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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交火

2023-08-04 10:55 作者:Limap_  | 我要投稿

        一夜过去,灼烧般的刺痛已经消褪,但短暂的晕眩感仍旧存在,幽灵一般,在毫无防备的某个瞬间一闪而过,扭曲视线中的画面。

  再一次出现在上班路上的牧心饱受其困扰。他有足够的理由请假,但在“与人交涉”和“继续上班”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后者。手提包轻飘飘地挂在手指上,和路边的混凝土墙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留下略带白色的痕迹。无规律的晕眩感让他的另一只手始终停留在宽檐帽上,被压低的帽檐遮住了深灰色的天空。就连平日里的哈欠,也被替换成了微弱的吸气声。

  慵懒的双腿本应带着他朝目的地挪去。但在视野受到影响的情况下,双腿也变得不再可靠。在撞上一处锋芒毕露的建筑物之前,牧心及时停下了脚步,不情不愿地掀起一点帽檐——他可能忘记了该在某一处路口转弯,错误地来到了钟塔区内部。标志性的金属高塔耸立在他的面前,深色的涂装与红绿相间的暗沉锈迹似乎从塔尖浇下,流淌泼洒在每一处金属支架和与之相接的地面上。昏暗的天光下,仅仅这座高塔闪烁着诡异的微光,周围矮小的建筑则如鬼影匍匐,随着扭曲的空气蠢蠢欲动。

  牧心轻呼出一口气。时间不早了,绕路时加快脚步应该还能赶上……

  “喂。”有人大声喊道。

  牧心不认为这可能与自己相关,继续向前疾走。

  “喂,叫你哪喂,”明亮的嗓音从高处落下,落到牧心正前方,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喂,第一次来?不知道从这里过要交过路费吗?哦,你这种打扮得装模作样的家伙,倒确实是比较少见。交钱!”

  牧心怔了怔,仍压着宽檐帽,微微抬头,将视线上移一些。面前的路上立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她的背上却竖着一对比她自己还高的金属翼,片状的仿羽毛结构反射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有如一块华丽的背景布。要论装模作样,自己或许稍逊一筹,牧心这样想着。“我赶时间。”他说着,重新压下帽檐,拔腿欲走。

  “你要干什么去跟我没关系。”女子硕大的金属翼稍微展开,锐利的羽毛“唰”地竖立,横亘在道路之中,将破碎的光芒洒向各处,连牧心也反射性地缩了缩脖子。“你赶你路,我过我的日子。过路交钱,这是规矩。”

  “规矩。”牧心侧过身去,松开按住帽子的手,半眯着眼睛。他重新端详面前的女子——她顶着一头有些凌乱的红色短发,与发色相近的眸子倒是含着有些好笑的认真神色。身体上生长的,峥嵘的金属结构决定了她没法好好穿衣服,于是她身上的全部衣物看上去像是一块胡乱捆上的床单,还好算是遮住了所有有必要加以覆盖的部位。她抱着手臂,微微分开双腿,随意地站立着。

  牧心不记得自己见过这样一个人物。“我赶时间,麻烦你让开。”他说。

  “嘿,你这人听不懂话吗?这里被我占了。你要是第一次来这里,那我告诉你,你就是从那边走,他们也会把你拦下来……”

  牧心叹了口气。

  他迅速拉开手提包侧面的暗袋,掏出一把小巧的辐射枪,抛向空中,用手指推动。辐射枪一转,弹开保险,他顺势握住握柄,扣下扳机。女子尚未说完,忽然被枪口直指面门,身体先一步向侧后方转去,金属翼收拢,裹挟着身体在地面假摔一圈,发出刺耳的声响。

  无形的强电磁辐射脉冲束没有击中她的身体,但从金属翼的边缘穿过。迅猛的电磁感应产生巨大的热量,将几片金属羽毛末梢灼烧得发出暗红色的光芒。“啧。”牧心瞟一眼正在缓慢冷却闭合的金属片,拇指将辐射枪的保险扳回原处,迅速塞回手提包中。

  “哈,辐射枪。”女子的脸上反而露出笑容,“不管用哦!”

