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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ヨルシカ】关于等待的故事/短篇小说

2022-08-25 00:11 作者:红茶野马  | 我要投稿

写在前面:

延用了《盗作》的设定,稍有改动,为了方便给小偷和妻子加上了名字写第三人称,时间线也在盗作小说之后。存一下第一次练笔,包括名字在内借鉴了许多自己喜欢的小说,按照拿不拿的说法,这也是半个盗作,看个乐呵就好。

全部只是为了嘘月的“我并没有真的在等你”包的饺子。


冬末

        六号线电车的车厢内,银平一直注视着对面的空座位。冬末时节的光线不佳,车厢内早早亮起了灯,窗外是暖暖的浓雾,杂木林不断后退,云霭之上透下的微光照射在不锈钢座椅上,反射出更加虚弱的苍白的光,银平内心顿时生出一阵寂寞之感。目送窗外不知名的灰色河流远去,昂首与冬日的薄阳相对。

       银平从失神中清醒过来,提醒自己不要表现得太奇怪而引人注目。毕竟自己在不久前还是过街老鼠。

       银平是个著名的作曲家,至少曾经是。在前阵子的国际盛会上,他在受邀创作的开幕曲中坦言自己一直以来都是靠盗取名家的曲子再稍加修饰而成功。场馆内还没放完他在音乐中的自白就强行切断了。说来也奇怪,银平这样地位和声望的作曲家,事后也没经历任何求证的过程,很快相关的协会和银平所在的公司就发出通告,解雇了他。

       就这样,银平很简单地结束了自己长久建立起来的一切。事件的反响很大,银平好几个月都出不去门,工作室门口甚至还被人贴上“小偷”字样的海报。家里没了收入来源,妻子音子最近在一些音乐会场弹琴打零工,减轻一些家里的压力。只是那段最辛苦的时期,妻子是如何过来的,银平却没什么印象了。

       按理说,即使过了几个月,银平也还是闭门不出的好。但因今早发生的怪事,银平准备去医院,中途他私心想去离家比较近的会场看看妻子。或许是前段时间给家里带来多余的麻烦吧,顾好自己已经是银平的全力了,对妻子竟产生了一种好久不见的感慨。

       今早银平也是像往常一样接近十点才起床。家里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想必妻子早就出门了。银平费劲地将自己从床上撑起来,头痛欲裂。客厅桌上散乱的啤酒罐说明了原由。不过爱干净的妻子出门前能忍住没整理也很奇怪。不仅如此,银平看着窗边的梳妆台,上面除开妻子的,还有几瓶没印象的旧化妆水,最边上的是银平小学时送给音子的木制笔盒,但实际上就是已经很破旧的长方体。银平拖着疲惫的身体检查了一圈,发现并没有丢东西。只是像是阳台外待放的薰衣草,洗漱台上多余的杯子,都和妻子的习惯不符,以及门前的一盆桔梗花,叶子枯黄,看来是久疏照料。但这一切都说不通,银平不由得怀疑自己喝坏了脑子,于是坐上了去往医院的电车。

       银平很快就到了镇上大街。镇子环山,霭气更浓,下午的天空也是让人感到闭塞的死灰色。但这也不妨碍街上临近除夕的欢快气氛。一家商店放着的《吉诺佩蒂第一号》吸引了银平的注意力。这首柔和的曲子实际带有的却是痛苦的负面情绪。街道在银平的眼中迅速放大,路人也变成虚影散去。年末确实代表迎新,但同时也给人以广阔的寂寥。银平下意识地想拿出录音笔。

       银平是情不自禁会受到声音诱惑的人,这也是他能成为音乐小偷的凭依。银平出生后不久父母便离了婚,断奶后便被丢给了父亲。父亲的为人糟糕透顶,作为评论家而膨胀的自尊心和他随之滋生的傲慢,再加上无止境地酗酒,银平的父亲没少和房东吵架,从小银平就被迫辗转各处,他自己也没体会到作为儿子应得的一点关心。但这样的父亲也有唯一的优点——古典乐。银平放学回到家一定会听见家里的古典乐,他本身对古典乐并不感兴趣,但这般耳濡目染下,使得银平成年后像个不满足的怪兽,不断地窃取。银平如此渴望地追求美的音乐,想必是幼时的古典乐成为了他心中唯一纯洁的明月了吧。但如今也不需要再创作了,自然也不用再记录乐曲。

       在银平陷入音乐的同时,脚似乎已经很熟练地走到了那个音乐会场。

       这是个小型会场,进深不到二十米,前面是几乎没有高度差的舞台。银平抬起头,竟从穹顶撒下了月亮的清辉,直射舞台上黑色的立式钢琴,椅子上坐着的却是一位少女。弹奏的手熟练而优美地舞动,琴声悠扬而轻柔。银平很少听到这样轻声浅唱般的《月光奏鸣曲》。整个会场仿佛身处海底,清辉透过水面而来,分成细束,浅映在少女的蓝色连衣裙上,落成投影。少女轻弹,垂发漂浮,乌黑的齐肩发映出幽蓝色,仿佛隐没在银白的月光下,罩上了一层面纱。微光就这样从少女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模模糊糊照亮了她的周围,似乎在少女的周围缭绕上霭气,脸上也涂上些许阴影。银平定睛细看,少女竟转过头来,眼睛和银平对上的当儿,一束穹顶的寒光投来,和少女的眼睛重叠。那种无法形容的美,让银平的心为之一颤。少女也停下了弹奏,等到流转的光晕散去。那竟是妻子十几岁的姿影。

