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鹰》第一部分-第五章
第五章
宝剑
圣徒
罪人
译者:斯派尔
所以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
西吉斯蒙德在走廊中缓缓踱步,厚重的盔甲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警报无处不在,沿着迷宫般交错的通道回荡。少数还亮着的流明灯在轰击水星之墙居民区边缘的炮火震荡下摇摇欲坠。法夫尼尔·兰恩与他并肩而行,跟在身后的还有他的圣殿武士兄弟,他们步履平稳,踏出沉重而坚实的步伐。黑白相间的盔甲在闪烁的灯光中影影绰绰,绑住武器的锁链寒芒四射。
离开碎片堡垒后,西吉斯蒙德完成了上百件事。他向部队指挥官下达命令,派遣预备队前往驻地,对通往城市核心的关键桥梁启动破弃计划,遴选军团的战斗兄弟领导反击,评估每个威胁与相应战士的特质。自从参与雄狮之门太空港的防御以来,他一直在做这些事,但现在不再有延迟,不需要向兰恩汇报,不需要向他的原体汇报。他全权负责。
而这是一种光荣。他不能欺骗自己,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基因之父的话语依旧回荡在耳边——约束解除。长久以来,他一直在忍辱负重,再三揣摩自己的每个决定,以免激化压在头上的指责。过去,在大远征时期,不会有这些东西,只有确然之事。目标明确,无需抉择或者迟疑,那是他一直赖以成长的。是这些让他变得如此致命,也让他沉醉其中,听任其他军团的其他战士如何评价他。他与他们全都交过手,打败了所有人,并从每次战胜之刻得到纯粹的尚武之乐,但绝非来自羞辱对手,而是源自至臻巅峰的技艺,心知剑上已无可学,而后他便能单纯的存在于这一真实之中,作为它的一个面相,一张面孔。
他一直希望这个世界也变成这样,没有疑虑,没有犹豫不决、模棱两可的空间,只有行动,纯粹的意志和行为,知道他的作为不会,也不曾有别的结果。从叛乱的第一天起,一切都在动摇那种一心一意的精神。他曾全心仰赖的东西被证明不过是脆弱的泡影,而他曾视为虚妄与痴愚的东西却被证明拥有出乎意料的威能。他不得不重新较准,重新定位。每个剑士兄弟都知道,纠正技术缺陷时就是最脆弱的时刻。他曾奋起战斗……然后输了。他曾面对荷鲁斯·艾希曼德,被迫撤退。他曾面对自己无法恨之入骨的卡恩,被打败了。他甚至对上一名原体。那是狂妄吗?抑或只是沮丧,绝望地试图恢复已经所剩无几的优越感?如果他打败福格瑞姆,完成不可能的壮举,能否将疑虑的耳语一扫而空?
