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前

李老师的死讯传遍了整间学校。毫无疑问，是自杀，哪怕现场留有些许多余的伪装痕迹，更加固定了这一事实，但她确实是自杀的。

也许她在“被杀死”前还爱着那个孩子，用自己的方式。

“这是李老师在遗嘱里留给你的。”

与她相熟的老师把一只铁罐子递给我，这是李老师的遗物。本想拒绝的，但还是接了过来，不仅因为茶的香味过于吸引人，还有就是这是李老师唯一的遗物。

从举办葬礼的地方，我借来热水沏了杯茶。

喝着茶怀念起那个帮助过自己的老前辈，我决定把她邀请师生喝茶的传统和那间图书室继承了下来，哪怕以后和别的地方合并，那儿依旧是大家休息的地方。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喝下那杯茶，果然眼前出现了新的幻觉，只是现在我不会再相信了。

而幻像在我确认了这个想法后也烟消云散。

葬礼上大家都很悲伤，但又像从什么当中解脱了似的，变得迷茫起来。

诅咒，或许应该终结了，就像早上的雾气会在午后消散那样。

一、

今天是中考离校的日子，按照预告信上的说法，一切都必须在今天水落石出。

提着买好的早餐，我来到学校准备起今天的最后一课。

回到学校时许凝有些吃惊，因为我来得很早。但她似乎也不晚。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我们之前调查的一切都要被推翻了，又要从头开始了吗？”

“不，不如说去掉那些不合理的因素以后，整件事反而清晰了许多。因为有些谎话也可以一目了然，尤其是一些原来看上去就很可疑的地方。”

把买来的早饭一口气吃光，我打了个饱隔并且不断筹划着接下来的事。

没错，现在我的心中早已经知道了犯人的身份，接下来就是要等那个人来学校，然后……

“也许有些人的谎话要被戳破了。我还要做一些准备，要跟去吗？”

“为什么不呢，犯人的事看来你已经有眉目了。”

“没错，只是这次的犯人……是我原本也不愿意去怀疑的。”

“你是个好人啊。”

“只是太优柔寡断罢了。”

但是为了死去的吴毂，和其他在生死线上徘徊挣扎的学生，我必须这么做。

坚定了想法以后，我喝完最后一口豆浆，走出门去。

今天就是告别一切的日子，无论是死去的人，活着的人，还是隐藏着真相的人。

我提早来到教室门口，但没有进去，而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向手腕上的表盘，离早自习还有半个多小时。

也许今天这间教室就会经历从人声鼎沸到空空如也，所有属于学生自己的东西都要搬回家里，然后他们就和学校再也没有关系了。

所以如果想处理掉某些线索，今天就是最后的机会。果然，在我身后传来某人的脚步声。

“来得真早啊，明明都是最后一天了。”

我回头微笑着说道。

“所以我才不想迟到嘛，老师你不也是这样？”

我挡在门口，她看向我故作困惑地问道：“老师你不进去吗？”

“有一些话想和你说。”

“我？我的历史成绩应该不至于被您单独辅导吧，抱歉不能陪您闲聊了。”

“真的这么着急吗？”

我让开了一步，随后又补充一句：

“还是说想处理一些什么东西呢？”

她停在自己的座位前不再说话，转身看向我，眼神里说不清是挑衅还是愤恨。

看来被说中了。

“一起散个步吧，毕竟离上课还有点时间。”

二、

漫步在操场上，呼吸着潮湿的空气让我清醒了不少。这个时间，这座城市还在沉睡着，如果是平时，我多半也才从闹钟的吵闹里昏昏然醒来。

但现在我必须要让脑子里无比清醒才行。

“散步也是一种教学，记得讲亚里士多德的时候说过散步学派的典故。”

“可能吧，我那时候没注意听。”

女生故意和我唱起反调，仿佛对决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说起咱们学校，最近真是麻烦不断，”我走过操场的排水沟，拿出几只信封，“你知道吗？你不在的那几天，学校里还有其他同学遇害了，而且好像还是一个人做的。”

“好像是这样。”

“那么你对犯人有什么看法吗？”

“应该就是那个人了吧，当初控制了整个班级，让我们痛苦的那个男生，听说还有个双胞胎姐姐来着？”