       银平惊愕不已,不由自主地踏出一步,一块小石子从他的脚尖飞了出去,就在这一瞬间,石头飞入了青白的月色里,在空中流泻出一道荧光。冬日昼短,天空也开始降下了黄昏的阴霭,投射进会场的本该是更加微弱的阳光,石子也不会闪烁出荧光,之所以会看到月亮的清辉和青白色的荧光,或许只是银平内心的感觉吧。

       石头划出流光,正好撞上少女的连衣裙,却从中穿过,落在舞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音乐停止了。少女就这样在银平手触碰不到的地方消失了。

       银平仿佛身处朦胧浅梦,回过神来感觉刚才所见的都不真切,有些恍惚。低着头的银平发现自己脚边散堆着大小不一的碎砾,环顾四周,椅子斜着倒在地上,崩出棉花的不在少数。顶上也只是透出勉强能看清周围的光线,舞台上空空如也,让人心生凄凉,漂浮的灰尘和霉味下达了最终判决——这个会场已经废弃很久了。

       银平难以保持冷静,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希望音子立马出现,然后告诉自己只是有些神经过敏,记错了地方。

       妻子爱的薰衣草,自己送给她的化妆水,悼念的白桔梗……所有的疑惑一股脑儿地冲击着银平,带来了那个宛如炸弹的结论,思绪终止了。回忆本身没有抵抗,只是银平在拒绝回忆说出答案。在短暂失忆的过程中,银平偏偏来到这个他与妻子相遇的地方。环视这破败的会场,在他发觉自己忘掉妻子去世的当下,他的悲伤达到极致了吧。银平忽觉无所凭依,无力地瘫坐在地,失声痛哭。说到底想念是沉重的东西,对双方都是。

       在银平接近三十年的人生中,妻子占据了大半部分。小学时代的银平与妻子相遇,后来音子初中升学后便断了联系。在二十岁的某一天晚上,还在当小偷的银平刚踩完点,被附近的钢琴声所吸引,迎着月光走进了这个小会场,奇迹般地和妻子重逢了。在那之后音子在月光中弹琴的姿影便成了神圣的画面,深深地烙在银平脑海中。这幅画面在银平心中化成一面湖,妻子去世的三年多里,他小心翼翼地维护湖边的栅栏,惶恐一粒石子投入其中,激起浪花,这幅神圣的画面会就此消散似的。

       对于银平来说,忘掉妻子是一种恐惧,但或许同时也是恩赐呢?如果银平没有阴差阳错地来到这里,在医院得到让自己多休息的诊断结果,是否就能一个人好好活下去了呢?人如果无法忘记任何事,是很难活下去的吧。

       即便是亲近如夫妻,银平对音子了解多少呢?或者说至今还记得多少呢?现实中在世的音子的习惯有多少和银平的记忆不符了呢?可以说,银平只是凭借想念自己意象中的音子聊以慰藉。再联想到音子弹奏《月光》的画面,在无法诉说的情况下,银平一直思念着音子,这其中也有《月光》不曾湮灭的原因吧。或许只要《月光》存在于世,银平就会一直等待着妻子的道别。

       就在这时,入口的门被吱呀一声缓缓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中年男人。

       “这位先生,这个会场是即将拆迁的,也不允许进入,麻烦离开吧。”看得出中年男子对于招呼贸然进来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知道了,我这就…”银平边说边起身,尽力掩盖住自己发红的眼眶。

       “哎!你就是电视里那个什么音乐小偷吧,前阵子可有名了!”男子显然兴奋了许多。

       “……“

       “不是咱说,这年头都不容易,为什么要自己说出来呢?不过这下可是全完咯。”

       “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唉,我是不懂你们年轻人。听电视上说你用的都是过去的有名的曲子。你看,你也在做一样的事啊!就像这间旧会场,过去的东西始终留不下来吧?”

 

       银平走出会场时,暮色已经迫近了,绵绵细雨像是白色羽絮一样漫天飞舞,除夕街头的行人纷纷跑向回家的方向,更加喧闹了,唤起了银平心中的孤独感。他想起音子也是活泼的性格,从胸腔中生出刺骨的悲戚。街上吹过的寒风在银平的脸和耳朵上留下通红的印记,口中呼出的白气很快翻飞到身后,消散不见了。冬天临近岁末的这个时节,想必会给人一种无常之感吧。

       不必再去医院的银平自然坐上了回家的电车。窗外开始刮风,配合淅淅沥沥的细雨,回去的路上会有更多的烟霭。银平也没有心思考虑这些琐事,无神地望着远方的花儿在雨中徜徉,误以为是春日降临了。



