是你的亲人,情人,朋友。所以每到冬至,无论在何处,唐家弟子都要尽可能赶回来,找到那些无人祭拜过的竹子,烧上一把纸钱。
今日你帮人做了功德,待到他年魂归故里时自会有后人来念你。
“可是,真的很呛——阿嚏——”阿扎那揉着发红的鼻尖模糊地嘟囔着。
我道:“入乡随俗,稍后你也找个地方去拜祭一下师父吧。”
“有什么好拜的。”尽管他偏着头,我仍然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头和抿紧的双唇,“烧再多香他也活不过来了。”
我想说些什么,可几度想开口,却都如鲠在喉。师父逝世的时候我怀着的是什么心情?当然是悲痛的。可是那时,初识不久的翩翩公子唐乾陪在我身边,温言宽慰着我,细心照顾着我,那些悲痛不过是水面上蜉蝣拨动的涟漪,无法掀起风浪。
而阿扎那,在我忽略的角落,默默承受了这巨变带来的惊惶悲恸。
之后我的离开,在当时不过还是个半大孩子的阿扎那看来是怎样的呢?——师父死了,我也不要他了。
再回首当初南疆年少时相依为命的光景,我实在是,羞愧难当。
“不说这个了。”阿扎那打破难堪的沉默,从暗袋中取出一物捏在指尖,正是昨日装有寻迹蛉的那个透明小瓶,压低了声音道:“师兄,我想我找到那个陆洺了。”
于是心弦一紧:“他在何处?”
阿扎那道:“昨日你假死之后,蛊虫指向那个方向。”他手指的方向是里间书房,并不大,除了靠北面窗处是一方书桌,其余三面皆陈檀木书架,从前唐乾时常会在此夜读泼墨,画的总是窗外白玉假山上的一枕流泉。
“——可是待我照着所指方位出了院子,它又指向了原来的方向。”
“你的意思是说……陆洺其实就在这院子里?”
阿扎那点点头:“我想应该不会有错。”
“可是,怎么可能……”不,话音未落我便想到确实有一种可能,唐家机关密布,外人踏错一步便有可能万劫不复,家主卧榻之处又怎可能不备万全之策?
对上阿扎那已有猜测的眼神,我道:“房里有密室。”只是,我到今天才知道而已。
“可是。”阿扎那支着下颌思忖道:“密室的门应该在哪里呢?”
“去看看。”
休息了半月余,总算能下床走动了,阿扎那仍不放心,执意要搀着我。
书房南北两面墙皆开有窗,东面是隔墙,若这房间里有密室,那便只有可能是在西面的外墙处,而且,和其余两边摆放的书架不同,西墙整面与一书柜相嵌,我曾见过一次唐家的机关术,通过操纵机阀可使整面墙体裂开,合上后又完好如初,看不出丝毫端倪。
只是,开启暗门的密匙是什么?
我与唐乾同床共枕四载,居室内的清洁整理从来都是我亲手操持,唐乾的习惯,甚至每一本书摆放的位置我都了然于心,若房内有操控的机关,我不可能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曾发现。
况且,想必唐乾也不可能放心。
难道,机关不在房内?那又应该在何处?
思来想去没有头绪,随手从画缸内抽出一卷,在桌上铺陈开来,叠石嶙峋,妙水生池,画的正是轩窗外的好景,只是现下叶黄枝萎,泉枯水竭,已是一副萧瑟之景。
阿扎那围着书柜,一会敲敲隔层,一会摆弄两下花瓶,亦是毫无所获。翻完抄本典籍,拿着一卷画过来与桌上的比对道:“师兄,这两幅画怎么一模一样?是姓唐的画的么?”
“嗯。”我指着他往窗外看,“画的正是这处假山,山体里放置了一个唐应闲做的机关,有风的时候,便可以将水从池子里抽到山顶上再流下来,石上清泉,也是一道风景。”
只可惜,我现下也没心思打理这些了。
阿扎那却皱着眉道:“可是,总觉得有点怪怪的,打开窗户看到的便是这假山……就好像被什么挡住了视线,心中总是不畅,中原人不是总讲究什么风水么?”
“!”
