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之后

“……所以，你想知道关于‘她’的事？”陨星扫了一眼基建办公室的落地窗外，正在加工站工作的煌是否会注意到这边的谈话，她不动声色地放下咖啡杯，仿佛轻轻的碰撞都可能增加对方向屋内探视的概率。

陨星不想让旁人以为她透露了什么，因为哪怕是再微小的一点情报，或许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如果可以，她希望拒绝这次谈话，但这或许也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给孩子的童年教育留下什么遗憾或阴影。

“……是不能说的机密吗？对您造成了困扰，我真的很……”

娇小的沃尔珀连忙欠身。陨星立刻阻止了她，忍不住打量起孩子的神色。

“铃兰，你是认真的，对吗？”

“……是的。”

“能告诉我原因？”

“……因为，我听到了……一些流言。抱歉，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不，我不会责怪你，要责怪也是那些人不小心走漏……流言是关于……‘她’？”

“对……因为前辈们说的，很过分——啊！我不想批评前辈们，只是想劝一劝，没有必要对伙伴说出如此……如此……”

“——刻薄？”

“是……如此刻薄的评价。”狐耳耷拉着，仿佛那些刺耳的话语至今犹在伤害孩子的心灵，或许她从未想象过亲耳听到如此激烈的贬损与偏颇的否定。

“结果是他们反而劝你不要追究，或是干脆敷衍了事地道歉，我猜的没错吧？”

“陨星姐姐，您怎么……”

“说实话，如果在走廊上被你的问题打个措手不及，我多半也会那么做。”

“怎么这样……”

铃兰的肩膀簌簌发抖，她失望地低下头。

陨星站起身，在铃兰跟前单膝跪地，伸手扶住她的小脸，尽可能将神色柔和，语气亲切地说，“‘她’……幽灵鲨不止是你，甚至是绝大多数人都不应接触的存在。那些前辈的评价兴许充满了偏见、不公与臆想，但他们想保护你的心情是真切的。他们不希望自身的闲言碎语引发你的同情心，而让你与……幽灵鲨产生交集。”

“……幽灵鲨小姐，是那么……可怕的人吗？”这回轮到铃兰惊讶了。在她的心中，可靠的萨卡兹雇佣兵大姐姐，数年来辗转多处战场，在烈火与刀光间出生入死，内心坚强而毫无踌躇，怎么还会被同伴吓到呢？

眼眸转向角落，陨星的回忆只持续了一秒。

“不是。她不会伤害任何伙伴的。”

铃兰困惑不已地歪着头，陨星继续解释道。

“但是，她的存在本身已经不属于我们的理性范畴了。”

“……我不明白。”

“她就像……来自海洋深处，或者星辰深处的某种……‘疯狂’盘踞的……什么，”陨星艰难甄选堪堪入耳的词汇，尽力使用委婉曲折的表达，“……如果你见过她战斗的姿态，以那样的武器……撕碎肉体，沐浴鲜血……将掩体与敌人一同摧毁，将大楼与指挥部一并破坏……猎人，哪怕在疯狂时，也是猎人……站在高台，我望着弥漫的……骸骨……”

思绪逐渐淹没在可怖的回想中，陨星的双眼偏离了铃兰的目光。

她曾目睹猎杀之夜在乌萨斯土地上重现的冰山一角，来自异域的真实以不可名状的震颤攫住了她的心灵全部，她惊诧无比，如遭雷击。最终，记忆只留下鲜明的血色，那是比自己的榴弹爆炸，将人类的躯体燃烧、撕裂、粉碎更加亵渎生命的浓艳血色。

“她在猎物里寻找着什么。战斗结束后，我只记得自己在庆幸……”

“……我……我知道了……”除了陨星苍白的面色之外，铃兰不再有任何线索能推想那场惨烈的地狱。莫名的情绪气氛感染了她，铃兰也悄悄地发起抖来，正因无法想像、不能理解，所以未知带来了异常强烈的恐惧，“……我……是我的错，向您道歉，陨星姐姐。我不该提起您的回忆。”

“没关系。我只当那是一次……算了。铃兰，你还想知道吗？”

“……”

铃兰无法回答，但她的犹豫已经是答案了。

“好孩子，回去吧。别让辅导员担心。”

“是……那……再见，陨星姐姐。”

“再见。”

铃兰离开了，陨星又扫了一眼煌的背影。这些事她不应该说的，但压抑了太久，任何人都需要宣泄那时的情感。陨星重新坐下，开始规划今天的基建任务，同时内心祈祷着，那次行动后患上鲜血恐惧症的医疗干员，能早日康复。