“那个人原本就在学校里，一直潜伏在旧校舍，直到旧校舍被封锁才离开。在此期间做了许多可怕的事。”

“好像是这样，不过老师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觉得犯人是谁？”

她站住了脚步，我也随之停下。

她看向我，依旧保持着镇定的姿态，我继续问道：“我觉得犯人也许是两年前被你们无视的那个幽灵，以及他的双胞胎姐姐，这是之前的结论。后来我遇到了她，得知她和那个幽灵男孩其实是一个人，他一直都在男扮女装。原本是男生的他不得不在某个人的关爱下变成这副模样。”

“原来是这样，真是扭曲的爱呢。”

女生故作恍然状，但我没有被这捎带痕迹的演技骗到。

“所以你觉得呢？犯人是谁？”

“老师你不是都说了吗，是那个男生啊，原本以为他已经死了。其实我也听说过他好像还活着，有人在学校附近看到过他。”

轻快地跳上国旗台，她绕着柱子走了一圈儿又跳下来，仿佛刚才说的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确实，那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最开始让我以为是有人故意对我下手，后来却又让年级排位成为线索，最后将一切转移到诅咒上来，而这一切恰巧是我们自己推导出来的，仿佛这就是真正的答案了。”

“仿佛？难道不是吗？”

她看向我，仿佛在挑衅一样。

“但我们都被骗了。”

“什么？”

这下她似乎也是真的感到了困惑，补充道“什么被骗了？谁？”

“因为那个人根本不存在，只不过是我们在某些药物影响下出现的集体幻觉，即便这样你还要坚持吗？陆绮同学。”

“幻觉？”

陆绮呆立在那儿。的确，即便对于利用了诅咒的她来说，这件事也是第一次知道。

“没错，我们这所学校里的人，无一例外都被李老师用她那过于好喝的茶弄成了一群定期摄入致幻药的嬉皮士。这可是警方的调查结果，就连你也有微量残留。”

“老师你的人脉还真广。”

“只是有个熟人凑巧在警局工作罢了。至于那些药物让我们被记忆和环境影响，产生出某些共同的幻觉，比如……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小男孩。”

“您是什么意思？难道觉得我是在说谎？我可是真的被绑架了啊。”

“不，我只是猜测。”

“没有理由的猜测，我可以认为您是在诽谤哦。”

“也许吧，但对你而言这种猜测的理由太多了。想听听吗？”

“请讲。”

我顿了顿，踢开脚下的石子接着道“最开始让我怀疑你的不是别的什么事，而是你自己。”

“哦？”

从刚才开始，她似乎表现得很冷静，仿佛我只是个逗笑的小丑一样。尽管做出这种表面功夫吧，我继续开始述说：

“记得在医院遇到过你，当时你应该是昏迷后苏醒不久的状态，而且被绑架的数日间你应该对外界一无所知，但奇怪的是你却知道吴毂的病房，以及卢仁受伤这些事。这难道不奇怪吗？”

陆绮笑了，对我说道：“我为什么就不能知道呢？医生，护士，或者我自己看到的，这些都不合理吗？”

“可能吧，我本来也是不打算怀疑任何学生，甚至真的觉得有个额外的凶手，因此才会……”

因此才会有那些误导我的幻觉。这句话我被咽回到肚子里了。

现在想想，汪卿心遇害……也就是陆绮回来的那天，发现陆绮之后我所看到的那个“犯人”也许就是我因为这个想法而出现的幻觉。

“总之你的那句话让我开始有了怀疑的想法。后来当幻觉消失，很多解释不清的事只要和你相连，就会立刻迎刃而解，因此你身上的疑点开始越来越多。”

我继续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裹在塑封袋里的针式发卡，那是吴毂留下的线索，关于犯人的直接证据，但她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东西是你的吗？”

“不知道，这东西随便一家小店都能买到，女生谁手里没有几个，况且这东西如果是我的，应该有我拿过的指纹吧，侦探老师。”

陆绮狡黠地一笑，在她这个年纪看来确实是很可爱的表情，但我没有被迷惑住。

“也许吧，这只是其一，只能说明凶手确实是个女生，而且很聪明，无论是我找到的发卡还是钥匙，绳索这些证物，都没留下任何指纹。”

“所以说，我也可能没做过那些事吧，绑架自己什么的，太荒唐了。”

