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鸥飒】我淹没在万人声响
全文1.7w+~
其他148成员出没
一 “你可能还不明白,”骑士的烈马沿着隐蔽于树林中的小道狂奔:“杀死一个女人有很多方法。” 浓黑的树林被晨曦破开一条甬道,雄鸟在枝头兴奋地鸣叫。高耸云端的塔楼指示着城镇的方向,他们已经逃离了故乡。飒飒伸手抹开沾在脸上的泪,吞下牙龈冒出的鲜血,静默着。 “只要把她的聪慧和美貌指控为恶魔的恩赐,把她的坚忍与特立独行认定为图谋不轨,她就会成为火刑架上的死尸,那是对女巫的处罚。” 烈马沿着道路的方向疾驰,甩开林间小道来到了大路。农人的牛车在泥泞中缓慢前行,马蹄溅起泥水,打在牛的侧背。城镇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飒飒不清楚父亲的扈从要带他去往何方,眼下他是唯一能够依靠的人。马在距离修道院的地界不远处拉了缰,骑士从马背上跳下来,把手伸给坐在马背上的飒飒。 “少爷。我们到了。” 一座繁华至极的教堂。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成为一名修士。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飒飒看着比自己高出半截的男人,对方双眼通红,胡茬仿佛在一夜间布满了他的下半张脸。 “然后让你的儿子代替我去死吗?” 修道院的教士穿过农地朝他们走近。 “您的父亲救过我一命,”骑士蹲下来和他平视:“保住您的性命,是他的愿望。” 二 阴冷雨水浸湿草地和泥路,顺着骑士的铠甲边缘渗进身体。气喘吁吁的战马在泥泞中艰难前行,步兵和弓箭手的头发蔫答答地贴在脑门。血痕在雨水中失去踪影,空气中似乎氤氲着血红。血腥味跟随士兵从战场上撤退——雨水洗掉了敌人的血迹,从伤口处源源不断渗出的鲜血还在补充着令人不适的死亡气息。 教堂的塔楼在远处指示方向,高耸入云的塔顶插入阴沉的天,被酝酿雨水的乌云吞去大半。站立在农地里的农人远远地躲开,脸上的惊恐仿佛与生俱来。士气萎靡的士兵总喜欢把怨气撒在平民身上,海鸥朝着行军后方望了一眼。他带的这群人可能没那个胆子,又或许是连为非作歹的力气都没有了。 鼻血从鼻腔涌出,从衣服上随意撕下的布条早已被血色浸染,靠近腋窝的臂下长出了异物。他身后的这群人基本出现了相同的症状,这一路没受伤却死在路旁的已经数不清了。渗透雨水的贴身衣物和铠甲沉滞凝重,泥路仿佛沼泽寸步难行。两个时辰前望得到的塔楼怎么也到达不了,士兵的叹息声冗长又虚弱,好像下一秒就会瘫倒埋进土里,免除教士的祈祷坠入地狱。 已经能看得见城墙了。 城镇荒无人烟。街道两侧房屋紧闭,尸体被丢弃在门外。城镇中心的修道院静穆着,围着亚麻面罩的修士似乎在等待他们。点燃草药燃起的烟雾模糊了视线,教堂左侧的另一座平房,烟囱上冒着灰黑色的浓烟。在大门处等候的某个修士跑过来接过海鸥手上的缰绳,国王的诏令已由前锋送至,他被封为此地的伯爵。 “日安,老爷。” “日安。” “我是这里的副院长助理。请您和您的手下都按照我们的规定行事。恶疾蔓延,还请带上面罩。” “知道了。” 修道院里的人基本聚集在教堂左侧的平房,烈马被教堂的帮工带到了马厩,骑士的铠甲由修士代为保管。海鸥被自称为副院长助理的修士带往教堂左侧——面积较大的平房后面还有另外一间屋子,相较前面这间人满为患的状况,后面的屋子似乎不值一提。 “老爷身上可有肿起的黑色硬块?” “靠近腋下的手臂有一块。” “除此之外身上有外伤吗?” “没有。” “请往这边走。” 门窗紧闭的大间屋子里充斥着浓重的草药味,只余有屋顶的烟囱排出房间的废气。偌大的空间被亚麻布料严格区分为小块,地面上铺着不算柔软的草料。海鸥皱了皱眉,行军途中伯爵与士兵同住是正常的,下了战场还是相同待遇——他需要警惕这间修道院背后是否有另外的势力了。 ——就算是在战场受封的新晋贵族,被如此对待也是不合常理的。 “城镇现饱受恶疾困扰,还请老爷见谅,”副院长助理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副院长神父的府邸就在修道院附近,您随时可以过去。当然是在您病好之后。” 修士将他领到了最靠里的区域,亚麻布料围起的一块小小空间,摆放着一张床——大概是匆忙添加的。 “神父为外伤伤员做好手术后会立刻过来,请您稍等片刻。” “先到的那一小队前锋队伍呢?” “已经妥善安置好了。” “让领头人过来见我。” “这…………”“有什么问题吗?” “老爷,医院里都是染了恶疾的人。神父不允许没有染病的外客进来。” “你想抗令?” “还请伯爵不要动怒,”拥挤的隔间挤进另一个人,将他领进医院的修士朝刚进来的人行礼,而后退了出去,隔间里又变成两个人:“请先按我们的规矩办事,伯爵。” “这是为了你们的生命。”来人慢条斯理地说。 三 月色从紧闭的窗户透进来,在白色布料上留下一块光斑。医院里彻夜点着蜡烛,修士像士兵在战场上守夜一样,轮流进入医院喷洒药水和提供草药药汤。人群混杂的汗臭味和排泄物气息令人恶寒,屋子正中燃烧的草药和柴火将异味吸纳,随着烟囱排出室内。 从战场撤退十多天了,父亲的尸体被匆匆掩埋在作战地点附近,距离封地足有五天路途。恶疾蔓延的速度超乎想象,从战场来到这座城镇的五天时间,行军的人数足足少了一半。医院里的人每天进进出出,除了照顾病人的修士,似乎每一个接受治疗的人都能活着出去。 跟自己听到的不太相同。 国王和敌方议和撤退主要是恶疾的缘故。佛罗伦萨已经成为死城,据说城镇居民死了三分之二,医生对恶疾毫无方法。海鸥不清楚这间修道院的神父用了什么手段,每天带着面罩入睡和看上去多余的亚麻布料,似乎比其他地方单纯放血更有作用。 