早春

        入春以来,这还是银平第一次来工作室。门上贴的印有小偷字样的海报也脱落了一半,剩下残缺的部分抓着门不肯放手。银平随手将其撕下,扔在一旁。

       银平心血来潮地想弹钢琴。自冬天以来,他没再出现过失忆的状况,或许是打算借此机会做出一些改变吧。在他擦去立式钢琴堆积的灰尘,打开板子的时候,发现琴弦断了几根。

       毕竟也有段时间没来工作室了,琴弦断了也不算奇怪,稀松平常的事让却银平泄了气。反正也不用再工作,钢琴也用不着,银平想。只是不知道负责跟自己对接的阿川近况如何。阿川是银平的前同事,也是不错的朋友,年龄比银平小,也不懂得编曲的知识,还一个劲儿地要来音乐公司。现在想来或许正是他能作为纯粹的听众,每次都非常期待银平的曲子,这才渐渐和银平音子熟络起来吧。银平也有段时间没和阿川联系了,也无从得知自己是否连累了他。

       银平前阵子住过院,阿川还来探望过几回。银平自己不保持正常的饮食和作息搞坏了身体。但说到底是年轻的肉体,身体比心先恢复了健康,但内心的伤痛难以痊愈。银平像个哭不出声的小孩一样无力地躺着,但医院包括心理医生并不打算给心智健全的成年人过多的怜悯,将他丢出去继续生活。如此,作为一个成年人的银平看起来这般不知所措,失神无主。时刻目露愁色的银平,人们将他的悲伤当成生存的狼狈,因此,他才这般迅速地被认定为音乐小偷吧。即便如此,银平没想过自杀,但也没有强烈的活下去的欲望。他躺在病床上时只感到异样,他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存在于另一幅身体中——不与音子相伴的身体。透过医院的铁栅栏,望着分崩离析的天空,像是把它们化成黑白键似的,银平养成了叩打桌面的习惯。

       银平现在也还如此,看着断了弦的钢琴,他开玩笑地想,钢琴也不想再弹过去的曲子了吗?虽然在这种孤寂又凄凉的时刻根本笑不出来,但这对银平来说,偶尔将自己从想念妻子的漩涡中抽身出来,自己跟自己开玩笑,是很重要的,会切实有放松的感觉。

       就在银平自娱自乐的当儿,门铃突兀地破坏了这份沉寂,将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好巧不巧,来访的正是阿川。突如其来的访客让银平愣住了。出院后的银平有段时间仍然不管不顾任何事,全靠这位疏于联系的朋友才保住了工作,虽然银平最终还是自己丢掉了工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顺势就和阿川少了联系,或许他正期盼着孑然一身的状态。看着站在这里的阿川,银平心里涌上迟来的愧疚,但同时也感到疑惑和嫌恶。没什么事缠身的银平生出的却是被打扰的感受——为什么这时候来?停职处分早就通知过了吧?

       “最近在干嘛,银平哥?”短暂的相视沉默后是阿川先开了口。

       “你明知道还要问。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工作室?”银平更不耐烦了。

        “我有心灵感应啊。”

        这是阿川的口头禅。乍一听只是玩笑话,但在银平夫妻和阿川相处的时间里,在许多时候精确地碰上巧合。再加上阿川一幅煞有介事的表情,银平还真怀疑过他有什么超能力。

        银平把阿川请进屋,工作室本没有接客的打算,只能简单地泡了些茶,坐在靠近窗边的小桌子旁。

        “最近在干嘛呢?”

        “你明知道还问。”银平对阿川的挖苦有些恼火。自己的状况想必谁都清楚,不如说在现代想不了解银平这样的新闻人物反而是件难事。

        “那我换个说法,最近怎样?”

        “还过得去吧,蛮好的。”

        “还在想音子姐的事情吗?”

        “……”

        “啊,对不起。”阿川为自己没控制住的直白而感到歉意,端起茶杯过渡掉尴尬的气氛。

        “还有在弹钢琴吗?”阿川注意到钢琴被擦得很干净。

        “没在弹了,今天过来才发现弦断了。”

        “那作曲呢?有灵感吗?”

        “无所谓吧,反正也不用再工作了,没有。”

        “那去大街上走走吧?去找找灵感什么的……”

        阿川一直如此,对于银平来说,阿川的直言不讳是一种温柔。他十分感激阿川会毫不避讳地指出他是音乐小偷这一点,这就能时刻提醒银平自己的卑劣。银平一直等待着有人能说出来,破坏他的一切,填满他内心创作的空洞。但阿川没有。银平也因此非常讨厌他——即便知道是虚假的美丽,盗取的东西,阿川仍然每次万分期待地对银平说等待着你的新曲。

        可银平现在也没有空洞被填满的满足感。只是内心装有妻子的部分始终作痛又不曾停止。银平对音乐小偷的执念,让他心里复现了久违的罪恶感。仔细一想,盗取音乐为生的银平与热爱音乐的音子结合,不是一种讽刺吗?银平害怕音子得知真相后的反应,保守着秘密,直到音子去世,也没找到好的机会说出口。但同时,对银平来说,指出他是音乐小偷的最佳人选非音子莫属,这将是甜蜜的死亡。但如今,银平连这番危险的想象力也不剩下了,只有期瞒和悔恨带来的罪恶感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脊背。

 

        “真是寂寞的房间啊,”阿川说道,“银平哥不这么认为吗?”