“听我继续说完。但有些事似乎只有你可以做到。比如你完全可以趁着大课间的时间利用吴毂的校服去训练那只狗，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你似乎都没参加大课间和体能训练，加上吴毂也并不会在意书桌里的校服是否能穿。

“于是你从学校后窗翻出去，以你的身材和灵活性，钻过窗口的栅栏，翻过那段矮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半个多小时以后再回来。记得吴毂出事那天我提前来了一会儿，看到你红着脸，气喘吁吁趴在桌上装睡，也许你不是感冒，而是刚好跳窗回来。”

我从口袋里捏出一枚碎步片，那是吴毂校服的残片，也是与他有关的第一个线索。

“这是其一。其二，你可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怎么受伤的被害者。吴毂和卢仁都是直接遇害，但只有你的情况是被监禁，而且在监禁的这段时间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完全可以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偷偷行动，而且没人会怀疑一个受害者就是犯人。”

“也许是真的有人想绑架我呢……不，就算这点不成立，但我不是凶手。您想让我担罪就要拿出切实的证据才行，刚才您说的一切都不过是推测。”

把身子背过去倒着在跑道上走了几步，陆绮煞有介事地对我说道：“难道唯一的生还者就要承担罪名吗？老师，我也是受害者啊，您没有证据就想污蔑唯一还能说话的人吗？我不在的那段时间难道不是也有同学遇害吗？”

“但你消失得未免太是时候了。也许在吴毂出事的那天以后，你一直藏在旧校舍里准备下一步的行动，比如伪造绑架视频，再比如夜半无人的时候打开职员室，偷走砸伤卢仁的花盆。记得几天前的晚上，我在学校走廊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你用那一大串钥匙开门时发出的。”

“您大晚上的去学校干什么？”

陆绮抓住了我的最后一句话反诘道。

“呃……值班什么的吧……总、总之！你知道一直在旧校舍里藏身并非长久之计，所以制造了离开学校以后，旧校舍被警方封锁前的最后一个杀人事件。这时正好是你“失踪”的第二天。从此以后虽然诅咒的氛围还在继续，可学校里再也没有人遭到袭击，你不觉得这很巧吗？”

“也许吧，但也不能说明什么啊，听说你的课代表也被袭击了对吧。”

“正好我也要说到这个。你名义上不在学校，但还想要试图制造出诅咒还在继续的感觉，否则自己也会被怀疑，而目标就是汪卿心……也许这只是随机选择的，因为当时是体育课，总有几个人会回到教室里喝水。你只需要挑原一班的学生下手就好。”

“那么我又是怎么进学校的呢？当时大门那边应该有学生和老师对吧，如果有谁溜进去他们可不会注意不到。”

“和你每天溜出去训练那只狗一样，从学校后院教室窗口那里潜入，等得手以后再以相同的路线跳墙出逃。结果你既没有得手，索性就直接装晕，让我们以为你是死里逃生回来的。而犯人早就逃得没影了。

“后来你住院接受检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杀掉了原本已经稍微恢复意识的吴毂。虽然医院的工作人员会记得外面的来访者，但本就是住院患者的你却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最后”，我停下脚步，陆绮见状也停了下来，眼神里依旧充满了桀骜。面对这样的挑衅，我继续道：“也就是现在，你只需要以一个大病初愈者的身份登场即可。”

“我当时可没想那么多，只是逃回来就已经丢了半条命啊。而且听说凶手一直有伪装来着，口罩啊帽子什么的，我可什么都没穿戴就出现在你们面前了，对吧。”

“我想这和你这么早来有关，你的那些东西都在你的书桌里吧，毕竟没人会注意其他人的书桌里到底藏了什么。”

“……”

陆绮沉默了，但随后又辩驳着：“假如您真的坚持是我，那我倒是想知道知道证据呢？帽子我也许买了同款，口罩也是所有同学都常备的东西，那些不能作为证据。”

也许是被自己绝境中的反驳秀到了，她又恢复了刚才的神气。

“的确，这么一看似乎没有证据能证明整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就别说我是做这件事的人。我没有做过，因为一切都是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做的！我不知道他是诅咒还是幽灵还是幻觉，但至少有人真的杀了人对吧。”