  牧心将手提包扔向空中。

  庞大的附加结构经常会成为削减机动性的累赘。不过,这个女子背后的巨型金属翼,像两只附加的手臂一般灵活。她半蹲在原地,扬起右侧的金属翼,大腿粗的骨架横扫向前。牧心向前冲去,左臂顺势撑住金属翼的骨架,以此为支点腾空而起,飞身越过阻碍,一脚踢向女子的面门。女子向后仰去,堪堪躲过,随即猛地转身,右腿横扫。牧心再一次腾空跃起时,她迅速起身,一拳向前,险些击中牧心的肩膀。她适时收力,转动手腕,劈向后颈。牧心向斜前方微倾,宽檐帽终于从头上滑落,黑蓝色的短发飞向空中,右侧有一小股纯白色的发丝像是被强光浸透。他用左手在空中攫住宽檐帽,右手却从后方迅速挥出,像是要击打腰部。女子微微一笑,没有理会这只手的动作,抬起膝盖向前踢去。牧心反手钳住她的手臂,借此发力,要将她向背后摔去。女子却一掌按在他背上,顺势空翻,连带着金属骨架的重量一起将牧心向下压。落地后她反绞住牧心的手臂,将牧心向身后掀去。

  牧心有些恼火,在空中侧身,踩上金属翼的骨架,挣脱钳制,半蹲其上。女子也没再动作,扭头看向他和他手里的宽檐帽,神情有些严肃。

  “嗯?确实没有见过……”

  牧心纵深跃下,再次踢向女子的头部。只不过这一次只是佯装踢出。他向前翻滚一圈,在金属翼之间站稳脚跟,便迅速向双翼之间的脊背猛踹过去。女子来不及转身,巨大的附加物也让她难以灵活躲避。她于是略微弓起脊背,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脚。

  在数年前能将人脊柱一次性踹断的一脚,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声响,连牧心都震得腿部发麻。他连连后退,背部撞上路旁耸立的高墙,看着女子仍旧灵活地转身,炫目的金属片在空中挥动,遮天蔽日,带出一片片扭曲的光斑。她以比先前更加迅猛的速度冲上前,细小的金属片与空气摩擦发出轻微的哨声;她一把捏住牧心的脖颈,将他撂倒在地,挥拳打向他的脸部。牧心牙关咬紧,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腕,将这一拳拨向地面。他用膝盖向上踢去,迫使女子闪身躲开,再团身跃起反击——

  女子报仇似的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背部。虽说不至于骨骼迸裂吐血倒地,剧烈的疼痛和从喉头迅速涌起的甜腥味还是让牧心无可避免地俯身向下。刚刚挣脱的手再一次从背后掐上喉头。女子用膝盖紧紧压住牧心的后肩,将他压在地面上。

  “喂,你知不知道这种手法打人真的很疼的!”女子抱怨,“算了,难得遇到一个能打的家伙。走,陪我喝酒去,我请你。”

  牧心没有回答。他试图使用腹部与下肢的力量,尝试将这个女子撬翻……

  “你家伙!”女子又是一拳打在他背上,让他几乎咳出血来,“要点命行不行!要打下次再打!”

  “呼。”牧心没有办法。几乎将他的脊柱拆散的疼痛与意识中的眩晕,决定了今天的他不会有半分胜算……

  “走!”女子看他没动静了,站起身来,抓住牧心的风衣领口,将他从地上提起。牧心踉跄几步,伸手撑住高墙,手掌立刻擦出几道血印。“我赶时间。”他说。

  “嘿!赶个屁啊!”女子笑了,“你这人怎么回事,走吧!”说着就又要拽牧心前面的衣领。牧心将伸到面前的手臂拍开。“我自己走。”他咬牙切齿地回应。

  “这种怪病得治。”女子评论,但也没有勉强他,抱着双手转过身去,弯腰将砸在地面的手提包和宽檐帽拾起,“你那把小枪看着还蛮好使的,比那些大家伙方便多了……可惜对我不管用哦。哈哈!”

   牧心咳了几声。记忆中他上一次挨揍大约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他能够咬牙切齿地立刻逃离,再在之后的某一日,将自己所承受的疼痛加倍奉还,直到所有的感觉都已经物归原主再化为尘埃。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看见留在手腕上的几道红色痕迹,叹了口气。

  女子已经将辐射枪从手提包中扒拉出来,举在空中端详把玩。她将背后的金属翼折叠成最小的状态,但仍比她还要高出一截,矗立在她的背上,恍如一对冷兵器时代的大剑。“嘿,你不过来的话,这些就归我了哦!”她朝着牧心的方向挥挥手中的枪,随机转身,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另一只手上还提着宽檐帽,帽檐在空中一颤一颤。

  牧心迟疑了一阵。他捂着额头,看着女子的背影逐渐被漂浮在空气中的颗粒物遮挡,不需要眩晕,已经有些扭曲。他最终摇摇头,扯了扯因扭打而凌乱的衬衫与大衣,拖着脚步跟上前去。

  