他在医院待了四五天。腋下附近的肿块被那位副院长亲自切除,用了药的手臂麻了整整一天。鼻血已经止住,咳嗽出血的症状也消失了。每天喝的草药苦得异常,在医院里的每一个人每天都要喝两碗那种药,大家似乎都是被草药治好的。海鸥伸手去摸他藏在被褥里的匕首,修道院内不能持有武装。他的匕首藏在腰带里,是偷偷带进来的。 被褥里空空如也。 海鸥把被子掀到了地上,凭借月光在床上摸索着,他随身带着的匕首不见了。多年作战造就他睡眠时都高度警备的能力,没有人能悄无声息地从他身上取走什么东西。海鸥掀开亚麻布料,意识不清醒的时刻只有切除肿块的那天,那个看不清面孔的神父从他身上拿走了匕首。 他朝医院门口走去。值班的修士毕恭毕敬地朝他行礼,腆着一张脸告诉他不能出去。海鸥抓住了修士袍服的衣襟,睡在医院里的士兵都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副院长助理一脸怒容地站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地瞪着他:“伯爵,对修士动手可不妥当吧?” “把你们副院长叫来。” “您有什么事?” “接到命令就照做。没人教过你吗?” “您先把人放下。” 海鸥看到他给后面的另一个人递了眼神,松开了抓着修士衣襟的手。医院的气氛忽然紧张起来,海鸥站在原地不动,隔着戴在脸上的面罩和副院长助理眼神对峙。 医院的门被推开了。 “伯爵,找我何事?” 站在附近的修士朝着进来的人行礼,海鸥看着对方,试图分辨出面罩之下的那张脸现在是什么表情。 “你把我的东西藏哪儿了?” “什么东西?” “你知道的。” “一把匕首,是吗?”那个人朝着他慢慢靠近:“您不该把那种东西带进来的。” “我再问你一遍,你把东西藏哪儿了?” 点燃的烛火把两个人的影子拉长映在墙面上,海鸥似乎瞥见亚麻面罩下的脸露出一个笑容。他紧握成拳的手抖动着,不知道会在哪一秒失控。 “殴打神职人员可是大不敬的行为。” “你不会想让我再问一遍的。” 他听见那个人带着点笑意地叹气,打开了身后的大门:“跟我来吧。” 被雨湿润过的泥土恢复干燥,晚风把烛火吹得摇曳,教堂在黑暗中矗立着,斜后方的塔楼尖顶撑着摇摇欲坠的月亮。皮靴踩过地面的声音有些突兀,夜深了,除了不远处猫头鹰的鸣叫,整座城镇宛若一座死城。 穿着黑色袍服的男人带着他走出了修道院,沿着城镇的主街往城墙的方向走。两侧的房屋还是紧闭着,房屋外的尸体数量比刚来的那天少了些。礼拜日教堂举行了集体葬礼,修士唱的圣歌传进了医院,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在手术过后没再见过走在他前面的这个人了,对方似乎忙得脚不沾地,需要保持肃静的区域也能听见镇民或是修士慌张地喊他。海鸥不清楚自己的匕首对他有什么作用,那是一把不值钱的武器,更何况已经用了十四年。那把匕首只对特定的人有价值——少爷、当年参与伯爵判决的那群人、还有他自己。 走在他前面的人在一座石头宅院前停下脚步,用藏在袖子里的钥匙打开了房门。海鸥跟上去,屋子里的壁炉闪着火光,那个人拿在手里的蜡烛点亮了烛台。海鸥看着对方把房门关上,取下了戴在脸上的面罩,示意他在客厅的椅子落座。海鸥拉开椅子,他只想取回匕首,至于眼前这个人想要跟他谈什么,他没有一点兴趣。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所谓的教士和上帝。 屋子里很暖和,穿着黑色袍服的男人从柜子里取出了白葡萄酒,给他倒了一杯。长桌上的银质烛台在火光中泛出漂亮的光泽,倒出的酒液也熠熠生辉。海鸥取下了脸上的面罩,他的病大概已经痊愈了,眼前的人似乎也没有阻止他取下面罩的打算。 “您的匕首。” 被麻布包裹着的匕首从上锁了的柜子里取出,海鸥心急地接过,没有错过坐在对面的人若有似无的微笑。取下面罩的人一张脸惨白,眼下的黑眼圈显示出对方难以掩盖的疲态,海鸥把葡萄酒一饮而尽,从椅子上起身准备离开。 “伯爵的病已经痊愈,今晚先留宿在这里吧。您本来也应该住在这里的。”对面的人跟着他站起来。 婉拒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从椅子上艰难起身的人躺倒在地面上,海鸥看着对方的鼻孔渗出来鼻血,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格外刺眼。 四 马在沃野上奔跑。 拼命奔窜的雄鹿顶着一对漂亮的鹿角,朝着树林的方向狂奔,被箭矢刺伤的后腿源源不断冒出来鲜血。拉开的弓无法瞄准慌张的雄兽,握着箭弓的手渗出来汗水。树林近在咫尺,飒飒正准备放下拉紧的弓,迎面而来的另一匹马驮着穿着便衣的少年。匕首划破空气扎入鹿眼,雄鹿抬起前蹄痛苦地鸣叫。飞箭穿过喉头,了结了它的生命。 提前下马的少年站在雄鹿旁边朝他行礼,飒飒从马鞍跳下,小跑着过去抱住对方。他的扈从是个猎杀的天才,能把匕首玩得如此出神入化的,父亲说他从未见过。 “哇啊得手了!小鸥你超厉害!” 少年腼腆地露出一张笑脸,跟在身后的侍从将雄鹿拖上了马背。重新跨上马鞍的两个人朝着原野疾驰,飒飒时不时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少年。对方装作没有接收到视线,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父亲最为亲近的骑士生下了和他最为亲近的朋友,尽管他们名义上不能称为朋友,而是主仆。他们把马停在山坡的顶端,飒飒下了马,把缰绳递给跟在他身后的海鸥,在山坡的草地上躺下。生长在坡顶的树几乎被他们的缰绳勒出一圈痕迹,他和海鸥经常来这里躺着,天气好的时候,这里能看到父亲领土里最好的风景。 