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故事里的心理学:英雄之路
肆、个体化
个体化是一辈子的创作历程。分析师莫瑞史丹说,当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提出这个概念时,主要是以两个方向的运动来说明。第一个运动和分析、拆解潜意识有关,用炼金术的话语来说,就是分离(separatio),亦即分开混合的物质。第二个运动需要小心、持续地注意来自集体潜意识的原型意象,这些意象会在梦中、或日常里的巧合中发生,此运动会把潜意识的题材带到意识生活里,在炼金术的用语中称为合体(coniunctio)。也就是说,个体化一方面分解原有的心灵,一方面将心灵重组为新的整体,它无法只透过一种方式来充分发挥其潜质。
前文提到的玛丽-路薏丝‧冯‧法兰兹进一步解释这个概念,她认为个体化的观念可以部分地用现在流行的「自我实现」来说明,只是荣格的原意指的并不是意识层面的自我,而是灵魂内在那个更神圣的部分。我们大概可以这样区分,意识的自我追求的是与外在建立适应性的关系,潜意识的神圣部分(荣格用自性来说明),追求的则是与内在建立关系。只有在后者的层次上,我们才能宣称自己成为了一个独特而完整的人。如果我们与内在缺乏联系,不论如何我们的心灵都会是分裂的,一如第三部分中我们谈的人格面具与阴影那样。
在本书的最后一部分,我将以《霍比特人》、《绿野仙踪》为对象,逐一分析这些小说所蕴含的成长路径,它所隐含的心理学意义我认为才这么多世代的人都受其吸引的深层原因。此外,这两篇作品中的主角分别是中年男性、与年轻女姓,我认为这也很适合拿来当作对比,说明不同世代与性别的人如何面临和跨越这些问题。个体化是一件困难且复杂的工作,如果没有向内看的勇气,说什么也不可能开启这趟生命中最惊心动魄的旅程。
个体化同时也是最难描述的一件事,纵然我们知道它是一个先分解后融合的过程,但这条路上所遭遇的细节却人人不同。在这件事情上,所谓的逻辑顺序似乎并不属于这个领域,虽然其基本事实大致相同。个体是独一无二的,他的遭遇也将独一无二。这是为什么在我看来,世界各地的传说与故事都隐含了个体化的经历,正是这些经历告诉我们,人人都是,也都能成为自己生命里的英雄。
一、《霍比特人》

(一)不速之客:捣蛋鬼与冒险
在地底洞穴中住着一位霍比特人,这可不是那种又脏又臭的洞穴,而是霍比特人居住的洞穴,它是舒舒服服的同义词。这座洞穴有个绿色的大门,正中央有个黄色的闪亮门把。客厅非常舒适、有着精心装饰的墙壁,地板上铺着地毯和磁砖,四周还摆放着许多打磨光亮的椅子。这名哈比人生活相当富裕,他姓巴金斯,名字是比尔博。他们是相当矮小的种族,大概只有人类身体的一半高度,也比长了大胡子的矮人族还要矮。通常他们的肚子上都会有不少肥肉,喜欢穿着鲜艳的衣服,不穿鞋子。霍比特人拥有灵巧的褐色手指、开朗的面孔,笑起来更是十分爽朗,大笑是他们的必备节目之一。一直到五十岁左右,他都还安安稳稳地住在父母留下来的地洞中,可说是与世无争。
我们仔细看这段关于霍比特人的描述,已经可以猜出这段精彩的故事将会发生在谁的身上。就是这位矮胖的霍比特人,他是一位过着安稳生活的中年人,经济富裕、没有家累,舒舒服服地在父母留下的好房子里过生活。霍比特人住在洞穴里,身高只有人类的一半,这个由作者托尔金创造的新种族是一个标准的中产阶级象征。在童话故事里,矮人通常与土地紧密相关,代表我们天真的本性或者贪婪的欲望。但托尔金已经告诉我们,霍比特人跟他们并不相同。他们更与世无争一些,而且从事务农的工作。因此霍比特人可以说就是我们对安全的向往,以及人类对于安稳生活的本能趋力。这是为什么他们的身高只有人类一半的原因,因为他们没有活出人类的全部潜质,他们只活出了一个完整的人应该有的其中一半。
追求安全与追求可能性(也就是冒险),是人类的重要冲突。我们的每种选择都受到这样的心理拉扯,是结婚呢?还是保持单身?是离乡工作呢?还是接下家业?对许多人来说,甚至可以是继续倒头就睡呢?还是起床上班?本书的男主角比尔博就是一个世故的中年人,他一点都不想偏离他旧有的生活轨道,当巫师甘道夫来到这座哈比人的城镇寻找共同冒险的伙伴时,立刻就遭到了比尔博的拒绝,他这样告诉巫师,「我们可是老老实实过活的普通人,不需要什么冒险。这是很让人头痛、又不舒服的东西,会让你来不及吃晚饭!」这是为何许多人会在中年时遇到心理危机的原因,因为他们内心那个一直没被发展好的另一半已经蛰伏了太久。只需要一场小意外,加上一点过去被压抑太深的好奇心。
不知来自何处的巫师甘道夫来到了这座小镇,这位身材高大的巫师说,他正在找人参加一场未来的冒险,但怎样都遇不到伙伴。闲聊过后,比尔博急着打发他,匆匆地关上门。没想到甘道夫竟然在门外刻下了奇怪的记号(意思是:飞贼想要好工作,寻求刺激和合理的报酬),到了第二天下午,前门传来了震耳的敲门声,一位自称德瓦林的矮人不请自来,进到他家里一起吃起了蛋糕。然后是矮人巴林、奇力、菲力、朵力、诺力、欧力、欧因、葛罗因、毕佛、波佛、庞伯,以及他们的首领索林。甘道夫也来了,总共来了13位矮人和1位巫师。他们毫不客气地在比尔博家里大吃大喝起来,完全没有说明来意。酒足饭饱之后,他们拿起了乐器开始唱起了古老的歌曲:越过冰冷山脉和雾气,到达低深地窖古洞里,我们需在天亮前出发,寻找美丽黄金所在地。…
巫师是谁?他们是逸出生活常轨的人,想想我们生活周遭的童乩、巫觋、或命理师,他们就跟故事里的巫师一样,是介于规范与意外之间的模糊存在。人们只有在遇到复杂难解的事情时才会想起他们,平时并不看重这样的人物。我们可以将他想成是比尔博巴金斯这位与现实太过贴近的中年人,其内在潜意识释放出来的信息。甘道夫的出现提醒比尔博,改变的时刻已经到了。他自作主张地为比尔博应征了一份飞贼的工作,因此揭开了冒险的序幕。从这点出发,甘道夫也可以被视为一位捣蛋鬼(trickster),神话中的捣蛋鬼最喜欢破坏原有的规范与制度,他们的行为乍看之下虽然可恨,但往往会为社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益处。他们热衷戏法,爱捉弄他人。一如希腊神话里的赫密斯捉弄太阳神阿波罗,太阳象征人类的意识与目标,刚诞生的赫密斯却毫不留情地嘲讽了他。而甘道夫也是一位很会制造烟火带来欢乐气氛的巫师,总会在宴会中说出许多精彩万分的故事。
13位矮人同样有意思,他们跟哈比人所象征的发展不全的人格不同,他们不只在地洞中生活,也在地洞中工作。换言之,他们是我们潜意识里的居民。在作者的描述里,我们知道书中的矮人族热衷黄金与珠宝,他们显然代表人们内在贪婪与执着的面向。虽如此,他们也象征着内心的直觉,矮人知道一场伟大的冒险已经开始了。这从他们的歌曲中可以发现,越过冰冷山脉和雾气,到达低深地窖古洞里,我们需在天亮前出发,寻找美丽黄金所在地。这场往内心深处的旅行虽然危险,但尽头处却是美丽的黄金,也就是神圣的内在自我的象征。而这对明显代表着感官功能的中年哈比人比尔博巴金斯来说,代表直觉的矮人出现得正是时候。问题在于:当冒险的邀请到来时,我们当中有多少人敢收下它?