很可能不会。问题不是出在外部,他现在知道了。问题一直在他的内心缓慢滋长,忽略得越久,就越难以跨越。他需要听到多恩解放他的话语才明白。他们全都曾经绑着一只手战斗,执着于一个早已破碎的梦想。如今敌人已经完全改变了。他们的身体更加强壮,精神更加狂热,饥渴地饮下本该避之如鸩酒的馈赠。然而,那些保持忠诚的人却仍在因循守旧。他们依旧在高谈阔论大一统和帝国真理,即便忠于这些美德早已变得不可能。一旦他抓住这一点,正视这一点,就有了足以解开心中枷锁的东西。
我不再为曾经的帝国而战,他告诉自己。我为将来的帝国而战。
所以现在,当他接近出口坡道,走向充斥烈焰与鲜血的夜晚时,他的心中只有渴望。一切束缚都被摧毁、焚烧,献祭在确定性燃起的滔天烈焰中。
但在内测堡垒入口的最后一道密闭门前,他看到许多部队正在等待他。他们身穿陌生的盔甲样式,暗绿色的光滑表面装饰着金色线条。就在西吉斯蒙德示意随从停下时,为首之人行了个天鹰礼。那个男人向后揭开头盔,在一阵伺服滑动中折叠缩进领口,露出一张苗条的黑色脸庞,满头黑发,在一边的脸颊上刻有明显的掌印者徽记。
“军情紧急。”兰恩低声喝道,显然不愿意让小队行动停滞,“让开。”
男子鞠躬道歉,却直接迎上西吉斯蒙德。“我一直在找你,首席连长。哈利德·哈桑,掌印者亲选,奉主人之命行事。只耽误你一小会儿。”
他打了个手势,他的部下奉上一把武器,那个士兵用双手笨拙地握住它,尽管身穿某种动力甲,却依然只能勉强保持平衡。那是一把剑,插在剑鞘中,以标准人体而言大得无法挥动。
西吉斯蒙德向它投去一眼,顿觉一股寒意席卷全身。他几乎觉得自己听见里面传来某种声音,像是模糊的低语,朦朦胧胧,焦躁不安。士兵抱持武器的身体语言暴露了他的想法:他想赶紧甩掉它。
“那是什么?”西吉斯蒙德疑惑地问道。
“一件礼物。”哈桑回答道,“来自主人的私藏。铸造于久远之前,当时这个世界还截然不同。”
西吉斯蒙德发现很难把目光从剑刃上移开。还没拔出来,他就立刻感觉到这把剑的尽善尽美。它的一切,尺寸、形制、从剑格延伸到剑尖的黑金色华美装饰,无不彰显它的超凡脱俗。
“我有一把剑了。”
“你有一把剑。就是这把剑。”
“那就给其他想要的人。”
“这是给你的。”
“谁说的?”
“帝皇。”
西吉斯蒙德发现自己正盯着黑色的剑柄。他必须努力遏制伸手抓握它的冲动。这该死的玩意很有诱惑力。
西吉斯蒙德摸上黑剑。厌恶与敬畏交织的感觉令他矗立不动。“祂说不了话。”
“你真的相信吗?这把剑是你的。它一直是你的。”
兰恩冷笑数声。“巫祟。”
“仅此而已。”哈桑一直看着西吉斯蒙德,“时候到了。拿上它。”
恍惚间,西吉斯蒙德信手拿起它。握住剑柄时,一股战栗从手臂传来。他握住剑鞘边缘,顺滑地拔出剑刃。金属黑如煤炭,几乎不会反射光芒。他把剑举到面前,却看不到任何东西。光线被表面吸收得一干二净。这玩意如饥似渴。
“为什么是我?”他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如今他执剑在手,已经完全明白了其中真意。
“我不知道。”哈桑冷冷地笑道,“我的命令只有安全送达。”
西吉斯蒙德转动长剑,调整角度,放平剑刃,观察剑身的长度。
很重。比他以前佩戴的任何一把都要重,但冥冥中他知道这并不会拖累。重量不过是它狂野本质的其中一面。低语仍在继续,似有若无,在他摆出练习的架势时几乎能够听懂。可能是他的想象。不是他的想象。
“它一直在这里。”他呢喃道。
“主人房间里藏有许多上古遗物。”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西吉斯蒙德终于再次看向哈桑,“当我们深入虚空,突破魔法的界限时,这件东西就在这里了。它已经被造出来。由祂打造。这说明了什么?”
哈桑耸耸肩。“我无意揣测。”
西吉斯蒙德笑了。他信手解开旧剑,交给兰恩。而后他用锁链缠上黑剑的握柄,把剑鞘锁在腰带上。“好吧,你很幸运,它深得我心。代我向你的主人致谢,告诉他这把剑很适合我现在的心情。”
“我会的。是什么心情,连长?”
