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幕剧(二)
·这一章
我再次站在了半截门把手面前。有些门就是会永远关着——拧不动的把手,不存在的钥匙孔,甚至它后面就不是一间屋子。它肯定就是涂澜要找的麦高芬,只是剧情还没发展到我能直接告诉她的地步,就像扔出两个骰子决定接下来的行动,判定结果百分之百是失败一样。
但总得尝试一下。我在对面的文具店里买了纸和笔,想留下包含着麦高芬信息的字迹;可就算在店里试用时顺滑无比,当我试图写下关于门把手的第一个字,也只能印出空洞的划痕。
拍照也不行。我把手机相机对准它,按下快门之后得到的是一张张清晰度还不如马赛克拼贴的东西;录音也试过了,播放出来的是一段比尖叫还要嘶哑的噪音。我甚至对着门把手把纸张折成类似的形状,结果在完成的一瞬间,折纸作品在我手里自燃殆尽,连灰烬也没有留下。
这就像是一道不可违逆的禁令,阻止着我以任何形式向第二个人告知麦高芬的存在。
我丝毫不会怀疑这件事的合理性,毕竟既然涂澜都能把我心里的旁白读出来,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但凡事总得有个理由。推动剧情的关键就在我眼前,我却想象不到我会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我走进了那家音像店。货架上摆满了在另一个时代流星过的唱片和旧式的音响,镶嵌着门把手的那面墙的另一侧,是售卖磁带的专柜。五颜六色的磁带盒不规律地堆在柜台上,我凑近看了一眼价格,便打消了顺手买一个的念头。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专柜下层的磁带机咔哒一声轻响,接着开始自顾自地倒带。我扭头看向店员,他戴着最新款的耳机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不关心这边发生了什么。
磁带机的播放键被命运按了下去。
“接下来为您播放的是特别节目:独幕剧,《场铃不会响起》。”
一阵堪称嘈杂的音乐响起,接着是皮革靴子踏上中空的木质地板的声音。
“种种幻影,不过是妄念一场;而这情节又是如此无聊,好似荒诞的梦境一样无力。”磁带机里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我深陷这可憎的表演之中——它开始了?什么时候?我可没听到场铃的提示!”
那声音顿了一下。
“既然如此,只好硬着头皮继续了。剧本的内容我早已了然于心,哪怕面对死到临头的危机,我也能在去往地狱的路上将台词大声背诵。可是,等等……如果我没听到表演开始的信号,如果我登台时大幕早已拉开——那我先前的自言自语又算什么?”
磁带机里传出来回走动的声音。
“难道我从来不曾走下舞台……不,我的生活绝对真实。我所熟悉的,我所厌恶的,我所深爱着的,怎可能是供人娱乐的表演?况且,我看见了,看得真切——这舞台下面空无一人,我的观众都在哪?”
咯噔一声,像是聚光灯又被打开了一盏。
“可怜的家伙,你居然还在这里兜兜转转。”一个浑厚的声音说道,“这剧院里只剩你一人了。快些走吧,这幕戏马上就要结束。你的同伴在老地方等你。”
“你是何人?我登台才不过片刻,离散场的时间还远得很!我的身份会使我骄傲地恪守着信条,即使没有人看到,我也会留在这里,直到念出最后一句台词为止!”
“你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为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我告诉你,这荒唐的戏剧与你没有半个铜钱的关系。你的台词并非台词,你的剧本并非剧本;你可知道场铃为何没有响起?因为根本就没到它工作的时候。你的登台,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磁带机不再发出声音。
老实说,刚才的节目我没太听进去,原因在于我对磁带机本身的构造产生了莫名的兴趣。我盯着转个不停的磁带轴,仿佛那才是舞台的中心。
店员仍在专心致志地听音乐。我还是不知道涂澜说的“一个章节”具体是多久,不过她还说到有关对话频率的事情,也许我再次和别人说话的时候就是下一个章节?我努力地想象着类似于书中书里的那种打破第四面墙的情节,模仿着知晓世界真相的人的语气,在脑海中标记出可能会成为某种线索的词句。
“本章登场的人物没有对话。”
它就像一块广告牌一样腾地亮了起来;我有些激动,因为我或多或少的跟上了涂澜的思维方式。原来生活在故事里是这种感觉。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想要把我的发现共享出去。
然而当等待接通时的嘟嘟声消失的一瞬间,我突然察觉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本章登场的人物没有对话。
“喂?”
她说话了!我该怎么办?如果不说话也算是一种回应,那现在岂不是马上就要进入到下一个章节了?但是我没有感到什么不对劲,那种预想当中如同时空跳跃般的割裂感也没有袭来。谢天谢地,我现在所在的这一章应该还没有因为一通电话而提前结束。
“喂?”
