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霏】猫妖

1. 我是猫妖,我没有名字。 我既无归处,亦没有去路。 2. “孽畜,还要逃!” 银箭自长廊深处骤然离弦紧追夺命逃窜的身影,离开廊檐遮掩的箭刃在月下折射出锐利寒光,无端酿出几分森冷。 我奋力迈开双腿拼命奔逃,可是那银箭仿佛有生命般穷追不舍,无论我如改变轨迹它仍能紧跟不放。 快要躲不开了。 3. 嗤—— 我狠狠的被银箭带来的力道推倒在地,不平整的岩石硬生生地把手掌磨掉了一层皮,紧接着几滴温热的液体溅到了我的脸颊上,肌肤撕裂的疼痛伴随着阵阵灼烧般的刺痛后知后觉袭来,我咬着牙低头看向被箭身穿透的肩膀,血液不断的从破裂的缝隙中挣扎着往外冒。 我虽是妖,所感知到的疼痛却如人类一般,根本不会因我身份的差异而减退分毫。 我忍痛伸手想将那利器从我身体里取出,肌肤刚触碰到沾血的银箭时就好似遭到焚燎般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即便任凭我使尽浑身余力也无法挪动银箭丝毫,我却被箭上布下的咒术疼得松了手。 隐匿在暗中的脚步声在距离我不远处的地方再次响起,这种时候我格外厌恶自己过于灵敏的听觉,不过是提前感知死亡临近而徒增恐慌罢了。我神经紧绷地撑着身体向后移动尽量远离面前未知的长廊。 我会死吗? 所剩无几的体力很快就被消耗殆尽,我心力交瘁地停在原地绝望的听着愈发清晰的脚步声与我的距离慢慢缩短。 渐渐的,我看到走廊与月光的交汇处出现了一个穿着藏色道袍的人,她在我面前止了步,腰侧吊着一把没有剑玄色的剑鞘,我微微一愣,视线下意识往她手上移去,果不其然长剑已被她握在手里。 可笑的是我死到临头竟然在欣赏暴露在月下的长剑,而非可怜自己即将落幕的短暂一生。 我看到她所持之剑的剑身附着幽蓝的光泽,似乎以前在哪里见过这柄模样可观的长剑,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这已经不重要了。 4. 我再也无法控制四散的灵力来隐藏妖气。 “这样会引来更多的捉妖人吧。”我悲戚的想到。 我胡乱的猜测着有多少和我一样的妖也曾在绝境目睹着那个人手持这柄漂亮的长剑结束自己的生命。 即便如此我可不愿如此不体面的葬身于此物之下。 自知已是强弩末矢,我还是心存不甘地露出利齿,想以此来恐吓她妄图争取一线得以脱身的机会。 但是收效甚微。 她还是向我举起了剑... 5. 我叫王霏霏,是一名法师。 承师命出关前往天都驱魔降妖。 6. 师父临终前命我去一趟天都城,名曰:历练。 我也曾问师父天下之大为何非去天都不可。 师父只告诉我在天都城内,会遇见命定之人。 师命不可违,我将连夜启程前赴天都。 7. 夜色愈浓繁星四起,天都城外的河道两岸点起的灯火与洒进湖面的星斗交相辉映着一路蜿蜒奔赴天际,传闻天都地广人稠繁昌之至,有幸亲临此境难免感叹旖旎风光赏心悦目。 我孤身踏上渡船,静观船家撑篙策舟缓慢前行,又将视线放远看那被舟楫撞散的盈湖星辉,再度回神时行船已近水岸,沿岸一带的屋舍原貌逐渐显露。 烟火气息浓重的地方阳气通常旺盛,而妖邪气息于此难以明辨,倘若撞见善隐匿的妖邪可谓雪上加霜。 渡船离岸越近一寸,周围的环境便随之怪异一分。 妖气? 懂得隐藏气息终是会留下些蛛丝马迹,这些精怪三脚猫的功夫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只是方才所感知到周遭的妖气浓重得不似修为浅薄的寻常妖物。 还未着陆,倒是自讨苦吃的先惹来一桩劳事。 