 

按照日常流程，铃兰接下来应该前往医疗部，旁听华法琳医生的讲座，主题是如何抑制血液中的源石结晶含量。不过，铃兰今天来得着实太早了，本以为探寻幽灵鲨的信息需要很多时间，因此留足了闲暇，却不料与陨星交流后，这项议题直接夭折。

提前来到会议室，但发现门都没有打开，铃兰只得到华法琳的办公室借一下钥匙。

“化验……”

指尖还未碰到门面，铃兰就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慌张抽回了手掌。她不可能理解了屋内的对话，但仿佛有某种声音告诉她不该立刻敲门。身躯灌了铅似的僵住了，铃兰的良心谴责这种卑劣的行为，但此时此刻的机会如同泡沫，一戳就碎，并且从此以后恐怕再也没有重演的可能了。

“——化验还是检测不出来。哪怕博士的手术排除了源石的影响，但究竟是什么成分赋予了幽灵鲨如此强大的再生力，仍然不可知……或许我们使用的样本数量还是太保守了。”这是华法琳的声音。铃兰以为她在自言自语，随即又听到了亚叶的回应。

“可是，博士临走时交待不能擅自动用血液样本，我们这样已经……”

“亚叶，凯尔希的医疗计划是允许我们这么做的。如果能解密再生的原因，新的药剂将大大提升伤员的生还率。”“但是，我们总得留下一些用于术后的成分比对，估算源石结晶的消退速度，还有……”

“亚叶，你的方式不像凯尔希了。”

“什么？华法琳医生，你是说……”

“博士太关注治疗效果，因为他的高度甚至我们难望其项背。然而，博士却不打算分享他掌握的隐秘智慧，我们都不可能从中有所提升，乃至泰拉大陆的医学也无法进步。我认为医生的本职工作除了治疗患者，还有推动医学本身的发展。”

“……应该不用我提醒，凯尔希老师已经明令禁止你私自调用中央实验室了。”

“我知道，但我还是能调用血液科的。我想结合斯卡蒂带来的采血瓶进行该项研究，采血瓶对幽灵鲨的恢复效果有目共睹，对其他干员完全无效。我希望观测两种血液混合后的微观变化，寻找高速再生的生理机制。”

“采血瓶的数量是有限的，只有二十。”

“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做得谨慎一点。”

“……我本来还想和你讨论幽灵鲨的近况，看来你完全沉迷所谓的‘血之圣贤’了。”

“近况？……新的变化？”

“是啊，关于幽灵鲨半夜离开病房，在舰内四处游荡的事……”到此为止，铃兰不想再听了，知道在哪里能遇到幽灵鲨就足够了。其实，她也忍受不了类似的语气，至少为了心中的幻想，不能再听了。

铃兰改变想法，不再逃避。之后，就让淳朴的良心告诉她该怎么做。

 

对旧友的恩惠报以一笑，再度披挂黑色教会猎人的制服，灌满连发手枪的水银子弹，背上旋转锯刀的锯片。刹那间，在所闻的境界之外，有辽远的钟声在西方的天空回响，明明不可能听见，但她就是听见了。

大教堂区上层的钟楼鸣响，猎人要动身踏入黑夜。

小心黑暗中蠕动的触手；

警惕衣衫下繁盛的刚毛；

注意拐角后低沉的嘶吼。

红月低垂之时，人与兽的界限变得模糊。

来回巡视在寂静的走廊上，它们或许就藏在哪里。

“……艾琳，你还好吗？那个该隐赫斯特的骑士被我解决了。”

一步一步——

猩红的目光检视排气孔的缝隙，探查垃圾桶与消防栓的阴影。

“……亨里克，你的搭档呢？你看到加斯科因神父了吗？”

什么生物在接近，步履轻盈，是没听过的踏声。

“……你听到，小音乐盒的清鸣了吗？”

忽然闯过拐角，枪口对准了不速之客。

“那个……幽灵鲨……小姐？”幽灵鲨下移视线，细致打量对方的体貌特征。铃兰双手交叉，护在胸口，肩膀瑟缩，怯生生地抬眼望向幽灵鲨：容貌比想象中柔和许多，嘴角还噙着微笑，目光深沉蕴藉，衣衫干净整洁，似乎与疯狂毫不沾边。

“你是……干员？”

“对！代号‘铃兰’！请多指教，幽灵鲨小姐！”

