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宁《寒秋》摘选-我永远深深爱着这篇哀伤的故事
我永远爱着《寒秋》,这篇小小的,落寞的故事。 他在外室穿大衣时,仍在想着什么心事,并露出可爱的笑容,念了费特[168]的两句诗: 多么寒冷的秋天啊! 披上你的围巾和大氅吧…… “可我没大氅,”我说,“下面的诗句呢?” “我记不清了。大概是这样: 看——在黑压压的林间 仿佛燃起了火焰……” “什么样的火焰?” “当然是比喻月亮升起。这些诗句中洋溢着田园式的美丽的秋光。‘披上你的围巾和大氅吧……’那是我们祖父母的时代……噢,我的天,我的天啊!” “你怎么啦?” “没什么,亲爱的,我只是感到忧伤。同时又感到高兴。我非常非常地爱你……” 着好外衣后,我们穿过餐厅和阳台,来到果园里。起初,周遭是那样黑,我得抓住他的衣袖才能走路。后来,借着星星在夜空中发出的矿石般的亮光,可以影影绰绰地辨别出黑压压的枝丫。他站停下来,转过身去指着宅第说: “瞧,那些窗户亮得多么奇特,只有秋天才会这样。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我将永远记住这个晚上……” 我默默地望了他一眼,他拥抱住裹在瑞士斗篷中的我。我把绒毛头巾从脸上拉开,微微昂起头,好让他吻我。他吻过我后,凝视着我的脸,说: “多么晶莹的眼睛啊,”他说,“你觉得冷吗?完全是冬天的气候了。如果我战死沙场的话,你总不至于立刻就把我忘掉吧?” 我心里想:“要是他真的战死沙场了呢?难道我很快就会把他忘掉?要知道世上的任何事情到头来都会忘掉的。”我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坏了,慌忙回答说: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要是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啦!” 他沉吟了片刻,慢慢地说道: “那何苦呢?如果我被打死了,我将在那个世界上耐心地等候你,你该活下去,享受人间的欢乐,然后再到我这里来。” 我伤心得哭了起来…… 翌日清晨,他走了。妈妈把昨晚上缝好的那个护身袋戴在他的脖子上,护身袋里放着她父亲和祖父当年打仗时戴过的那尊小小的金铸的圣像。我们怀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的心情替他画十字祝福。我们站在台阶上,嗒然若丧地目送他离去,只觉得我们周围的清晨,那欢快的阳光,那草尖上亮晶晶的雾凇,同我们的心境太不协调了。人们在送别亲人远行时是往往会产生这种感觉的。我们在台阶上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人去楼空的屋里。我手抄在背后,在一间间屋子里踱来踱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放声痛哭还是引吭高唱…… 一个月后,他在加里西亚[169]战死了——死,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字眼呀!自从那时起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个年头。三十年来,我历尽沧桑。每当我细细地回想起这些年来的事情,追忆那变幻无常的、无论我的心灵和理智都无法理解、无法把握的往事时,我总是觉得这三十年的岁月实在是太漫长了。 …… 当年我曾轻率地说,他若死了,我就活不下去。可是他死了,我却照样活了下来。但是每当我回忆起此后所经历的一切时,我总是问自己:我一生中究竟有过什么东西呢?我回答自己:有过的,只有过一件东西,就是那个寒秋的夜晚。世上到底有过他这么个人吗?有过的。这就是我一生中所拥有的全部东西,而其余的不过是一场多余的梦。我相信,热忱地相信:他正在那个世界的什么地方等候着我——还像那个晚上那么年轻,还像那个晚上那样爱着我。“你该活下去,享受人间的欢乐,然后才到我这里来……”我算是活过了,也算是享受过了人间的欢乐,现在该快点到他那里去了。 1944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