我有些无奈地望着妖气郁弥之处轻叹了口气,兀自给船家留下一吊钱以作报答,旋即便抬右手食、中二指并合于唇前默念咒文,法阵开启后我没有过多犹豫便步入阵内。 伏魔降妖即是天职。 不得违背。 8. 我没有贸然闯进长廊搅乱当下的局面,而是远站在与长廊对隔岸的一处飞檐之上,静观其变。 妖物似乎被某种器物伤到了肩膀,倒地许久也不见她起身。 月光孱弱无法照彻长廊内景,我却闻到了弥衍进空气中的一丝腥味。 眼看那小妖不识物,竟要徒手去触钉在它皮肉里的法器,我暗笑她愚钝又自不量力,心间却无端传来一阵莫名的抽疼,不容分说地击溃了先前凉薄的念头,转眼再看那掌心皮肤被灼得焦烂而疼地发颤的小妖,心里凭空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既然缘分使然叫我撞见,还是将她救下吧。 就当是给自己积点阴德。 9. 我看到了另一个身着白色常服、手持玉笛的女人,她走上前去挡我的身前。 她...也是妖吗? 我的心底燃起一线希望,可很快的这点期盼就被掐灭了。 我与那人素未谋面,又为何要指望她来救我一个无名小妖?万一是来搅混水趁机夺取妖灵的呢? 现在身负重伤无非是一条砧板上的鱼肉,生死的权利都握在别人手中,就算知晓对方是敌是友又如何。 真他妈累。 我颓唐的躺在冰冷的地上,同时也没了计较衣服被弄得脏乱的闲情。无论结局如何,我都只想快点跳过目前这种枯燥乏味的局面。 我根本不想把残存的一点精力分给这场毫无意义的对峙。 我合上双眼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快点结束吧。 10. “她手上不曾沾血,阁下为何不愿放她一条生路。” “妖物野性难驯,一时妇人之仁唯恐日后成了祸害。” 料她又欲提剑诛杀那小妖,不暇多虑当即错步挡在小妖身前截她去路:“且慢。” 我见劝阻无果,继而挑起手腕用手中玉笛抵住劈来的剑身。 她见状施了些力道压下笛子,神色阴深:“你百般阻挠是为何意?” “阁下可否将这猫妖交与在下处置。”说罢我摘下腰间系挂的一只经妖灵炼化的白玉递到她跟前,“特献此物以作赔礼。” “如此厚礼我受不起,你要这妖自行带走便是。” 好不容易松了口,我生怕再做耽搁她就要改变主意便连忙执礼作揖道谢:“多谢阁下高抬贵手。” 这人轻功卓越,一脚点往水面又腾身而起,犹似一缕清风拂过湖面跃上河岸悄无声息地朝夜色深处去了。 天都城果真藏龙卧虎。 垂眼观那小妖才知她已昏了去,我瞧这妖身单薄没几两肉,琢磨着该如何把她搬移原地,刚碰到臂膀她就疼地呜咽,羸弱一声低吟惹得心头微颤,我咬了咬牙仔细避开伤处把她搂入怀中。 为免惹祸事上身,不可择近就住,只得寻了一处人烟稀疏的旧舍暂度今宵。 11. 秋日寒风瑟瑟的午夜吹来与初冬相仿的凉意,唯有那人的怀里仍是温热的。 猫妖缩着被风吹凉的身子迷迷糊糊的想着,她下意识地藏进对方的怀中躲避寒风汲取些许温暖。 且慢,那可是一个人,还是个捉妖人。 那睡得安然的猫妖陡然惊醒,好似触电般从王霏霏的怀里蹿了出去。 王霏霏一心只关切被那猫妖折腾地险些扑灭了的火苗,连忙扯了些废弃的画本丢进火堆。相反猫妖则是蹲在她的对面,能轻易撕烂猎物的尖指勾着地面,妖眸里显露的狠意是原为妖兽的野性,它充满敌意地凝视着对面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猫妖戒备的模样像是王霏霏要有一点于它不利的小动作,它做好随时扑上前去把她撕碎的准备。 王霏霏抬眸瞥了眼对她充满敌意的猫妖,转念想到它对自己构不成什么威胁,也没往心里去,又开始自顾自地往火堆里添易燃物。 