微风轻轻吹着,夏初的阳光暖洋洋的,给身体铺上一层薄汗。飒飒看着脚上的皮靴,蝴蝶从脚底的草地飞起来,在阳光下扇动翅膀。海鸥躺在他左侧不远处,学着他的样子枕着手臂,看着天边飘着的几缕云。 阳光很好,蒸得人有些昏昏欲睡。打猎的日子是最放松的,不用去教堂上课。今晚母亲会吩咐厨房把他猎到的鹿做成美味的饭菜,小鸥也可以一同用餐。父母亲对这个比他小一岁的孩子格外纵容,他们的父母双方都是朋友,不在意阶级这一点或许是父亲的遗传,飒飒想。 海鸥会像上次一样偷偷靠近他吗?他们已经很多天没有说话了,从上一次他们在这片草地上交换了那个吻开始。 他那天睡着了,阳光和草地是最舒服的摇篮。他在睡梦中感觉到某种陌生的触感,睁开眼睛看见一张放大的脸。海鸥的脸在刹那之间变得通红,慌张掩饰不了,整个人呆在原地。 他笑着吻他,用舌头舔了他的唇瓣。 回忆被马蹄声响打断,在惬意中显得有些突兀。飒飒有些疑惑地起身,身旁是同样疑惑的海鸥。海鸥的父亲下了马朝他奔来,飒飒被对方夹在腰间带走,留下海鸥站在原地。 “小鸥,”飒飒感觉头顶被湿热的水淋过,海鸥的父亲看着不知所措的海鸥:“回城堡去。”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海鸥。 五 门没有阖上,海鸥带着面罩朝着修道院奔跑。神父得病了,虽然他不清楚对方为什么要拿走他的匕首,但他治好了自己的病,不至于是个坏人。皮靴在黑夜沉重地碾过土路,神父的私人府邸距离修道院不过百米距离。树枝上的鸟被惊醒,海鸥推开医院的门,找到了副院长助理。 “你们的副院长病倒了,在他的府邸。” “病倒了?”对方一脸平静,海鸥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庆幸的表情。 “你们不去给他治病吗?” “副院长神父的病没人看得了,”助理摘下脸上的亚麻面罩:“整个基督教世界没人用这种方法治病,这是他的报应,他向恶魔出卖了灵魂。” “快把草药和亚麻布料都收走,剩下的病人需要放血治疗。” 副院长助理对着围过来的其他人吩咐着,看上去对这一天的到来盼望已久。修士当中有几个人摘下了亚麻面罩,另外的几个皱着眉没有动作。海鸥看着那几个不为所动的修士,心里已经明朗了几分——这座修道院里存在着两股势力。 他别在腰间的匕首暴露在空气中。 副院长助理被吓了一跳,按照他的命令行事的几个人却不敢动弹。海鸥把刀刃压在他的脖颈,逼着对方一步步后退。医院里的士兵已经做好了制服在场所有修士的准备,海鸥盯着对方,看着对方不断滴落的汗珠轻蔑地笑。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种混蛋,”刀刃紧贴着助理的脖颈:“你们最好照着你们副院长的命令继续行事。” 副院长助理被匕首逼到贴紧墙面。“我的士兵要是因为放血死了哪一个,你看看我会不会杀了你。” “我可不是什么敬神的人。” “你,”海鸥看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士兵:“去把绒绒给我找来。” 海鸥把府邸的门锁上。卧室里的壁炉暖洋洋的,躺在病床上的人满头冷汗,流出的鼻血染红了脖颈。适才没有服从副院长助理的其中一人给副院长熬了草药,海鸥端着药回屋,朝着主卧的方向走。屋子的内外已经搜了个遍,看上去是药的瓶瓶罐罐很多,他却不知道该怎么用。带来的草药神父喝不下去,有一半都洒落在床上。 给他草药的修士说,如果喝不下药,副院长可能熬不过今晚。医院平日里靠副院长的方法治疗,其他人都没有副院长的手段。如今副院长倒下了,他们没有另外的办法。海鸥看着床上惨白着一张脸的人,这个人病得不轻,喝不下药很快就得死。 黎明的阳光从窗外渗进来些许,东方泛着一层惨淡的白。海鸥恍惚间记起打仗时听过的传言,异教徒是怎么治病的……病愈的人放半碗血给患者喝,好像是这样。用异教徒的方法给神父治病,海鸥停住了自己下意识在胸前画十字的手,他根本不信这些。 匕首划开血管放出血盛在碗里,海鸥卡着对方的下巴把血往里灌。喝不下去,只有一小点进去了,放出的半碗血都快空了。血液的味道比草药还差,海鸥含着自己的血,对准神父的嘴唇,把鲜血慢慢渡给床上的人。 希望有用。 房间里有点热,海鸥把外衣脱下,拍了拍自己的脸。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的少爷,那个教会他接吻的人。壁炉里的柴火闪着火光,被烧开的木头在里面噼啪响。他和少爷分别十四年了,海鸥捏着鼻梁的手指带出点水花,他每次想起他都控制不住泪水。 刚打仗时他常常想起他的少爷。少爷是个很爱笑的人,像伯爵夫人一样漂亮。父亲第一次领他到伯爵城堡时他才四岁,少爷主动过来牵他的手,带他到他房间里玩。海鸥记得自己站在门口不敢进去,比他稍长一岁的少爷气鼓鼓地看着他,对他下了第一个命令。 比起主仆,他们更像亲密无间的朋友,又或者不仅仅是朋友。 他和少爷一起长大。陪着他上学、打猎,甚至一同上桌吃饭。少爷去哪儿都爱带着他,十岁那年少爷独自带他到羊毛集市,第一次从伯爵围场猎到一头成年雄鹿的少爷用父亲的赏赐买了一把精美的匕首,递给他说:“这是送给小鸥的生日礼物。” 那把匕首刻着他的名字,陪伴了他十四年。 察觉到自己对少爷的情愫在十三岁那年。打完猎的下午,少爷躺在草地上睡着了,蝴蝶在他身旁飞舞。他朝着少爷靠近,缩短了他们之间该有距离,他鬼使神差地亲吻了少爷的唇瓣,不同于礼貌的贴面吻,那个吻落在唇瓣上,是恋人的亲吻。 他害羞地想要逃开,少爷却不知在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唇瓣触碰的感觉和亲吻脸颊不太相似。随意碰触贵族可是重罪,他有些害怕地僵直在原地。