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商博良·归墟》(21)
牟中流刀剑在手,仍旧是止不住地后退,他横挥长铁剑击飞了几块金铤去拦截玉刀。金子质软,但是打在那种玉石质地上的兵器应该也能把他打成碎片。可玉刀忽然震动起来,飞行的方向稍微变化,在金铤之间的缝隙穿过,继续刺击牟中流的脸。牟中流脸色惨白,左手骨剑疾刺,去点玉刀,右手长铁剑横封在面前。他的点刺在斩断丝线的时候已经展露无疑,黄蜂尾针般准确而凶毒,玉刀没能像避开金铤那样避开骨剑,两者尖峰相对。
不像金属武器交击那样叮的清鸣,却像是击中了败革的闷声。玉刀破开了骨剑的剑锋。龙(缺一字)这种巨蛇的骨骼要支撑起数千万斤的庞大身躯,不可能不坚固。却在这半尺长的玉刀前被破开了寸许长的口子。玉刀也因这一击的力道而弹起,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但只是瞬间,它的刀首下垂,还是准确的取牟中流的咽喉要害!它命中了长铁剑的剑身,刀上附着浑厚之极的力量,长铁剑能够轻易的斩断足以切开瓷片的丝线,是罕见的利刃,却在这一击之下发出了近乎断裂的蜂鸣,牟中流没有受伤,却被那股大力推的后仰,喉间一片冰凉,玉刀射穿了他背后的一根大柱,留下了一道细缝。牟中流急忙低头查看铁剑,铁剑上留下浅浅的一丝白痕,并没有被刺穿。这样牟中流才能相信自己没有被命中,他也听过这种玉石刀的传说,因为太锋利,所以往往隔断了心脉皮肤却不会裂开,人死的时候都不会感觉到疼痛。刚才玉刀命中铁剑的瞬间,仿佛有一股极寒的气息透过剑身射入他的喉间似的,他几乎以为自己难以幸免了。
大殿上方是一片漆黑,玉刀在暗黑中盘旋,就像是一只翠色的鸟那般美。但牟中流知道那不是鸟,那是在寻找下一次进攻机会的秃鹫。他不再试图闪避,刚才那一击他已经倾尽了全力,再来一次的话,应该没有幸存的可能了。牟中流仰头望着半空中的主人,主人默默的低头看着他,目光沉静,好像御使这柄危险武器的并非是他,他只是个旁观的过客。
牟中流双手握剑,深深吸气,站直了。一股威严之气从他的身体里振发而出,山岳般不可动摇。那柄玉刀好似察觉到了这种气息,猛地转折直取牟中流的后心,割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别说一个久经沙场的武士,就是普通人也能听见那死亡般逼近的声音,可牟中流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只是仰头看着主人。
他缓缓地下蹲,猛地跃起,一跃七尺。他踏在了一根巨柱上,再次跃起,又是七尺。寻常人在柱子那种难以落脚的地方根本不可能跳的跟地上一样高,但是牟中流做到了。他仿佛有了主人御风而立的本领。一丈四尺!但是仍旧不够,主人站在三丈高的地方,牟中流距离他的脚底还有丈余。牟中流已经无从借力,此刻他悬在空中,闪避背后的玉刀都做不到。好似有冰冷的风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牟中流不知道自己的血脉是不是已经被那柄鬼魂般的刀切断了,他全神贯注于剑,双手举剑过顶,挥掷出去。四尺七寸的长铁剑风车般旋转,劈向主人,这种长而重的武器原本是设计用来近身力战的,并不适合投掷,但他真正被掷出去,却比细小的武器更难躲避。它覆盖的范围很大,旋转的速度极快,抓住剑柄完全不可能,这么近的距离上闪避也来不及。
双杀之局,牟中流堵上了自己的命,获得了一个进攻主人的机会。
玉刀刺入牟中流的黑袍,就像是翠鸟飞入墨云,瞬间消失。长铁剑劈中了主人的白袍,这是豪烈的斩切,把整幅白袍绞碎。黑袍和袍同时坠落,玉刀钉在一根大柱上,刀刃上一滴鲜血坠落,长铁剑升到最高处之后划着弧线下坠,刺入一块巨大的黄玉,剑身震动。
隔着两丈之遥,几乎一模一样的黑影彼此对视,而后一人伏地长拜,“大人恕罪。”