        “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明明是春天,但这间房间里似乎不是的。如果银平哥不再作曲,却还是来到工作室,那么这不是一架可怜的钢琴吗?而实际上银平哥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吗?”

        “你突然说什么万物有灵吗,居然可怜起钢琴来,我不明白……”

        “银平哥,你还在怀念音子姐,可你没办法告诉她,她也永远不会知道你在思念她。你无论付出什么,都像是石子投入大海一样失去回应,传达不到这一点太让人难过了。”阿川的语气很真切,虽然是教导的口吻,但也是他吐露心意的表现。他是真心希望银平能够向前迈出一步。

        “如果去等你永远等不到的音子姐的告别,就和等待过去没什么两样。时光和水流一样不会倒流,不是吗?像这样能等来什么呢?”

        “我没在等任何人。”银平答道。

        “那你只是在回忆?只是忘不掉?一直如此?”

        “不,不是的。”

        “那是怎样的?”阿川有些激动地半起身。

        “……”

        阿川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但同时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过去了三四年的时间,至少已经能和银平面对面地聊起音子的话题了。这本身也是一种好的信号吧。就在阿川思考着循序渐进时,银平开口了:

        “其实,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出了些状况。有一天醒来后我完全忘记了音子去世的事情……”

        “去医院检查过了吗?”

        “也只出现过一次,或许是神经过敏之类的。”

        “那……不妨借此机会,给音子姐写首歌吧。”

        “给她写歌?”

        “是啊,指不定以后会……记不起其他事呢?”

        提到为音子写歌,银平出了神。自己的音乐小偷的身份永远无法和音子和解了。也就是说,银平在面对音子时,内心中总有一部分是极恶的罪人。以这样的姿态为妻子作曲,难道不是对妻子对音乐的爱,以及他们之间的恋情的侮辱吗?于是,作曲这个念头就像流星一样迅速在银平的脑海里黯淡下去了。

        阿川看着陷入沉思的银平,感觉自己的目的应该是达成了,不禁松了口气。

        “那今天就先这样吧,最近有时间我还会再来看你的,银平哥,我还等着你的新曲。”

 

        不知不觉间,从窗口斜射的阳光掺杂了橙红色,光线也变得浓稠恍惚起来。夕阳照亮了一半对面的椅子,桌上的空茶杯反射出耀眼的光,不禁产生一股寂寥感。银平起身望向窗外,已经是黄昏的天空,落日将染成桃红色的大片的云吸引过去,仿佛一起沉落西山,形成漫天的晚霞。晚上想必是干净的夜空,值得独自欣赏这良宵朗月,银平想着。

        朋友的来访让银平再次思考,自己心甘情愿地堕落下去,能等到什么呢?任谁都明白等不到离世的人这种道理。音子的面容,弹琴的手指,轻声浅唱,都是回不来东西。不如说这些是银平终究会永远失去,再也记不起的东西。如果终点是无谓的话,银平这番等待,不是矛盾吗?他只是拖着自己疲惫的身子伏地而坐,像孩子把玩玩具一样,看着面前散落的生活碎片,不知命运地等待每天的日暮降临。

        那刚才银平脱口回答的没在等音子,是在说谎吗?只能确定的是,能够回忆起妻子对银平来说是一种哀伤的幸福。如果一定要选择的话,比起品尝苦涩的回忆,银平应该更不愿意面对内心中妻子所在的地方变成空洞所带来的茫然与空虚吧。

        “试试吧!创作是治愈的秘方,要向前迈出一步的话就得考虑新的创作!”阿川刚刚一脸神气地说这番话的情景浮现在银平脑海中。

        “他是从哪里学来的……”银平对着空椅子笑骂道。

        银平觉得还是要为音子写歌。但自己已经没有素材了,该参考什么呢?写悼亡曲吗?拉威尔还是肖邦?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在银平搜寻目标时,内心逐渐焦躁起来,仿佛燃起了一团火在叫嚣着不满足。银平并非会质疑名曲的优美,但它们始终化不成自己的,不是吗?时至今日,银平也开始反思自己盗曲的意义。他仿佛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

        “连给音子写的曲子都要靠盗取来吗?”



夏末初秋的天空

        “啊,阿银,阿银。”音子在厨房呼喊银平。

        “怎么了?”

        “只是想问你要不要喝咖啡。”

        “好。”

        音子小心地提起水壶往滴漏咖啡粉中一圈一圈地注水,深褐色的咖啡粉冒出热气,随之变得潮湿,不堪重负,咖啡液缓缓滴落到下方的容器里。在等待的时候,音子悄悄迈着无声的步子走进卧室。

        银平正端坐着面对钢琴,拿着琴谱有些苦恼。一旁白色的窗帘被风轻轻托起一点弧度。音子踮着脚走到银平身边,靠着他的脑袋,一同看着手中的谱。银平注意力再集中,从耳边靠近的妻子还是吓了他一跳。

        “啊,你干嘛呢。”

        “我拿杯子啊。”音子自然地拿走了钢琴上放着的银平的空杯子。

        “你明明是故意……”

        “诶,别乱说啊。”音子一脸得逞地离开卧室,在厨房倒上泡好的咖啡。

        银平不喜欢加牛奶,但不加牛奶也太苦了,音子觉得。银平说这样的苦味会激发自己的灵感什么的,想到刚刚银平略显苦恼的样子,音子就将这杯咖啡端到房间里。

        “辛苦了。”音子将咖啡递给银平,示意他休息一下。

        “谢谢。”银平也放下手中的琴谱,接过咖啡喝上一口。

        “看样子不是很顺利呀。”音子看着空白占据了大部分的谱纸。

        “嗯。”

        银平确实正在遭遇困难。哪怕是模仿现有的曲子,从中找出动听的和弦,再变幻出自己的创作,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自己依靠盗曲才产生的些许创造力是否也早就枯竭了呢?