这便是个体化的开端。
我想在这里谈谈数字,数字的神秘意义早在希腊时代就已充分讨论,历经中世纪和文艺复兴的发展,灵数学已经成为神秘学的重要分支。而《哈比人》中这支庞大的冒险队伍,人数上也有着有趣的数字意义。13位矮人、1位哈比人、1位巫师。这支冒险队理论上是14人,巫师甘道夫只是陪行的伙伴,旅途的后半段他便离开了矮人远征队。13是一年里的月亮周期,对以太阳神崇拜的基督教文明而言代表着死亡。但别忘了,13却是女神信仰的重要数字,因为他们会在一年的第13个月庆祝新年。换句话说,13象征着我们内在的女性面向,由她来唤醒比尔博过度安逸和逃避潜能的人生最适合不过。14接在13之后,象征着进一步的整合与重生。比尔博只有答应矮人的邀请,才可能走向个体化,迎接更深的人格统整。有趣的是,14本身也象征着远行。但如果把甘道夫给算进去,那么矮人远征队就有15人。15在塔罗牌中代表恶魔,也就是阴影。甘道夫的捣蛋鬼身份非常符合这个描述,他是鼓励比尔博挑战未知,开展冒险的重要推手。
这首歌曲唱毕后,矮人和甘道夫终于说出了他们的来意,他们需要一位飞贼加入孤山远征队。索林的祖父是被称为山下国王的矮人王,他们在孤山里建造了大量的隧道和厅堂,那里挖出了许多的黄金跟珠宝,富甲一方。然而好景不长,同样贪欲着黄金的北方恶龙也被这批财富给吸引来,其中最强壮的一只称为史矛革,它口吐大火,沿途稍杀掳掠,摧毁了索林的祖国以及邻近的人类城镇,它将所有的宝藏全部搜刮聚成一堆,因此孤山山脉那一带变得渺无人烟。逃出来的矮人们无不梦想着有一天能重返故土,光复孤山,将历代积累的宝藏给夺回来!而比尔博就是甘道夫推荐的第14位伙伴!一觉过后,所有的矮人早在他起床前都上路了,比尔博也就顺理成章地把这件事给抛在脑后。他这把年纪了,哪还能想着什么冒险!但突然间,他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打开门拔足狂奔,接上了在旅店门口整队出发的矮人们。探险就此展开。
(二)食人妖与半兽人:本能与阴影
越远离城镇,天气越坏。在野地里,他们遇到了三只食人妖。食人妖是一种生性愚钝,但却异常高大的人形生物。矮人们不是他们的对手,纷纷被擒,结果是靠着甘道夫的智谋,将食人妖拖到日出。食人妖最怕见到阳光,因为阳光会把他们化成石头。在甘道夫施展的诡计下,这群食人妖全被阳光给收服了。远征队一行人找到了他们的洞穴,在那里发现了上古时代由精灵铸造的宝剑和整坛金币。后来在瑞文戴尔/幽谷的领袖埃尔隆德的帮忙辨识下,才知道索林与甘道夫所捡到的分别是上古著名的「兽咬剑」与「敌击剑」,但比尔博只拾得了一把没有名号的小刀。
食人妖跟矮人恰巧是一组对比,矮人顾名思义身形矮小,食人妖却非常巨大。虽然两个种族差异颇大,但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他们同是我们内心的欲望与本能。食人妖害怕阳光,因此代表着我们见不得人的欲望。弗洛伊德认为,我们的文明是以压抑本能欲望而发展起来的,人类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各种精神官能症。只要看食人妖的洞穴就知道,那里散布着金币、钮扣、发臭的食物、与各种穿不下的衣物,显见食人妖毫无区分地搜刮物品,根本不关心是否合用的问题。
现实生活里也有这样的人,他们舍不得丢弃各种东西,以病态的方式将它们囤积在家中。在我接触过的案例中,它们搜藏在家的「宝贝」包含了:各种车票、邮箱里的传单、曾经翻阅过的杂志、坏掉的马桶、各式腐朽的木材与家具部件、大小不一的不锈钢制品、故障的水龙头、伞骨、和其他许许多分辨不出来的东西,主要是金属制品。虽然精神疾病诊断手册明确地将之命名为「强迫性人格疾患」,但如果我们将它想为内心的食人妖作祟,或许更为贴切。
见不得光的不仅是欲望,因为太阳也是意识的象征,意识用来区辩事物、厘清缘由,食人妖的愚钝就跟逃避意识有很深的关连。他们任由自己待在浑沌的暗夜中,因此也象征着内心未发掘的潜质,看看他们高大强健的身躯,就知道食人妖拥有一种质朴而纯粹的力量,但由于这股力量未能意识化,因此无法用在有建设性的地方,只能用来掠夺村庄和屠杀人类。许多踏上个体化之旅的中年人都会明显感受到这一点,他们开始能察觉内心有一种强大却隐微的愿望,想要去完成和尝试过往人生没有经历的事。这是我们从故步自封转往创新与冒险的重要一步。甘道夫在此处再次展现了他的捣蛋鬼特质,他模仿食人妖的声音,让愚痴的他们吵了起来,这才以拖待变,争取到了日出。每个在现实生活中安稳度日的人,或许都可想想,我们的内心是否还有像这样没有被利用与发现的能量。
比尔博一行人继续往前,原本湿冷的天气开始转好,到了野地的边缘后,甘道夫领他们进入了瑞文戴尔,世上最后的庇护所。那里住着人类英雄与精灵的后代,既美丽又舒服,领主——埃尔隆德也友善地招呼着他们,他们在那里充分得到了充分的补给与休养,直到夏至那天。埃尔隆德认得各式各样的符文,因此他认出了那两把斩杀半兽人的名剑。同时,他也认出了索林地图上的古老文字:月之文字。上面写着:「当画眉鸟敲打的时候,站在灰色岩石的旁边,落下的太阳借着都灵之日的余晖,将会照耀在钥匙孔上。」都灵之日是矮人新年的元旦,是秋天的最后一个满月。看来要躲过恶龙史矛戈进入孤山,就必须走这条地图记载的密道才行。
