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白驹》(32)
人质
桥这头是空空荡荡的枣林村,除了被辎兵们放倒的那一小队守卫,再没有什么人了。桥那头原是枣林村的晒谷场,如今改成了燮军的粮草仓。
燮军以浠水为界,枣林村那么多房子不住,却把军队驻扎粮仓那边,倒让辎兵们进来轻松。路牵机本来颇觉得不安,看到那条木桥才明白:原来那木桥狭窄不平,从鹊山里面流出来的浠水水势劲急,难以徒涉。若有什么情况发生,驻扎在村里的燮军能被这木桥堵死。
一个辎兵说:“总还是燮军笨,反过来说,枣林村里有什么事情发生,桥那边不也弄不明白?”
边俊解释道:“枣林村背靠鹊山禁地,近得玉剑塞就怪事不断,谁敢进去?燮军刚到时也担心背后出岔子,派出军兵查看,连着两轮都是有去无回的。说真的,刚才过玉剑塞我还提心吊胆呢!可不是怕燮军。”
路牵机点点头,玉剑塞那样的位置,只要放上三五名守卫,多少人都过不来。既然在玉剑塞都没有守卫,能在枣林村里放十几个人已经很像样子了。看起来,燮军确实没有把古道当作一个威胁。
辎兵们躲在桥头的磨坊里查看对岸的情形。过桥三十多步就是枣林仓,桥头火把通明,却是没有守卫。也确实不需要,枣林仓栅栏里放上一队弓箭手就能把桥头看好了,何必叫人到村头来吹冷风?
边俊说燮军一到枣林就押了全村老少去晒谷场那头,把没熟的庄稼都给收了,平整出了场地建粮仓。枣林算是个大村子,良田虽然不多,有浠水河的好水灌溉,产量倒是很好,收获足以自给。才刚开始灌浆的稻子割下来只能喂牲口,心疼得村民们直跺脚。不过燮军接着就一车一车地往这里运粮食,也管了村民们吃用,倒比原来的日子还要富足些。时间长了,村民们也就惯了,每天只是按着燮军的要求平地建仓,到边俊逃出来的时候还没修完。用核桃叔的话说:庄稼人就是卖一把笨力气,卖给谁家倒没什么要紧。
如今看起来,粮草仓已经修了黑压压一大片,村民们却依然没有回到村子里居住。难怪边俊觉得奇怪,他却不知道,这样大的枣林仓要耗用多少人力维护。以路牵机的眼光看来,合口仓已经连绵数里,枣林仓的规模比合口仓只大不小。这也正常得很,青石军所用辎重虽然多,毕竟也就万把人马,燮军南下,那可是号称二十万大军,日常耗用又怎么是边俊能想象出来的。不仅枣林的村民不得休息,按着燮军的惯例,只怕还要征发浠水河那边下唐的村民来建筑维护呢!
这样大的粮仓就算没有燮军守卫,光叫辎兵们去点火,只怕也要花上大半天的功夫。出暗河的时候时候一共五十三名辎兵,坠入水中的辎兵有五人被冲下瀑布生死不知,悬崖古道上又被惊马带落两名。这时候加上路牵机索隐两个,一共也只剩下了四十八人。
四十八人,十一匹山马,二十头大角,还不知道枣林仓中守军的实力。辎兵们看得明白,抵达枣林的满心兴奋早就烟消云散,心都凉得透了。只有索隐还在眼巴巴地盯着路牵机。在悬崖古道上,人人都可以越过那道山缺看见呼图的方向,虽然看不见百里峡中的情形,但火光映红那一侧的山峰,说明打得正是激烈。
下山又花了这许多时间,眼看着就快到了近晓时分,不知道百里峡中现在又是怎么样的情形。枣林这把火烧不烧得起来,对于呼图战局的影响,他们是心知肚明的。
路牵机的心中一样焦灼。这个任务有多难,他最清楚。合口仓短暂的休憩,他可没有闲着。人虽然少,要是部署得当,还是有机会的。路牵机的优势在于,并不需要对付燮军守卫,只要能把火放起来,剩下的工作就有风帮他们完成――路牵机先前查得清楚,这个季节百里峡中山风强劲,尤其是破晓时分有回头风,一旦日出风就会转向,连偏马寨中的旗帜都曾经被吹倒过。
不过现在有了问题:原来计划的关键是那些驮兽身上的箱子,投车是没有了,更要紧的还是七只伪装成发火器材的箱子,那是路牵机从筱千夏手里要来的七台箱连弩,这是青石军都很少装备的兵器。每台连弩用机括上弦,弩箱中七七四十九支弩箭,可以连续发射。弦力贮备有限,越到后来弩箭的射程就越近。头十支箭可以射出一百五十步,最后九支就只有二十来步的射程了。因为这个原因,这箱连弩在青石军中并不受欢迎――除非敌人厚厚一群冲上来让你射,否则一多半的弩箭都要浪费了。这个特性用来烧粮仓却是正好,四十九支火箭在发射时若是周转方向,能点着好大一片粮仓。不料路途艰险,七台箱连弩只剩下了一台,这无论如何是不够的。
“借风势……”路牵机喃喃自语。
边俊打了一个激灵。放起火来烧了粮仓也罢,真烧了开去,枣林村这许多村民不是也一起送了性命?他犹犹豫豫地开口:“路将军……路将军……这枣林村……”
路牵机满腹心思,哪里听见边俊罗嗦?