        刚才音子端着杯子背对着银平,银平望着妻子不会回头的背影,心中又一次涌上无法消解的罪恶感。自己正为盗取的音乐苦恼不已,但教会自己弹钢琴,支持自己去作曲的都是音子。可以说,把银平一步步推到现在这个处境的,除了银平自己,就是音子了。音乐中有太多音子的痕迹,只要弹奏钢琴,银平的脑海中便浮现出音子弹奏《月光》的场景。若是放弃弹琴,或许会让音子感到失望吧;但继续弹下去,在音子的支持下继续盗取,这份无法言说的孤独与挣扎也快让银平发疯。

        对着妻子的背影,银平的内心大声地呼喊出这番话,正是因为他知道妻子绝不会回头。面对面时银平在脑中推敲词句,反而在面对背影时,更多的真心话涌上心头。或许人人都是在面对自己心爱的人的背影时,才能说出真心话吧?

        “作曲家的退休年龄是多少呢?”银平随口一问。

        “直到死为止吧。”

        “什么?”银平担忧,莫如说是害怕听到的回答从音子口中说出。这是否验证了银平自己想放弃音乐就会让音子失望的想法呢?

        “啊……开玩笑的,”音子笑着说,“我的意思是你还能写很久很久。只要不是英年早逝,你看巴赫活得长久,也写到生命的末尾不是吗?”

        “说什么呢,还拿名人来规劝小孩。巴赫……我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创作的意义,或者说我有自己的音乐吗?”

        “阿银,对自己有些信心。意义之类的东西不是被人赋予的,而是要自己去寻找的。就像太阳一圈一圈地升起落下,照耀这个小镇,或者是夏天一年年地到来一样。你不断地写下去,在终点一定有相应的答案等着你吧?你只需要倾注自己认可的价值在音乐里就好了。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等着你的歌。”

        可是关键是这些歌里,我哪里都不在啊。银平的内心只能悄悄嘶吼。

        音子所说的价值是什么意思呢?银平想不明白,只在她这番话里感到一种不安。音子是知道银平在盗取音乐而故意没有说明,还是说她认可银平的观点,基本人人都在重复过去的旋律,所以不加以指责呢?

        银平对此十分害怕,盗曲这种行为就像是污点一样洒在他与妻子的纯洁之恋上。他们因音乐重逢,又互为师生,这无疑是对妻子最大的侮辱。银平深知这一点。在银平的视角中,音子十有八九是清楚的,但没有说出来这一点确实是音子的作风,也同时是她的温柔吧。银平在求婚前向音子坦白了自己过去偷盗钱财的事,实际上他提起过几次,但银平自己并没有勇气说得很明白,音子也没有逼迫他,就拖到了求婚前。

        “我并不会因此而看轻你。可犯下的罪是不会消失的,也无法期盼你的罪恶感分成细小的碎屑自己消失,所有的一切你都只能背负着活下去。”音子为无地自容,备受煎熬的罪人留下了空间。实际上,音子只是这样闭口不言,银平在枕边听到的她的呼吸声和隐约飘出的气味,就是对银平的赦免。

        如果说音子知晓这一切,仍然对银平说等待着你的曲子,这样的纯洁的心意打动了银平,或者说因此束缚了银平。在这般境地下也愿意给银平时间,支撑着他——导致他陷入无望的等待的,就是他们之间无垢的爱吧?

        距离那次坦白已经过去好几个年头,眼前仍一脸坚定地注视着银平的音子,十分动人。音子背后的窗外,枫叶翠绿,还没有染上色彩。茂密叠层的枫叶的投影,打在白色的窗帘上,零落了些许在音子头发上,形成了白色的紫阳花。这是夏天。

        银平蓦地想起了许多年前,还是小学生的他和音子一同去邻镇看烟花的事。

        “要一起去邻镇看烟花吗?”银平鼓足勇气给音子发出短信。

        “好啊好啊。”音子看来很高兴地赴了约。一袭白色的连衣裙上点缀着天蓝色,下方露出白皙的脚踝踩着凉鞋,而音子头戴着白色遮阳帽,只能看见少女略微染上红潮的脸颊。

        “啊,怎么来这么早,我……对不起,等很久了吧。”银平沉浸于少女的姿影里,有些心猿意马。

        “不会啊,我也刚刚到,天还很早,要不我们走过去吧?”音子兴致很高地向银平提议,也让银平自己放松不少。“我跟着你。”银平回答。

        邻镇每年夏末都会放烟花,过去的话需要翻过一座山。当时只有傍晚时分会有的唯一一趟火车,而现在银平他们想去就方便得多了。烟花要等到晚上才会开始,时间很充裕,银平跟着音子绕远路,来到山路途中的草原。