城镇是文明的中心,比尔博与矮人们是在野地,也就是意识的边缘处遇见了食人妖,一旦觉察和利用了食人妖所象征的庞大能量后,人会初次体会到融合感,它带来一种奇特的静谧,让我们身心得到休憩。而这就是瑞文戴尔所象征的意涵,它是世上最后的庇护所。而该处的领主埃尔隆德,则是一个智慧而友善的英雄人物。然而此次的融合只是个体化之路上的初次成就罢了,其实这也是心理谘商中很常看见的初始成果。当事人第一次指认出阴影、第一次向他人揭露自己的梦境从而获得意义,他们的身心症状因为这样得到缓和,意识被扩张了,心力因此能从症状里被释放出来运用在其他事物上。我的经验里,这个过程通常需要一年半到两年左右的分析。但更大的冒险还在后面。兽咬剑跟敌击剑名号的出现,暗示着他们即将遇到新的危机。
夏至是一年当中日照最长的一天,换言之,从此刻开始阳光将逐日递减,这对应着中年人的人生景况。而冬至则是昼最短夜最长的时候,暗喻着我们的死亡。都灵之日位于秋冬交界时(也就是冬至前)的月圆之日,在夏至结束的六个月后,这是进入孤山的时机。要是人们未能在此时到达孤山,就会失去寻得宝藏的机会。也就是说,意识自我的能量会随着年纪逐渐耗散,如果我们不能把握时机,于中年(夏至)时踏上个体化之路,那么在死亡来临前(冬至)就会失去拥有完整生命的机会。
离开瑞文戴尔后,他们听从埃尔隆德的建议走安全的道路通过山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他们一直不停往上爬,这些年来,在这片荒野上已经滋生了许多危险和邪恶。人类被恶龙驱离之后,半兽人在底下的摩瑞亚矿坑里秘密扩张。巨大的雷暴与大雨环绕在他们周边,山谷中的石巨人也出来凑热闹,他们抓起身边的巨石乱丢当作游戏,砸碎山中的树木,将石块爆成碎片,风雨从四面八方而来,根本找不到防护之处。他们决定先找掩蔽,很幸运地,找到了前方不远处的洞窟。虽然很担心洞穴深处有无法预知的生物占据,但此时也没有办法挑剔。果不其然,他们睡着后不久,成百上千的半兽人就从地底的裂缝处鑽了出来,一下子就把手足无措的矮人们全部掳到地底深处去了。尾随其后的甘道夫在紧急时刻拿出敌击剑(半兽人称它打剑),从暗处突袭了他们。索林·橡木盾跟着拿出兽咬剑(半兽人称它咬剑)狂杀了一阵,掩护其他矮人们逃走。混乱中比尔博被丢了下来,一头撞上坚硬的石头,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半兽人虽然能在阳光下行走,但畏惧日光。他们容貌丑陋、擅长战斗、性喜破坏,能够攀附在高处移动。比起食人妖,他们似乎更具破坏性。人类退去的地方底下滋生了半兽人,也就是说,意识不及之处,阴影就会恣意蔓生。因此半兽人几乎就是阴影的同义词,他们人数众多,却相貌不明。所以在本书中,他们代表着阴影的集体面向。摩瑞亚矿坑因此长期来都是矮人与半兽人交战之处,他们在这里争夺地盘,互不相让。显示本能与阴影总是彼此渗透,难舍难分的。精灵则是理想的人类形像,俊美长寿、而且高贵有礼,与半兽人恰成对比。他们俩者或许可以说是我们内心最耀眼与最丑陋的居民。打剑与咬剑,这批由高等精灵打造的宝剑会在半兽人接近时发出微光,半兽人则本能地痛恨它们。换言之,阴影痛恨光的驱赶。这两把剑因为过往事迹的伟大而有自己专属的名字,象征着取得了自主的地位。更不用说剑是分割切除的工具,同样象征意识的功能。总是集体行动的半兽人盲流,当然非常排斥这把两把剑所代表的独立意涵。
虽然埃尔隆德建议矮人队伍走安全的路,但显然安全的路同样充斥危险,个体化从来没有确定的路标可以依循。恶劣的天气、恐怖的石巨人环伺周遭,虽然他们努力地登山,结果却掉入了黝黑的洞穴。半兽人从地底的裂缝中爬出来,将他们全数掳走。这层高与低的对比相当有趣,当我们自认为解决了食人妖代表的能量,心灵从瑞文爱尔这个庇护所内得到整补,然后踏上安全的道路往上攀登后,随之而来的竟然是象征着阴影的半兽人的突袭。山连接着洞,向前原来是退步。石巨人暴烈地丢掷石块,阻碍了一行人的前进,这是在提醒我们,在更进一步的整合完成前,我们不可能取得登高望远的资格。忧郁症状同样会在缓解后不久重新恶化,成长之路也是,尝到甜头之后如果掉以轻心,很容易从高处再跌回原点。这是为何我们会在经验到意识扩展之后不久,通常是在半年之后,又会觉得一切似乎都没改变。其实外境本来就没有改变,变化的是我们的心境。
到此时为止,比尔博都是跟着同伴行动一起行动的。但个体化终究是得一个人单独面对的事,混战之中他被丢下,他的冒险现在才开始。
(三)黑暗中的谜语:与阴影面对面
比尔博醒来后,在黑暗中向前爬了很长的一段距离,直到他的手突然摸到一个冰冷的戒指为止。这是他生命的重要转折,只是他现在还不清楚。他坐在地上,取出了匕首,结果它也发出了光芒。借着宝剑的照明,他一路往前走。就这样不停向下走不知道坚持了多久,突然间,他毫无预警地踏入了水中。他停了下来。在这个池子旁边住着一个名叫咕鲁的生物,他矮小、黏滑,长着一双有蹼的大脚,和黑暗一样难以捉摸。他看见了比尔博,心中非常好奇,因为那不是半兽人,于是咕鲁悄悄地靠近了他。咕鲁有自言自语的习惯,这把比尔博吓了一跳,惊问他是谁。咕鲁却和他玩起了猜谜,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娱乐。比尔博面这个未知的生物,只能急着同意他的提议,以争取时间来了解这个生物。咕鲁答应他,如果他输了就带他离开此处。但如果咕鲁赢了,就可以吃掉比尔博。