西吉斯蒙德越过他。在跨过门槛之前他就能闻到钷素的味道。
“杀!”他厉声咆哮,开始加速冲向出口斜坡。
奔跑,一直在奔跑,在涵洞和隧道间钻进钻出,用双手捂住耳朵掩盖中人欲呕的撞击声,在口鼻周围裹上破布遮挡扑面而来的尘土。
幼发拉底·琪乐从一个藏身处逃到另一个藏身处,湿透的身躯如同一条溺水的野狗,几乎没有丝毫喘息之机能停下思考为什么她会在那里。某种意义上,身处黑石监狱会更加安全。至少她不需要一边躲避身边被炸塌的墙壁,一边在遭受炮轰的街道上折返往复。对付弗这样的怪物确实很危险,但至少在那里她吃喝不愁,还能得到一块数据板来打发时间。而现在,除了逃亡本身的艰辛之外,还得经历更多考验,目睹更多恐怖。她几乎不敢去回想某些遭遇,尤其是那个。
她在想什么?她怎么会被他们说动离开呢?情况果然急转直下,枪声四起,运输车横冲直撞,呼喊和尖叫声此起彼伏,迸发出纯粹恐惧的火花。于是她只能跑,用力跑,不去思考谁在背后追她,不要回头。她曾甩开那些无面的猎手,但现在整支猎手军队无处不在,像苍蝇一样席卷皇城。
在外面能苟活一两天都堪称幸运。她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要让她出来。
只要不再布道,他们说。这是最重要的。所以不再布道。只要……老实待着。
当时,那条出路摆在她面前,如同天意,而她也没有抗拒,因为人无法违背天意。只能随波逐流,在漩涡中浮沉,却无从抵抗。必须相信命运的大潮会把你带往应该去的方向,否则还有什么意义?
她绕过一个宽大的弹坑表面,越过某种巨大金属构造的碎片,溜进一栋尚且完好的居民区的阴影下。头顶永夜的天空闪烁着炮弹击中神盾的骇人光斑,被如今已自由进出屏障的地面武器发射的炮火映照。响声如雷,宏大的音波在每处完整的表面碰撞、回荡,震得手臂发麻,牙根酸软。
她蹲下,双臂环抱膝盖,气喘吁吁。她只穿着黑石监狱发放的囚服,但仍然觉得酷热难当。连绵不绝的爆炸将喜马拉奇雅的空气烤得如同热带一般湿热,她汗如雨下,浸透了上衣。
尽管危险重重,但她不得不在那里休息一阵。她不知道这里是城市的哪个区域,但敌人正在穿过,或者逼近,因为人群正向反方向逃亡,恐慌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与被围困的内廷其他地方一样,宏大的建筑摄人心魄。她周围黑黢黢的高塔全都非常巨大,但其中一半只剩下空壳,其余的受到严重损坏。倾颓的混凝岩和钢铁无处可去,将道路堵得严严实实,就连最不起眼的小巷也堆满瓦砾。她觉得敌人似乎正在创造一个杂乱无章的迷宫,然后再一拳洞穿,尽管数以百万的生灵可能还蜷缩在她周围残破的废墟中,躲躲藏藏,在炮火连天的黑夜里瑟瑟发抖。
她向后挪动身躯,挤进炸毁的露台上掉下来的两根沉重横梁之间,让金属冷却她的皮肤。她饥肠辘辘,口渴难耐。很快就必须再次移动,寻找喝的东西。她手足无措,晕头转向。只需要一发炮弹,一束激光,就会一笔勾销,一事无成。
干得好,幼发拉底,她自忖道。这次你可摊上事了。
除了眼前的一切之外,一想到复仇之魂可能就在头顶的高角度轨道上,就有种奇妙的感觉。她身处那艘船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但记忆依旧清晰得仿佛就在片刻之前。她对敌人的了解让她很怀疑那些宿舍,饭堂和娱乐室是否还和从前一样,但过去的样子仍然历历在目,平民和普通船员与改造巨人和军人朝夕相处,其乐融融,朝着同一个方向齐心协力。
