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明《中西哲学的根本差别》讲演
第二个问题,论形而上学的基础架构兼论中国哲学在形而上学之外而且一向就在形而上学之外。
这个形而上学的基础架构,我认为可以简要地概括为三个命题。
第一,超感性世界与感性世界的分割和对立,就是把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分割开来,并且对立起来。那么所谓超感性世界,也可以叫做形而上的世界或者神圣的世界。所谓感性世界,可以叫做形而下的世界或者世俗的世界。大家注意,我这个地方既用了哲学的术语,也用了宗教的术语,为什么。因为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是一脉相承的。我只是简单的提示一下。所以形而上学的基础架构,第一个命题,超感性世界与感性世界的分割和对立。超感性世界——形而上的世界、神圣的世界,感性世界——形而下的世界、世俗的世界。
第二个命题,真理、现实仅仅从属于超感性而不属于感性世界。真理、现实(有的地方也称实在)仅仅属于超感性世界,而不属于感性世界。
第三个命题,如果我们在感性世界当中要来谈论某种真的东西或者现实的东西,那只不过是因为它分有了超感性世界的理念。这是第三个命题。如果我们在感性世界当中要来谈论某种真实的东西或者现实的东西,那么仅仅是因为这些事物分有了超感性世界的理念。因此,在感性世界当中。我们所谈论的真实的事物只不过是超感性世界之真理或者理念的或多或少有缺陷的表现形式。这是我们要讲的形而上学的基础架构。
那么我们在何处真正确定这个架构?在这个地方,我想我们不必引述所谓解释学当中的所谓“历史效果”的那种解释。我想我们直接引用海德格尔的说法,这样的一种架构,我们在尼采的话——上帝死了——这个地方清晰地看到。这意味着现代哲学它的自我批判,或者一般哲学它的自我批判。在这样一个领域中,就是尼采的话——上帝死了。海德格尔说,尼采他说上帝死了。这句话和一般的无神论毫无关系。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超感性世界腐烂了,坍塌了,不再具有约束力。那么这个尼采的海德格尔的比较完整的阐述。我们可以看一下。
尼采关于上帝之死的说法:“但不无确定的,并且首先要思考的是,在尼采的思想中,上帝和基督教上帝这两个名称根本上是被用来表示超感性世界的。上帝乃是表示理念和理想领域的名称。自柏拉图以来,更确切的说,自晚期希腊和基督教对柏拉图哲学的解释以来,这一超感性领域就被当作真实的和真正现实的世界了。与之相区别。感性世界只不过是尘世的、易变的,因而是完全表面的非现实的世界。尘世的世界是红尘苦海,不同于彼岸世界的永恒极乐的天国。如果我们把感性世界称为宽泛意义上的物理世界,那么超感性世界就是形而上学的世界”。
那大家注意,物理世界(physics),如果我们要翻译的话,跟形而上学(matephysics)对翻,那就是形而下的世界。如果我们把感性世界称为宽泛意义上的形而下的世界的话,那么超感性世界就是形而上学的世界了。“上帝死了,这句话意味着超感性世界没有作用力了,它没有任何生命力了,形而上学终结,对尼采来说就是被理解为柏拉图主义的西方哲学终结了。尼采把自己的哲学看作对形而上学的反动。就它而言,也就是对柏拉图主义的反动”。
所以我们看到在这个地方,这个被清晰地揭示出来的形而上学的那个基础架构,我刚才说的三个命题,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的分离对立;真理、现实仅仅存在于超感性而不存在于感性世界;如果我们谈论,感性世界当中有某种真实的和现实的东西,那是因为它分有了超感性世界的理念。
那么在另外一处,海德格尔专门讲到了柏拉图主义,也就是形而上学和基督教的连接。这个出现在形而上学导论,1935年。我们看一下。“在诡辩派与柏拉图哲学中,表象才被解释成单纯的表象,从而降低了和表象一起,在作为理念被提升到一个超感觉的去处。在尘世,只是看来像是在者和天上不知在何处的现实的在之间划出裂痕。于是基督教的教义就移居在此裂痕中,同时把尘世者说成是造物,并把上天者说成是造物主。然后就用此改铸过的武器来反对古代的非基督徒,并阻挡他们。所以尼采说的很对,基督教就是为人民的柏拉图主义”。
我们不可能再做多的展开,我们立即把它和中国哲学对照。中国哲学绝非如此——大异其据。在这个地方有根本上的差别。那么,有人问我,如果中国哲学。不分割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之间的话。那么中国人怎么可能懂超感性的东西、超越的东西呢?冯友兰先生做过一个区别,虽然这个区别对他没有形成积极的动力。这个区别是形而上学和形而下学,形而上者和形而下者。中国哲学不是不懂形而上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但是中国哲学最根本的立脚点在于道器不割、体用不二。我原来用道器不分。后来我跟金林曾经讨论过一次,我说可能用割更加妥当。
中国人不是不分。分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但是道器不割,体用不二。因为道就是体,器就是用。所以我们另外一个说法就是道体和器用。中国人、中国哲学,他当然懂得超感性的东西,懂得超越的东西,懂得形而上的东西。他不是不懂,他懂的。但是,道器不割体用不二。那么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庄子的一个说法,他的朋友问他是吧?你老在那说道,说形而上者了是吧,你老在那说道,请问道在哪里?庄子说,在稊稗。什么叫稊稗呢?就陈芝麻烂谷子。道在哪里?在陈芝麻烂谷子里面。那人说,你怎么把道说的那么低呢?庄子接着说,在瓦砾,就在破砖烂瓦当中。那朋友说,你怎么更往下说了呢?他说,在屎溺。在大便小便里面。然后说了一句,叫每下愈况。所以这个成语我们一直是用错的,不是每况愈下,是每下愈况——越往下说,越对头。正由于这一点,中国哲学不在形而上学之内。道理很简单。因为它没有把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分割开来,并且对立起来。因此它如果有一个形而上学的话,它一定这个形而上学,也就是形而下学。因此他如果有一个道学的话,这个道学也可以叫做稊稗学、瓦砾学和屎溺学。
