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草子
“在下比良山的荣术次郎坊,尊驾如何称呼?” “吾辈名叫智罗永寿。” 如此常见的开头却有交代的必要,比如说话方式暗示了情节的时代距今天较远,“比良山”则透露场景大致在京都周边,这样我们可以断言,该话应是围绕平安京(即京都)发生的旧事。不得不说,京都自古以来都是多生灵异之所,也是易出笨蛋和傻瓜的地方,像森见笔下的下鸭一族乃此中代表。本篇叙述的正是两只笨蛋天狗的故事,如世人常识,天狗喜欢和人类产生交集,是一种积极活跃在世俗生活圈的妖怪,从宫城到乡村,从贵族到平民,从高僧大德到无名沙弥,都与天狗打过交道。天狗不仅戏弄世人,偶尔也授之法术,其目的都是公然反抗佛法以期得到我等的推崇,其中有失败者,亦有归化者。 鄙人拙笔下的虽不是狸谷山不动院的可爱毛球,也有那呆头呆脑的鸢鸟。毕竟傻瓜的血脉不挑物种。 闲言少叙,敬请众位听我慢慢道来—— “所以说你从震旦来此,是因为听到了海中的经声?”一名背上长着两只羽翼,鹰喙人身的天狗仰首问道。 “一点没错。”立于杉树上的高鼻红面天狗身着山伏,手执把团扇,以平板板的语调回复。 “是怎样的经声?”次郎坊不禁发问。 智罗永寿清了清嗓,“我听见水里这么念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大概是涅槃经圣行品上的偈语吧。” “唔……”次郎坊闻后若有所思,“听上去不可思议,海水怎么会念经呢?”像是在自言自语。 “此等事不足为奇,吾辈在天竺时也常遇到这种神异的征象。” “尊驾还到过天竺?”次郎坊的语气显然有些惊羡。 “那里的僧人与震旦无异,忒好捉弄。” “这么讲想必您在异国是位相当风光的天狗啦?” 智罗永寿轻摇团扇自树上降下,抻了个懒腰,俨然一副伟大妖怪做派,“非我自吹,震旦十六万八千天狗尽是我的眷属,威严遍及赤县,没有能妨碍吾辈进退的。过去我常常劫掠宫中一位王后回府,数月间拿她取乐,正玩得兴起时,那国王居然请了个修持不动尊的和尚来退治我,这和尚倒有些本事,传言能飞钵取食,投瓶汲水,来到后宫妄图收服吾辈,呵,实在不自量力,被我施计变作恶鬼,此后日日夜夜与那王后厮缠。” “噢……这事迹我似乎亦有所耳闻。”次郎坊赞佩地附和,不知是否真的听过。 “哦?你也听说过吗?”智罗永寿不由讶奇,“看来都是修炼有年的魔道中人,你呢,有什么趣事?” 次郎坊不甘示弱,当即回道:“本国的高僧大德,也无一不是我的手下败将。离此山不远有座佛眼寺,里边住了位道法超凡的阿阇梨,名叫仁照,因我常到东山大白河洗浴,每每路过僧房上空,总听见诵经时的振铃声庄严可贵,知道是那位仁照在勤勉修行,便存心诱使他破戒。前两年我附到一个住在七条的锡匠妻室身上,之后不断地往佛眼寺敬奉吃食,消其防备。七月里我趁庙中诸僧全被召上京城唯剩这名阿阇梨,又去勾引他,大和尚到底肉眼凡胎,没瞧出我的真身,净手时让我抓住带了回来,丢在后山洞穴。倒不是夸耀,莫说法师,早先我还从赞岐国的万能池边捉了条龙,现下就和那和尚关在一起动转不得呢。” “哈哈你也不赖,和尚怎么能跟天狗斗呢。”智罗永寿爽快大笑起来。“我追查经音渡海来此,原本为阻挠佛法,可惜遍觅未获,正觉无聊,凑巧寻会到你,不如找个当地修验僧羞辱一番,比比验力。” 次郎坊闻听这话登时起了兴致:“想教训这些秃驴简直易如反掌,可任意欺凌,刚好近来有个该整治的,我前面带路,你跟在我后边!” 说完次郎坊展开双翼,倏地一下腾空飞起,智罗永寿见状也转动团扇,乘风赶上,两只天狗一前一后,从比良山向南行进,不多时便来至一处所在。 二妖一同落在一座石塔旁,四周荒凉芜秽,一条石道从山下直通到山顶。“这一片名叫比叡山,盖自平安朝始便与纪伊的高野山并立为本国两大丛林,此处是比叡山的大狱峰,数月来总有附近的法师受召上京打这经过,尊驾不若变作名老僧伺伏旁侧,待谁人路过,一一收拾了。”次郎坊如此告诉震旦天狗。 “那你当如何?”智罗永寿不禁反问。 “我被这里的和尚瞧见过,不方便出头露面,暂且先躲在那边山谷的杂草中,您到时候自称山下观音院的入寺僧就是。”