这是小民拜见官员的大礼。
“如果你真的要杀我,我此刻已经死了,你也无须让我恕罪了。如果你并非要杀我,那么彼此试探,又有什么罪可言?”牟中流淡淡的说。
主人和牟中流身上都是那种黑色的、蝉蜕般的轻甲,就像是同一个工匠缝制出来的,贴合他们身体的每一寸。
主人起身长拜,“我只是想知道,朝廷对于我们这群化外之人知道多少,所以才想试探大人。大人对于蜘蛛丝的质地和用法了然,又穿着这种甲胄,还看穿了我的蹈虚之术,那么看来我们在朝廷眼里已经不算什么秘密了。”
一根极细的金线落在牟中流和主人之间,比楼下那些杀人的丝线要粗一些,和琴弦差不多。主人便是把这种粗丝布在空中,蹈虚而立只是障眼法,徒增对手心理的压力。他好像置身事外,只不过因为他站在丝线上,并不能四处移动而已,牟中流最后挥出的一剑,其实是取他脚下的丝线。两人用了同样的办法躲开了几乎必杀的一击,弃袍,他们在空中无从借力,却能在自己的外袍上借力,这才是真正的蝉蜕之术,他们穿外袍并不是为了御寒,而是为了在最关键的时候阻挡这一击。
“也有些我还不知道的,譬如你怎么用那柄刀的。”牟中流说。
“末技不值一提,也是用丝,但是要用七根不同的丝线,才能让刀上有力量,同时又能变化方向。”主人恭恭敬敬的说,“翠侯其实是在不同的丝之间跳跃,这也还是障眼的法子,并非每个地方翠侯都能到,只要看清楚我的丝就能轻而易举的闪开。”
“哦,可我没有看见你的丝,我知道天罗的蜘蛛丝可以从侧面反光看见,上来第一眼就扫视了四周。”
“只有杀人的丝才能从反光看见,如果不要求丝韧得能切断筋骨,就有别的办法能隐藏起丝线。”主人说。
“这是你们的秘密,何以跟我说?”
“有求于大人。”主人说的极尽坦诚。
“我只是西瀛海府的一个都护,主人在这瀛县却好比生杀予夺的皇帝,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牟中流笑笑。
“求大人带我们离开此牢笼!”主人又一次跪下,五体投地。
“天下之美云集于此,明珠美玉好似瓦砾一般随手可得,这样的牢笼是温柔乡不老乡,真的有人会想走?”牟中流抓起一把珍珠,让他们从指间哗哗流下,“如果这也能算是牢笼,那天下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牢笼罢了。”
“五十年了,小人一直想的就是离开这里,每日我都会登高望远,直到大人的船那一日忽然出现在天海尽头,锦帆千丈,驾潮而来。求大人带我们脱此牢笼。”
“主人说我们到此早有天降的吉兆,大概是假话吧?”
“那是初见大人,周围耳目众多,难以直言。”主人说,“但是登高望远,期望在我有生之年有船到此,却是真话。”
牟中流点了点头,“你我刚才彼此试探,是以命来试探,都留有余地,足见大家的诚意。主人的话,我信。大家开诚布公,知无不言吧。十三年前朝廷就知道深海中可能有大岛,因此封闭了南方的海疆,只准战舰来往。我原本是军中的一个参谋,因为从古书中找到了瀛县、赤屿、瀛洲三岛的证据,因此被提拔来建立西瀛海府。我们大燮朝一统东陆也差不多二十年了,四方来朝,瀚洲的蛮族、宁州的羽族这些年也都平静了,边疆无战事,国泰民安。但南方海疆这里一直是陛下的心病,如果这里有大岛,岛上有前朝的余孽,只怕会是将来的祸患……哦,主人起来说话吧,大家都是明白人,有什么都摆出来说,不用拘礼。”“是。”主人起身,垂首站在那里,仿佛下级官员聆听上训。
“也是意外,让我发现宛州商会一直在和一个看不见的商团做生意。这个商团每年都把赚的的钱用于在宛州采购各种资货,然后装到船上运走,他们每次都用自己的船,所以没人知道这些资货被运去哪里。港口的人都猜这些资货被运往西陆雷州,但是我派去的人去雷州的港口又没有看见这些资货到港。所以这些资货仿佛消失在茫茫的海上。宛州还有研究星相的人,他们的技法被称作流金归藏,富裕的人家专门请他们来算金运,他们说可以看出天下财富流动之势。他们说每年宛州的金运都算不平,就是说宛州每年都有些财富悄悄的溜走了,再也没有回到宛州。商会算学大师们所算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财富悄无声息的离开宛州,不知去向。只不过宛州富庶之地,这笔财富的消失不大容易被发现而已。”牟中流说。