请问各位是不是必然如此?所以中国整个学术进程当中,既没有形而上学,也没有形而下学。就是matephysics和physics。甚至我们如果用最简单的逻辑的话,如果在中国没有出现physics,那它也不可能有matephysics。而且还有一个很简单的推论。中国毕竟没有产生出基督教,或者类似于基督教性质的宗教。可以表明,它不是那种性质的哲学。如果中国古代的哲学,这个诸子,真产生出一种形而上学的话,那么它就会产生出基督教或者类似于基督教至少是跟基督教同种性质的宗教。一定是这样。
所以海德格尔专门引了尼采,说尼采说得对——基督教,只不过是为人民的柏拉图主义。所以基督教可以和上面我们所说的三个命题完全吻合:第一,把神圣的世界和世俗的世界分割开来,并且对立起来;第二,真理现实,仅仅存在于神圣的世界,而不存在于世俗的世界;第三,如果我们说世俗的世界当中有某种真实的或者现实的东西,那仅仅因为它分有了神性或者说是神圣世界的事物的堕落的形式。
那么,我们在这个地方看到,如果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都不被分割开来。不被对立起来,咱不说其他,也就是说道器不割、体用不二。那么,就不可能有形而上学和形而下学的区分。尽管形而下学是为形而上学来规定其性质的。
那么这个地方我举一个例子,恐怕太少了。但是时间关系,我只能举这一个。如果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通读中国的哲学史,你会发现,毫无例外。
那么我在这个地方可以举几个。比如中国化的佛教——禅宗。你可以看到,在六祖慧能以后的大师当中。就是说这种宗教,这种佛教完全被中国化以后,他在谈论。那个妙道、诸佛妙理的时候。这个性格完全是中国式的。比如那些禅师,他会叫你不要去出家。为什么?担水砍柴,无非妙道。甚至吃饭睡觉,无非妙道。另外,我可以提一下熊十力晚年写的一本《体用论》,非常好的书。那么如果大家要去找证据,大家去读熊十力的《体用论》。熊十力,唯一的一个缺陷,就他把体用不二这件事情看成是什么呢?看成是吾儒的哲学,就我们儒家的哲学。这一点恐怕太局限了。只要是中国的哲学,中国精神的基本轨道就是道器不割就是体用不二。
所以这个熊十力说这个咱们儒家很厉害,是吧?然后庄子也不错。庄子为什么不错呢?就我刚才引的那个,那个叫每下愈况。诶,他说庄子也懂这个嘛,懂的。而且熊十力先生说:“《体用论》一出,我的《新唯识论》作废”。为什么要作废,因为唯识论毕竟带有较强的形而上学性质。那我们在这个地方,这个就不展开了。所以我们如果去读中国哲学,我认为我们可以在这个地方看到许许多多的这个例证,而且恐怕不是例证,因为它构成了基本的构造。这个情形根本不像原先我们可能设想的那样子。那么在这个地方,我可能要举冯友兰先生的例子。
因为冯友兰先生他写那个中国哲学简史,特别写到朱熹的时候,因为朱熹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朱熹的这个时候——他把它叫做中国的“柏拉图学派”。因为他认为,朱熹的学说是理在气先。当然,这件事情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到晚年,这个冯友兰先生说,恐怕我以前说错了,不是理在气先,应该是理在气中。
这个事情实在有点过分了,为什么呢?当我们拿实在论拿柏拉图主义来强解中国哲学——当然,朱熹的情况明显一些。我想这个东西,哪怕我们去读这个东西,你读到一段话拿来做引,好像看着是那么回事,但是有几十条跟你反对的。所以我也不把朱熹的典籍拿来,这个东西没法拿太多,我随便拿本中国哲学史。读朱熹的那一段,我们来看一下。
这个冯友兰先生引的。主要是这一句:“气之所聚。理既在焉,然理终为主。理气本无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须说先是有理”。其实朱熹讲的很清楚了,对吧,理气没有先后可言。如果你一定要说哪个先哪个后,那我们说,我们可以说先有理。但是大家看看朱熹其他的说法,怎么可能理在气先呢?——“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是以人物之生,必禀此理,然后有性。必禀此气,然后有形。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所谓理与气,此决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则二物浑沦,不可分开。各在一处。然不害二物之各为一物,若在理上看,则虽未有物,而已有物之理。然亦但有其理而已,未尝实有是物。”
这个朱熹跟程颐比较密切,所以程颐的一个说法,我们也可以来了解一下——“离了阴阳更无道,所以阴阳者是道也。阴阳,器也,器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
这个没问题,那么关键是什么?是理气不割,是理在器中,所以这个朱熹的另外一段。我再说一说,叫:“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是造化之枢纽,品汇之根柢也。自太极至万物化身,只是一个道理包括,非是先有此,而后有彼。但统是一个大圆,由体而达用,从微而至著耳。这就叫做体用一元、显微无间。”
所以即使是朱熹,即使它的末流发展出某种让戴震非常愤怒的那种情形。但是我们依然看到,严格的遵循道器不割、体用不二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