比尔博孤身走进了山脉的最深处。这是这场冒险故事里,发生在他身上的第二场意外。第一场意外让他离家迎向冒险,第二场意外却没有这么吸引人,因为等在他前面的是黑暗、未知、以及死亡的威胁。个体化之路的前半段我们可以有人指引,但个体化的后半段哪怕是谘商师的陪伴也属多余。我在这里提醒读者注意一下他那把现在还没有名字的匕首,比尔博此刻还不是个英雄,因此享誉上古的宝剑不属于他。这跟其他的英雄神话很不同。在后者中,宝物永远属于男主角,但比尔博在这里只得到了一个没有名号的小东西。也就是说,除非经历冒险,否则我们一无所得。这是中年故事与青年故事的差别之处。
他在黑暗中不知走了几天,然后踏进了水池边。也就是说,他已碰触到潜意识的最底层。他将在那里遇见咕鲁。咕鲁是一个有蹼生物,也是魔戒的拥有者。虽然此处对他的生平着墨不多,但我们可从他处知道,咕鲁的原名叫做史麦戈,也是一位哈比人。他受到魔戒的吸引,杀害了自己的朋友,从而堕落成这副模样。他就是男主角比尔博的个人阴影。
咕鲁和比尔博彼此交互提问,谁都没有把谁难倒。咕鲁已经猜腻了,急着吃掉比尔博。于是他决定想一个恐怖、困难的题目:「它会吞食一切,虫鱼鸟兽花草树木,咬破生铁,蚀穿金刚;将岩石化成飞灰,杀死国王,屠灭城镇,沧海化桑田,高山成平原。」比尔博坐在黑暗中,想遍了所听过的故事中的食人魔,但任凭谁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咕鲁不断靠近他,比尔博急着说:「时间、时间。」意思是再给他一点时间想想,没想到,答案就这样被他给蒙对了。换比尔博出题,他无意间摸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头放着先前捡到的戒指,于是他问「我的口袋里有什么?」咕鲁当然猜不出来。依照约定,咕鲁得带比尔博逃出这个地方。咕鲁当然不依,但戒指却滑上了比尔博的手指,刹那间,原本盯着比尔博的咕鲁突然无视他的存在,径直地往前跑去。也就是说,比尔博隐形了!
咕鲁对比尔博已经从好奇转成了饥饿,显然比尔博越是想逃避阴影,阴影就越是想要吞噬他。这里我们看见了一般人面对阴影时的基本态度。偏偏阴影不是这么容易打发的东西。山脉的最深处,地洞底的水池边,咕鲁问的问题是,谁是世上最恐怖的人?答案是时间。一般人认知时间的方式是物理性的,也就是将一天切割为24等分,然后再细分为60分钟,每分钟分成60秒。这样的方式虽然方便我们计算,但却隐没了时间的重要特质,那就是深度。广度是绝对的(也就是一天24小时),人人相同;但经验的深度是相对的。同样的10分钟,对试场里的考生和试场外放暑假的学生来说简直有云泥之别。对昏昧愚痴的人来说,时光不过是需要填补的空白。但对得道的修行人而言,转心动念之间即包含了万古星辰。
这枚具有隐身能力的戒指就是至尊魔戒,被咕鲁带在身边数百年,比尔博却因为这次意外得到了它。故事在此又是一个跌宕,他先是从高山跌落地底深渊,但却在深渊得到了魔戒。先不论魔戒的主人,这枚黄金戒指无疑象征着潜藏于潜意识暗处的自性。完整的圆是工艺技术的高超象征。这也代表了我们内在自性的神性。圆也是施法时的基本阵形,圆内是神圣空间,与外在的世俗世界成对比。它划清了界线,让我们能够专注于内在的修练。黄金历来被视为不朽的神圣事物,因为它出于地底,却不会生锈,是永恒超越的存在。至尊魔戒的意涵不言可喻。
当戴上至尊魔戒时,比尔博就隐形了,这暗喻着在内在神圣本质面前,我们会经验到自我当中的虚伪性。名字是自我认同最重要的核心,但那只是我们在世俗世界的一个代号,环绕名字而产生的种种经历在自性面前突然间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那种感觉既真且假,会使我们暂时忘却自我,沈浸在更高深、更完整的意识里。但我们不能就这样放弃意识的人格层面,转身拥抱潜意识,否则会落入另一种执迷。认识内在的神圣本性,然后回头重估现实生活的价值,最终我们还是得以意识自我的认同为工具,才能用有益的方式丰富我们的生命。
咕鲁假定比尔博往出口逃窜,因此拚命地往前跑,隐身的比尔博也就跟着咕鲁后面追。咕鲁似乎发现了什么,他停下来四处嗅闻着。他挡在了比尔博前面,比尔博非常害怕,他决心奋力一搏,刺死这个恐怖的家伙。但几乎在同个时候,他的心中突然对咕鲁产生了混杂着恐惧和谅解的同情心。他收起匕首,打了个寒颤,接着不知道哪来的怪力和决心,他纵身一跃,跳过了咕鲁的头,往前奔去。咕鲁伸手抓却没抓着,只能徒呼负负。一路蜿蜒向下的隧道开始往上延伸,比尔博终于看见了弯道尽头的一道红光,纵然那里守着一队半兽人,但他仍成功地透过隐形逃了出去。