“原来我们是这样露了行迹啊。”主人说。
“我朝开国于羽烈王,羽烈王麾下八柱国中,影侯龙襄的来历一直在古书中记载不明,还是托喜欢读书的福,让我发现影侯在羽烈王麾下其实是个刺客,而古书中又说,天下有一群人专营刺杀之术,他们并没有名字,但是世人称他们为天罗,他们也就叫自己天罗。因为他们捕杀猎物的落网就像天地般巨大,任何人都无法逃离。我就猜想影侯来自这个组织。于是我收集了影侯留在皇史(缺一字)的全部手记,发现难怪史官们研究不出他的来历,因为他是用一种极其罕见的古文写手记,这种古文和朝天子传的古版中使用的文字约略相似。我就对比研读,终于让我找到了天罗的蛛丝马迹。”
“原来是因为龙家的那个孩子,”主人叹息,“以前我听人说,治国当以王道,不能行诡道,因为秘密终于是受不住的。果然,像我们这样隐藏了千年的组织,也能被人从书堆中抓出行迹。”
“我猜影侯也并不愿意把这些秘密公诸于世,所以他才使用了这种文字。”
“是的,天罗是由九姓人家组成的,其中只有上三家龙氏、阴氏、苏氏中最优秀的子弟得传组织的一切秘密,但是这些秘密都是用古文来写记的,我们得悉这些秘密之前,必须先学会如何用古文读写。龙襄是龙氏那一代子弟中最优秀的。”
“那主人出自那一家呢?”
“阴氏,阴离贞。”
牟中流点点头,“根据影侯的手记,天罗并不是一个以杀人为业的组织。杀人养不活你们,但你们事实上非常有钱。你们真正的本行是行商,但你们从事的生意都不能见光,你们在家族中培养最优秀的子弟作为此刻,就是来保护你们的产业。偶尔你们也会入世,出借此刻给诸侯甚至皇帝,以获得政治上的好处,譬如前朝葵花之世,你们曾经派遣此刻帮助诸侯对抗辰月教的教士。”
阴离贞躬身,“这件事的根源还是辰月教那是被皇帝奉为国教,势力高涨,危及了我们在宛州的产业。”
“但是你们这种见不得光的组织,做着天底下最赚钱的生意,赚到了钱却没法用。因为你们要大手大脚的花钱,就会暴露在朝廷的眼里,朝廷自然不会坐视不管。所以我才恰恰是你们把赚到的钱运走了,换成了各种资货。你们会把钱运到哪里去呢?我猜是深海中的大岛,这符合你们组织的特点,你们不希望被任何势力控制,只有在深海中才能做到,这个瀛县就是一个小小的国家,在这里,阴先生您就是陛下。”
“不敢,”阴离贞笑意中微苦,“我只是一个代为守岛的人罢了,像我这样代为守岛的人,还有好几个。”
“就是说海中还有好几个瀛县这样的地方?”
“这也是我的猜测,其他守岛的人我都不认识。我在这里已经五十年了,等到心如槁木,也没见到来替换我的人。”阴离贞轻声说。
“先生贵庚?”
“说起来大人不会相信的,”阴离贞抬起头,光阴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风神俊朗如少年,唯有眼中隐隐有时间的痕迹,“我六十八岁了。”
“真不可思议。”牟中流说。
“十八岁的时候,我是阴氏最优秀的子弟,那时候正当乱世,群雄混战,我们不知道天下的未来,于是加快了在海外的经营。我便被派来经营这座岛屿,如果东陆沦为血池地狱,九姓人家都可以搬到这里来居住,我们在这里修建了十二重楼和无数屋宇,就是等待着有朝一日,船队把我们的亲属都接到这里来。”阴离贞说着叹了口气,“原本我不用等很久,因为那时天下战局一日比一日乱,这个化外之国很快就有用武之地。但是我错了,十年之后,船队仍旧没有来,二十年后,船队依旧没有来,到了第三个十年,我已经绝望了,到了第五个十年,我已经成了这样不老不死的奇怪东西。”
“你们和陆地上的人没有联系吗?”