        映满眼帘的便是夏草的翠绿。山上种有许多小松,就是没这么多小松,夏日的原野也是一片葱茂,绿意盎然。银平和音子略微避开太阳,在一片云下躺在草地上。绿原随风起涟漪,雏燕乘着夏草的波浪飞入长空,天空十分高远。顺着望下去能看到一条云带,那是绵长的夏霭,一路延伸,同时在四周晕染开来,最终溶于天际。而银平和音子就这样望着天空,心情很畅快,是一种缱绻的幸福和闲暇。耳边响起了音子的轻声浅唱。

        盛开的白色花朵混迹在夏草中,在银平和音子讨论这是否是一轮草时,一阵强烈的薰风吹来,卷起了坐起身子的音子的遮阳帽。

        “啊。”音子朝天上伸出手,但没能够着。帽子随风飞远了,像是一朵蒲公英。

        “算啦。”这番情景反而逗笑了两人。等待天边遍染上红霞,蝉的鸣叫声也从背景中凸显出来,银平和音子才慌忙起身,赶去镇上。

        加快脚步赶到时,得到的消息却是烟花取消了。似乎是运送的货车出了事故,烟花全都掉进了河里,没法再用了。

       “好可惜啊。”音子抱着头抱怨着走在前面,她正和银平走向火车站。

       “但你的口气听起来也不是很可惜嘛。”

       “诶嘿。”音子转过头对银平微笑着,这番面容映在天边透亮的夕阳中,像是夜光中的萤火虫,妖冶而美丽。

       两人抬头,看见的是晚霞遍染的天色,分外澄澈,在海天相接处,烟霞散彩,恍如一派春色。而后方,是被夕阳染红的山,翠绿的小松和枫叶也变幻成红色,呈现出一幅织锦般的日落时分的景致。

       返程的火车上空位很多,银平和音子分别站在车门的两侧,能很好地看到外面的景色。车厢内沉默得恰到好处,银平和音子也不想破坏它。斜阳穿过门上的玻璃,照到一点音子的头发,那是银平摘的一朵白色的紫阳花,悄悄插在音子头上,摇曳着散发出光亮,美极了。音子随着火车晃动时,银平总害怕花会掉下来。

       手机的振动声把银平从这份宁静中拽出来,他不太情愿地打开翻盖机。

       “没看成烟花好可惜,但今天也好开心。”上面是音子发来的短信。银平疑惑地看着银子,对方则是歪着头笑了笑。

       “嗯,很开心。”银平也会心一笑,敲下短信,按下发送键。

 

       “发什么呆呢。”

       音子起身走到窗户对面的沙发上,光晕不舍地直直落在地上,音子头上的紫阳花消失了。

       “啊……突然想起那次去邻镇看烟花的事情。”

       “噢我还记得,都好多年前了呢。”

       “要不要一起去看烟花呢?”银平说出了和当年一样的话。

       “哦对,我可以在曲子写烟花的场景。”银平一拍手,想到了个点子。

       音子看起来也很欣慰。

       “夏天的场景只靠想象也没问题吧?烟花就下次再去看吧,都快秋天了。”

       “你不想去吗?之前不是挺可惜的……”

       “不,不是的,那之后我一个人也没去过烟火大会。”

       “那……我不是在不在都一样嘛。”银平没有问出为什么。

       “不是的阿银,只是明年的时间会更好而已。况且,对于你来说也是一样的吧?我在与不在都如此。”音子也不敢肯定,“但我希望是。”

       “嗯……”银平争不过她,叹了口气。

 

       银平轻轻弹琴,微风吹过的夏末午后,音子倚着沙发浅浅睡着。看着妻子的睡脸,银平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他起身给音子盖上薄毯,再坐回到钢琴前。他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自己的幸福说到底就像如此,在午后,在浅睡的妻子旁弹弹钢琴这样简单。但再稀松平常的日常也会消失无处寻,在这之前,无论是过去那个夏日遗憾,还是眼下在内心狂吼的罪恶感,以及不知命运的前路,就任由它们搅和吧。此刻,银平的左脚轻轻踩下钢琴最左边的踏板,只希望琴声更轻一些,更轻一些就好了。

       只是银平的脑海中,一直重复着音子刚才随口的一问:

       “你也会为我写歌吗?在某个平静无风的午后,在你怀念某个回不去的夏天的时候?”

 

       银平低头看着散落在窗台边上的彩色玻璃的碎片。那是之前一个孩子做的手工,是一架彩色的玻璃钢琴。不知是被大风从床边吹下,还是怎样的,最终摆在银平面前的就是这副摸样。

       银平前阵子在不远的玻璃作坊遇到一个偷东西的小孩,他偷自己妈妈的工艺作品来砸碎的理念倒是和银平不谋而合。银平照顾过他一段时间,也教会他弹一点钢琴。银平愿意陪他玩这种亲子游戏,或许也有小孩的淡茶色瞳孔很像音子的原因。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小孩跟着妈妈搬走了,临走时送给了银平这个彩色钢琴,说还会再来玩。银平也将钢琴收在工作室,并没有特别在意,实际上内心也还是等着小孩再来吧。

       只是最终小孩也没再来。想想也自然,谁家的妈妈会让孩子和这种人往来呢?