他的后颈被少爷的手掌摁住,撑在两侧的手被迫曲起,整个人都往下落去。他的唇瓣又一次碰触到了柔软的触感,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少爷闭上了眼睛,给了他一个真正的吻。 他在少爷的笑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发生变故的那个午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在山坡上躺着。他和少爷猎到了一头雄鹿。夏初的阳光懒懒的,少爷躺在山坡小憩。他过长的混着金发的乌丝散落在带着透明露珠的青草上,是个漂亮的晴天,海鸥想。他躺在他的少爷旁边,看着白色蝴蝶从他们脚下慢慢飞起,在太阳底下跳着舞。 马蹄声很慌乱,听到时海鸥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父亲匆匆带着少爷离开,交代他回城堡去。母亲在城堡里,他换上了少爷的衣服。伯爵和夫人都被绳子绑着,流着眼泪。佣人们走了,整个城堡里除了伯爵和夫人,就只有他和母亲。那个时候他还没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一群士兵闯进了城堡,他、伯爵和夫人三人被押送到了大牢。母亲捂着嘴哭得站不起来,闭上眼睛不敢看他。 大牢里又脏又臭,伯爵和夫人沉默着,将他护在中间,他们哭着向他道歉。海鸥知道他们想要保护少爷,所以必须牺牲他,可他觉得他们是对的。 少爷应该活下来。 他后来知道父亲独自被抓回来投入大牢。伯爵和夫人被愚蠢的教士陷害。因为夫人拒绝了主教的求爱,还用东方的医术治疗病人,挑战了教会医院的权威。伯爵和夫人在火刑中被烧死,就在他前面,成为两具焦尸。海鸥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死过一回,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伯爵的管家家里,他和少爷的另一个玩伴坐在他旁边,亮着一双眼睛看他。 “醒了!” 海鸥看着坐在他旁边的绒绒飞奔出去喊他父亲,伯爵的管家。后来绒绒告诉他,轮到他上刑架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管家在人群里大喊了一声「女巫的诅咒」!人群作鸟兽散,行刑的人吓得晕倒。绒绒和管家趁乱把他带走,藏到隔壁领地的小屋里。 他跟着绒绒一家生活,偷偷去牢里看过两次父母。十七岁时,国王对邻国开战了。 赦免令把全国的牢犯放出来,海鸥找到了父亲。战火已经打响,他跟着父亲脱离队伍朝着另一座城镇的修道院赶去。父亲没有说明,但他知道,那是少爷藏身的地方。 战马在小道上疾驰,奔向浓烟滚滚的前路。父亲的马提前停下了脚步,修道院的塔楼坍了一半,教堂的大门敞开着。被燃烧过后的修士的尸体已经分辨不出面容。海鸥站在原地,他的眼睛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不断地挤出水来。父亲坐在马上,同他一样泪流满面。 他们终究没能救起少爷。 六 血液的腥味呛得飒飒剧烈咳嗽起来,床边有人,左侧的手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温热气息。阳光从床后的窗透进来,飒飒半眯着眼睛,看见了坐在他旁边的海鸥。 对方一脸慌张地看着他。 床边的桌子放了醋和淡啤酒,飒飒伸手接过了海鸥递过来的酒杯,喝光了一大杯淡啤酒。袍服前襟被鲜血浸红了,估计是他自己流出来的鼻血。飒飒把后背贴在床后的墙上,看着坐在他旁边的海鸥。 国王的诏令被前锋先行送达,送信的绒绒没有认出他。修道院是吃人的地方,绒绒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多,认不出来也正常。他也是在接到诏令之后才开始搜寻记忆,如果不是国王的封诏,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海鸥活着。 父亲的扈从让自己的儿子代替他去死。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光是一个短暂的梦,他原以为自己要在这吃人的地方终此一生。海鸥没死,飒飒不知道对方是如何逃脱火刑的,海鸥应该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从被炸毁的修道院逃出来的。十四年过去了,曾经跟在他身后的少年比他高了些许,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副模样了。 他偷走匕首,是为了确定对方的身份。 “日安,伯爵。” “日安,神父。” “我睡了多久?” “两天。” “您在这儿待了两天?” “嗯。修道院的人不肯过来。” “猜到了。你给我喂了什么?” “我……”低着头的人有些慌张地别开眼,沉默地跪在了床边。飒飒皱起眉头,看着海鸥的发旋,等着对方开口。 “我给您喂了我的血。” “什么?” “他们不肯来。我不懂用药,只能按照道听途说的方法救你了。” “异教徒的做法。”飒飒笑了出来。 跪立在床边的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海鸥看着脸色苍白的人笑出一口白牙,眼睛亮晶晶的,眼尾甚至渗出了泪光。