那一小群冒险者已经全都不在了。他们是那么年轻。真的,就像一群孩子,被派出去游历银河,天真无邪,无知无畏。梅塞蒂走了,伊格纳茨【1】走了。基里尔还在干老本行,但已经让步得和他过去引以为豪的事业毫无关联。
他当真以为,如果多恩在这场绝望的挣扎求存中活下来,就不会再收紧缰绳?让他们亲临现场,自由观察、记录、报道的理念已经死了,而辛德曼在内心深处的某个隐秘角落肯定一清二楚。她想知道,他究竟认为自己在做什么。
她抬起头,双眼微眯,凝视远处神盾的霓虹。是的,在上方某处,诸多虚空巨人之间,悬停着过去的家乡,过去的梦魇。
而你还在上面,她想着。我们都走了,但你还在那里。我能感觉到你,恶魔。也许你也能感觉到我。我不在乎。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受够了那些景象,只想忘掉。我不想看到你沉沦的样子。
突然间,她紧张起来。她感到某种东西在上方搅动,就在黯淡的光芒中漂浮翻滚的尘云里。
她眯起眼睛看着街道。无处可逃,除非暴露行踪。她缩进两根横梁之间的夹缝,想试试能否从横梁间钻过去,找到一条进入建筑地基的路。
糟糕,她被卡住了,她的脊背顶住砖石,尽管藏身阴影中,却很难避开窥视的眼睛。她能做的只有尽量蜷缩身体,屏住呼吸。
前方五十米开外,浓密的烟尘被分开。几个身影从朦胧中钻出,徐徐前进,不急不躁。它们全都身形巨大,隆起的肩膀轮廓显然是星际战士。一时间,琪乐竟然开始期盼它们是忠诚派军团,但马上就看到并不是。灰黑色战甲呈现出实用主义的钝圆型。它们轻巧地踏过瓦砾。
它们双手持握巨大的武器,仔细观察四周。一共有八个人,佩戴着钢铁战士的黑黄色纹章,头盔目镜中闪烁着变换的光芒。
琪乐的心砰砰乱跳,汗水沿着鬓角流下。她合拢双手,裹紧身躯,似乎只要把自己蜷缩得足够小就不会被人看见。
钢铁战士沿着她身旁的小路行进,翻过成堆的乱石,踢开垃圾。它们的盔甲遍布战损,其中两个战士一瘸一拐。一些人的腰带上挂着星际战士的头盔,透着圣血天使的赤红色与白色伤疤的象牙色。
它们没有朝她的方向看。似乎它们的目标直指中央大道的残余部分,也许是某个大部队的侦察小队,抑或只是一群搜刮战利品和荣誉的乱兵。按照这个速度,它们会从距离她不到一辆车的位置通过。
三十米。炮声隆隆,不曾停歇,掩盖了她微弱的呼吸声。她用力挤在交叉的横梁下,几乎不敢向那些逼近的怪物投去目光。它们形貌可怖,融合了基因改造和产自噩梦般的工厂的科技武器。盔甲上抖动的光芒让它们似真似幻,仿佛全息投影,但她看到它们脚下的瓦砾被碾为齑粉,闻到盔甲反应核心散发出的灼热腥臭。
二十米。它们要看到她了。它们肯定会看到她。无论她如何蜷缩,如何蛰伏,藏身于烟雾和黑暗中。它们有探测器,足以捕捉热源和微小的动作。无处可逃,无路可退。它们要看到她了。
十米。她想到爆弹。这肯定是她的结局,但至少死得干脆。一发质量反应弹不仅会终止性命,还会湮灭躯体。她不会有什么感觉。
接着,其中一名钢铁战士举起拳头。小队停下。紧握拳套的人转动巨大的头盔,缓缓朝向她。一对殷红的目镜刺破黑暗,直直盯着她。
她噤若寒蝉,迎上目光,如坠冰窟,心似擂鼓,仿佛被压在卡片下的昆虫标本。它只要轻轻扣动扳机。或者也许只需要踏出一步,抓住喉咙。抑或也许,如果它想让她被活活吓死,只需要继续多看一会儿。她知道,在那些陶钢和钢铁之下,是一副畸零的变种面孔,一颗畸零的变种心灵,一个饱含无穷恶意和无尽残酷的堕落生物,万古长夜的恐怖再度浮现于现实中。如果她有幸,足够幸运,它只会杀了她。