       破碎的彩色玻璃被阳光照耀着,闪烁着绚丽的光。银平觉得在晨光下捡拾玻璃渣太可怜了,但也不能扔在这里。捡起几块大碎片的同时,注意到破碎的玻璃制品就像这台充满回忆的断了弦的钢琴,无用但是美不胜收。银平蓦地想到了自己和妻子,不是从内部的弦断了,而是被外界无法抵抗的力量击碎了。

       银平和音子的旧爱之间如湖面泛起涟漪,银平觉得自己的罪业之火缭绕在湖面上不会熄灭,而湖面中心映出一轮皎洁的月。在银平的视角中,自己悄悄地在这轮月上烙下不洁的污点,并且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向妻子坦白,听到她的原谅和告别了。说到底,妻子已经是彼岸的人了。但实际上,不会熄灭的罪火只是银平自己的感受吧?象征着他们的爱的月亮始终碧洁如洗,是音子在没有说出来的情况下伸手抚去了丈夫内心的伤疤和污点吧?或者说这轮幻月,本就不会被谎言或是期满之类的东西所影响。

       只是,时光在流逝。或者说,只有银平的时光在流逝。是否可以认为去世的音子永远停留在那一瞬间呢?那样的话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也不会怪罪,不会失望。但终究音子的时间是停止了,银平再怎么说自己不会忘记音子,他接下来的时间的流逝还是同两人在一起时改变了,这是无法避免的。

       在这个想起夏日往事的午后,银平望着虚空喃喃道:

       “我不想通过痛苦来写你啊……”

       银平沉默不语。窗外听不到一点风声。



暮春

        公园中,银平的视野里有个矮小的人影动了动,将他从幻想中惊醒。只见拽着小人影的中年妇女说了句“快走”,拉着孩子往背对着银平的方向快步离开。银平才反应过来,自己喜欢盯着人出神的坏毛病又犯了。过去的银平常注视着音子,特别是在家弹钢琴时。

        “你也一起呀,光看着。”音子被盯着有些不好意思。

        “等会儿吧,我想看你弹。”

        “啊,我又盯着你看了吧?”

        “嗯……倒也没关系。”

        音子的声音渐弱,非常柔媚。

        “对不起,我这坏习惯。”

        “啊……都说没什么的,你看吧。”

        音子端起不知何时银平端来的咖啡,白皙的脖颈染上些许红晕。

        银平的习惯想必是在与音子相处的过程中变得更深刻了。然而如今,银平的眼中再也映不出妻子的面容,在他失神凝视的虚空中,是怎样的风景呢?会有妻子的幻影吗?

        已经是暮春时节,赏樱客寥寥无几,毕竟已经错过樱花开得最好的时间。银平来到以前常和妻子来赏樱的公园,为了写给妻子的歌找一些灵感。他找了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坐在了树荫下的长椅上。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天空中布满层层叠叠的沙粒般的云,而天幕则像是从中渗出的海水。阳光从繁茂的花叶缝隙中投射下来,形成斑点,落在银平和一旁妻子的笔盒上。银平静静地等着薰风吹过。借此次为妻子写歌的契机,银平开始用这个旧的木制笔盒,看着它,抱怨着自己当时做得再细致些就好了。除了自己送笔盒时的拘谨的模样,首先想起了小时候和音子来公园的情景。

        银平相对约好的时间提前一些到达公园时,发现音子已经坐在长椅上了。音子的白色裙子上透着树荫的淡绿色,她将自己齐肩的头发扎起干净利落的单马尾,阳光穿过间隙,仿佛在她头发上罩着一层光晕。音子静静地等了他多久呢?银平不得而知,只是看着姑娘的侧脸,有些出了神。

        直到音子对着自己挥挥手,银平才走到她跟前。

        “对不起,等很久了吗?”

        “没有哦。”

        “为什么提前这么多来等着呢,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急事,就不能等你吗?”

        约好了时间却提前来等着自己,银平认为音子着实奇怪。但是说出这番话的音子又十分可爱。音子特地换了发型,坐在这里,是在享受等待银平这个过程本身吧。本就腼腆的银平,更加紧张了。

        暖阳洒在公园草坪上,银平跟着音子一前一后走在一旁,两人都没有找话题的意思。银平和大自己几岁的音子十分聊得来,只是不知何时起,银平发现自己面对音子时紧张起来。他推敲着自己将出口的话,努力不让自己犯错,绝不将自己的狼狈显露在音子面前,索性闭口不谈,只回应音子提出的话,这是银平想出的办法。

        音子在前面停住步子,转过身来问:

        “遇到什么事了吗?感觉你最近都闷闷不乐的,有些浪费这样的好天气哦。”

        “没有,没什么事。”

        “那还是说你不喜欢公园吗?”