与阴影相遇是走向个体化必然接触的议题。比尔博想要杀死阴影,这犯了《地海巫师》里的格得一开始的错误。阴影是我们自我认同的一部分,我们不可能杀得死它。幸亏他宅心仁厚,在动刀前罢手,跃过了咕鲁。这一跃虽然比不上格得念出了阴影的真名,与它相拥合一,但同样带着深刻的禅意。这个中年的哈比人,一直以来舒舒服服地躲在自己的小窝里,与现实太过紧密。一场意外将他带离了原本熟悉的生活。冒险至此,比尔博已经不再是那个贪图舒适,在生命的可能性面前怯于挑战的哈比人,而是能够与现实保持适当距离,拥抱自身潜质的人了。那一跃就是个证明。否则他就会重重地摔在地面上,被自己的阴影给抓住。
心理学家约翰·多拉德(John Dollard,1900-1980)等人的研究已经告诉我们,逃避与攻击皆是个体对挫折的反应,但比尔博的跳跃却是一种超越。我们可以将超越想象成一种辩证关系,是矛盾的两极在长久对峙之后,出现的第三种反应,或许称之为「中道」也无不可。咕鲁与比尔博在地洞中的猜谜就处于这种对峙,比尔博或者被吃掉,或者杀了对方。在这种情势之下,只有你死跟我活两种选项。然而潜意识却可能替两难的情况孕育有别于前面两者的第三条路,荣格将它称为「超越功能」。但如果简单地将超越功能说成是中庸之道并不完全正确,它更接近于上面提到的「中道」,在佛家的说法里,中道是「舍二不执中」,而非儒家说的不偏不倚,无过与不及。也就是说,中道既不是左不是右,同时也不是中间,这才能被称为「超越」。
比尔博逃出生天刚与伙伴们重逢后就遇上了半兽人的坐骑,也就是被称为「座狼」的狼群们追袭,正当危急之际,北方山脉巨大的古老鹰族出现了,他们是鸟中之王,骄傲、强壮、心地善良,同时也对半兽人非常感冒。甘道夫和鹰族们有交情,因而它们挺身而出,不仅将半兽人与座狼赶跑,还把矮人们给救了出来。探险队们更在甘道夫的帮忙之下住进了换皮人比翁的屋子里,换皮人是山中的古代大熊后代,也有人说他们是人类初民的子孙。比翁有时是个强壮的黑发男子,有时又是只大黑熊。他不吃肉也不捕杀动物,靠着奶酪和蜂蜜过生活,和半兽人之间也一直存在嫌隙。比翁答应帮助他们,借给他们马匹,带上许多干粮,沿途护送他们前往幽暗密林。他告诫众人,那森林有许多魔法,所以万万不可离开那条道路。但甘道夫此时却告诉大家,他得先离开了,剩下的旅程他们得自己走完。「毕竟这是你们的冒险。」
冒险继续展开,狼群虽是犬科动物,但却与一般的家犬不同,它们是无法驯化的动物。它们的近亲,也就是狗儿们,是人类的好帮手,但狼却会袭击人类豢养的家畜。在这点上,狼的象征很接近半兽人(所以叫他们半犬也很适合),都是未完全意识化的冲动。我们的人格都只认识一半的他们,其体内的另一半则是陌生、不可控制的。古老鹰族则不同,它们的象征接近精灵,因为它们高贵、能够飞翔,同时又是鸟中之王。座狼与老鹰一个在地面上行走,一个在天空盘旋,有着明显的对立关系。所以这个桥段再现了我们内心世界的冲突,只是心灵万花筒使用了不同的象征而已。
换皮人比翁则是食人妖的进化版本,半熊半人、在大地中游荡,但不同的是,虽然他仍存着相当的野性,却相对和善许多。它与动物之间是平等的伙伴关系,因此他不捕猎动物,也不吃它们。而是以奶酪和蜂蜜为食。他的屋外有一大片花园,家具与摆设全是木制品,对矮人谈的黄金与珠宝几乎没有兴趣。换言之,他的存在接近于大自然纯朴的那一面。他可以杀戮,但只针对半兽人和座狼,因此或许可以称换皮人为原野中的守护者。比尔博在冒险的开头遇见了食人妖,那时的他还是个自我探索的新手,但在深入山脉底部遇见了咕鲁之后,他第一次深入自我,碰触了自性。他将魔戒带在身边,需要时才将它套上手指,这意味着他已掌握了从自性处获取心理能量的诀窍,既不被它驾驭,也不试着驾驭它。因此在心灵的荒野上,他遇见的不再是食人妖,而是更具人性的比翁了。
从这时开始,矮人们开始尊敬起比尔博,甘道夫也似乎洞悉了一些他没说出口的秘密。巫师的阶段性任务已经完成,这场冒险将正式以比尔博为主角。
(五)孤山主人史矛革:是拥有还是存有?
他们带上镇民送的补给品后划出了长湖,终于来到了孤山的山脚,找到了一条狭窄的小道,那里肯定就是矮人们的密道所在。缘步道上到最高处是一片山壁,那里光滑一片,看不见门柱、钥匙孔、或门把等装置,众人不得其门而入。那是秋天结束前的倒数第二晚,正当大家想放弃的时候,新月出现在地平面上,而太阳正要西落,一只大黑鸟站在大石头上敲着蜗牛的壳,喀达!喀达!比尔博突然明白了,他集合了每个人,当最后一道阳光穿破云层时,离地面三尺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小洞,这就是钥匙孔!索林赶忙将钥匙插入洞中,众人合力一推,一扇大门缓缓无声地向内敞开,直通孤山深处。
他们终于在都灵之日前赶到了孤山。日月同辉的现象最容易出现在秋天,很难想像在探险队千辛万苦找到了密道大门后,竟然没人想到地图的密语,「落下的太阳借着都灵之日的余晖,将会照耀在钥匙孔上。」他们必须守到傍晚才能见到钥匙孔。比尔博毋庸置疑地,已经成为整趟旅程的领导人物,索林等人忘记了密语这件事也显示出,象征着内在本能的矮人无法参透和领会来自意识的问题和要求。这只有意识与潜意识两者保有畅通渠道的人才做得到。这里我们又遇见了自上而下的母题,位于山上的大门却通入地底的深处。但正如我们等下要看见的,比尔博的行动与上次被半兽人掳走完全不同。这回他选择了主动深入!