殷红的目镜。永恒的凝视。
接着,它放下拳头,转过身,开始继续前行。其他人跟随它,锈蚀的伺服系统发出刺耳的响声。它们沿着乱石嶙峋的漫长大道跋涉,无眼的民宅簇拥在周围俯瞰它们的身影。脚步声过了许久才消失,而臭味则消散得更慢。
琪乐待在原地,瑟瑟发抖,不敢动弹,只有在确定它们已经离开视野后,才试着舒展僵硬的四肢,钻出藏身处。她摇摇晃晃地沿着墙角挪动,走出横梁的阴影。空旷的街道向两边延伸,荒弃的街面上遍布扭曲的钢筋和坑坑洼洼的沥青。
它看见她了。它肯定看见她了。即便是凡人的眼睛在那个距离也能看到她。为什么它走开了?那些东西毫无怜悯。它们甚至已经无法理解什么是怜悯。
她颤抖着爬上乱石坡,直到与街道齐平。在道路边缘,一颗孤零零的头骨被放在一座小小的石冢上。当然,废墟里到处都是头骨,但大多数还残留着血肉,连接在脊柱上。它背对着她,朝向钢铁战士站立的方向,如同守护图腾般挡在中间。
她拾起它,转过来,望着空洞的眼窝。它的存在泛起一股奇怪的舒适感,甚至令人愉悦。死亡之城里的一颗死去的头颅,标志着人类终有一死,一个无名生命最后和永远的残迹。
他们互相凝视彼此,血肉与骸骨。琪乐感觉自己恢复了镇定。她的双手不再颤抖。
她为什么还要心存疑虑呢?她曾直面伪神向她降下的最可怕的境遇,而不曾踯躅。她曾直面原体与摄政的怒火,而不曾退让。钢铁战士当然看不见她。她是天选之人,身怀职责,肩负重任。即便是现在,即便一切都在分崩离析,祂依旧眷顾她,守护她,不让她在最后的难关失足。
她再次举头望天。几乎不可能观察距离,甚至观察方向。在她面前的塔楼群中,交火似乎最为剧烈。她能听到前方传来轻型武器密集的鼓点,甚至能听到发自人类的喊叫声。
即便在这里,有些灵魂依然在战斗。如果他们不想被扫荡一空,就需要鼓起信仰。
就……在那里。
“那就来吧。”她用长条破布包起头骨,塞进腰带,“你和我。来吧。”
巴西利奥·弗无所事事地活着。他在泰拉上无所事事,当然也没有必要摆脱禁锢。生命就是这么奇妙。每当你觉得不可能再离谱了,就会有某些东西跳出来教育你什么叫谦逊。
或者,至少能教会另一个人什么叫谦逊,但弗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谦虚。他用足够理性的态度看待命运的变幻,大部分时候是狗屎运,但每当他侥幸躲过天理昭彰的报应,反而因祸得福迈向下一次智力成长的机会时,很难不在内心滋生些许骄傲。
他的同路人大部分都消逝了,那些军阀、分裂分子和反社会人士在旧地球的废墟中苟延残喘,要么和他打过交道,要么和他结下冤仇。只有他和那个老家伙活了下来,加上几个奴才还逗留在皇宫里,如同机器的备件。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一对喜欢拌嘴的冤家,精疲力竭,唠唠叨叨,最好的年华已经逝去。
他对大部分人都不曾怀念过。纳尔森·杜姆【2】着实是个好伙伴,至少在他年轻的时候是,但大部分人都乏善可陈。混乱年代的泰拉生活对野蛮人而言比较轻松,而野蛮人往往很难相处。只有一小部分人凭着狡诈和机敏混出名堂,而他是其中的佼佼者。
现在则是终局。所有的谋划和策略都化为乌有,被王座上的庞然巨物一扫而空,连同最愚钝和最疯狂的蛮人,许多都被摧毁了,许多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都被碾得粉碎,足以让一个文化人惊叫出声。这座巨型城市同样被摧毁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理念才是关键,而大部分理念都被扫除,代之以两个几乎同样蠢笨的恐怖存在之间枯燥乏味的斗争。