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知道我从不相信这些,”飒飒看着海鸥:“当他们指控我的母亲,侮辱我到最后一刻仍然笃信上帝的父亲,甚至想要烧死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完完全全背弃了所谓上帝的指示,而彻彻底底成为一个教义的叛逆者了。” “小鸥。如果你没有忘记我。” 海鸥僵立在原地。 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会这样叫他。父亲、母亲、他消失了的少爷。海鸥觉得眼睛涌进了血腥的辛辣,刺得他的眼眶泌出泪水,逐渐看不清眼前的人影。 飒飒在海鸥眼里见到了迟来的泪水和恍然,正如他第一次带他到羊毛集市,告诉他那把匕首是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样。 七 海鸥的士兵暂时接管了修道院。 飒飒出了府邸就看见立在修道院大门两侧的武装,修士们戴着亚麻面罩,像往常一样从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灰蒙蒙的天从上方往下盖,高大建筑沉在一种毫无生气的淡黄色调中,就像患了恶疾的病人脸色,浑身上下弥漫着生命将尽的气息。春季将要结束,潮湿的水汽被抬高的气温捕获了不少,微风在孱弱的空气中泛起来。 修道院门口站岗的士兵朝走在他后方的海鸥行了个礼,而后僵直在原地不知如何动作。飒飒看着面面相觑的俩人,在海鸥发火之前结束了尴尬局面。三天前吩咐士兵控制修道院的人是海鸥,现在他的下属搞不清楚对神职人员的态度,责备他们就有些过于蛮横了。 “日安。” “日安,副院长神父。” 飒飒进了门,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身后传来海鸥小声训斥的声音,他不由得微微一笑。几个忙碌的修士放下手中的工作快步朝他走来,飒飒站在原地,接受他们的行礼。 “日安,神父。” “日安。医院可还如常?” 年轻的修士们面露难色,有些提防地看着附近持剑的士兵。飒飒伸手拍了拍站在最前面的修士的肩膀:“去教堂里吧。” “是。” 尖顶建筑顶部的玻璃窗透进并不明媚的阳光,烛台早早点燃,偌大的教堂大厅一股昏沉沉的潮湿气息。飒飒站在祈祷台上朝上帝膜拜,身后的修士们低声念诵着经文,在他起身后才抬起头来。刚刚最先走向他的年轻修士往前迈了一步,飒飒朝他点了点头,用手势示意他压低声音。 “副院长助理兄弟和司库兄弟这几天不知道哪儿去了,其他人都按以往行事。” “伯爵和他们起了什么争执吗?” “神父病倒那晚,助理兄弟和司库兄弟想要采用其他修道院对恶疾的治疗方式,被伯爵制止了,”年轻的修士看上去有些胆怯:“他们还不打算帮您治疗。” “他们说神父您得病是罪有应得!” “小声点……!” “伯爵在医院里掏出了匕首,架在了助理兄弟的脖颈上。” “之后士兵就暂时接管了修道院,助理兄弟和司库兄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走了。” 穿着黑色袍服的几个修士一句接着一句,最后一齐陷入沉默,抬起眼睛看着飒飒。 “病人们怎么样了?” “有外伤的病人还需要静养,患了恶疾的士兵们基本上都好了,除了几个没扛过去的。” “那就好。”飒飒从祈祷台上下来,依旧拍了拍领头的年轻修士的肩膀:“都做得很好,去干活吧。” “是。” 助理和司库对他有意见飒飒很久之前就知道了。助理的资历比他老,按道理该是他担任副院长的职位。老神父在去世之前亲口委任他,让原本信心满满的助理愤懑不平——老神父在世时他就是助理,老神父去世之后——原本只是司库的人却顶替了他认为的该属于他的位置。飒飒猜想助理许诺了当时是司铎的兄弟副院长助理一职,在他成为副院长神父之后,这两个人的计划全泡汤了。 不过飒飒由衷地感谢他的助理兄弟,要不是这个人找上教区大主教申诉,他可能没办法亲手杀死那个害死他父母亲的男人。 当然,当时的他报的是三个人的仇。 飒飒在教堂大厅里来回踱步,余光瞥见海鸥站在教堂门口,身后跟着绒绒,于是朝门口走去。看神情绒绒也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飒飒伸手拍了拍两个人的肩膀,示意他们到府邸去。绒绒的眼眶红红的,飒飒会心一笑,管家家里更小的弟弟从小就是想哭都要憋着的人。 府邸大厅的壁炉散发着暖意,飒飒把大门阖上,谨慎地上了锁,海鸥和绒绒站在长桌旁等待。他朝着主位走去,在落座前接住了红着眼眶拥抱他的绒绒,而后让俩人拉开椅子坐下。海鸥看上去有点不快活,低垂着眼没有说话。 绒绒看上去有一肚子问题想问他。 “问吧。”飒飒笑着说。 “海鸥哥不是说少爷在的修道院被烧得一干二净吗?您是怎么……怎么逃出来的?”海鸥原本低垂着的眼睛也抬了起来。 “哪有烧得一干二净,塔楼塌了而已。” “可是其他人不是……” “你们猜。” “当时我跟着我父亲直接上了战场,没跟海鸥哥一起,”绒绒睁大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海鸥:“海鸥哥当时看到的是怎样的?” “修道院的塔楼塌了,教堂也倒了一半。被烧死的人扔在教堂门口的草地上,都看不清脸了。” “那些人是被杀死后才烧的,有几个人活了下来,”飒飒起身从柜子里拿出白葡萄酒,倒进酒杯里:“杀人放火的是伪装成士兵的强盗,在他们到之前有些人跑了,有些人没被找到,我就是没被找到的其中一个。” “少爷藏在哪里了?” “我躺在圣者的棺材里,”飒飒狡黠地眨着眼睛,把盛了酒的酒杯放到两个人面前:“迂腐的教士们连掀开祈祷的圣坛都不敢,像无头苍蝇一样四散逃跑。” “而我躺在一堆死人骨头旁边,逃过一劫。” 八 夏季的阳光懒懒地躺在牧场上,新鲜的嫩叶带着露珠,在微风中泛着光。