  “喂,麦麦,快来喝酒!”背着巨型金属翅膀的女子用手指按压着左耳,大声说着,昂首阔步地踏上阴暗狭窄的楼梯,走进一道被加高的房门。昏暗拥挤的酒馆里没有太多装潢,简陋的方桌由建筑废料拼接而成,仍旧锋利或者粗糙的边缘构筑了一处处陷阱,等着让失态的顾客吃点苦头。即使天色尚且明亮,酒馆里已经人头攒动。与昏暗的景物融为一体的顾客发出嘈杂的嗡鸣。一台全域实时广播挂在屋顶正中,播报员泛着蓝光的全息影像和她的话语同样闪烁不清。女子迈着不经意而为之的沉重步伐,踩上混有金属碎片杂质的地板时,像是有一道电流穿越整个房间,时间仿佛停滞了片刻。然后,安坐的顾客顿时躁动,在废墟般的陈设之间重新分配,空出唯一一盏壁灯下那张明亮的混凝土桌。

  女子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理所当然地朝刚刚腾出的空桌走去。路过吧台时,她顺手提起两只大玻璃壶,满满当当的浅黄色液体在壶口徘徊。牧心埋着头,看着视线的上沿处,被挂在金属翼末端的手提包和帽子,无奈地跟着她的脚步。或许他正满腹牢骚,但外表上并未显出端倪。

  “喏,”女子落座之后,将一只玻璃壶顺着桌面滑向半伏在对面的牧心,“请你的。老板说他自己做的,味道还凑合。”

  牧心看了看一起滑到自己面前的手提包和帽子,没有去碰酒壶,反而伸手拾起宽檐帽,随意地将褶皱拉拽平整,便扣在头上。

  “装模作样。”女子评论。她抱起厚重的玻璃酒壶,这个庞大的容器的实际容量只有看上去的一半多。她用手指轻敲壶的外壁,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一仰脖子,将大半壶液体灌进嘴里。

  她注意到对面的人始终半趴在桌子上,没有动弹,有些不快地一挑眉毛:“喂,你小子,今天不把它喝完不准走!”

  牧心抬起了头。

  

  在被连拖带拐、弄进这家位于钟塔背后的荒谬的酒馆之前,争斗所导致的后遗症已经开始洪水一般涌来。此时精神上的短暂晕眩感已经不值一提。后心遭受的两记前所未有的重击,让他的每一丝呼吸都带着甜味,伴随着找不着根源的剧痛,作为背景。颈部、四肢乃至腹部,曾收到撞击的部位,正在轮流承担着疼痛的责任。

  但在决定跟上前去之前,自己考虑的居然是突然旷一天工该如何向校长和翘首以待的佣人解释——或许那些佣人其实并没有在翘首以待。牧心自嘲地哼一声。事情不知为何会发展到现在的地步。这个地方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袭击事件,即使是裹在城墙中的人也没法确保自己是否能安稳地看到翌日的晨光。一个按时工作、兢兢业业的职员,早已经是仅仅存在于遥远过去的奢望。只是他现在只想躲在此处,即使这种掩耳盗铃式的躲藏不可能持续太久,他也要尽可能地继续装作自己还在梦中。于是他忽视了女子不修边幅的言论,取过宽檐帽,压在头顶,压住四散飞舞的短发,遮住上半张脸。

  浑身上下的疼痛并未浇灭本能反应中燃烧的怒气。以牙还牙曾经是他幸存至今的最重要依据,他也确实在与绝大多数人的交涉中将这一信条以出色的方式付诸实践。但这一次的状况,与曾经的任何一次都有所差别。

  女子用于钳制他的肢体的手,拇指能够向后旋转,以便实现更加牢固的抓握,冰冷且有些尖利的指间几乎嵌入他的皮肤当中;而她使用四肢完成的撞击,更像是在抡动体积巨大的棍状武器——

  她接受“改造”的程度远超表象。那对巨大的金属翅膀,并非简单地“生长”在她的背部。她的整个脊背、以至于四肢或者更多部分,都已经被人造的、以金属与合成材料为主要材料的器官完全替代。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她的替换方式不同于街上任何一个力求自保或者破坏的人。这些用于替换的器官中,没有掺杂任何热兵器或者电子元件的碎片。以至于当辐射枪周围的电磁干扰穿过她的身体时,没有发生走火一类的事情,也没有重要的元件遭到损坏。

  “喂,你小子,”坐在对面的女子说,语气颇有些嚣张跋扈,“今天不把它喝完不准走!”