但还没完。他得到了自由,他只有一点时间,而他知道要去哪里。内廷看起来有点走样,但他过目不忘,而街道的布局和他上次来时没什么两样。依然危机四伏,但他已经习惯了危险。他喜欢危险。到了这个年纪,生命里应该有一点危险才能避免低血压。
现下他身穿一套内务部军务检察员的制服。衣服的原主人很不幸地撞上刚逃离黑石监狱的他,而且死得太快了。弗做了一些微调,设法接入受害者的植入数据库,甚至略微改变了他的面部构造,这样,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要别靠太近,就算是受害者的熟人也不会发现问题。眼下他正匆匆走过长廊,摆出自命不凡的官僚应有的趾高气扬。上百万官僚在这些迷宫般的建筑中工作,被发现冒名顶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过,这只能带他到这里。他要去的地方是机要重地,戒备森严。当然,有办法进去,他之前就成功过,但并非易事,而时间所剩无几。
自然,他速度很快。他忽略了那些成群结队在站点之间奔波的书记员和小吏,他们的眼神中满是睡眠不足和胆战心惊。他忽略了回荡在整个区域里的广播,无穷无尽地警告来临的炮火或是人员撤离。他没有直接扑向他的目标,因为持有的通行证不足以让他通过所有检查点和生体过滤器。
他需要接近中央。不是那个中央,即便对他而言也是不可能的事,而是二级实验室集群的其中一部分,就是那个可怜的阿玛尔·阿斯塔特在失心疯之前帮助搭建起来的,运气够好的话,里面还有一些可用的所需物料。他需要溜进帝国圣域东部的区域,克拉尼姆图书馆占据了那里的大部分面积,旧研发团队也以此为基地。
如果不是操之过急犯了傻,他现在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去了。不过,阿蒙那个没有灵魂的傀儡绝不可能跟丢他。禁军卫士也许有很多特点,但他们不是笨蛋。安德洛美达-17完全有可能一直在为他们工作。甚至就算她没有,阿蒙也会很快找到她。那是他们的特长,知悉,预判,三角测量。没错,很可能巴西利奥·弗现在已经被盯上了,有双眼睛在窥探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和谁说话。放他出来是一场危险的游戏,但现在事态紧急,只有危险的游戏才值得一玩。瓦尔多的人对这种事乐此不疲。让目标接近,让他们测试防御,也许甚至纵容他们深入他们要去的核心地区。通过这种方式,就能了解所有潜在的弱点,同时确保整个游戏被严密监控。
鲜血游戏。他们是这么称呼的。这想法确实不错,但弗也是游戏高手,而他特别喜欢鲜血。放任敌人靠近的问题在于,他也许能在不经意间甩掉盯梢的尾巴,到时候就有大麻烦了。
他需要足够优秀。他需要改变外观、习惯,让自己无从追踪。他需要保持警觉。他需要动用全部的经验,而机会依然渺茫。
一切变得非常复杂。他从克拉尼姆区离开,沿着逆光之塔底部绕了一圈。他完全停下行动,等了几个小时,然后驾驶一辆地面车辆,在三个街区之外遗弃掉,又驾驶一辆完全相同的车返回内部。他杀了四个人,两次秘密,两次公开,改变了他的衣服和面容。他在一个沉思者终端留下明显的痕迹,然后又留下一个隐秘的痕迹,当他再次移动时故意引发整个网络爆炸。