“不敢隐瞒大人,那座白云边的船坞就是等待着陆地上的来人们,我们还有联系。但是冥川虽然会把船带到这里,却也把我们困在这里,顺流可以到达这里,回去却不能逆流,必须找新的航线。但是组织遴选我来守岛的时候,刻意没有让我学习观星定位,这个岛上没有人会观星,所以就算我们能造出大船,也没法离开这里,大海茫茫,没有方向只有死路一条。”
“就是说能够来这里,却不能离开?”
“是的,”阴离贞说,“营造这座岛是迫不得已的最后退路,若是我们九姓人家都退入深渊,就是天下已经沦为地狱之时,我们也没准备回去。就算要回去也是百年之后了,那时陆地上还有没有活人我们都不知道。古书上说,天地曾为洪水毁灭,只有少数人活了下来。当时九姓家主都觉得天地即将被战乱毁灭,我们可以当那少数人,百年之后再回到陆地之时,我们便可定邦立国。”
“但是你们没有料到羽烈王横空出世,结束了乱世,此时东陆已经不是胤朝,而是燮朝的天下,民生已经恢复。”
“是,”阴离贞说,“但组织仍旧不愿意放弃这座岛,必须有人在这里驻守,但我们无法换防。每年都会有大船从北边来,都飘着黑帆,组织派来的船以黑帆为记,这些船上的水手都没法回去。船长会给我一份名单,名单上是这些水手里谁该杀死谁可以留下,有时候船长也得死,只是他把名单交给我的时候还不自知。”
“难怪阴先生说这是一个牢笼。”
“其实我是知道今天才知道东陆已经是燮朝的天下,组织每次派人来,总是告诉我战乱仍未平息,让我坚守于此。渐渐的我心里也明白外面大概已经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了,组织那么说,只是安我的心。这里好比天地尽头的绝地,已经填了一个人到绝地里去,没有必要浪费第二个人。”
“那些女孩呢?她们不会也跟阴先生你一样年纪吧?”
“那些就是每年随船送来的。组织每年都会买进小女孩,从中选取最美的送到这里。她们被精心养大,我教她们丝竹歌舞,有朝一日九姓人家迁移到这里,她们就是家主们的妻子。如果天下被战乱毁灭,我们九姓人家就会在这里繁衍子孙,一个男人可以在一年里让几个女孩怀孕生子,一个女孩每年却只能生一个孩子。为了哺育更多的后代,我们就需要更多女人。”
牟中流冷笑,“是泄欲的玩物吧?云集天下之美,最终是想把这里变作淫乐的后宫。”
阴离贞默然。
“我们船上确实有可以观星定位的人,只要船驶离冥川,应该可以找到回陆地上的航道。阴先生是想跟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我想把此地的一切献给大燮皇帝,换得皇帝的庇护,度过我的余生。”阴离贞长拜,“因此有求于大人。”
“值得么?”我不知道先生如何保养容颜,但是人老了,总是要死的,先生冒这么大的险得罪天罗,把在海外的这份经营送给陛下,却要离开这个如同神人所居的地方回到尘世中,值得么?
“原先可能还要想想,现在已经不用想了。”阴离贞沉吟良久,“瀛县就要毁了。”
“毁了?”牟中流一惊。
阴离贞走到窗边,指着隔一条冥川相望的赤屿,“大人记得我说过,瀛县和赤屿,仿佛生死两面,瀛县活,赤屿死,赤屿活,瀛县死。我在这里居住了十五年,也曾登上赤屿,在那里我看到古代的遗迹,那座岛上曾经有不下几千人聚居,生机盎然,草木繁茂,古书上依稀记载说那时的瀛县是无人之地。然后我们找到这里的时候,生死已经颠倒,很快就是再次颠倒的时候了,如果不能找到办法离开,我们都会死。”
“怎么颠倒?”
“瀛县和赤屿,都是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