  复燃的愤怒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牧心抬起头,将阴冷的目光投向脸色略微发红的女子。按照目前的形势,要解决她困难重重。但若是要求个鱼死网破,也并非不可完成之事……

  “麦麦!这里!”女子仿佛没有看见他的动作,仅仅白了他一眼,便转头,朝着入口的方向挥手喊道,“你先坐,我去给你拿一壶!”

  ……他日寻仇也不是不可接受。牧心咬着牙,看向玻璃壶中很难让人产生饮用欲望的液体。再等等……

  一只手摸上桌边。紧接着,另一只手出现。两只有些苍白的手,裹在膜一般薄的半指手套中,在粗糙的混凝土块上熟练地摸索片刻。细钢筋与砂石块堆成的座椅向外拉出一截,一个人坐在上面。

  想必这就是被那女子称为“麦麦”的人了。如果对方还多出了一个帮手,那么取胜的希望将变得更加渺茫。这时候,即使想要求一个两败俱伤,也将困难重重。那倒不如暂且忍下,力求全身而退,其他的事情,再从长计议……

  牧心艰难地动用脖子上火烧火燎的肌肉,转过头去,发现方桌的第三条边旁,坐着一个戴了眼罩的盲女。

  毫无疑问,她是个盲人。她大概听到了牧心发出的动静,将脸微微转向,但没能朝向正确的方向。紫黑色的眼罩有一部分埋在灰白色的长发之下,长发则被梳成略显粗糙的膨大发辫,垂在身侧。她的皮肤呈现出常居暗处导致的苍白色,瘦弱的身躯仿佛一碰即碎的瓷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也可以重新评估一下现在的处境。牧心移开视线,暗想。

  “来!”红发的女子将两只满满当当的玻璃壶重重地放在混凝土桌上,丝毫不顾及这种材质的承受能力。她一屁股坐下,将一只壶推到麦麦面前,又将另一壶揽到自己面前。“今天遇到个小子。”她说。

  牧心咬咬牙,面朝墙壁。

  “我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还没遇到这么狠的家伙,”红发女子继续说,“上来就开始打,那是瞅着人脸踢,一脚下去背甲都要给我踹裂咯。你是不知道,我都想惨叫几声了,人那脸是动都不动一下,血都要喷出来了还要想着怎么跳起来的……”

  “我说,赤羽,”麦麦开口了,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但相比于滔滔不绝的那一位要柔软许多,“下手收着点。”

  “我可是非常收敛了!”被称为赤羽的红发女子一掌拍在桌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倒是他,跟那帮靠打架活命的家伙似的,找着机会就把人往死里弄。嘿,你是不知道,他连打架套路都跟那帮人差不多……”

  麦麦摸索着拿起酒壶,稍微抿了一口,露出一丝纠结的神色。

  “……今天这阵仗,我都以为我又回到那鬼地方了。真是的,不过确实好久没打个痛快了,还真有点手痒痒……”

  “嘿!”

  牧心无意听两个女子拉扯。他半眯着眼睛,纠缠于平日的困倦感却没有袭来。粗糙昏暗的墙壁上,偶尔会有一闪而过的彩色光斑。他试图在酒壶散乱的反光上集中注意力,以勉强对付杂乱的疼痛,全域实时广播的播报内容却不断地尝试挤入他的听觉。

  “……最新消息,德拉尼姆城突发武装袭击事件,少量居民受伤。其中,一艘私人输送船在袭击事件中损伤。目前,该输送船已经离开德拉尼姆城,航向未知,请周边各地区注意防范……破坏行动来源于多年前的暴徒的可能性较小……”

  他将头扬起一个微小的角度。全域实时广播以投影的方式出现在酒馆正中央的空中,播报员的立体胸像端坐着,从任何方向都能看到他的正面。这一次的播报员是一位年轻的女子——仅仅用“年轻”形容或许显得有些保守。她留着一头水蓝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短小的马尾。闪烁的眼睛和略带肉感的双颊,让她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年纪。牧心上一次收听全域广播大概是半年之前。他记得那时候的播报员是个脸上刻满疲惫的男子。

  “越来越不像话了真是,”赤羽不知何时也瞅向空中的广播,抖抖眉毛,“连邮差都打!我看他们也是欠收拾……”