诚然，陆绮的计划很巧妙，纵然有小小的疏忽引起了我的注意，同样也能以其他的去化解。

早上的雾气逐渐起来了，我不禁觉得有些凉。叹气的时候甚至感觉自己体内的某些热热的东西仿佛也被这诡异的晨雾吸取了似的。

我仿佛失去了力气，不得不放慢脚步。白茫茫的水雾里我再三确认才辨认出这是在校门的位置。

再过几个小时其他学生，包括陆绮都会从这里离开，然后彻底告别学校，以及自己在这所学校所做的，所经历的一切。

三、

“好吧，确实是我的疏忽，错怪你了……”

我对她的辩驳哑口无言，已经无法在说些什么了。因为很多事本就不是我一个玩侦探游戏的教师所能做到的，哪怕怀疑，哪怕知道，没有证据也不能让她怎么样。是的，如果确认谁是凶手，就要拿出无疑的铁证来。

“也许只是我太自大了，想要试着自己一个人解决这件事，但我知道个人的力量始终是薄弱的。”

陆绮不解地问道：“老师你这是在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

突然，一片黑影从雾里奔出，气势汹汹冲向陆绮这边，这或许在她的计划外，她只能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但当看到冲出来的是一只狗时，她改变了体势，忽然做出一个看起来十分熟悉的动作，同时那只狗就好像定住了似的。

“果然是你训练了小黑。”

顺着声音的方向，一抹身影出现在我和陆绮的眼前，汪卿心手里捏着一枚黑色的发卡从浓雾中缓缓走出。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东西突然蹿出来？”

“哦？你们应该认识很久了才对吧，陆绮同学。”

陆绮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我向她晃了晃手中的发卡说道：“也许你已经知道了，除了吴毂被杀前从犯人那里拼命夺来的一枚发卡之外，还有另一枚……也就是汪卿心刚刚让小黑闻过的那枚发卡，是之前犯人在旧校舍遗落的。犯人掉落的发卡上留有你的味道，这你又怎么解释？”

“这，这是诬陷，我……”

“你让小黑停下的手势，明显对它有效果。”

汪卿心冷冷看着陆绮，同时不断安抚正在发出狺狺声的小黑。

“也许这就是你长期训练它所留下的习惯。不止是小黑，就连我们人类在危急关头也会下意识地触发一些小动作，而你为了免受袭击，本能地选择了制止它的行动。”

“记得监控里你好像也有类似的动作。”

“什么……”

“好像你‘被绑架’当晚的监控里，那只狗在校门口引起骚乱时，你也做出过类似的动作。”

我回忆着当时的画面说道。

就算她想抵赖，那段视频可是会保留一个月之久。

“这，这只是巧合，我当时……总之你们这是诽谤，你们配合好了来诬陷我，其实汪卿心你才是凶手！这个人就是帮凶！你们……你们……”

我将自己手中那枚发卡在她眼前晃了晃，说道：“那么要不要再试一次？让小黑再闻闻我手里这枚理论上从来不曾和你接触过，但也同样来自犯人的发卡，按理说不会对你产生什么效果才对，让我们来试试吧。”

我从塑封袋里取出发卡放在小黑的鼻子前面，它轻轻抽动了几下鼻尖，再次做出想要扑向陆绮的架势。

看来一切都结束了，至少对她而言是这样，对我们……以及吴毂来说同样如此。

“看来我就算到死也没办法赢过他，读书是这样，就连犯罪也是这样。最后的最后还是被已经死去的他将了一军……”

陆绮说罢，坐在地上沉默着，或许早间的水汽让校服变得潮湿，但她好像也不是很在意。

“我能问一下动机吗？即便知道那些事都是你做的，动机呢？你应该没有理由报复这么多人吧。”

她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我只是想把吴毂杀掉，这样我就是年级第一了。”

唯一死掉的人，年级第一的吴毂。

原来这才是陆绮的目标。

“是因为嫉妒吗？”

我说出了我所能想到的最符合陆绮想法的答案，她点了点头。

“你已经是年级第二了，又何必这样做？虽然不能考上统招生，但你和吴毂不都已经可以确定能去就读市重点了吗？”

“市重点，指标生，年级第二……这些……这些，这些都他妈的是什么啊！什么都不是！狗屁都不是！”