猫妖看王霏霏分明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恼羞成怒地绕过篝火朝那傲慢的家伙扑去。 王霏霏不躲不闪,凝在火种上的目光稍偏,视线与猫妖相触瞬间,口中吟咒,继而翻腕轻挥,扑来的身形骤然一滞,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一般,牢牢地被锢在半空。 看那猫妖露出惊骇的神色,王霏霏眼瞳倏松将那小妖放回原处,不咸不淡地开口提醒:“留神,别扯着伤口。” 猫妖抬起尚且完好的手臂抱住膝盖一声不吭地蜷坐在王霏霏对面,一对暖棕色的眸子藏在臂弯后警惕的窥探王霏霏的举动。 “可还暖和?”语调平和温柔,宛若清墨般的眸子透着光亮看向窝在不远处的猫妖。 原本那猫妖就因为惧怕王霏霏对她避而远之,所以当王霏霏开口问她姓名时,它浑身一激灵神情紧张地死瞪着王霏霏看。 “不必紧张,我别无他意。” 猫妖歪过脑袋似是忖度她的言语中掺了几分真,片刻后它方才起疑时随之缩拢的瞳孔才缓缓恢复原样。 “我姓王,三横一竖王,细雨霏霏的霏霏。” 它从未听过有人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 “你...可有名字?”那人又问。 猫妖伸手捡起一根熄了火的木柴,依照记忆里那个图案的形状照葫芦画瓢地在地面画上一个字。 “孟?你的名字是...” “不,我没有名字。”小妖不懂礼节,将话头抢了去,“你说的这个...字,是我刚修成人形时偶然看见一枚遗失的木牌,上面画的就是这个字。” 王霏霏细看猫妖捏着柴炭写出一个歪七扭八的字,眼底浮现的疑惑盖过惊喜,她对着横竖都要拆了家的“孟”端详片刻,说道:“它与你逢缘,便用它来做姓罢。既已有了姓氏,须再添一名才算圆满。 她从柴堆里取来一根趁手的木柴,在跟前的一隅空地上写了一个字。 佳。 “孟,佳。” 猫妖心底萌生的好奇让它暂且放下戒备地凑到王霏霏跟前,似懂非懂地看着写在石砖上的一笔一划,然后默默在脑海里记下了这个字。 “圭有琼玉之意,从人,圭声,佳本义为善为美,你觉得如何?”王霏霏顿笔时视线内忽然冒出一只毛绒脑袋,猫妖因是维持着半妖的形态,翘起的尖耳昭示它此时心情愉悦。王霏霏的目光完全被微微耸动的毛绒耳朵吸引去,她竟想上手捏一把。 “我不懂,既是你救我性命,要如何称呼我都行。”猫妖托着下巴不以为然。 王霏霏伸出一只手过去不见外的在猫妖脑袋上揉了把,顺道捏捏她觊觎已久的猫耳:“名字很重要,怎能敷衍了事。” 耳朵是猫妖的禁区,王霏霏的手指肆无忌惮地在红线边缘徘徊,又听她一番说教,小妖心底登时蹿一股怒火,张牙舞爪地从地面蹿起吼道:“你做什么!” “孟佳,你的耳朵手感果真不错。” “撒手!” “留意伤口,松了可没有多余布条供你浪费。” “王霏霏你大爷!” 于是王霏霏的手臂上多了三道挠痕。 12. 从那天起我就一直跟着王霏霏了。 所以这次宴席我也要跟去,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拒绝我。 我在宴席上遇到昔日生活在妖界的玩伴,筹光交错间一个好友与我碰杯后拉着我一番嘘寒问暖,这才得知他们音讯全无的缘由是做了别人的式神。结契后他们仍保持自由之身,但是为了谨慎起见他们选择寸步不离的跟着各自的主人。 若是没有此次聚会,恐怕再难与他们相见吧。 我以前极其厌弃心甘情愿成为式神的那些精怪,鄙夷他们心甘情愿沦为人类用来排除异己的傀儡。 现在想来,当初或许只是妒羡他们受人关照,来去皆有容身之所。 我原本不懂成为式神的意义何在,但是现在好像明白一点了。 