  “当心。”麦麦忽然说。

  与此同时,一行白色的小字从牧心的眼前闪过。

  他咬住下嘴唇,拖住桌面上的手提包,向侧方倾倒,在地面上翻滚一周。桌面上的酒壶被连带推倒。浓郁的酒精气味从流淌的液体中冲出,迅速占领了整个屋子。而在他刚刚坐下的位置,几发激光连射,在墙上留下一串焦黑的圆点,乍一看仿佛血迹斑斑。翻滚的动作牵扯着疼痛的肌肉与骨骼,毫无消退之意的痛楚变本加厉。牧心从手提包中重新扒出辐射枪的动作,也变得有些颤抖。他看向激光射来的方向,酒馆的入口处,一个张牙舞爪的人形正挥舞着反射亮光的手臂,黑洞洞的发射孔取代了手指,正试图指向自己。他将辐射枪调至散射模式,刚刚抬起手臂,门口的人形已经倒下。

  麦麦转过身,右手握着一只加长的枪,精确地瞄准门口。细长的枪杆紧贴着她的小臂,想必是用于瞄准的策略。

  又有两个人形从方形的门框中挤入。一人握着造型更为夸张的实弹武器,发射口大得能塞下一只拳头;另一人举着一块铅质的六边形盾,穿插其中的绝缘材料组成繁复精密的花纹。

  “从窗户走!我来收拾他们!”赤羽突然站上了桌面,大声喊道。

  吧台后的老板早已吓得跌坐在地,两腿之间铺下一片潮湿的阴影。他踉跄着爬起,却不敢走动,抱着头蹲伏在混凝土块堆成的吧台脚下。其余桌的顾客倒显得更加冷静。他们当即扔下手中的所有物品,玻璃碰撞与破碎的声音盖过了慌乱中溢出的嘈杂。门口的人形大怒,抬起炮管就要开始狂轰滥炸。牧心扣下为先前准备的扳机,暗红的颜色霎时席卷了门口反射微光的阴影。下一刻实弹炮炸膛,被压抑的火药从容器中喷发出些许,暴烈的冲击波席卷整个酒馆。若不是钟塔建筑本身在过去数年的破坏下仍旧屹立不倒,这座废墟一般的酒馆可能已经得到了外形与内在的统一。

  桌上的赤羽一愣,飞扑向坐在桌边的麦麦,帮她挡下了一块落石。“你小子!他妈的不要命了!”她破口大骂,“你要同归于尽我管不着,但别拖着我们一起!”

  牧心没理她,按住头上的帽子,翻身躲过因冲击波从空中掉落的建筑残渣,勉强在冲击波中站稳。没来得及钻出窗口的顾客被推倒在地,七零八落,发出尖锐痛苦的呻吟。

  “还有人。”麦麦说,“听起来不少,可能……十多个。”

  “神经病啊!”赤羽说着,从地上爬起,“窗外面呢?”

  “都在楼里。”麦麦回答。

  “那你先走!我去拖住他们一会儿。”赤羽说着,从地面上一跃而起,顺势拽住麦麦的手臂,将她也从地上拉起,“地上有石头,注意点。”接着,她看向牧心,“你小子,虽然你没交钱,连酒也没喝……”

  “你闭嘴。”牧心冷冷地打断她,朝酒馆门口跃去。

  “……你脑子有坑啊我操!”赤羽大喊着追上前去,“我他妈的住这楼上你要是拆我家我跟你没完!”

  麦麦叹了口气,扶着带有裂痕的墙壁,提着长柄枪,循着二人的声音慢慢向前。

  

  左手小臂有一点潮湿的感觉,大约是刚才离开桌边时,酒洒在了袖子上。牧心蹲坐在楼梯的拐角处,用辐射枪警戒着下方。他抬起左手,仔细闻了闻。除开已经挥发得大差不差的酒精气味,隐约还能闻到劣质果味香精与糖浆混合带来的刺鼻的甜腻。这种东西兑出来的饮料,无需品尝便能知道,没什么好喝的。

  楼梯下方出现一阵骚动。蹲在他身后的麦麦稍微挪了挪位置。

  “有五个人进来了。”麦麦低声说,“其他人守在外面。没有听见实弹武器的声音。”

  “嚯!”赤羽点点头,难得地没有说更多话。

  牧心半眯起眼睛,将辐射枪调至聚焦模式。

  第一个人出现在楼梯较低的拐角处。他穿着有些粗糙的法拉第笼,从一处张牙舞爪的破洞中伸出一只手臂,端着辐射枪,闪身跃进拐角的阴影,迅速将枪口瞄向上层的暗处。但为时已晚,两束聚焦到极细程度的电磁波同时射出,一束击中他手中的武器,让他动弹不得;另一束穿过法拉第笼上的破洞,直击嵌入他右肩之下的信号处理中枢,强烈的电流与热量沿着神经直达身体各处。他立刻浑身僵直,抽搐片刻,便直挺挺地倒地,散发出一股若隐若现的烤肉气味。

  “我发现你是个变态,”赤羽皱着眉头,尽可能地压低声音,“有必要下这狠手吗?”