飒飒站在塔楼,看着成群的羊在山坡上缓慢移动,迎着清晨的风深吸了口气,拆开了绒绒捎过来的信。 “少爷:前方又要开战。估计这几天出发,我一切都好,祝安。小鸥” 飒飒皱了皱眉头,停战不过月余,此刻又起战事,大概跟恶疾有关,他将信纸放到烛火上方烧毁。大多数城镇的税收微乎其微,镇民死了大半,耕地都退化成荒地。只有依靠战争,才能让王室和贵族空空如也的口袋重新装满金币。 海鸥在他病愈的第三天带着军队离开了修道院,国王的诏书传到伯爵采邑已久,士兵长期住在修道院也不便管理。恶疾并无颓势,飒飒拒绝了海鸥带他离开的请求,在这个教士独占行医权力的国度里,留在修道院于他而言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他们依靠书信来往几周,医院的隔间才渐渐空出来。飒飒从另一扇窗望向升起浓烟的烟囱,需要的草药不多,修道院的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脱离宗教伪装回到自由天地无疑是个引诱,尤其是在和海鸥重逢之后。过去的十四年间他时常在噩梦中惊醒,父母和海鸥被火活活烧死的场景是最常梦见的。他一步步从最底层的修士往上爬,伪装成虔诚的教徒逐步靠近权力中心,靠近海鸥的父亲在将他送往修道院途中告诉他的杀人凶手。让那个对母亲图谋不轨的恶魔下地狱不过就是几年前的事,他本想着会就此度过余生,没想到海鸥活着。 聚在一起谈话那天海鸥在府邸留宿,绒绒用过晚餐之后便离开了。他和海鸥躺在同一张床上互相抚摸,粗重的喘息声混在壁炉柴火爆开的噼啪声里。海鸥身上的伤疤几乎扎得他手心疼,他的吻沿着他高挺的鼻梁移到那偏厚的下唇,心疼的泪水没来得及落下,被海鸥埋进他身体里的东西逼了下来。 他那个时候脑袋无暇思考,直到两个人汗津津地并排躺在床上喘气,飒飒想起他和绒绒拥抱时海鸥不太好看的表情,不由得会心一笑。小时候绒绒身体弱,很少跟他们一起打猎。在看到他送给海鸥的匕首后委屈了好久,第二天偷偷骑着马跟在他们后面,回家却病了好几天。 真是无法想象,飒飒笑出了声,现在居然是战场上的前锋了。 “怎么了?”海鸥偏过脸来看他。 “在想绒绒。他小时候明明那么小一个,现在居然领着那么多人。” 飒飒果不其然看到了海鸥沉下去的表情,吃吃地笑着。 “当然,”他将脸埋进海鸥的胸膛里:“我们小鸥更厉害一点。” 海鸥的手指从他发间穿过,在他的头顶落下一吻:“你还没有说,你是怎么杀死那个人的。” “谁?” “当年判处伯爵夫人的大主教。” 飒飒把脸抬起来看向海鸥,去吻他的下巴:“那不重要。” “我想知道。”海鸥湿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飒飒,不一会儿却别开脸去,留下一侧红透了的耳朵。 “记得我生病那天和你起冲突的那两个教士吗?” “嗯。” “其中一个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攀上了高枝,将老神父的任命告到了大主教那里去,他让我去见他。” “某种程度上我应该感谢那两个教士?要不是他们我可能很难见到那个人。” “然后呢?” “挺意外的,他一眼就认出了我,”飒飒把耳朵贴在海鸥胸前,听着他心脏的跳动声:“他一点都不意外我没有死,现在看来,是因为你没被执行火刑的缘故,我当时还以为是他早有提防。” “嗯。” “我亲耳听了一遍他判处我们家的理由,很可笑,”飒飒舔了舔嘴唇,感受到海鸥的手将他搂得更紧:“他倾慕我母亲,却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此心生怨怼。” “真可笑。” “是挺可笑的。” “你知道更可笑的是什么吗,”飒飒的声音带了点嘲讽的笑意:“他居然想让我当他的情人。” “什么?!”海鸥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一点。 “他想让我当他的情人,我假装同意了,”飒飒笑出一口白牙:“我假意殷勤地帮他倒酒,顺便在他的酒杯里下了一点药粉,一种致幻药物。那天晚上还没开始他就不行了,我回到修道院的第二天晚上,那边就传来他的死讯。据说是从楼梯摔下来死掉的。” “他控诉我母亲是女巫,我确实从她身上学了很多草药知识,一点点就能要他的命。他真该庆幸他已经死了。” “怎么?” “不然他会有更惨烈的死法。”飒飒笑得浑身抖动,海鸥的手在他腰间捣乱。 “那两个人不见了是吗?” “嗯?” “跟我有冲突的那两个人。” “对。不知道去哪儿了。”海鸥把下巴抵在飒飒头顶,看着卧室的角落。 “他们攀上的高枝显然不是被你杀掉的那个人,”海鸥始终盯着房间昏暗的顶角:“如果是那个人,即便你答应当他的情人,你也当不上副院长。而你当上了,就说明他们之间没有那么亲密,应该还存在中间人。” “他们会给你带来麻烦。” “但是目前我还不能走。我离开了,镇民们就得接受放血疗法了。” “我知道,”海鸥叹了口气:“我把匕首留给你,遇到危险的时候,派人拿着匕首去找我。” 九 飒飒意外地看到了从修道院离开的那两个人。 海鸥说过他们会成为麻烦,飒飒微微笑了笑,现在看着他们堵在他面前气宇轩昂的样子,证实了海鸥的猜想。助理眼中的挑衅意味很足,飒飒站在原地,等着他们开口。 “日安,副院长神父。” 白昼在逐渐上升的气温中慢慢拉长,此刻西边的晚霞还泛着橘红色的光,夜晚姗姗来迟。修道院内已经是用晚膳的时刻,修士们都聚集在食堂,这两个人在这个时候出现,明显是做好准备的。 “有什么事吗?” “代理主教要见你。” “恐怕我现在无法动身前往主教区,还请他见谅。” “他已经过来了,在您成为修士的那间修道院里。” “现在?” “是的,现在。” 飒飒的视线越过堵住他的两个人看向自己的府邸,替他布置晚餐的修士还在里面没有出来,刚好是上次那个领头的修士。