这些虚招为他争取到足够的喘息时间,到达第一个真正的目标:一座帝国军医疗补给站,深埋在贵族绿园【3】地下的临时驻地中。这片地区人头攒动,挤满慌乱的士兵,随时准备开拔,但他们对他视若无睹。为什么不呢?他穿着全套的上校制服,如果引起他的注意,唯一可以期待的就是一连串难听的训斥。
他下了几层楼,昂首挺胸地沿着金属步道前行,流明灯悬挂在粗陋的混凝岩上,周围的人终于变得稀少。医疗站位于一道深邃竖井的底部,依靠工业制冷机保持凉爽,厚重的塑钢大门紧闭。执勤的两个卫兵在他匆忙经过时敬了个天鹰礼。
里面是个狭窄的房间,成排的补给箱挤在里面,光线昏暗,阴冷幽闭。分诊台后面是庞大的步进单元。一个护士孤零零地在桌子后面值班,周围堆满申请单。她看起来很年轻,疲惫不堪,担惊受怕。她在这里的工作很可能充斥着大喊大叫的军官,嚷嚷着提出不切实际的要求,因为所有补给早就接近告罄了。人们在这场战争中苦难深重。不过,她的烦恼很快就将消散。
“为祂服务,士兵。”弗说着,向她抛去他最温柔的笑容,“我需要进入机密仓库。”
她紧张地盯着他。“呃,您有证明吗,长官?没有证明我不能给您代码。”
他直直望着她,坚定的眼神中不带一丝恶意,满目关怀。“值了很久班吧?”
她点点头。“我不知道下一班出了什么问题。七个小时之前我就应该轮换了。”
弗啧啧作声。“我会去查一下。那是你的值班表?”他绕过桌角,走向钉在板子上的一堆墨迹发黄的纸。
“长官,您真的不应该——”
“亲爱的,你被抛弃在这里了。我会想办法找人替代你。不过,我最好还是看一下仓库。我需要一些手术重构工具,一些皮肤兴奋剂,弗洛蒙面罩,之类的。”
她露出惊讶的表情。“以前没有……这种要求。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
他靠近她,用一根手指压在她的嘴唇上。他已经忘了这些事有多好玩。“你瞧,我有要务在身,会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时间紧迫。”他再次向她微笑,露出他最和善的表情。“还有,别担心流程,我们在打仗。帮帮忙,给我代码,我们就可以赶紧结束这一切。对了,说真的,你遇到过的最可怕的事是什么?”
【1】:Ignace:全名伊格纳茨·卡尔卡西,是一名派驻六十三远征队的记述者,也是梅塞蒂·奥列顿和幼发拉底·琪乐的密友。他在63-19被征服后获准进入战区,但他没有去报道大远征的伟大胜利,而是进入被摧毁的居民区寻找灵感,最后写出被视为大逆不道的诗歌。他因此差点被送回泰拉,但加维尔·洛肯认为只要讲述真相,无论何等丑陋,都是需要的,因此保下他。荷鲁斯受伤被带回复仇之魂时,他目睹了星际战士对围观平民的血腥攻击,于是撰文警示星际战士的伪善。这种悖逆的思想令荷鲁斯大为反感,安排一名凡人警卫玛加德杀害了他,并伪装成自杀。
【2】:Narthan Dume:纳尔森·杜姆,是统一战争前,纷争年代末期泛太平洋帝国的暴君。在那个黑暗的时代里,他是泰拉之上诸多暴君中最臭名昭著的之一,被描述为“一半天才,一半疯子”。他在统一战争中被帝皇击败,康斯坦丁·瓦尔多进言将他处死,他的部下被囚禁在喜马拉奇雅山脉的拉卡波希峰底。
【3】:Viridarum Nobiles:贵族绿园,皆为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