她又说话了。我不得已地按下挂断键,屏幕还滞留在通话界面,几声忙音有节奏地响着。
我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在不说话的前提下,我要告诉涂澜我在尝试各种方式让她知道麦高芬是什么,还有这家音像店里磁带机中的内容或许是一种暗示;然后是关于“章节”和“对话”的事情,这恐怕会直接影响到……
“……休息一个章节……”
一切燃烧着的想法都冷静了下来。
可那只是一个计划,不一定真的要完全执行,我又兀自想着。退一步讲,如果我告诉自己,我已经充分休息过了,这是否也不算是违背了对这一章的安排?
我休息好了。
这个念头仅出现了一秒不到,我就知道它不能作为影响故事走向的条件——这种感觉完全不同,就像是一张纸上本身的图案和画上去的涂鸦之间的区别。于此同时,我突然有些紧张。要是不能及时把这些及时传达,会不会在下一章的时候也会像之前那样立刻忘记?可紧接着我便开始怀疑起我能不能真的做到这些,上次触摸门把手时的警告还在耳边盘旋。拥有了不起的能力的人是她,努力探寻现状的人也是她;涂澜就是主角,这毫无疑问。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在她视野之外时所做的事情会不会和真正的剧情毫无关系?一个新的问题诞生了,比之前的要更可怕、更难以回答。
我着急忙慌地在身上所有的口袋里翻找着,除了手机和刚买的纸笔以外什么也没有。我打开手机,联系人那一栏是空的,一串串通话记录列在时间表上,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但我知道他们是谁,就像记忆出现空缺之后又理解了涂澜是谁一样。然而这不是我要找的。短信里空空如也,似乎刚被清理过;其他软件净是些没用的程序。
磁带专柜上的玻璃反射出模糊不清的倒影,我意识到了“我”的存在。
没有任何犹豫地,我点开通话记录,再次打给涂澜。
电话接通了。接着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和我那没有写在旁白里的猜想一模一样。我拿过那个磁带机,按下快进键,直到我想要的台词出现在了合理的位置。
“……就要结束。你的同伴在老地方等你。”磁带机说。
电话挂断,我离开了音像店。
涂澜并没有让我等太久。她从街对面的巷子里像幽灵一样出现,仍穿着上次见面时的那件格子衬衫。站在我面前,她先是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接着在我正思考该如何结束这一章时,在一辆经过路口的汽车按下喇叭的同时开口说道:
“下一章。”

·那一章
“什么?”
“你总不能一直跟我打哑谜。”她好像有些疲惫,“所以不如索性把麻烦的事情放弃掉。”
“一个章节究竟有多久?”
涂澜又像之前那样在空中划了一下:“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怎么反倒要我讲个不停?章节又不是什么自然现象,肯定是想多久就多久咯。”
我忽然有种被骗了的感觉,但那种法则一般的力量又是如此真实。
“那它们之间要用什么来……”
“分隔线。”她耸了耸肩。
“好吧,好吧。”我差点忘了我要说的事情,“我有件事想问你——你想过我们不在同一个故事里的可能性吗?”
她没接话,可能是没理解我的意思,也可能是在思考。
“我刚才去了街角的那家音像店。在那段时间中,我身边只有一个店员在听歌;虽然我不知道你那会儿在做什么,但我肯定也不会出现在你的视野里。我其实想说的是……”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个奇怪的想法。涂澜静静地等着,好像我一直不开口,她就会一直这么做似的。
“在我的言语之外,你看到的、听到的那些旁白,为什么是第一人称呢?”
她不知道。
“那个东西骗了我。”我继续说道,“那不是这个故事的麦高芬——那是我的麦高芬。”
“如果情况确实是像你说的这样,那它对我而言应该起不了什么作用了。”涂澜说道,“你现在讲得出来它是什么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它作为一个秘密将我带到涂澜面前,又在故事快要结束时变得一文不值;要是它还有别的什么出戏的特性,那就……
“它是一个门把手。”我说得很快,“就在转角那边的外墙上。”
涂澜往那边看了看,没多说什么,径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我跟在她后面,不曾注意到在我身后,所有光景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黑暗。
她在离半截门把手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仔细地端详着这块突兀的金属。
“你碰过它吗?”
“只有一次。”我如实答道。
她的神情有些复杂:“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触碰它……以及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也许故事会结束。”我说道,“这是一个让另一个故事的主角更加清晰地认识现状的故事。”
“你真这么想?”她的眼睛仍盯着门把手。
“当然。我不觉得把事情在两章之内解决有什么不好的,毕竟现在的人都讲求效率。”我摆了摆手,“在你靠近它时,有没有听到别的什么话?比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之类的?”
涂澜摇了摇头。
“那就对了。这说明剧情的发展已经到了这一步——由你来结束台上的两个故事中的一个。”
“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难不成我还会突然消失?”我开着玩笑说,“别犹豫了,这是必要的一环,你还得去找你自己的麦高芬呢。”
她接受了故事的安排。在涂澜把手掌放在门把手上的同时,我身后那不被察觉的阴影遮住了天空,宛若一场戏剧结束时的,在掌声中的闭幕。我转过身,发现自己站在这条街道的起点。
“未完待续。”
我一边往前走去,一边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