他对着耀武扬威的俩人点了点头表示顺从,走在他们前面。 “还请容许我换身袍服,”飒飒垂眸,虔诚地说:“这身衣服的草药味儿太重了。” 他推开府邸的大门。 布餐的修士正站在大厅尽头,飒飒拼命朝他使眼色,在他后面两个人跟上来之前让对方上了二楼。飒飒邀请两个人在长桌上就坐,从酒柜里拿出了白葡萄酒:“请在此处稍等片刻。” 躲在二楼观察的修士在飒飒上楼之后被捂住了嘴带进卧室。卧室门关上,飒飒把食指抵在唇边示意对方噤声,压低声音说: “小羊修士,平日里动手能力极强,做事体贴,但是祈祷时朗诵的经文全都记不住。” “神父,我……” “现在给你一个替伯爵效忠的机会,”飒飒脱下袍服,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另一件,以及海鸥留下来的那把匕首:“等我们走后,把匕首送给伯爵,告诉他,去那间被火烧过的修道院。能做到吗?” “神父、我……”眼前的人抬起一双慌张的圆眼,几乎要哭出来。 “你可以的,小羊修士,我相信你,”飒飒拍了拍小羊的肩膀:“我可能会被他们杀掉,拜托了。” 矮种马在林间小道奔跑,夜将至未至,目之所及一片灰蒙。飒飒跟在两个修士身后,朝着熟悉的方向驰去。被烧毁的修道院一直没有重建,国家把大部分钱财用在了对外征战,再加上恶疾蔓延,现今的修士数量已经无需更多修道院了。乌压压的树林在夜晚沉睡着,原本是城镇大道的土路也被青草侵蚀,这边的城镇估计剩不了多少人了。 坍塌了一半的建筑里冒着零星几点烛光,在孤独的夜间显得有些诡异。飒飒下了马,从将他领来的两个人中间穿过,走进了他步入宗教道路的第一间修道院。身穿红色袍服的代理主教站在还未坍塌的一侧大厅里,随着脚步声转过身来。 有些熟悉,飒飒想他大概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废墟上的石块明显被搬动过,几乎都集中到大厅的后方。飒飒在他们准备的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能在这里找来四张椅子,也是一种能力。 “好久不见,副院长神父。” “日安,主教大人。” “别这么说,”对方在飒飒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只是代理主教。” 飒飒保持着微笑,不清楚对方强调此事的意图。 “您大概是忘了,”飒飒看着对方扬起笑脸,故作亲切地说:“十四年前我们可都是这里的修士。” “是吗?时间过得太久,我有些记不清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神父您的名字,是叫海鸥吧?” 飒飒皱起眉头。三年前大仇得报后的副院长就职宣誓仪式上,他重新用回了姓氏。在那之前他以真实名字示人,却一直没提及过家族名称。强盗放的火几乎烧死了修道院内的所有修士,他以为没人记得。 对方手上拿着一卷羊皮纸,飒飒深吸了口气,明白他们搬动废墟的目的了。羊皮卷宗大概是被藏于地窖内,没被烧毁。 “您的推荐入院书信,上面写的可是海鸥?” “是的。” “那如今国王封授的那位伯爵,怎么和您一个名字?或许,”飒飒看着对方傲慢地站起身,朝他走近:“您自己后来也说了,您叫飒飒。” “三年前这两个人到主教区找我时我还不知道,”代理主教沿着飒飒的座位踱步:“原来您在宣誓的时候说您叫飒飒。那么您是那个被大雨打断行刑的女巫之子呢……还是说,您和现在的海鸥伯爵,从最开始就互换了身份?” 飒飒抬眼对上对方的眼睛,笑了出来。 “您有什么目的?” “当然有,”代理主教重新在他的位置上落座,烛光在他脸上飘忽着:“如果您是女巫之子,那么与您互换身份的海鸥伯爵会受到追责,您至少也应该离开修道院。而被您举荐到主教区的卷卷——那个已经被国王提名成为下一任主教的年轻人,”对方咧嘴笑了出来:“也自然就不可能担此重任了。” “您知道战争期间国王不可能处置功臣吗?”飒飒慢悠悠地问,手指紧紧抓着袍服的袖子,调整着姿势:“我是被逃脱的女巫之子,又怎样?” “那么我就有权将你押送回主教区审判,将你处以极刑,这是教会给予我的权力。” 飒飒想要起身,坐在两侧不吭声的助理和司库突然站了起来,分别摁住了飒飒的两侧肩膀。 “这可是忤逆宗教,违背主的意愿,迟到十四年的火刑仍能让你堕入地狱!” “如果我不跟你们走呢?” “你觉得你有选择?”对方斜睨一眼,放声大笑起来。 “好吧。”飒飒垂头顺着抓他肩膀的力气起身,在代理主教面前微微颔首。他在修道院里住了太久,忘了父亲教导他的对敌原则:斩草除根才能免除后顾之忧。飒飒朝前迈了一步,盯着得意洋洋的代理主教。三年前不亲自手刃恶魔是因为没有别的退路,而现在不同了。 小鸥活着,他就是他的退路。 宽大的袍服袖子足够藏一把锋利的短刀,他对刀法已然生疏,但杀死三个自以为是的愚蠢教士,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我就提前恭喜主教大人了。” 短刀割破袍服,刀柄落入掌心,摁住肩膀的副院长助理惊慌地躲开,被一刀割破腋下,倒在地板上痛苦呻吟。飒飒甩开另一侧的司库,上前将刀刺入代理主教的胸膛。 他的笑容还停留在脸上,鲜血顺着对方的嘴角落了下来。 “你……你…………!” “你以为我十四年的贵族生活是一句话带过的事吗?” 副院长助理和司库被吓得站不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倒在鲜血中的代理主教,飒飒转过身,笑着看向他们。 “贵族嘛……总是要学会杀人的。” 十 准备行军的城堡内部充斥着临行前的狂欢气氛,火炉被悉数点燃,士兵成群围坐放声高歌。