陆绮忽然咆哮着，尖锐的尾音仿佛还夹杂着些微的哭腔。

“年级第二又怎么样？不是第一就没有意义！”

她平静了下来，开始絮叨着谈起自己的事来：“我的父母都是所谓精英的崇拜者。明明自己做着最普通的工作，但却对我这个有一点点聪明的女儿。所以从我出生以来，一直被暗示要成功，要当第一。如果说李老师的茶只是催生幻觉，他们给我的争夺第一名的暗示，就像硬生生刻在我的遗传因子里面。”

我和汪卿心不再说话，就连那只小黑也在低着头发出咕噜咕噜的细微响动，一切的话语都被雾气裹挟着，仿佛来自一段被哭泣过的回忆。

“你们知道吗？就算考了年级第二，在班里被老师夸奖，被同学羡慕，回到家还是会被打耳光，就算哪一科考了满分还是没有奖励……哪怕只是稍微夸我几句。每天每天每天，都是按着他们的想法过活，我这三年都快疯了！明明就是自己每天闹离婚吵架，在我面前装成一副好父母的嘴脸。我从来都没有想做什么的可能，从来都是他们说的‘陆绮你应该做这个’‘陆绮你应该做那个’……可是陆绮怎么想的，谁又知道？！

“我也想和朋友一起趁着休假出去玩，想在回家的路上偶尔吃点什么，可我只能在家里念书，念书，念书！为了成为父母心中的第一名！可是……总有一个人挡在我面前！就是那个每天吊儿郎当，完全没念过书却还是年级第一的吴毂，如果没有他的话，如果没有他……”

话音一转，陆绮的态度仿佛人格转变似的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啦~要是那个叫吴毂的白痴死掉的话我不就是年级第一了嘛~怎么样~是不是很天才~是不是很棒的主意~”

“所以你就因为这个理由杀死了自己的同班同学？！你知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可怕！那也是生命，是一条和你一样重要的生命！”

汪卿心走上前来，愤怒地把还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陆绮拉扯起来，我试着阻止她，仿佛在阻止我不要做过激的事，小黑也低声吠叫起来。

“这……这又有什么不好的！我已经足够努力了，无论是念书还是计划杀人，就让我如愿以偿一次怎么样嘛，我啊……我啊……我这么爱干净的人可是连那只脏狗都碰过了！”

她甩开汪卿心的拉扯继续咆哮着：“你知道吗？我不想在努力过后一无所获的时候，在对人生彻底绝望的时候得到一句‘你应该坚强’、‘你应该向前看’、‘你应该乐观阳光’、‘你不是这样消沉的人’、‘你应该……’难道我所谓失败的人生被‘应该’达人指导以后就会按着‘应该’的路线继续下去？我只想要一句‘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承认我和别人一样好，比要求我继续努力下去更能让我开心，这样有什么难的吗？”

“但你还打算杀死那些无辜的人，只是为了掩盖你的目的，卢仁，汪卿心，他们难道就该死吗？”

“杀死那些比自己无能的东西有什么错，那些连重点都考不上，连高中都上不了的东西，就是渣滓，废物，几年以后我们完全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了！现在我是年级第一了！我还会考入重点高中，还会有光明的前途！我和他们不一样——”

啪——

陆绮捂着自己做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扇了自己一耳光的汪卿心，她好像还要说些什么，但一直没说出口。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你就已经在你所看不起的那些尽管浑浑噩噩但并不会和你一样放弃底限的人之下了……不知道这么长的句子你是不是能够理解，优等生。”

说完，汪卿心愤然跑开，小黑追逐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即将散去的雾中。

陆绮已经彻底失去了反驳的力气。如今幻觉都已经随着李老师的离世结束，也许再过不久这所学校的其他人也会从这段梦魇里醒来。

然而唯一无法改变的是吴毂的死去，将他永远留在真相昭然的过去。

思及至此，我看向所有事件的罪魁祸首，说道：“至于现在是逃走还是回去上完最后一节课，和这所学校……以及你主动偏离的正规人生告别，就看你的了。”

陆绮点点头，恍惚地走进了教学楼里。

四、

陆绮坦白以后，自己回到了教室。我看了看表，再过一会儿应该就是早读的时间，学生们也该陆续到齐，去上他们最后的一节课。

“她不会逃掉吧。”