  牧心仍旧没有搭理她,兀自用左手从手提包中摸出一枚高能电池,装入辐射枪,再利用楼梯残存的扶手作为支架,勉强抵消手臂的抖动。

  “……算了,你俩在这里应该没问题,我出去看看。”赤羽说完,拍了拍麦麦的肩膀,迅速退出楼梯间。

  麦麦不作声,牧心也不打算说话。他们安静地注视着楼梯口,铜丝网仍旧耸立在半空中的位置,等待着下一个人的出现。

  “他们是冲你来的?”麦麦忽然说。她尽力压抑着声音,但话语之中还是有些颤抖。

  牧心没有回应。他将右手越过左臂上方,从手提包的角落里,扒拉出一颗糖,剥开包装扔进嘴里。

  “你只有一把辐射枪,对付改装者绝不手软。但你周围有电流的声音。”麦麦说,“你需要靠吃东西来补充处理器的能源,你的‘改造’应该是在很久之前。”

  “关你什么事?”牧心说,没有回头。

  “你是谁?”麦麦的声音稍微有些颤抖。

  “关你什么事?”牧心略微提高声音重复,将持枪的左手伸向背后,轻轻抵上麦麦的额头,“不需要这种东西我也能随便解决你,女士。”

  麦麦适时地闭上了嘴。楼道里光线昏暗,穿过墙壁上的穿孔到达二人附近的亮光,并不足以映照出任何一人脸上的表情。细碎的交流与碰撞声从下方隐约传来。麦麦稍微垂下头,灰白色的发丝挡住她的轮廓。牧心在空中将辐射枪旋转一周,重新收入手中,举在自己面前。不久之前还环绕在周身的疼痛与眩晕,仿佛已经是上一个世纪的故事,如今已经彻底隐匿、没有踪迹。

  下方的躁动忽然暂停了一瞬。两人同时抬起手臂,瞄准下方的楼梯口。

  袭击者的策略有了微不足道的进步。这一次,同时有两个全副武装的人形一起出现,靠前者举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的铅质盾牌,嵌入其中的绝缘材料组成繁复的花纹。他挥舞着盾牌,向前突进。紧随其后的人大半部分身体藏匿在盾牌的阴影之中,只露出手臂的一角。看上去,他的手臂上是一只威力不可小觑的火箭炮。

  “没有装炮弹。”麦麦说完,扣动指节。

  一枚穿刺弹从牧心身侧飞出,准确地嵌入较为柔软的绝缘花纹中。片刻之后,爆炸的能量震碎了盾牌,沉重的铅片四散飞出,有的嵌入墙内,像突出墙面的瘢痕。待破片大致散尽,牧心一枪轰出,瘢痕变得殷红。持盾者惨叫着松开把手,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走,却被自己的同伙挡住去路。金属成分过多的同伙则来不及惨叫,顷刻间冒出混杂着苍白与青灰色的烟雾。

  牧心放下手臂,在帽檐的下侧,平淡地看着想要逃跑的人挣扎着翻过同伙倒下的身体,皮肤却被粘连在滚烫的金属表面,刹那间变得焦黑。他不顾一切地将烧焦的部分撕下,拖着斑驳的躯体,滚出牧心的视线。

  麦麦轻轻吸了一口气。“那个人也是这样,故意要看着其他人,挣扎一会儿再死去。”

  “你看起来很喜欢说话,女士,”牧心压了压帽子。

  “……我只是很害怕。”麦麦低声说。

  “大可不必这样,”牧心冷笑一声,“你完全可以去装一双能看清一切的义眼,然后就不必在这里和我白费口舌。而我也就有理由把你从这里扔出去,和那些人一样。”

  麦麦转过脸去。她咬着嘴唇,皮肤仿佛更加苍白。

  恰在这时,斜上方传来猛烈的撞击声。一双手扒在支离破碎的窗框上。片刻之后,赤羽的脸艰难地出现在其上。

  “啊!”她说得咬牙切齿,“外面、全都、收拾好了,出来吧啊啊啊啊啊——”

  还没说完,她的脸便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重物砸在地面上的声音。

  牧心对此不作评价。他迅速起身,借着只剩下一小截的楼梯扶手,翻身跃至底层。几声清脆的响动后,楼下尚未来得及逃离此地的两人彻底失去了离开的机会。他扯了扯帽子,站稳脚跟。

  “楼梯上没坑。”他说完,径直走出这片昏暗的空间。

  