没有关上的吊桥奔腾过马蹄声响,头一次骑马被颠簸得头晕目眩的修士几乎从上面栽下来,被轮岗的侦察兵带到了城堡内。 穿着黑色袍服慌慌张张浑身是汗的修士明显吓得不轻,被绒绒带到大厅时上气不接下气。海鸥认出了对方,是在飒飒病倒时帮他熬药的领头修士。他尽量压下内心的不安,等待对方的传话。修士从绑在身上的包裹里掏出匕首,喘着气说: “被火烧过的修道院……” 海鸥一把夺过匕首,不由得呼吸一窒。 国王的诏令在午后到达,要求军队准备好动身。海鸥已经穿上了铠甲,原本打算黎明时出发,士兵们都仰仗他指挥。夺过匕首的人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绒绒跟在他身后,把那个慌张的修士留在大厅。在城堡外唱着歌的士兵们突然紧张起身,兵器碰撞的声音在夜晚突兀又可怖,海鸥翻身上马,打着手势让他们坐下。 “你留下,”海鸥冷着一张脸对绒绒说:“我明天直接到港口跟你们汇合。” “可是……” “总得有人带着这群人!”海鸥突然提高了音量。 “……知道了。” 那个瘦小的修士从大厅里踉踉跄跄地跑出来,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把他还记得的话告诉了准备出发的海鸥。 “神父说他可能会被杀……” “你闭嘴!”绒绒恶狠狠地吼了一句,把人没说完的后半截话吓死在肚子里,小羊愣在原地。 海鸥纯黑色的战马被缰绳拉扯,撒开了腿跑,消失在夜色中。 火烧的味道。 马在黑夜中狂奔,穿过密林掀起沙沙声响。乌鸦在枝桠无聊地鸣叫,惹得人更加心浮气躁。海鸥拉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这种感觉太像十四年前他和父亲奔袭战场前的绝望,甚至连策马的小道都与十四年前无异。火光在夜色中抖动着,在靠近修道院方向的树林顶部摇晃。他们在狭窄的林间小路沉默着往前,末了却看见坍塌的塔楼和烧成焦炭的尸体。失去少爷的痛苦和无望在前往战场途中一次次袭上心头,而此刻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害怕跨越十四年的失而复得终究不能改变他失去少爷的结果。 夏季的夜晚云雾清明,月光从高悬的穹顶垂直洒下。海鸥在火光冲天的破旧修道院前拉紧缰绳,几乎是踉跄着从马鞍上摔下来。匕首别在腰间,他快步走向燃烧着的破旧建筑。原本倒了一半的修道院完全变成废墟,只剩下大门空洞地敞开,里面是翻搅的烈火。 喉尖的鲜血沸腾,泪水将海鸥的眼睛淹得殷红。他孤身前往此处,无人拦他走入火光。绒绒和士兵们都没跟在他身后,他此刻只想一头栽进那框火中,结束十四年前被他侥幸逃脱的火刑。堆积在喉咙的嘶哑叫喊被浓烟堵住,海鸥发现自己呜呜地哭着,像一只被围困在兽笼里的野兽。 “小鸥?”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那扇框着火的大门里走出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海鸥几乎以为是幻觉。飒飒沿着修道院大门外的石梯一步步往下,身后的火光将他的躯体衬得白皙又脆弱。那张漂亮的脸溅上了鲜血,握在手里的短刀被血色浸染。海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朝他步步走来的人,泪水夺眶而出,他伸手搂住了他的少爷。 “我杀了他们。”海鸥听见飒飒慢悠悠地说。 “带我走吧。” 十一 重开不久的羊毛集市今天人山人海。 国王的对外征战终于结束,恶疾消退许久,城镇在安稳中逐步恢复生机。在战争和疾病中死去的人口数量被新生婴儿渐渐填补,街道上都是孩子的吵闹声。拥有营业许可的摊贩在大街两侧使出浑身解数,吸引外地镇民来往采购。城镇教堂热闹非凡,新上任的教区主教今日来访,为新晋伯爵主持婚礼。 立下赫赫战功的海鸥伯爵从战场上带回一位美人,据说伯爵拒绝了国王力荐的妻子人选,甚至不惜削爵为民。在伯爵采邑内的城镇镇民都想瞧上一眼,不知伯爵夫人何等美貌,竟然让伯爵倾心至此。教堂的钟声从塔楼顶部传来,拥挤的大街暂停了吵闹,乌压压的人群挤着往前,仰头看向教堂。 教堂内部鸦雀无声。 红衣主教站在祭台,垂眸看着台下整齐列队的修士。新郎新娘对面静立,等待着钟声再次敲响。教堂外的群众配合地沉默,主教轻咳几声,将胸前的十字架置于祭台,宣告婚礼开始。 冗长的婚誓在主教严肃的带领下开始,飒飒抬起眼睛偷偷看向一脸正容的海鸥,他愚弄宗教的同伙此刻也和他一起装模作样。他们将轮流鹦鹉学舌般跟着主教重复那一段长长的婚誓,宗教的陈词滥调。腰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却会让他的声音更像母亲。飒飒看着海鸥,垂眸看着他手指的人突然抬起眼睛,盯着他说: “我爱你。” 心跳好像停了几拍,飒飒笑了。 主教又清了清喉咙,似乎在提醒他专心。飒飒接着重复海鸥刚刚发过的誓言: “我生命中唯一的伴侣,我的爱人。我将全身心地爱你,忠你,视你为生命的一切。我将用我的身体崇拜你。” “我爱你。” 教堂外突然爆发了一阵欢呼,即使人群离得很远,根本听不到他们的誓言。飒飒几乎想在教堂里开怀大笑,海鸥凑过来吻他。站在祭台上的主教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们即将绷不住的表情,飒飒被海鸥牵着走下台阶,回头看着仍站在祭台上一身红衣的主教。 卷卷小声地说:“祝你幸福。” 飒飒几不可察地点点头,表示他听到了。
还是莫名其妙的复健小故事~有点怪怪的但是写的超级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