“责任，这是她作为大人要面对的第一课，要是逃掉的话她就永远不会成长了。”

“你还真是相信她。”

“相信自己的学生又有什么不好的。”

一直在一旁观看的许凝从操场的角落里走出。尽管说是要帮我，但最后提到需要训狗的时候她果断地拒绝，我只能临时找汪卿心代班。

说完那句话，我一个人走进教学楼，准备接下来的课程，但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了，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

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天，他们初中三年的最后一天，以及……

这所学校的最后一天。

最后的一切尘埃落定，我又回到了班级门口。

走进班里，大家都期待着，或许是之后的暑假，或许是高中的崭新校园生活，也许是面向社会时的不安和兴奋。

总之，事件最后解决了。

但学校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废校前因为优秀学生几乎都遭遇意外，只能以少数指标生考入重点作为结束，然后废校。也许校长和教导主任现在正对这个烂摊子着急上火满嘴起大泡，但这就不是我的事了。

在经历了短暂而漫长的一周，我终于能用自己的声音，对他们说出那句话：

“上课。”

在经历了漫长而短暂的一周，他们也终于只剩对我唯一的一句问候：

“老师好。”

我注意到窗外，厚厚的雨云缝隙中，似乎投下了一缕光。

连绵的雾雨天气，也要迎来一阵短暂的晴天了吗？

我在心里如此相信着。

下课前，我对这些再过几分钟就不再是初中生的他们说道：“今天这节课。就到这里吧。希望你们以后都能成为，无论走向何处。”

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但中考并不会宽恕这段日子提心吊胆的他们，不知道这些孩子能考出什么样的成绩啊。

偶尔我也会瞥向那个女生，她也会看向我，眼睛里满是愧疚与悔恨。

孩子不会骗人，但也最会骗人，总能把自己别扭的小心思用最别扭的方式呈现出来，如果不是这样也就不是他们了。

但跨越了这一切之后，他们也一定会有更光明的未来，哪怕因为一时的迷惘走错了路。

当然也有永远止步于此的年轻生命。

“我的课到这里就结束了，下课吧，孩子们……不，同学们。”

在我眼里，这些尚且幼稚的面庞似乎变得坚定了许多，仿佛能变得承担起未来的自己了。

他们长大了，在名为毕业的告别中。

五、

最后，如果要为这个故事做一个小结，也许我会这样说：

围绕着两年前的诅咒，以及一场因家庭教育悲剧产生的连环杀人案，终于在此画上句点。也算是为这场本来就状况频频的毕业，增添了一些深刻的印象。

应该被葬送的罪，业已尘埃落定。

想必几十年后，送走了一届又一届毕业生的那个我，依旧会对这几天发生的事留下清晰的记忆。

下课时，许凝刚好从门口经过，但没发现我在教室里。

我本想去和她说说这次的结局，但还没走到门口，学生们便簇拥上来。无论是认真听课的学童抑或是漫不经心的浪子，大家都围了过来，依依不舍地环绕着我，这其中也有角落里的她。

他们为我献上了礼物，鲜花，拥抱，将来会回来看我的约定，以及一部分的泪水。

但当我正沉浸在欢声笑语的海洋里，也许是太得意忘形了，或者在事件解决之后内心过于懈怠，连当时许凝的惊呼也不曾注意……

背后忽然一阵刺痛。

无法呼救，声音发不出来，吸进来的只有凉凉的空气，

腰上好痛，

身体渐渐变重，

眼前越来越黑……

可另一个事实却在心里越发明了，我被某个人以杀死为目的，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最重要的是，她混在了那些人里面。

快把她找出来，她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她……

我想伸出手，但身上已经没有一丝丝力气。

走马灯里，我似乎发现了某人对我的企图。

“喂！你挺住！挺住！谁去叫救护车，快！”

许凝奋力呼喊，但是人们仿佛没看到一样，从我身边走过。

我早该知道的，那封信确实是针对我的，围绕着我的危险也许早就出现了端倪，混淆在陆绮的案件当中，而我没有将它们分清。

说到底我也不是个合格的侦探啊。

日后谈

许凝再次来到我的办公室，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废校的事还在有条不紊进行着，下个月就是决定我们所有人出路的时候，我终于也要和这所学校告别了。

