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缘起
穿越回儿时依稀的记忆深处,我的“家”位于市区头道营坊的一座拥挤、残破的杂院中,小屋墙壁上嵌着的一面面木制的窗户楞上,内侧贴着一张张麻纸,上面绘制着一幅幅民俗彩绘,色彩斑斓,只是刮风下雨时,雨点打落在纸上,彩绘随着被打湿的纸慢慢晕开,纸张在雨水稀里哗啦地伴奏下漏出一个个破洞,最终化作一团团纸浆…… 因此,每场雨过后都得撕掉,将新买的纸张糊裱上去,若干年后才装上了透明的玻璃……
小学时,位于马营街,琉璃砖雕的五龙壁旁的奶奶家的小院,是我的一片小天地,每逢瓢泼大雨时,奶奶便会在地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锅碗瓢盆,将梁下的麻纸用拐杖捅出一个个窟窿,屋顶瞬间化作水帘洞,一道道水柱倾落下来,伴随着大珠小珠落玉盘,鸣奏起了天然的、清爽的交响曲……
小院里堆积着若干个大大小小的花盆,种着石榴,月季,我会浇花,也会拿来一个空的种蒜苗,挥舞着苍蝇拍子打苍蝇……偶尔放学后去军分区采摘黄色和红色的叶子……周末时也会在年长的亲戚陪伴下,去市区西部的大同公园、儿童公园,呼吸着雨后泥土中吐露出来的、湿润的空气,踩踏着松软的小路,在芬芳的草丛中,甚至郊区的稻田里捉青蛙、蝌蚪、蛤蟆、蚂蚱、扁担钩、 螳螂……
上初中后,学校只有一次郊游,结束时,经过一条河流,同学们欢快地脱掉鞋,急急忙忙地想要跳入水中时,被告知,河水已被污染…… 慢慢地,漫画书和课业完完全全占据了我的世界;教室里年幼的生命们,在集体无意识的状态下,如同人工智能一般,按照设定的程序,咿咿呀呀,拉长了声调读诵着课文,其中一位女同学会以马锦涛一般,“字字泪、声声血”的方式,苦大仇深的、控诉的语调示范朗读……课堂上,我们感知、认知世界的方式,被格式化,禁锢,甚至会因别人是“白痴”而放声大笑,仿佛这就是人生的意义与快乐所在……
而我,由于身体不济,课业荒废了一大半,绿色的、自然的世界也渐渐离我远去……那时,头脑中的园林是抽象的,是一篇没有配图的课文,叶圣陶的《苏州园林》(2012年拜访过他的故居,他写的字和人的成长规律一样:早上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是鲁迅笔下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象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高中时,我最钟爱的一段文字,便是巴金的《爱尔克的灯光》:清晨的微风,路上的尘土,马达的叫吼,车轮的滚动,和广大田野里一片盛开的菜子花,这一切驱散了我的离愁。我不顾同行者的劝告,把头伸到车窗外面,去呼吸广大天幕下的新鲜空气。我很高兴,自己又一次离开了狭小的家,走向广大的世界中去!
那时,外面的世界,是未知的,充满想象的,令人遐想,是梦的世界;相比之,身边的世界,人是令人厌恶的,事与物也是残破的,粗鄙不堪,丑陋龌龊……课堂上,每逢有同学凝视窗外的风景,班主任老师便常常笑着宽慰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会很无奈……
高考结束后,我得知自己即将去南方读书,悸动的心像插上了翅膀……于是每每在黄昏时分,脑中回响着《棒球英豪》的片尾曲,赶到新华街附近的火车轨道旁,望着夕阳下的一行行铁轨,迫不及待地期盼着远行 ……年轻的心似乎总认定生命的答案在诗和远方,在浅仓南和上杉达也的甲子园……
迈入大学校门那一刻,脑海中北方黄土高坡的千沟万壑,一片荒凉的景象瞬间被荣巷校区满眼的绿色洗涮一新;写生时,草丛中窜出来的野兔,上课路上偶遇的青蛇,池塘里卷曲着身子的龙虾,曾经水网交织的无锡河道,荣氏的梅园,惠山山脚下的寄畅园,烟波浩渺的太湖与鼋头渚, 苏州的留园和拙政园都是鲜活的记忆,诗意的想象(那时用的还是胶卷,每次按动快门,都伴随着剧烈而紧张的心跳……)。
毕业后,来到北京,望眼欲穿地看着午后暖阳下的、街道旁一排排的行道树;远眺着蓝天白云映衬下的北海的白塔;目光触摸着白雪初霁后的香山饭店,凝望着夕阳下颐和园泛着金光的佛香阁;探秘和追寻着一种“人与自然”的初衷……
在土人景观工作后从事园林设计,绘制生产线上样板图的工作越来越消磨和僵化了我对于园林的理解,故2008年,煽动同事团游江南水乡,苏州留园、周庄、同里、奶茶刘若英的乌镇……
可慢慢地身体变得越来越倦怠,感官变得越来越迟钝,如同北京的天空变得越来越浑浊,没有了颜色;如同后海的气质变得越来越酒气、俗气、市井气;如同清纯的少女染上了脂粉,开始搓麻、抽烟、酗酒、放纵,甚至吸毒……时不时,就有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2011年深秋(清华规划院),满怀着爱情的憧憬,我游园于《傲慢与偏见》 中达西先生的爱情孕育之地——英国自然风景园:Chatsworth Stowe与Stourhead,而爱情却在来到之前,就随秋风而逝……
2012 趁江苏南京《非诚勿扰》之便,得以畅游瞻园、莫愁湖、中山陵、玄武湖、东大、南大与南师大的校园,更为重要的是神交一代宗师杨廷宝。随后,一路南下,重游苏州园林(沧浪亭、狮子林、拙政园、留园、网师园、怡园、耦园、虎丘) ,落脚无锡,重返寄畅园、东林书院、薛家花园、长广溪湿地……
2014 年农历年末,生日之夜敬谒清西陵,寻访夺走马尔泰若曦魂魄的四爷……
2016年年初,追忆《卧虎藏龙》安徽宏村一代的徽派建筑,登临黄山,同“大圣”一同观海、观云、观日出……
2016年深冬(双十二),拜访独乐寺,拜谒清东陵,夜幕中,遥望裕陵上空的一轮明月……
2018年初春,漫步于广西乡寨,测绘桂北民间建筑,用膳于岭南园林酒家,游园岭南园林(清晖园、余荫山房、梁园、可园),并于中山大学、华南农业大学、华南理工大学、华南师范大学接受“园林”再教育……
伴随着自己一天天地长大、变老,我认知的世界(园林)也在一天天长大、蔓延,可心中的田园,想她时,很近,很近,近在咫尺;见她时,很远,很远,远在天边,在遥不可及的世界的尽头……
那是最终幻想,是伊甸之园,是我心安栖之所,是梦的与灵魂的归宿……
杉明
2019 2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