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润如酥（玄亮）

想来西川的春雨是有颜色的吧，雨一点点沁入山水中，使得峰峦呈现出犹如翡翠的碧绿，江水似乎凝滞在朦胧烟雨中，好似匠人雕琢的绿带。   不光是山水，都说春雨贵如油，每年第一场春雨过后，农田里的庄稼便该萌芽，让褐色的土地换上翠色的新装。现下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下了，这是今年的第三场春雨，对于农夫来说，一场春雨就是一分希望，看来今年应该会有一个好收成，诸葛亮想，年轻时，他曾躬耕陇亩，所以对于农事颇有了解，望着窗外的雨他不由得感到欣慰，至少今年蜀中百姓，可以有一个富足的年岁。   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都说少不入川，但西川虽然闭塞，却实实在在当得起天府之国这份美誉，四面青山为障，使得中间的平原总是云雾缭绕，加之地处偏南，气候上也是冬温夏凉，有山有水有田，这样的景致，不知圆了多少人逍遥山水的梦想，依山傍水，建一座小屋，躬耕自给，初入蜀时，刘备就曾兴致勃勃地为他规划这样一份退隐田园后的蓝图，他指着自己挑选好的地方，非拉着诸葛亮过去看，“孔明你看，这里，这里建屋子，屋后有一块小地可以种竹子，这里是门前，不远处就是河，到时候河边弄上一座水车……孔明你看怎么样，要不要我们现在就开始建？就当你累了去玩的地方好不好？”这份兴冲冲的提案最终被诸葛亮以“刚刚如蜀，当以民生为重”的理由否决了，刘备斗争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好吧，现在先不建，这块地方我给你记着，这个你得同意，答应你的事情，备说到做到。”   此后农忙时节他们有过多次视察的经历，当然，对刘备来说，他不太通农事，看不懂里头的门道，所以，他的视察就变成了“孔明你看这个屋子好看以后我们也这样建，孔明这个长得好回头我们种这个……”   窗外雨似乎小了些，雨声从落珠般的清脆变为了低语似的轻柔。成都又是一派朦胧，像是巫山神女的矜持与神秘。望着窗外的景致，诸葛亮想起了刘备给他留的那块田地，小小的屋子，几块良田，门前有鸡鸭，屋后有竹子，再配上烟雨朦胧，山清水秀，像极了仙人之所，这份画图最终还是成了真，只不过它不是给自己的，建好后，诸葛亮将一户因水灾而倾家荡产的农户迁了进去，告诉他们，安心住着，这是新家，那家的主人，很轻很轻地喊了一声“丞相……”   他会不会生气呢，诸葛亮想，每年春雨绵绵，刘备都会提起那个方案，想起那块地说着“等以后……”每每规划起以后的生活，眼前年过半百的人脸上又焕发出年少时游侠儿的光彩，“孔明，我们会有很多个以后，你要是不喜欢这里，我们就去长安找个地方，或者回隆中，等天下平定了，你想去哪里都行。”   我们会有很多个以后……直到白帝城看到病榻上的刘备，诸葛亮也是这样想的，很多很多。   他动身去白帝城时，也是这样的景色，西川醉在春雨的温柔中，江面雾气弥漫，两岸青山相对，很美很美，说是蓬莱仙境都不为过，也是那时候，诸葛亮明白了，一个焦急的人，看到再美的景色也无法释怀。   等他到了白帝，见到了刘备，他从来没想过，那个雄姿杰出的人，那个曾经慨叹髀肉复生的英雄，会被束缚在小小的床上，那一夜刘备拉着他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有国事，有私事，末了，他问了一句:“今年春天，成都可下雨了？”“下了，春雨如酥，是好兆头，陛下……陛下也会很快好起来的……”最后几个字，带上了不自觉的颤抖。刘备笑了笑，没说什么，一阵沉寂过后，他叹了口气，“孔明，我还记得答应你的退隐山水，我还想着咱们的农家小屋，”刘备闭着眼睛“成都是个好地方，春雨一下，那样的田园，多好啊，是不是？孔明，我知道你喜欢山水，就算一个人，你也别忘了，好吗？”诸葛亮没有回答，只是颤抖了一下睫毛，落下一颗泪来，刘备还在恳求:“答应我，就算你一个人，也别忘了你逍遥山水的梦想，我要听到你答应我。”诸葛亮最终还是答应了，听到了这份回答，榻上的人很高兴，他紧紧握着他的丞相的手，诸葛亮感觉自己的手被攥的生疼，却不想抽出，仿佛只要这样，就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仿佛只要这样，他们之间的时日，便可以如嘉陵江一般，悠悠无边。   诸葛亮从回忆中走出，发现此时的春雨如同细腻的针脚，无声无息滋润着蜀中天地。“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是后人的诗句，他当然不可能知道，却也欣喜于今春的时节好。若是，若是陛下见此，恐怕又要喋喋不休他的蓝图了，“孔明，要不以后我们还是这样建吧……算了算了，两个都好，我们再找个地方，我们建两个！”   “孔明，备记着呢。”   “孔明，等备回来。”   “孔明，你一个人也别忘了，好吗？”   “孔明，答应我。”   直到现在那幅亦真亦幻的朦胧画境，那片笼罩在微雨中的青山碧水，时不时浮现在诸葛亮的脑海里，他走时正是阳春三月，艳阳高照，春光和煦，西川熠熠生辉，如同瑰丽的玉石。诸葛亮觉得有些遗憾，没看到今年成都的春雨，雨只有在蜀地，才显得可贵才能看出柔和来。蜀地的春雨，揉进了他许许多多的梦境和回忆，从隆中到成都，千丝万缕都融进了雨幕之中，化进了他或许再也看不到的山水之中。   “就算一个人，也别忘了。”   若他泉下有知，那自己这样，也算信守承诺了吧？诸葛亮想，他确实没忘，但也确实没能做到让寄情山水这件事成真，若是，若是他年幽冥重聚，是不是，是不是可以信守这份承诺，三五好友，良辰美景，去实现今生不曾实现的愿望呢？   细雨如织，这用雨织成的纱，轻轻地盖在成都的面上，正是清明节踏青的好时节，武侯祠前依旧扰攘，而亘古不变的山水依旧沉默。   只剩下春雨绵绵，记下许多前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