我静静看着手中杯盏内盛的清酒摇曳,荡开的波纹晃乱了她的倒影。 13. 还是做式神吧。 “我想成为你的式神。” 我知道身为式神需得交付生死终身侍奉主人的规矩,因此我纠结了很久才同她提起此事。 “我无法与你缔结契约,你也不适合做我的式神。” 我皱起眉:“为什么?” 她并未答话。 莫非是她嫌我是个绣花枕头?可她的式神都不比我有用。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于是执意追问为何。 “我哪点比不上他们了?” 她说:“你与他们不同...此事休要再提。” 语调是不自然的僵硬,好似在说什么聱牙诘屈的语言,但我好像看见她的神色在说完话后悄无声息的软了下去。 我虽不懂她的意思,便不再执拗于一事。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跟她提及此事。 14. 屋外又落雪了。 她已经数不清自己孤身一人度过了多少年岁。 孟佳撑一柄油纸伞走到没有屋檐遮挡的庭院里,她安静伫立在白雪间仰起头静看漫天被寒风吹得纷乱的飞雪,几点薄雪落于她眉睫间。她的眼睫轻轻颤动,坠进眼尾的碎雪融作一滴水珠轻易叫她眼前蒙了层水汽。 王霏霏到最后也没准许她做自己的式神。 王霏霏离开了。 他们的法师离世了,而身为式神的他们也相继从孟佳身边离开了。 她们还在时,常在偌大的庭院嬉笑打闹平添些许烟火气,偶尔将变回原形趴在石墩上打盹的孟佳惊醒也不曾觉得聒噪。 孟佳喜欢与王霏霏相伴度过的每一日,她想跟她们长久的生活在这世间。 偏偏事与愿违,如今人去楼空却将她一人遗忘在此处,让她待在自己漫长的生命里空守着难以追回的过往。 孟佳嘲笑自己修为浅薄,虚长了这些年岁,对于世间的生死与悲欢,她勘不破也参不透。 她回望与屋舍比邻而长的山楂树迎风毅然,寒冬腊月里一如往常般枝繁叶茂,撑开的枝叶严丝合缝地将天际飘落的绒雪悉数挡在屋外。 屋里炉内的炭火此刻燃地正旺,孟佳没有要进屋取暖的意思。 15. 她是妖,不如寻常人类一般畏寒。 王霏霏貌似很容易忘记这件事。 王霏霏素来待人亲和鲜少动怒,唯独孟佳冬日里不爱穿戴披肩的习性常惹得对方不悦。 王霏霏时常要出门办事,孟佳就伴着王霏霏并肩在密雪铸成纯白而广袤的罗网间穿行,她难免要被王霏霏念叨一路,只因她外出前又忘把那遮风的外披穿上。于是王霏霏总要在出门前给孟佳套件绒袍,长此以往这便成了王霏霏的习惯。 与她一同生活的时间一长,孟佳便沾染上诸多人类的习性,她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本就是一只猫妖。 习惯以人的身份游走于世间的孟佳渐渐丧失了身为妖而向往自由的野性,似是只要有王霏霏常伴身侧,哪怕日子枯燥乏味她亦能感到满足。 细长的手指探出伞来,轨迹不明的绒白便悠悠飘进掌心,孟佳将它轻轻拢进掌内,眼中有片刻失神。 雪仍是凉得彻骨。 再无人提醒她, 她又忘添衣了。 16. “你若离了我,叫我如何活?” 孟佳跪伏在榻前,覆握住王霏霏手的动作都被她放得极轻,仿佛只稍一用力,倚靠在床头的人便似瓷器般碎裂。 王霏霏日渐消瘦的身体已显现了些许衰败之意,她缓慢地掀开眼帘,落在孟佳身上的视线松散无力再不复以往清亮。 “新制的桂花酿还没封坛,别忘了。” “...好。” “佳啊,你该出去走走了。” “我不走。” “真是..固执。” “你知我固执并非一两日了。” 王霏霏无奈轻笑,却把孟佳的手握的更紧了几分。 17. 我叫孟佳。 苟活于世,等一不归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