但愿新单位不会有太多的工作等着我。

至于事件早已落下帷幕，原本当初是这样想的，但无论我还是许凝都忽略了另一个真相，也许有人真的对我暗中谋划着什么，总之……

对我的执著，

对毕业的恐惧，

关乎自身的未来，友情，人生的别扭想法，

可能在那以后都会在我们所有人的记忆中渐渐淡漠，但绝不会消失。

至于那个刺伤我的人是谁，我多半心里也有数。

出院以后，大家都劝我别太拼命，回家养养，但我还是想去学校看看。

办公室的门并没有锁，推开后，正巧看到许凝在窗边站着，仿佛迎接我一样投来柔和而善意的目光。

“大病初愈就别这么拼命啦，不是都送走毕业班了嘛。”

“所以你来这里是想要干什么？”

“是慰问啦，那个……呃……”

许凝浑身上下搜了个遍，终于在上衣口袋里找到一枚糖球，但这东西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慰问品，

“……”

拆开包装纸，许凝笑嘻嘻地吃了下去。话说那不是给我的吗……

“那么，那件事到底怎么处理了？”

随意地倚坐桌子边缘，许凝歪着头看向我。我第一次注意到她的侧脸好像以前看过的某个电影明星。

夏天的炎热还没有消失，恐怕还会持续，天边的积雨云尚未散去，好像在策划着什么似的。

“那件事啊……可能只是某个学生对我的感情太过极端，所以才会做出那种举动。也许我早该看出来的。你还记得那封预告信吗？”

“哪封？”

“第一封啦”我从抽屉里掏出那张早就被搓出毛边的浅粉色信纸，对许凝继续说道：“这封信的风格和其他的信明显不一样。”

说罢，我又把其他的预告信排到桌面上，这样就一目了然了。

“和后面几封比起来，第一封也太花哨了。”

“所以第一封应该来自另一个人，然后……这是我刚才在班级教室垃圾桶里找到的残片，虽然内容不清楚，但纸张的材质和一些字的笔迹都和第一封预告信一样。”

我又把几枚碎纸片放在第一封信的上面，许凝仔细看过后点点头说道：“也就是说有人把预告信的笔迹模仿之后又给你发了一封？”

“应该是这样了，而那个人也想对我发出杀人预告，但她的意图和陆绮并不相同。甚至有种不愿意给我们的调查添麻烦的感觉。这么一想，应该就是她了吧。”

“那么她应该没有弄丢钥匙吧，我们从陆绮那里捡到的钥匙又怎么说？”

“你还记得钥匙上有一处烧黑的痕迹吗？”

许凝似乎也想起了那串钥匙上的焦黑痕迹，并且明白了我所指的意思：

“她复制了一把然后故意弄丢？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可能是这样的……”

于是在我的脑海构想与话语描述中，出现了这样的景象：

早上，校舍里还很安静的时候，女生带着收齐的作业来到办公室门口。

今天对她而言很重要，因为有一个关于告别的计划即将实现。为了告别这所学校她必须杀死某个人。

为了这个计划，她一开始就扔掉了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钥匙，但在这之前却早就配好了一把备用的一次性钥匙，并且用它打开办公室的门。

她打开门走了进来，发现门缝附近躺着一封莫名其妙的信：

只有将你杀掉，我才能彻底告别这里。 

这样的话语无疑刺激了她，因为有人竟然想得和她一样，无论是出自哪种动机。她确实也这样想着，想要杀死某个人，让自己彻底告别这所学校，并且手里也有一封类似的信想要交给那个人。

她以为还有另一个人在和自己做相同的事。

不能让那个人抢先，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模仿着那个人的笔迹写下自己的“杀人预告”，然后把另一封信销毁。

但她的计划却并没有被打乱，因为告别的日子还没有来到，在这之前她需要等待。

之后的事就是我们所见到的那样，事实上她确实和陆绮的案子没关系，甚至还有不想给那件事的调查添麻烦的善心。

但恰恰是她早先故意弄丢的钥匙被陆绮偶然间捡到，才有了那封信和后面的很多事。

当然，就算陆绮没有钥匙，也会用其他方式继续她的计划，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至于她想杀死那个人的理由——”

“爱……是这样吗？”