边俊见他不听,有些发急,大声说:“这枣林村许多村民怎么办?”
这一声说得响亮,众人都吓了一跳,只怕连桥对面也能听见这边有人声,兵器都操在了手中。结果等了半晌也没见有什么动静,看来这个时刻都睡得死了。
被边俊一提醒,路牵机倒明白了过来,枣林村这许多人在里面,他们进出无碍又熟悉地形,若能借助不是再好不过?若是能够在枣林仓内部发动,他摸了摸怀中的软布包裹,心中安定了下来。当下对边俊说:“村民无辜,自然要救,不过到时候乱了必然有伤亡,倒不如……”
边俊机灵得很,当下用力摇头:“路将军,枣林村如果那么多血性汗子就不会只有我一个了。有命在有地方住有饭吃,哪里有人肯去博命?”
路牵机接口道:“若是没有饭吃房子都烧了小命难保呢?”
边俊呆了一呆。
路牵机道:“百里峡中刮得都是回头风,现在是北风,日头出来就是南风,放火要是晚了火头可能窜过河来!”时间紧迫,他也不管边俊是枣林人,这威胁说得极为露骨。
索隐微微一皱眉,接腔说:“别怪路将军坦白,燮军若下了青石,枣林仓就要废,那时候村民们一样还是两手空空。只要青石能保住,枣林在青石治下,筱城主也不会不管。”路牵机听得意外,挖了他一眼,没想到关键时刻索隐还有这层嘴皮子功夫,原来只当他是木讷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这道理却是对的,边俊跺一跺脚说:“便是如此了,我这就潜进去探探。”
路牵机说:“我们一起去。”说着拍了拍破月刀。边俊知道自己武技极差,真碰上了燮军只有束手待毙,点头称好。路牵机却把那头驮着箱连弩的大角带了过来,指着浠水说:“游过去吧!”
浠水水势汹汹,枣林人却知道哪里有缓流转折。路牵机这模样,简直是吃定了边俊,边俊也不由笑了起来,说:“都说路将军聪明,果然是的。”
路牵机带了箱连弩和发火器材过河,索隐知道他是等不得,必然是说通枣林人就要发动。至于说不说得通……枣林一个小小村落,哪里见识过路副统领的如刀利舌?
只是他一个人过去,索隐总觉得不妥,还没开口,路牵机已经迎了上来:“河那边的事情涉及细密,咱们手里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况且剩下的人也不多,你可给我盯着,一旦有了消息,尽量把燮军给我吸引过去吧!”他没说是什么消息,但是索隐自然知道意思。还不知道枣林仓有多少守卫,看这规模,一千人总是要有的。就算分驻几处,来了任何一路都够戗。四十多人马,要在枣林造出足够的动静来,多一个也是好的。
索隐咬了咬牙,在路牵机肩头用力一握,对着边俊说:“小心!”
路牵机笑道:“你担心啥?我早说了这事能成,你只管放手去做就是。”
索隐微微觉得奇怪。路牵机是个极谨慎的人,很少看他话说得这样满,也不知道到底有何凭执。这一趟出来,隐隐约约总是觉得他与以往有些不同。
四十六个人,怎么算怎么缺。本来辎兵们的装备十分精良,银坑里走了一遭,连兵器也失去大半,原本每人除了随身的刀剑,还各有步军弩和快装弩一副。现在步军弩只剩下十五支,快装弩更是只剩下九支,辎兵们的刀剑也不够人手一把的。最要命的时候兵器都落了水,湿了的弓弦可以更换,箭匣泡胀了可就压不进弩槽。这些步军弩就只能射上一轮,几乎成了样子货。
索隐越看越是头大,不知道燮军冲出来的时候该如何应付。
辎兵们居然比索隐坦然。路牵机的信心让索隐觉得惊奇,却足以安抚这些辎兵们。这一路走来,每每在路牵机的带领下化险为夷,辎兵们几乎把路将军当作了天神一般的人物。路将军若是说可以,那自然可以,有哪里有这许多可以操的心事?只管去做便是。
索隐的担忧写在脸上,不少辎兵还觉得颇不以为然:单论这份胆气,索神箭毕竟要比路将军弱了一筹啊!