次郎坊一脸笑意地对着他解释道。 不明白对方搞什么名堂,智罗永寿嗤了一声,举起团扇在身前一晃,一名佝偻衰迈的老僧便出现在次郎坊面前。 “尊驾的变化之术真是妙极。”次郎坊阿谀道。 智罗永寿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石塔,寻一处哈腰蹲坐下来。次郎坊见他预备停当,也迅速下到山谷,弓身藏在草丛中,探出头斜眼往外窥视,变成老僧的智罗永寿此刻目光阴郁,仿佛正在蓄势。 见此光景,次郎坊心中窃喜道:“这下有好戏唱了。” 为时不久,自山上下来一顶轿子,远远看去,四个轿夫抬着名气度不凡的高僧,晃晃悠悠,大约要朝京城的方向赶。 轿上人仪表大方,一望可知是位不得了的人物,智罗永寿神情沉晦,没有立即采取行动。 待一行人走近,他颤颤巍巍上前拦道: “诸同参往哪处去?请搭救搭救我吧。” 被拦住的众人原本未注意到路边的智罗永寿,此刻让突然冒出的老和尚给嚇了一跳,但还是郑重回道:“我等乃本山的智证法孙,护送老师进京参加真言法会,你是何人?为什么阻拦轿子?” “老朽是山下观音院的入寺僧,昨夜外出打金鼓,不料误撞天狗,被作弄得摔伤了腿脚,实在难以归返,求诸同参捎带一程。”智罗永寿惨状兮兮地吐露。 众人闻后皆惊疑:“自传教大师寂后睿山未听说有天狗出没,你讲的是真事吗?” “千真万确,那天狗不翼而飞,把我的钲都抢了去,教我回寺如何交待啊。”说着假装抹起泪来。 虽然仍有疑虑,众人眼下也不敢耽搁,“既如此,法师想我们怎样捎带你?” “倒不麻烦。”老僧的脸色瞬间变得诡狡,“这顶轿子就很称我意!” 说罢,他丢掉拐杖,正欲显形扑向轿子,忽然坐着的那人唇齿间飞快念起: “曩莫萨嚩怛佗孽帝毗药,萨嚩目契毗药,萨嚩佗怛啰吒,赞拏摩诃路洒拏欠, 佉呬佉呬萨嚩尾觐南吽, 怛啰吒憾麦。” 语毕,轿顶陡然燃起熊熊火焰,其势甚高,犹如七日合照。智罗永寿登时心迷闷绝,赶忙撤离轿子,不敢靠近。再朝轿内瞧去,先前的高僧不知何时已消失,智罗永寿当即恐怖不安,掏出团扇一路遁匿至南边的山谷中。 藏在暗处的次郎坊一开始看到智罗永寿伪装的老和尚骗过来人,不由隐隐期待,脑中臆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故,须臾回神翘首张望,却见那位乘轿圣僧率领众弟子平安无事地通过了,而老和尚蓦地不知去向。次郎坊忙企足扫视,确不见震旦来的天狗身影,他被眼前情景弄得一头雾水,从草丛间腾起至空中,挥动双翅四处寻找智罗永寿,费了好一番周折,最终于南山谷内发现他竟撅着屁股躲在树林里,整个人汗流浃背,像被泼了身热水。 次郎坊十分纳闷,靠近询道:“尊驾为何在这里藏头露尾?” 智罗永寿乍闻唤声,受惊似的环顾周遭,瞧是次郎坊,立刻恢复常态,缓了缓,又面如白纸地问:“方才乘轿的是谁?” “那是当今有名的余庆律师,在山上的千寿院坐关,灵验昭著,可惜让他溜了,我以为你肯定能给他点厉害尝尝,怎么就放过了呢?” 智罗永寿叹了口气:“你是不晓,此人颇具手段,初时我变作老僧障难,没有被其揭穿,而后我戏耍完他的弟子,正要去抢夺轿子,谁料他倏忽示现佛力,顶盖上升起三昧真火来,焰光炽地几可烤干大海,我叫那火炙得口干舌燥,心想这回莫如放过他吧,便先飞临该地解渴。” 次郎坊对他所云万难理解:“缘何我什么都未察觉?” “你辈自然无法目视,吾在震旦跟那类和尚打过交道,他念的乃是无动尊陀罗尼中的火界咒,专制妖魔,若平凡天狗挨近,断被烧死。” 次郎坊听后将信将疑,上述那些话有点像托词,毕竟对方刚刚瑟瑟颤抖的模样自己全看在眼里,少顷他一本正经道:“即便如此,阁下贵为震旦天狗之主,不辞遥远飞渡至本国,倘连这等人都摆布不了,也太说不过去了。这回权当练手,下次务必施展真实力量才行。” 智罗永寿的气势较先前稍减:“所言极是,你就瞧好吧。” 于是二妖又返回石塔旁,智罗永寿依然变成老僧,这次次郎坊没有多说什么,瞅他复又蹲在路边一心一意等待来人,便也回到老地方藏起身继续偷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