“……”

在恐惧中强打精神，展现毫不畏怯的笑容，这种勇气放在稚气未脱的孩童脸上，更显来自心灵深处的坚韧与顽强。幽灵鲨并不讨厌勇敢，在她眼中鲁莽都是值得赞颂的美德，甚至能在铃兰身上见到加斯科因神父之女的影子。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铃兰如此害怕？

“小女士，可怜的小女士，”幽灵鲨没有放下武器，只是伸出双臂拥抱瘦小的身躯，“不用害怕，我在这里……可憎的怪物，我都会解决的，别害怕——”怀抱没有海水的冰冷，也没有星空的漠然，铃兰不明白陨星的评价，她在幽灵鲨的言语中没有嗅到癫狂的气味。

渐渐地，铃兰不再颤抖，好心扶住幽灵鲨的臂膀，却发现她的身子在微微战栗。

“——啊！不用害怕野猪！我会打倒它的。系好你的缎带，来……信使？信使，帮我把那条缎带洗干净，好吗？来……”语速倏地加快，幽灵鲨松开铃兰，“待在我的身边不要离开，任何地方都可能出现骇人的恶兽，它们有阴险的爪子可怖的样貌扭曲的姿态——呵呵呵呵……咔嚓咔嚓——联盟长我找到新的害虫了哪里都有线形虫在爬呢！”

幽灵鲨站起身，铃兰恍然从惊诧中回神，连忙跟上前方的人影。

“猎人……唔，月亮的气味——斯卡蒂，你在哪里？你……听到我的召唤铃了吗？铃兰小女士，不要离开我的身边——啊，猎杀开始后，猎人在梦境中仍是猎人。”将旋转锯刀的锤柄取下，捏在手中挥舞，然后接上锯片，行走几步，又把锯片取下，背在背上。铃兰不明白幽灵鲨的习惯动作的意义，只当是准备活动了。

“……是滴答声——嘀嗒，嘀嗒，嘀嗒……”原本沉稳的姿态忽然随心所欲起来，幽灵鲨大步流星地迈上前去。两人经过了罗德岛的舷窗，寂静的月色与荒原是辽阔的静止画，铃兰仰望两轮明月，那里根本没有什么血红，只有清丽的光。

“嘀嗒、嘀嗒……您能听到吗？科斯……又名科斯姆，群鲨之父，万鱼之王，深海之主……”音调从轻柔到沙哑，从恬婉到阴沉。铃兰猛然发现自己跟不上幽灵鲨的速度了，她仰着头，似乎沉浸在从上方而来的音乐之中，旁若无人地哀切自语，“您，能听到我的祈祷吗？就像您曾为愚笨的罗姆与米寇拉什所做的那样……给予我眼睛吧……更多的眼睛……”

事已至此，铃兰不可能扔下幽灵鲨独自跑掉，她想拉住幽灵鲨，让她清醒，但又怕她在从深沉的噩梦中惊醒时，思绪被搅得支离破碎——她只能跟着，只能感受着某种无形的蠕动蔓延在不可见的空气中，渗入自己的肌肤、涌入自己的血管、汇入自己的血液，仿佛全身的血肉化作了传播不可名状之物的媒介。

“心智之眼，祓除蒙昧；无尽泥淖，不再障目；促膝长谈，宇宙同调……”

幽灵鲨突然驻步，高举双手，旋转圆锯差点切掉天花板的顶灯。

“——奇异精神，高位思考！！”

咻的一声——

幽灵鲨猛力挥动圆锯，呼啸扬起，吹散夜风。

“科斯，又名科斯姆……眼睛……给予我更多的眼睛……”

她继续往前；铃兰只能小跑起来，避免落得太远。

“铃兰小女士。”

出其不意的呼唤让她吓了一跳。

“——是，在的！”

幽灵鲨转过身来，谦和温婉地笑着。方才的沉浸感消失不见，现在的她很平常。

“别离我太远，好吗？”

“……抱歉，我一定跟上。”

轻轻点头，幽灵鲨将锯片背在身后，向前走去。

步调已恢复原状，但似乎稍慢了一些。追随者刚要抬步，先行者忽的又停住了。在少女疑惑的瞬间，幽灵鲨再度回头，像是在确认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什么都没说，铃兰只怔怔地望着。

她的唇角在微笑，意味鲜明。

等待的目光持续了半晌，铃兰跑了上去，紧紧跟随。

两人再度前进，影子没有分开。

“猎杀”在继续，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