要吸引燮军的注意力,首先不能让他们看出辎兵们的实力。索隐实在不是一个领兵的将领,好一阵子才想起以前听界明城说过的一个故事:古代打仗的时候有人用马尾拖了树枝在地上乱扫,远处的敌军看见烟尘滚滚,还以为是大军压境,没打就跑掉了。
索隐依样画葫芦,安排了十个身手比较好的辎兵骑着山马,一旦路牵机发动就跟着自己冲进枣林仓去射杀燮军守卫,其余的人在枣林村中收集柴草,在空地上点起火把,再让那些大角拖了树枝在村里奔驰,做出一番声势来。
辎兵们听了索隐的安排,面面相觑,过了一阵子,一名辎兵好心地挤到他面前说:“十一个人够干啥的?咱们以前走马帮的时候看见十来个山贼也不害怕啊!也是有刀有枪的。”
索隐脸一红,他这个办法,冲进去的人基本就死定了,纯粹是有心保全几个弟兄。他又不善于说谎,急道:“你们那么点年纪,刀不能刀,箭不能箭的,都冲进去也不过是白白送死。”
那名辎兵脖子一梗:“咱们走了这古道出来,死也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要是怕死就躲在青石城里不出来了。脑袋掉了……脑袋掉了……”他毕竟不是常常豪迈,一时居然想不起来下面半句,还是有人接口说:“碗大个疤!”他点头说:“就是!碗大个疤!咱们还有那么多火把蜡烛,装在大角身上一道冲进去放把火烧开了,死也死得痛快!”
索隐默然一刻,问那辎兵:“你叫什么名字?”这一路艰险不断,哪里顾得上跟辎兵们交谈?队伍中的人,还有一多半的名字他还叫不出来。
那辎兵头一昂,说:“云中云飞扬。”
索隐一愣,喃喃道:“这名字好长……”
云飞扬气急败坏地辩解:“云中人氏嘛!”
索隐不由笑了,说:“开个玩笑你就着急。云飞扬,你这名字好大气派,果然有道理。”他环视了辎兵们一圈,“这样我们就都杀进去?”
辎兵们齐齐点头。
索隐肃容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胸甲,临夏堂出征时候的热血又涌动起来。现在不能大声呼喝依然在,那份心情却是一样的。
起先是一阵混乱,哭喊声中,东南角亮起了第一道火光,接着是西南角。不知道路牵机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但是微弱的火光从枣林仓的两边同时开始跳动。
索隐挥手示意,辎兵们也点燃了一支支的火把和柴草堆。枣林村中的土路上,三五步就是一堆火,接连被铺在地上的长长烛芯点燃,猛一看似乎大半个村子都是伏兵。
枣林仓的栅栏发出一声爆裂,靠近木桥的地方被人推开了一个口子,燮军的呼喝声中,黑压压的人潮正在挤出来。
就是这个时候!索隐暴喝了一声“杀!”纵马冲过了木桥,身后马蹄声混杂着脚步声,四十五名辎兵都跟上来
守在南门的燮军少说也有百来人,可完全被这突然的暴乱弄昏了头,他们握着弓箭和兵器大呼小叫着冲过来,试图堵住正从栅栏中涌出来的人潮,却迅速被人潮淹没了。那些没有及时赶到的燮军被这场面震慑住了,刚刚犹疑地停下脚步,却在听见“飕飕”声响的同时中箭倒地。
索隐根本不管那些被吓傻了的燮军,驱马直进南门。门内就是营帐,里面抖动不停,其余的燮军守卫刚醒过来。第一个迈出营帐的燮军看见的是旋转了飞过来的熊熊火炬,和射进他大张着的嘴里的那支箭。跟上来的辎兵们学着索隐的样子把火种扔到营帐上面去。驻守在枣林仓的也是真骑,他们的营帐是浸过油脂的牛羊皮做的,防风防雨,碰上火星子就转眼烧成了一个大火把。
让索隐大喜过望的是燮军的营帐旁边竟然是一个马厩,几百匹山马在不安地冲突嘶鸣。这下所有的辎兵都骑上了马,带着几百匹战马在枣林仓中冲击,这样的声势不是拖着树枝的大角可以相比的。索隐自己也依稀觉得自己带的是一支大军了。
正前方又爆发出一串火箭,这是路牵机发动了箱连弩。晓风强劲,从边缘烧起来的火和路牵机的火箭很快就汇合到了一起,整个枣林仓的南缘陷入在火海之中。
居然成了!