        “啊?嗯。”银平大脑一片空白,脱口而出的却是违心的话。

        “这样啊,对不起,我光顾着自己的喜好,那下次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嗯……好。”

        银平对当时语塞的自己感到很厌恶,后来的结果是场面不太愉快。银平也在努力,只是自己僵硬的表情始终害怕做出变化,没能回应音子浅浅的微笑。银平也不想惹得音子不高兴,让两人不欢而散。实际上银平挺喜欢公园的春景,但紧张得说不出话,也不想犯错,才这样言不由衷吧。

        后来银平和音子结婚后也常来公园散步赏樱。或许音子早就不记得这种小事了,只是对银平来说是不堪的,毕竟两人在这里快乐的回忆要多得多,但银平首先想起的确实这件事,想必也有些悔恨吧。还是说,那样笨拙的银平在如今现在看来也变成了可爱的手足无措的少年,那样不太完美的时光也无二地值得怀念呢?

        只有这束穿过花叶间隙的暖阳,仿佛穿越时空,同时照亮了此时的银平和当时梳着马尾的音子。一阵清风吹过,不知什么东西落在了脸颊上,银平抬头看,原来是头顶盛放飘散的樱花。纷纷扬扬的花瓣盈满眼帘,这风仿佛是春色的小偷,想带走暮春最后的余韵。隔着一条河的对岸,最近的樱树上便只剩下了三朵残花。目光顺着眼前的花瓣下落,在笔盒旁,银平又一次看见了妻子的幻影。

        但银平这次没有惊愕,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或许音子的嘴巴动了,仿佛传来了远方的回响,悲戚又模糊地编织成难以成声的声音,银平听不真切,这是自然的。

        银平已经不再尝试追逐妻子的幻影了。

        音子抬手指着河对岸的方向,银平顺着看过去。满目的粉樱色,刚才凄凉的小樱树竟幻化成参天盛放的樱树,除此之外,只有漫天的繁花似雪,将春色洒落。一瞬间,银平似乎置身于银河,夜空中只剩下这颗樱树,呈现出的正是万花烂漫之景。

        这幅场景美得感伤。“人如果在八十岁死去,就只能再目睹五十多次春天的景色了。”这是音子曾对银平说的话。只是恐怕这次银平无法为音子的计数增加一次吧。漫天的花瓣如白雪飘落在银平的心田上,没有发出声响。这句话,也没有在银平的脑海中发出声调,便缓缓消失。

        银平猛地慌乱起来,努力回想这句话的声音,像是在没有月光的大道上四处张望,试图追赶什么,或是寻找什么。只是,眼前的樱树开始凋零。

        仅剩两朵花。

        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吧,银平在内心乞求。

        只是声音是追不上也抓不住的东西啊。

        仅剩一朵花。

        银平回到了现实,对面的樱树仅剩下绿叶留在枝桠上,一旁的音子也早已没了踪影。

        这是音子对自己的告别吗?银平想,只是自己竟开始记不起音子的声音了……

        在银平思索之间,暮春将尽。

 

        工作室窗外落下的细雨,打落了残存的花。听着雨声,银平想起了妻子薄红的脸颊。手中拿着半完成的谱纸,名字是《嘘月》,放在一旁的还有《蚕食清风》,《春泥棒》。

        自那次公园赏樱以来,银平深觉时间不等人,想抓紧将妻子描绘下来,想为爱歌咏,可又觉辞藻匮乏,断断续续地写了些半成品。银平脑海中的音子已经渐渐失去声音,随着时间流逝,若是没有照片,她的眉眼,鼻梁,脸颊也会如墨水晕染开来一样模糊吧。可以预见的是,这些年包括以后的岁月,银平依靠回忆修补出的终究是日渐模糊的音子的姿影。

        如果等不来,又不想忘记,那就写成歌,凭此活下去,否则银平就只剩一具空壳了吧?

        写下《嘘月》的银平没有说谎,如他所言,并没有真的在等音子,或者说不会再等着音子了。银平想起音子时,总会想到音子弹奏的《月光》,仿佛是月亮反过来跟着音子的影子不肯离开似的;并且银平曾这般执着于音子的道别,如今也不再等了。银平想她应该会笑骂自己是个薄情的骗子,所以取名为嘘月。“我并没有真的在等你”被写进了嘘月,传达不到的告别被写进歌里,就成了永存的思念。也就是说,思念着音子的银平总有一天也会消失,但这份爱和等候会永存于这首不会消逝的歌里——这样的安慰存在于银平创作嘘月的悲戚里。

        妻子去世后,银平一直过着孤独又浑噩不清的日子,对优美的旋律也钝感起来。银平再回望自己这段时间以及和音子相关的记忆:激起草原涟漪的清风,偷走樱花的春风,没能等到妻子的自己,仅仅是描绘事实,不依靠名曲的旋律,银平也作出了这样的歌。不如说,这才是他的创作。

        如今,这份孤独也变成了诗。

        银平拿着谱纸,有些发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通了电话。

        “阿川吗?有空的话来一趟工作室吧,我想和你讨论一下关于新曲的事。”

        “银平哥?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又是心灵感应?”

        “嘿嘿,只是想喊你一起吃饭来着……”

        银平的余光看到躺在角落的钢琴。

        “哦对,来的时候带两根钢琴弦……”


【ヨルシカ】关于等待的故事/短篇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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