果然在这方面上，许凝还是比我这样的愚钝之人更敏感，我也是在病床上想了好久才得出的结论。

“没错，虽然有点自夸的嫌疑，但她应该是很喜欢我的，喜欢到因为毕业以后不能常常见到我，就想用杀死的方式告别我……以及这所学校。”

对此许凝笑着挪揄道：“受欢迎的男人真辛苦啊……那么你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不会继续追究下去。”

“你也太好心了吧，明明这也是一个伤害案件啊，而且受害人还是你自己。”

“我不是侦探，也不想做，只是被推到那个地方，稀里糊涂的找出了事件的真面目，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要说这件事……就算了吧，好在只有我被伤到。”

“你啊……”

许凝叹了口气，欲言又止，但幽怨的目光总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话说这里是不是太热了？我想打开另一扇窗又怕风把文件吹散。

“而且真相已经知道了，也没必要继续追查下去。更重要的是，这已经不是我们能做些什么的领域了，爱也好恨也罢，都只能让她自己从中走出来。”

不为拯救什么，因为我们没那么伟大；只求得知真相，因为我们都在负重前行。

顺带一提，另外还有一个真相我没有说出，也许一切都宣告结束的现在正是时候。

“许凝，有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怎么？想和我告白？”

这时接近黄昏，天气也稍微变得有些放晴，太阳已经沉入了西边的后山，橙红色的夕照就像天空害羞了似的。一般情况下，这样的场景告白真是很合适，可我说了，那是一般情况下——

“你并不是活着的人吧。”

“……”

对方本来还轻松的表情忽然一沉，低垂的鬓发将那对漂亮的双眸盖上一片阴影。

被我说中了。

“一直都没见过你和谁说话，也没吃过什么东西，就连李老师也像没看到你似的，茶只给我上了一杯……不过多亏了这点，反而让我察觉到了事情的真相，找到了真正的犯人。”

“果然还是会察觉到啊……”

许凝笑了笑。

“况且我们学校根本就没有音乐老师，音乐室也有好几年没用过了。也许是没有了那让人脑子混乱的茶，我反而明白了很多。”

说完以后，我喝了口茶……当然这是我自己带来的茶叶，绝对没什么奇怪的成分。我一边啜饮温热的茶水一边看向她。

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好像还在想着什么。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她坦然一笑对我说道：“我是这座学校的幽灵，之前说想做华生而不是福尔摩斯，也是因为做不成啦。”

她“走”到我这边，脚步轻盈到仿佛是在漂浮……对幽灵来说这才是正常的移动方式吧，也许之前装出走路的样子说不定很辛苦。

“所以你才不相信幽灵会杀人，对吧。”

“因为”她向我的胸膛伸手，并穿了过去，说道:“幽灵不可能拿起什么，也不会干涉这个世界的东西。”

或许是我惊讶的表情太过好玩，她笑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也被逗笑了。问了一个我自己都觉得有些难堪的问题：

“既然是幽灵，你应该还没有男朋友吧，”

问完，我有些后悔。

许凝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说道：“看来你还是很在意这个，我搞不好比你……不，比你奶奶都大哦。这样你也想知道吗？”

“啰嗦……”

背坐过去，看着窗外渐渐沉入暮色的大地，背后是她若有若无的声音。

“也许吧，如果有我也不知道……”

“欸？不太对劲的回答啊，你好像失去生前的记忆了？”

她懵懂地点点头。

“我只是隐约感觉关于自己过去的秘密就在这所学校里。所以当初看到你在旧校舍调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也许这个人可以查清我的过去。最初只是直觉，但现在我却能相信自己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

“但我也许没那么聪明哦，光是这么简单的一件案子也直到最后才解决，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慢慢来吧，无论什么时候，只有真相不会消失。”

许凝认真地说着。这时我感觉自己仿佛面对的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的产物，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着的人，也许留有遗憾，也许期待着未来，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看来这座学校还有很多我们无法触及的真相，你愿意为我找出它们吗？为了一个不能给你任何报酬的幽灵。”

她看向我，但答案却是早就确定了的。

“报酬的话，真相就已经足够了。我既是教师，也是个无可救药的求知者，仅此而已。”

我伸出手去，和也许在这世上并不存在的另一只手握在一起。

我知道，我和许凝和这所学校的故事，还没结束……不，应该说刚刚开始。

在这名为毕业的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