  跌落至地面的赤羽此时正坐在墙角下。她竟然已经卸下了自己背上的一双金属翅膀——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将自己的筋肉斩断,再考虑择日接回去。她若无其事地将暴露在外的传动杆塞进被用作衣服的破布内侧,在背上留下两个闪着银白色亮光的孔洞,其内则是深不见底的齿轮、滑轮等细微的结构。拆下来的翅膀则用链扣与强度极高的纤维编织而成的宽绑带固定在手臂上,将略微鼓起的肌肉勒出一条条的痕迹。她用手握住一只类似把手却镶嵌着类似于按钮的装置的棍状突起上,手指略微活动,外侧锋利的金属羽片便尽数展开。

  牧心谨慎地翻出门外,背部紧贴着墙体,四下张望。周围已经空无一人。先前争相逃逸的酒馆顾客,此时已经不剩多少人影,只留下个别没能及时离开的人,继续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又来了一群,”赤羽用下巴指指岔路的另一头,“搞不清楚这帮家伙发什么疯。”

  牧心调整着手里的枪,不作回答。

  没等人影出现在二人的视线之中,赤羽一个箭步向前,借由金属翼的末端撑地,前空翻形成一道完美的圆形线。转移了装备位置的她重新获得了强大的机动性,左臂发力向前挥出,几人便惨叫着向后飞出。手持短棍的敌人从右侧突进,她顺势旋转,用手肘位置的金属片击中其背部,让其跌倒在地。远处的激光袭来,她便操控金属羽片展开并扭转,反射率极高的背面成为有效的护盾,将炽热的光芒反射至周围,形成一片绚烂的光斑。她逆着光束飞速突进,另一侧羽翼的末端形成一只长棍,用并不锐利的边缘将踉跄后退的人击倒在地。这时,本应继续向前突进的她停下了脚步,四下警戒着,退回了钟塔脚下。

  牧心抱着双手,倚着墙壁,若无其事地看向不知道什么地方。而麦麦此时刚摸索着走到门口。

  “啧,真够麻烦的,”赤羽想用手抹抹头发,却被前端的金属棍子敲了一下脑袋,立刻皱起眉头,“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吗,一帮人闲出屁来了似的……”

  “呼……”麦麦喘着气,倚在被用作门的通道口,“好像、有什么……在……”

  没等麦麦说完,轰鸣声突然炸响,转眼之间便越来越近。三人猛地抬头,看见一只硕大的水滴形飞行器正在快速靠近,投下一片越来越大的阴影。“妈的,”赤羽喊道,“卧倒!”她立刻推着麦麦,从破碎的门口钻入黑暗中。

  但是牧心没动弹。

  “喂!”赤羽喊道。

  牧心半眯着眼睛,应对飞行器落地之前掀起的充满沙尘的狂风。他一只手按住帽子,帽檐下的发丝与大衣的下摆都在猛烈的气流中飘起。随着一声轰鸣,飞行器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阿嚏!”墙的另一面传来喷嚏声。

   随着扬起的尘沙逐渐重新沉降在地表,飞行器的轮廓也变得清晰起来。这艘水滴形的飞行器是近年来常见的形制,较窄的一端常常被用作炮口,以便居高临下地惩治地面上难以控制的各种存在。因此,除了以嚣张的姿态在道路中央大肆踱步的改装者之外,这类飞行器也成了让人们闻风丧胆的物件。不过,这架飞行器似乎经过了一些改装,前端用于遮盖发射口的挡板活页快要生锈,显现出让人生疑的无害。

  “他们走了!”麦麦的声音传出来。

  赤羽从门洞中伸出半个脑袋。她谨慎地四下张望,目光里似乎已经将牧心当做了墙的延伸。“看起来是没动静了。但这玩意儿又他妈的是什么情况?”她像是在回答麦麦,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走上前,敲了敲飞行器的外壳。在这件可活动的庞大物件面前,即使是她绑在手臂上的金属羽翼骨架,也显得纤细迷你。她挥动金属杆,敲了敲同为金属质地的外壳。

  “这是什么?”她大声说着,翻身跃上飞行器略有弧度的上表面,从来自地表的视线中消失。麦麦也从门洞中探出头来。

  “嘿!你好?”赤羽在上方大声喊道,“你谁啊?……邮差?你坠机了?”