矮人们在门口争论了很久,最后是比尔博自愿进入这个密道,比尔博越来越靠近,听见了巨大的鼾声。他看见了这条恶龙,在它的身体下以及整个洞穴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金银珠宝和艺术品,这巨大的财富完全超越了他的想像。他拾起一盏金杯飞快地跑回去,这让矮人们非常兴奋。但史矛革醒来后发现少了一样东西非常愤怒,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竟然有人趁它睡着时偷了它的财物,它鑽了出来,翻遍了整座山,但比尔博与矮人们早已躲进密道内。逃过一劫的众人失了方寸,完全想不出要怎么除掉史矛革。不得已,比尔博只能再入山一次,看看能得到什么情报。结果他发现史矛革的左胸上有一个未被保护的缺口,但史矛革却发现比尔博受过长湖镇民的帮助。当他逃出来的时候,将这些事复述给矮人们听,岩石上的黑鸟似乎也在倾听着。
随着剧情的发展比尔博连续三次进入孤山,试着接触史矛革。史矛革是这次旅程的起因,孤山则是这次旅程的终点。终始都在同一处,说明了这趟旅程的心理特质。在传说里,龙总是跟火有关连。火是意识的象征,能够洞明黑暗,但龙却不友善,利用口中的火遂行破坏。在日本神话里,伊耶那美与伊耶那岐这对夫妻神合力造了日本诸岛,他们先生下诸岛,再生下诸神。待生到火神迦具土时,女神伊耶那美被灼伤阴部,不治而死。伊耶那岐心中悲痛,竟取剑杀了火神,剑上的血生出了八位神祇。希腊神话中,为人类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在宙斯眼里看来也是一位捣乱的人物,宙斯罚他绑在高加索山上,日日使老鹰啄他的肝。也就是说,火的特质具有两面性,既能创造又能毁坏,端看我们如何使用。但在此处,史矛革主要是火的破坏性层面。
上面提到,火象征着意识的开端,比尔博之所以愿意三次进入孤山找寻史矛戈,正是因为他明白火的力量不完全只有负面的部分,亦有其创造性的一面。本能与意识的自我总是冲突的,所以矮人虽是能征惯战的战士,却不是史矛革的对手,他们甚至害怕进入孤山直接面对史矛革。做为一个寻求完整的人,比尔博一次次穿过黑暗的密道,就在黄金的上头,看见了伟大的史矛革。史矛革象征着意识的错误方向,这点从他强占矮人的黄金就可明白。当比尔博盗走他一个金杯时,它竟然能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发现如山的宝物少了哪一项,可见这么多年来,史矛革是如何反复地在清点这些宝贝。意识的能量被用来计算,或者说算计,这是中年人最惯常、最浑然不觉的毛病。因为社会是依赖数字运作的,孩子们自幼就会区分什么东西属于自己,什么又属于其他人。在对爸妈喊着「我不要!」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接着最喜欢说的就是「这是我的!」
因此许多功成名就的中年人,他们虽然将现实打理得很成功,在灵魂的耕耘上却很失败。史矛革为了霸占财宝赶走了矮人与人类,也就是说,他无视于那些内心居民的存在,从而让自己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山主人」。他孤伶伶地拥有那些宝贝,浑然不知财产总有一天会变成遗产。
心理学家佛洛姆曾以占有与存有为名讨论过人类两种生命样态,以占有为生命样态的人会以占有物的多寡来自我界定,这样的人总是过度认同自己的工作,乐于戴上职场的头衔。学历、出版品、收入、房地产、旅游地,这些都是他们热衷搜集的宝物,像史矛戈一样非得抱着它们睡觉不可。这类人的亲密关系通常很失败,与他人之间仅有表面的肤浅互动,因为不管他们的穿着再怎么派头,都掩盖不了他们自私的本质。毕竟分享会使占有物减少,他们只得依赖「计算」来当做为人处事的准则。但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是很微妙的,恰就是在这种地方,我们对他人的内在都很敏感,可以直觉地了解眼前这个人是大方还是贪婪。
但以存有为生命样态的人却反是,他接纳自己生命的核心。因为「存有」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物品,而是一种状态,或许用佛家的「无常」来说明更加贴切。存在的状态说明了人的自由与可动性,这个态度让我们重视人变化的过程,而非实体。这种存在的方式,其先决条件是独立、自由和具批判的理性。从原则上说,存在指的是体验,但体验却无法用言语适当地描述,然而我们却可以从创造性的活动看见它。他重视对关系的投入,而不是对另一半的控制;重视旅行中的体验,而不是目的地与打卡;重视真理,而不是权威。他们重视分享与奉献,不会屈从在占有物匮乏的不安全感之中。
我曾听人分享一个案例,他说自己与女友分手的原因竟是因为他不愿将自己买的房子分享给没有「贡献」的人住,也就是说,那房子的贷款是他自己出的。他只要想到房子和那里面积累的宝物得和人分享,他就感到痛苦。家具、家电、衣物、便利商店兑换的公仔、年年出国采购的小东西和纪念品,这些无一不是他的命。哪怕得丢掉一个不起眼的小杂物,他都会像被偷走一只金杯的史矛革一样惊恐。就这样浑然不知老之将至,直到某次意外击倒他的那一刻为止,他陷入了莫名的恐慌。夜间盗汗、心跳加速、失眠,体重失控,随之而来的过度敏锐让他发现,其实自己并不得人缘。他一直以为自己平时彬彬有礼,但周遭的人下意识都很清楚那只是他用来自我保护的面具,这个人从来没打算跟谁建立有意义的关系,他从来只忙自己的事。容我再说一次,一个人的内在是封闭还是友善,在人际关系里是无所遁形的。
史矛革愤怒地再次搜索孤山,摧毁山壁。探险队将自己反锁在密道内。找不到比尔博让史矛革相当愤怒,它决定飞向长湖镇,将怒气转向人类。与此同时,矮人们坐在黑暗里不敢随便出声,不知等了多久,比尔博决定第三次向山洞走去,但已经看不见史矛革了,众人也跟着进入矮人的厅堂。自从矮人进入孤山后,长湖镇的镇民们密切注意着山上的状况,当史矛革飞向他们时,河谷镇之王吉瑞安的直系子孙,也是弓箭手领袖的巴德赶紧砍断了大桥。长湖镇受到湖水围绕,恶龙只能来回地在城镇上空喷火。弓箭手的攻击没有效果,巴德不愿放弃。此时一只老黑鸟停在他肩膀上,告诉他重要的情报,叫他瞄准史矛革左胸的空隙。原来那鸟是魔法鸟类的子嗣,当年曾被索林的祖父与父亲给驯养,和矮人相当友好。巴德把握机会,一箭命中,史矛革摔入湖面,一命呜呼。
史矛革搜索孤山未果,将怒气转向了人类。如上所述,这类犹如史矛革般自私又好计算的人总是如此,因为计算仰赖某种前提,亦即狭义的因果论。他们难以忍耐模糊的情境,相信每件事都得有人负责,如果找不到人负责,那就找代罪羔羊来负责。他的内心是荒芜的,这种信念更加剧了他的荒芜。孤山周遭渺无人烟,正是因为他内心的居民早已烧杀殆尽。火的破坏性如此巨大,所有把科学当救主、把数字当信仰的人都应该谨慎,否则势必引来反扑。这类人的理性远比外表看起来薄弱,多数人都观察得出来隐藏在他们外表下的非理性态度。
弓箭手领袖巴德是河谷镇之王吉瑞安的直系子孙,河谷镇位于孤山山脚,当年史矛革霸占孤山时,河谷镇也一同被摧毁。老黑鸟为巴德带来了情报,告诉他史矛革的左胸有一个开口。巴德恰当地扮演了对史矛革的反扑,因为他是吉瑞安的后代,拥有对河谷镇的主权,他象征着那些被恶火,也就是错误的意识态度给压抑的东西,现在被压抑的心灵要回来收复失土了。人的心灵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感性与理性都是其中的一份子。当「理性」过了头,自以为是心灵之主时,几乎没有例外,身心症状总会在中年后悄悄地找上门来。巴德手中的黑箭就是那使我们自以为是的虚假生活崩溃的最后一击,它是在山下国王还在位时于矮人的熔炉中所锻打而成的精钢。所有看似成功的压抑都会留下伏笔,史矛革以为他已经完全摧毁了矮人王国与河谷镇,但还是留下了一枝致命的黑箭。而史矛革的弱点就在左胸毫无防备的心,这难道不是一个绝佳的隐喻?
