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逆行 第六章:2018年:人间生死

“我还能活着吗？” 这是她对涂山说的第一句话。 1

涂山记得，那年他读初二。他总觉得那名插班生很眼熟。 是和自己一样孤僻吗？涂山黯然垂眸。罢了，这样想着，继续埋头睡觉，却听见几个人都骂她神经病，说少去她旁边。可不知怎的，他们越这样说，涂山越忍不住抬头——还是那乌发孤单的身影，瘦削孤僻。 那一天，涂山在学校混了一课又一课，心中却莫名酸楚。很多时候，他干脆什么都不做，只是在纸上画楼旁的合欢树，喝瓶可乐，偶然瞥见她生啃数学题。白天的时光如此消耗殆尽。 傍晚，却只见她蜷在书桌上，不吃不喝。 “喝点可乐吧。”最后涂山站在她身旁，说道。 她摇了摇头，一直不肯抬头看涂山。他忽而固执起来，劝她：“你年纪很好 不应该消沉下去。” 此话一出口，两人忽然怔住。 “我还能活着吗？” 这是她对涂山说的第一句话。 灰色的眸子对上眼，他看着那双眼，问她怎么了，她捋了一下头发，淡淡地回答:“没什么，只是忽然这样觉得。” “大家都活着，你为什么不能活下去？” 她忽而叹息道：“你以为你是谁？我又是谁？” 她重新趴在课桌上，涂山呆站了许久。黄昏已至，暮色染红了半面天空，偶尔掠过几只归鸟，学生陆续回到教室。 他低头自语：“我不是谁……” 她正望着火烧云发呆，“什么？” 涂山扯了扯嘴角， “没什么。” 2

接下来的七天日子，记不清是从作业本上还是老师的责骂声中，才知道她的名字。 他还是像个学渣模样混日子，打瞌睡，抄作业，偶尔走到天台上望着远方发呆。到了周末，他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半夜又下楼买了俩罐“雪花”啤酒，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想买醉买个痛快。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漫无目的的步履间，他突然这样想道。在这些醉生梦死的日子里，他也想过，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取乐？好像这样的日子也并不怎样快乐。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像是触及到了什么，涂山抬头猛然发现路灯下熟悉的背影。他突然间哽咽，甚至能听见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下意识冲去大喊： “山立青！” 那一刻，他想到了答案。 3

山立青拉开一罐啤酒，有淡淡的香气。 “那天很抱歉。”她饮了一口酒，蜷起腿坐在广场台阶上，“我就这样过活了许多年，在旁人眼里我是个废物……我早已习惯这样被对待，所以不怎么擅长和别人相处；还有……谢谢，很少听到别人叫我名字。” 涂山问她：“为什么会这样？” 山立青笑起来，脸上泛着红色的酒晕，又突然哭了起来，她的眼里有醉人的酒光。 涂山想扶她起来，声音有些低哑：“你如果觉得孤单，可以经常来和我一起喝酒。” 他想自己大约是疯了，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之间说这种话。可他闻了酒香，见到她不停啜泣，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山立青转过头，红了眼睛，喊他的名字：“涂山？” “嗯。”他看见她眼中有一丝怜悯。 她拾起地上另一罐啤酒，愣了半晌，忽而递给他：“喝了这罐，你便是我的朋友了。” 涂山微微一怔，有些错愕的模样。 “你不愿意？”山立青问道。 “不，我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 4

火从高处散落下，流淌一地，可周围还是黑漆一片，长满枝叶的树丛是黑的，倒了一半的和天塔是黑的，蜷在湖边的鸥鹭尸体是黑的。天上阴沉，大地雾漫，仿佛这世界本无尽头。 涂山换了个方向望去，才发现山立青就在自己身旁，她靠在树干上，苍白的脸上灰扑扑的，血流淌了满地。他没来得及说话，脑袋已缓缓垂了下去，那双银灰的眼眸渐渐渗进了黑雾…… 镜头的湮灭，便睁眼看见头顶的白炽灯，听见素描纸在桌上哗啦哗啦被风吹动。涂山翻过身，才看到窗户没关严实。他下床拉了窗，站在屋子中央，才发现自己出了太多汗。此刻衬衣正湿乎乎的贴在身上，冷飕飕地提醒他刚刚做的梦。 回头看见桌上的电子钟:3:00。模糊的想起两小时前山立青发酒疯缠着他回家，他只好把她安排到隔壁房间，而自己画着画，不知怎的睡床上了。 他刚准备睡觉，却听到客厅传来的脚步声，于是他又等了等。 不出几秒，敲门声果然响了起来，伴随着熟悉的声音，“涂山，你醒着吗 ？” 听见山立青的声音，涂山心中忽然安定，他穿上外衣打开门:“你还是早点睡——” “我先回去了。” 涂山愣了几秒，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要我陪你吗？一个人不安全。” 她摇摇头:“不用。” 我们还会再见面。 闻言，涂山从书桌上拿起那张画递给她，山立青还未看清，他便握住了她的手，就像涂山能感受到她的僵硬一般，山立青也觉察出他的小心翼翼。 “待会儿再说。”他的声音愈发低，“等下我送你。” “嗯。” 山立青的声音也压的很低，身子不自觉地前倾，近到一抬头就能蹭到涂山的心脏，她的心渐渐跳动起来，头却越来越低。 我不能这样，她想，要么世间沧海，要么人间白首，我迟早会死的。 对不起，涂山，真的……对不起…… 5

自己的弱小劣性，终究会被向往的生活抛弃，落入自己厌恶却足以藏身的世俗，一辈子沉沦下去，遭人冷眼，受人鄙弃。在冰冷的角落发呆，无可奈何，不知所措，痛苦，压抑，悲惨，渺小……所有的“品行”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无法逃避，忍受一切。 死，无非是一种赎罪与解脱 。 山立青看着那幅素描，好像看见了和天湖的云雨绵绵，青山远黛，以及若隐若现的和天塔，是她向往的清好。垂眸，还是那刚硬的字迹: “在雨中你可以放心哭，因为没人会发现你哭了。风雨中，也能活下去。” 山立青抬头仰望，月光滑过她的眼睫，停留在那双灰色瞳孔上。她才知道，风雨之中，浓烈而淡薄，肆意而柔软。 接下来的日子，当山里青忍不住抬头望远时，总会回想起涂山那孤注一掷的话语: “活下去。” 6

或许山立青并不知道，涂山想救她的真正缘由。 时间，他一直在奔跑追逐。每一分一秒都想逃快点——跑吧！逃啊！逃啊！ 因为停下来，听见的只是他人的沉默。 因为他像她一样孤独，她也必须和他一样学会孤独。 所以只有当夏天的热浪和冬天的寒刃击打涂山奔跑的步伐，才觉得自己在真正地活着。 可是雨滴下落的瞬间，落叶擦过肩膀的刹那，汽车无情的一闪而过——涂山发现自己都跑不过它们，他也明白与时间赛跑未免太过愚蠢。 “但只要有一天，我终于不再跑了，真的甘心吗？” 他曾在日记里这样扪心自问。 当涂山看见她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个问题。 山立青多像从前的涂山，同样的流落，同样的渴求着时间。他一厢情愿的把她当做从前的自己，以为救下她就能救下自己似的。 于是他说:“你年纪很好，不应该消沉下去。” 涂山骗了自己，但他不想再骗山立青。 第二天清晨，涂山漱口洗脸，吃完早饭，背上书包——终于迈出了门。 天光大亮，人流川息，似真如幻。 风与泪削过脸庞，而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