  “是之前广播里说的那艘输送船吗?”麦麦勉强提高声音,回应道。相比于赤羽充满中气且有强大穿透力的嗓音,她的声音则显得太过纤弱。

  “有可能。嘿,你遇到麻烦了?要不出来?”赤羽继续问,“我不打你!”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飞行器的一侧打开了一道黑洞洞的小门。有人犹豫着,从门中钻出来。

  赤羽总算是放低声音,似乎在与飞行器上的人交谈。麦麦迟疑了片刻,离开方才的栖身之地,缓缓地朝飞行器的另一侧走去。

  牧心按了按帽子。

  既然袭击者已经离开,现在大概是摆脱这两人的最佳时机。

  他埋下头,沿着钟塔旁的高墙,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匆匆离开。

  

  牧心的住所位于吉拉德城南区中央部分一处荒凉的角落。这里的建筑还算相对完好。虽然残存在眼前的同样是摔落在地的混凝土梁以及张牙舞爪的钢筋,但自从多年前开展的无差别破坏行动之后,这里再也没有被纷至沓来的暴徒袭击过。当然,那些暴徒或多或少也做出过尝试,只是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没来得及对着这些建筑发动攻击,便遭到了更加猛烈的反击。因此,这里的地面呈现出不祥的青黑色,金属的残骸塞满每一处缝隙。他钻过两条互相支撑的混凝土梁,推开一扇潜藏在黑暗之中的房门。门背后狭窄的空间,便是他数年来的居所。傍晚的天光无法从高处的窗洞中挤入,使得狭窄的空间中更多了一分昏暗的阴森。

  他踏进屋内,一只手撑上看不清面貌的墙壁。还没来得及掩上身后的屋门,在紧凑的交火中被高度紧绷的精神压制的晕眩与疼痛喷涌而出,浑身上下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惨烈的呻吟。他向前趔趄几步,还是没能站稳,“扑通”跪倒在地面上。随着一股混杂着不明气味的甜腥,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落在漆黑的地面上,轮廓看不分明。他有些茫然地注视着面前一摊模糊的反光,扔下手提包的左手将帽子从头顶猛地拽下,手指几乎插入坚硬的毡布之中。他嫌恶地将帽子扔向漆黑一片的角落,手臂挥动牵扯胸脯产生的剧痛却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这点伤不算什么,至少对于他、对于经历过一切的他而言,真的不算什么。赤羽挥舞的那类硕大的金属骨架,轻轻一碰便能让骨骼像玻璃窗那样霎时粉碎,变成纠杂在血液之中难以分辨的灰尘。这样的痛击也并非没有硬抗下来过。只是那时候,有更加有效的麻醉与镇痛手段可以使用。如数奉还这种疼痛所带来的短暂的麻木,可以被称为是最佳的解药。

  但现在没有。没有材料,更没有机会。面前的只有将并非名副其实的屈辱与逃避躲藏中所积攒下的污泥揉碎混杂所得的结果,一片肮脏恶心散发着怪异气味的东西。他没有尝试活动自己的唇角,只是转过脸去。

  “你是谁?”这样的问题让他愈发火冒三丈。发烫的右脸像是皮下埋入了一堆明火。他感觉黑暗开始有些扭曲。

  罢了。如果没有解药,那便只能寻求一些别的方法。

  他用左手撑着地面,因疼痛而蜷曲的手指暂时无法伸直。泛白的指节在坚硬的地面上摩擦磕碰,颤抖的手臂勉强将他的上半身撑起。他趔趄着,紧紧扶着粗糙的墙壁,不顾摩擦可能在皮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缓缓地挪到房屋的一角。角落里,某个浅色的箱子正反射着较为明亮的光泽。他伸出左手,用力展开手指,触碰到箱子表面厚重的灰尘时,他嫌恶地咬咬牙。弃置已久的医药箱被打开,牧心取出一张消毒巾与一支针管。镇痛效果极强的药物安静地溶解在玻璃针管内,反射着冷漠的寒光。

  牧心靠着墙坐下。落座时脊背与墙体的触碰再一次唤起翻江倒海的痛楚,又有血液要从喉头喷涌而出。牧心蜷缩在墙角,咬开针管的包装,叼着脆弱的纸袋,用最快的速度将针头送入皮下。

  最终还是需要依靠这种东西来麻醉自己吗……呵呵。冰凉的液体灌入肌肉间隙的同时,他自嘲地想着。

  一阵浓稠的风从门口灌入,让残留有少许液体的皮肤感受到片刻的凉意。牧心瞟了一眼敞开的屋门,没有理睬。方圆数百米内,恐怕再找不着第二个住户——他们或是在许久之前便成为了地面上的某块花纹,或是勉强存活,带着最后的几分希望彻彻底底地远离此地。

  镇痛剂的副作用比它应有的效果更快显现。在铺天盖地的困倦之中,牧心紧咬着嘴唇,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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