虽然是题外话,但在这里我要提醒身为父母以及老师的人,惩罚孩子时必须清楚我们采取的手段是基于教育还是泄恨。同样是责骂跟体罚,孩子虽然年幼,也分得出我们带着什么目的来展现这类行为。许多父母在盛怒时会把教育与泄恨两者混同起来,从而表现过激的言语和行为,这都会在孩子和学生的心灵中留下黑箭,它会在某些时刻被射出来,或者对自己,或者对同侪,甚至又对孩子的下一代。
这只传递信息的魔法黑鸟又称为渡乌,他通晓人类的语言,与矮人们相当友善,象征我们内心的直觉。鸟和羽毛都有飞翔和自由的意涵,是能带领内心向上的象征。它们与象征着本能的矮人间的紧密关系更说明了它的来历,直觉与本能总是一起行动,意识一旦闯入,两者都会逃逸无踪。当矮人们回到家乡后,孤山的渡乌终于等到了伙伴。如果没有本能,直觉无法产生有意义的行动。直觉知道谁能打倒史矛革,因此将情报告诉巴德,巴德果然不负众望。史矛革跌入深深的大湖里,象征着意识之火被潜意识给湮灭,长久来错误且具破坏性的人格面向瓦解了,在湖底深处重新孕育。
(六)五军之战:退行与混乱
史矛革虽然死了,但长湖镇也成了废墟。许多人决定追随巴德回到河谷镇,在那里重起炉灶,他一方面派遣信差请求木精灵国王派人协助,一方面带着人手往孤山前进,他们希望索林能分享部分财宝帮助人们重建家园。渡乌将消息带回了孤山,建议索林与巴德合作,慷慨分享他的黄金。但索林拒绝了,他请求渡乌到铁丘陵通知自己的表哥丹恩,请他带领军队前来帮忙,自己则与其他矮人共同加强前门的防御工事。数日后,巴德与索林终于碰头,前者希望后者可以看在长湖镇先前曾经帮助过矮人的份上,能大方回报遇到困难的邻居,索林却不为所动。比尔博看不下去这种对峙,事态已发展至此,他情愿放弃他那十四分之一的报酬,只求平安返家。因此他盗走了索林最重视的宝物,矮人国王的家传宝钻,将它送给精灵与人类联军,请他们利用这颗宝钻和索林协商。他并没有久留,虽然干了对不起索林的事,比尔博还是想要回到矮人那里,他不能抛下朋友。他赢得了巴德和精灵王的尊敬。就在帐棚外,他遇到了甘道夫。
我们在这里清楚地看见比尔博的转变,他开始明白,物质上的回报根本不是这躺旅程的重点。他已经在山脉深处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份宝物:魔戒。也在孤山里证明了他面对错误人格的勇气,他勇于挑战偏颇的意识态度。现在他必须协助他的朋友,也就是那群放不下黄金的矮人去得到真正珍贵的宝藏:和平。如果矮人们已经拥有了这么多,为何不把它分享出去呢?特别是那些曾在困难时帮助过我们的邻居,那群为了除掉恶龙付出惨重代价的人类。本能无法违背自己,因此索林拒绝让出财富,甚至找了其他的族人来帮忙。做为直觉,渡乌再次显示了它的正确性,它建议索林跟巴德共享黄金,但却遭到到拒绝。但有意思的是,渡乌仍然持续帮助矮人们传递信息,纵然索林做的是错误决定。也就是说,直觉总是为本能服务,纵使本能可能带我们走向有害的地方。
比尔博盗走矮人家传宝钻的情节值得一提,一开始他打算将它据为己有,毕竟索林曾答应过他可以自己提取一份他想要的报酬。但慢慢地他发现索林的心思都在这颗宝钻上,因此不太敢将这个想法说出来。这颗宝钻是「山之心」,也就是说,索林之所以迫切地想拿回宝钻是希望将原先失落的心重新拥有回来。「心」不仅对索林有吸引力,对比尔博也同样如此。在下一篇的《绿野仙踪》里,得到心也是促使锡樵夫展开冒险的原因。这颗心甚至比其他的黄金还要贵重,看来人会直觉地知道,什么东西才是最珍贵的。如果失去了心,人也会失去感动和爱的能力。这样的能力无法用价格来衡量,因为心的能力指涉的是深度,而不是数量。
爱一个人无法用爱另一个人,或拥有更多爱人来替代,这是为什么付出真心总会让人感到缺憾。但受过伤的心不会死去,反而会具有更深的感受力。有些人害怕这种感受力选择将心封闭起来,更有人吝于付出自己的心,将爱的能力囤积起来,好像心会越用越少似的。德国心理学家佛洛姆说,爱的首要意义是分享。它只会越分享越多,而不是越少。我想,用这个观点来看心也是对的。索林想要得到那颗心,但他的动机完全是占有式的心态,比尔博得到了那颗心,又将它让渡出去,使精灵与人类能用山之心来和索林协商,因此我们可以说,比尔博在更深的意义上拥有了那颗心。心不是可以占有的东西,好比爱无法强求而来。
索林同意交出十四分之一的份额交换家传宝鑽,但他要求比尔博从此离开他们的阵营。比尔博一无所有,跳下了高墙,其他的矮人们都为此感到羞愧和惋惜。索林仍在盘算着丹恩的部队可以逼退精灵与人类联军,果不其然,待丹恩部队到来后,两军对阵,剑拔弩张。正待开战之际,甘道夫单枪匹马出现在两军中间,大喝一声「停!」他告诉双方阵营,半兽人会同座狼们日夜兼程,在地道中快速移动,准备利用恶龙死亡的时机征服整个北方大陆。由于他们在地底行动,连渡乌都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精灵王、巴德、丹恩决定抛下成见、携手合作,共同对抗座狼与半兽人。五军混战,精灵、人类与矮人联军占了下风,夜色将至时,索林吹响了号角,率领他的伙伴们离开了城墙,杀进半兽人中。但联军还是逐渐败退,他们被彻底压制,结局似乎就要以悲剧收场。但就在此时,巨鹰出现了!整群的巨鹰在鹰王的率领下参加了战斗,比尔博却在此时受到石块重击,晕了过去。
这便是著名的五军之战,不同种族在孤山脚下混战,代表较高层意识的一方由精灵、人类、与矮人所组成,潜意识的阴影和未社会化的冲动则以半兽人、座狼为代表,或许我们将它称为「天人交战」也很适合。个体化的过程总是涉及了争斗,争斗既是内心居民的你死我活,也是外在情境的冲突对立。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经验,对一样的事同时产生不同的理解,有些争斗的起因甚至自己也不见得意识到。半兽人与座狼利用地道集结、移动,表示阴影或情结完全避开了意识的领域,待他们爆发的时候,我们整个人会瞬间被控制,表现得好像不是平常的自己。但为什么甘道夫能够掌握他们的行踪呢?可见巫师本来就是易正亦邪的存在,如前面提到的,他们介于常规与意外之间,因而也介于意识与无意识之间。但偏偏就是这样的角色,特别适合担任调停者。他停在原本剑拔弩张的矮人与精灵-人类联军之间,说服他们共同对付更大的敌人。