如有雷惊,阿扎那无心的一番话恰恰提醒了我,唐家堡内大多楼宇庭院确实皆是合规风水所建,唐乾寝居的这座院子更是讲究坐北朝南,明堂开阔。而石骨泥肉,有骨无肉便生煞,四水归堂,若无流通便是困水。从前身在其中以致不觉得有他,可经阿扎那点明后,我才发觉后院这傍池假山,确实是与此处风水建制格格不入。
明知有损而为之,必定另有他用。
“阿扎那,打开的暗室的机关,可能便与之有关!”
阿扎那聪慧过人,我只将因果大致说了,他便已然明白。“师兄,我去看看。”说罢便要蹿出窗去。
我赶紧拦住他:“等等,你以为守在这里的只有门外那两个么?你这样出去必定会惊动他们。”
阿扎那眼角立马垂了下来,恼道:“那该如何是好?若机关真在那假山上,难道姓唐的是个面皮人,手能伸那——么——长?”
唐乾当然不可能每次拨动机关都如阿扎那一般从窗口蹿进蹿出,但是——
“说不定,他的手真有那般长。”他对暗器的操纵我是见识过多次的,已臻至炉火纯青之境,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可是,不管是何种暗器,只要用了总会留下些许痕迹,然而我也从未在后院发现过任何端倪,就好像,这暗器用完便蒸发了一般。
“师兄。”阿扎那扯了扯我衣袖,“我觉得那块石头有些古怪。”只见他一手拿着一个铜制的长筒,似乎正透过那长筒看着什么,一手指着那假山右侧一处凸出的石块道:“其他山体皆如白玉一般,唯有这一处上边有许多黑色的斑驳痕迹,你看。”
说罢便将那圆筒递给我。
“这个是?”
“我从唐呆那里拿的,是他最近捣鼓出来的新玩意儿,我叫它千里眼。”阿扎那颇为得意地将那“千里眼”放到我眼前,眼前事物竟蓦然放大了数倍,数丈外的山石上一道道痕迹清晰可见,似乎是什么黑色液体流过一般的痕迹。果真是名副其实的千里眼。
这假山乃是由大块和田白玉原石所雕制而成,通体雪白,间有黄青杂色,这些黑色的痕迹又是从何而来?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是了,若我是唐乾,若开启密室的机关就在窗外的假山上,那么坐在此处,所用的来操控机关的“暗器”必定就在手边,不必费任何周章便能使用。
桌上笔墨纸砚摆放地整齐,因久未有人动墨,砚台中的墨水早已干涸凝固——然而它若流动起来,那笔尖滴墨不就是最合适的“暗器”?
如此,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阿扎那,去取一杯茶水来。”
“茶水?”阿扎那挠挠头,还是依言照办了。
指尖点水,我指力和准头本不如唐乾,此时又是体虚力乏,强提真气便气血逆行,顿时喉头一甜,险些咳出血来。幸而那机关离得不算太远,弹出去的水滴正正打在了那石块上。
片刻之后,身侧原本严丝合缝的书柜缓缓地,无声洞开,露出一条一人宽的通道,门后是一条不知同往何处的阶梯,如同一只长着嘴的怪兽在引诱旅人走入它的腹地。
——与我们所猜测的分毫不差。
这密室机关原本布置地天衣无缝,若流水不竭,大概永远没人能看出其中端倪。大抵天意便是如此。
阿扎那与我对视一眼,点点头,便依次走进了那未知的晦暗。
刚往下走出几步,身后的门,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好似暗夜里唯一的一点光也熄灭了,恍惚让我真的以为是在某种兽类腥腐的食道内穿行。
阿扎那搀着我,摸着墙壁走过一段曲折的台阶,终于视线尽头出现了一点跳动的亮光。
陆洺……会不会就在那里?
忐忑地走下最后一阶,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处开阔的地宫,穹顶上垂挂着数盏巨大的长明灯,右边有一排铁壁隔间,皆上着锁,不知存放了什么,左边一面巨大的兽头铜墙,颇为怖人。
而中间,是一方约丈二长宽的水牢,摆放着许多刑具,其中一人肋骨以下皆浸没在浑浊污水中,双手被两根婴儿手腕粗的铁链吊锁着,脖子被一鎏黑铁环所束,右肩琵琶骨被一铁刺生生贯穿钉在墙上——不是陆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