索隐觉得这简直象做梦,枣林仓这样的重地,脆弱得如同没有设防一样,靠着几个枣林村民和几十名辎兵就把火点了起来。他当然没有想到,枣林仓的布防重点是针对西面的官道方向的。可这有什么关系?火已经点起来了。
时不时都能见到一小队一小队的燮军出现在面前,有的还是骑兵。可是风头火势,索隐的马群已经跑疯了,近百人的燮军也无法阻挡这支队伍。
回头看了一眼,索隐发现紧跟在自己身边的正是云飞扬。他手里托着步军弩,这长大的弩弓在马上运用不变,到现在他还没射出一支,可他得意地笑个不停,似乎赢得了整个世界。云飞扬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肩头已经中了一箭,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了。
索隐心头一沉,大略数一数,数百匹战马中只有不到三十名辎兵了。这样的混乱,不管是杀死燮军还是被燮军所杀都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他一边夹马冲在前头,一边伸手一探,膝前箭壶中最后三支箭被抽了出来,多杀一名燮军就能多保存一名辎兵,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作的。
火光突然黯淡了,巨大的粮草垛消失不见,面前是一片大大的空地。燮军并非不了解用火的危害,枣林仓正中是一条两百步宽的防火带,南边的火势再大也很难影响到北边。
北边粮草垛子的前面百步密密麻麻站了一排黑甲的骑兵。“给我站住!”带队的将军大喝了一声,用他的长枪指向黑沉沉的夜空,顺着他的指向望去,高挑的旗杆上挂了一个人影。
索隐心头一惊:人质么?难道是路牵机被抓住了。他双膝重重一沉,那匹山马吃不力,一跤跪倒在尘埃里面,索隐翻身站起,三支箭指向那名黑甲将军。这甲胄太熟悉了,从永宁道到九原城,雷骑一直是野尘军的心腹大患。现在,不管这是不是一支前锋,雷骑已经到达了这里,那么呼图呢?索隐深深吸了一口气,拉满了弓弦:这是一次突击,可是雷骑马上就会看清自己的时候,到时候就不再会有讨价还价了。
黑甲将也没有给索隐决定的时间:“筱——啸——风!”他的声音在风中激荡。
“射死他!”路牵机大吼,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匹战马,也已经冲到了防火带的正中。
索隐愣住了,路牵机说得是对的,他们没有本钱,可是旗杆上的人是筱千夏的独子啊!
马群跟上来了,奔驰的马背上那些稀稀拉拉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之中。
“快!”路牵机看见索隐仍在犹豫,自己滚到马下。
雷骑看得明白,那名黑甲将受辱似地放下长枪,挥舞了一下手臂,那是冲击的信号。
索隐看见路牵机的面前爆发出一团金色的光芒,一条巨大的恐怖的怪兽就这样凭空出现在防火带中。它稍稍低了一低头,就看见了面前密集的美味。辎兵们不由自主地勒住了战马,这是暗河里的那头原兽。奔跑的的马群也被这怪兽吓住,齐齐刹住了步伐,腾起的烟尘遮蔽了视线。索隐最后看见的情景是路牵机躬身的动作,那原兽就象山腹中的怪兽一样敏捷地朝着雷骑扑了过去。当烟尘彻底遮住索隐的前方,原兽还昂首而起,穿过了旗杆上那具战抖的身躯。
原兽长大了,它长得这样快,几乎笼罩了枣林的天空。
当马群激起的烟尘落下,它肥大的身躯骤然崩裂,所有的光芒射向四方,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粮草垛子前面一排雷骑的尸体。
“杀啊!”这是醒过来的云飞扬的吼声。还有半边的粮仓没有烧掉,那里还有许多的雷骑许多的真骑。
索隐带住自己的战马,跳上马鞍的时候,看见云飞扬的身上着着火,他身边的那些山马也都被火点燃了马尾。跟着云飞扬的是十几名同样激昂的辎兵,整个马群都是着火的。火的旋风疯狂地朝着剩下的雷骑刮去。索隐紧紧咬住了牙关,眼睛里酸得厉害——他有多久没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