然而由三个种族组成的联军仍旧不是半兽人的对手,后者靠着人数优势完全压制了他们。地底的居民从来都不是好惹的对象,他们趁着史矛革死去的时候想要占领整片北方大陆,也就是说,错误的意识人格死去后,在新的意识中心尚未诞生之际,当事人内心最容易陷入这场混乱,每个种族都宣称自己对孤山或孤山里的宝藏有拥有权。这样的混乱是旧价值崩毁,而新价值尚未确立所带来的。如果当事人或治疗师无法容忍这样的混乱,企图用药物或行为技术来中止或压制这个现象,反而会打断当事人自发性产生创造性人格的进程。荣格学派有时将这样的过程称为「有益的退行」,不论是弗洛伊德还是荣格本人都曾经历过。就好像学生在思索一个难解的数学问题时,卡关造成的苦恼是必要的。如果他不能忍耐这种模糊,总是迫不及待寻求答案或老师的讲解,那么具创造性的瞬间就无法出现,学生也无法获得真正的自信。
这么说来,在有需要的时候能耐着性子陪伴孩子走完心情焦虑或混乱的历程,或许是我们能给孩子最棒的礼物。但这也严肃地考验着父母及师长容忍焦虑的本事。
比尔博在这次冒险中功绩卓著,却没有得到契约上传明的应得回馈,他两手空空地从高墙上跳下,离开了矮人。这一跃不是向上跳,用来回避跟咕鲁的冲突,而是向下跳,和黄金宝藏说再见。让我们再次回到故事的开端,比尔博是一位住在舒服地洞里的哈比人,注重安全与物质的舒适,拒绝变动跟冒险。但这回他却果决地放弃了宝藏和财富,也就是说,他选择与物质保持距离。毕竟他已经拥有一个舒适的家,不需要更多的财富来妆点自己。是他在幽暗森林两度拯救了大家,也是他找到了进入孤山的密道,但他没有要求更多的回馈,而是希望矮人能与人类邻居和平共处。这趟旅程本身带来的成长,就是比尔博最大的报偿。
中年以前我们念兹在兹的,是戮力成为故事里受人尊敬的伟大英雄,我们希望自己独特、优秀、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中年以后的任务不再相同,我们要重新审视原有的角色认同,与内心被压抑、排斥的面向合作,重新分解、整合成一个更大更完整的自我。比尔博放弃他的宝藏,意味着他放弃了过去老旧的自我。那样的自我曾经带我们走到现在这个位置,让我们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他并非错误,只是不再适合。个体化因而同时涉及了两个方向的运动,自我的独立与内外在的整合。
(七)返乡:最后的整合
当比尔博恢复神智之后,战争已经结束了。山谷中都是半兽人的尸体,矮人大门口相当热闹,大家正忙着拆除城墙。他被带往索林的营帐,他浑身是伤,似乎即将离开人世。他向比尔博道歉、告别,「既然我必须放弃所有的黄金和白银,前往一个金银毫无意义的地方,我至少希望还能拥有你的友谊。…如果世界上的人都能够像你一样,看重笑语和美食,轻贱黄金和白银,那么这个世界将会快乐多了。…」索林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原来在他昏倒之后,巨鹰与比翁都加入了战局,这几乎成了一场正邪之战。
战争结束后,矮人与其他种族从敌人变成了盟友,象征着内在的成功整合。阴影暂时退去,内心的居民也达成了和平。索林虽然没有拿回家传宝鑽,但他最后似乎也找到了他的「心」。他对比尔博说的遗言清楚地显示了,在死亡面前,金银毫无意义。死亡经验似乎是治疗所有虚假人生的解方。研究指出,有过滨死经验的人似乎都显示出某种人生观的巨大改变。许多不严谨的调查也发现,老年人最悔恨的事物几乎都围绕在亲密关系的相关议题上,而不是关心钱赚得不够,房子太小或太少等问题。成就感与幸福感显然不是等号,这是为什么索林希望临死前能得到比尔博的友谊,而不是家传宝鑽或更多的黄金。
索林说,「如果世界上的人都能够像你一样,看重笑语和美食,轻贱黄金和白银,那么这个世界将会快乐多了。」人世的争端多由此起,比尔博放弃了丹恩的赏赐,带了恰如其份的报酬返乡,精灵王也宣布他为「精灵之友」。也就是说,这趟旅程让比尔博懂得部分满足内在的本能,却不被它驾驭,同时又与内在的阴性面建立了亲密的伙伴关系。
虽然他获得了内心居民的尊敬,但故乡的人却不这么想,易言之,成长这件事有时会令身边的人受不了。试想,如果妻子透过谘商而萌发创业的念头,或者小孩因为上学而获得了新观念,这些对另一半或者父母来说可能都是压力。因此「成长」被污名化是很自然的。没有人希望原有的生活惯性被打破,因为成长往往是全家人的事。妻子成长了,丈夫也会被迫跟着成长。孩子长大了,父母会被迫改变教养方式。人际关系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成功在个体化之路上成为「全人」的比尔博自然不见容于「半身人」的社群里。
故事的结尾说,他的余生都用在撰写诗歌和拜访精灵上,易言之,他更加注重内在的和谐,不论是诗歌代表的精神层次,还是精灵代表的女性层面都是如此。虽然没几个人他的故事当真,毕竟个体化的冒险对多数人来说当然是太难以置信了,但真正体悟过内在神圣性的人,从来不会大声嚷嚷或抡起拳头宣称他的经验是绝对的真理,他们总是很谦和,懂得尊重每个人有不同的步调和个体化的路径,这点跟世上多数的假先知和狂热的基本教义派不一样,他们把教条当真理,以致于不兼容于当代崇尚理性与宽容的气氛。
书里头说,冒险回来的比尔博快快乐乐地活了一辈子。这份快乐绝不仅是单纯的、物质上的快乐而已,他的内心想必也是满足的,如同所有最终找到自己的人一样。
原作者:爱智者书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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