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
事情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有.始.无.终。
团圆,是一个非常中国的结尾高潮戏。自古到今的读者观众,安心地跟着主角历经千辛万苦,他们不愁没有好结果,他们知道作者最终会给他们起伏的情绪一个完美的交待的。传统的小说戏剧向不可预料的真实人生,保证了一些令人满意的固定结果,不管是喜的团圆或者是悲的报应,总得是一个完整的句点。遗憾的感觉,是绝对不受欢迎的。
以这种期盼去读最佳团圆戏西厢记的来源,唐朝元稹(779-831)的莺莺传,就要难免疑惑了。
情人不见得终成眷属。不见得的原因,却又不见得是老夫人嫌贫爱富,或者是有人从中阻挠等等一般可能,竟是始作俑者自己情愿放弃。而放弃的考虑是那么费解,恐怕只有推说是「唐朝逻辑」了。
而这唐朝逻辑,是包裹在好几重的叙述中。张生说的,张生说莺莺说的,元稹说的,元稹说张生说的,元稹说张生的朋友说的,元稹说给朋友的,元稹的朋友说的。你说我说,成就出一个说不清的故事,有传奇的开始,非典型的结束,中间是传统故事中从来没有的真实惴测。这不是单纯地叙述一件不了了之的情事,因为作者在故事中流露出太强烈的遗憾;更因为,元稹就是张生。
当叙述者和被叙述者是同一人,当客观和主观其实是同一观点时,叙述成了一场告白;在没有告白体例的文化中,只有把诸多的个人追忆和伤感寄托于可真可幻的「小说」,使真实和自己保持一点距离,让自己能正大光明地回忆一场年少时的梦,让自己可以从局外人的立场说自己,骂自己,褒自己,解释自己;自己操纵自己的故事,自己是自己的同情者,自己又是自己的批评者,全不假他人之手。莺莺传中众多的声音,其实都是张生∕元稹一人的高超口技幻化出来的。
面对告白式的唯一主观,客观的责任就落到读者的身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而这问题的答案也就是阅读者对故事的解释。在宋代--元稹自己都成古人的百年之后,莺莺传被收入《太平广记》中,是当时不少人都有印象的著名故事。有印象,是指略知故事首尾,却不见得真正细读过。士人聚会时,好讲故事,莺莺之事也因此常支离不全地拿出来感动座上客,一般的好奇又是那么典型地集中在疑问「到底有没有张生这个人」,或者「张生到底是谁」?典型,是因为自古到今,读者对一篇动人小说的第一期盼就是--「但愿这是真的」。于是,有人说张生是张籍,而赵德麟对照元稹的年谱,得出一个结论:元稹就是张生。一旦张生的谜底大白,莺莺传也跟着被判定为真实故事,因此更值得为这段无果的缘份垂泪,叹息;然而这还不够,更要把故事中的关键情绪和关键时刻提炼成词,用各种似曾相识的浓情句子和自古到宋所有相关的爱情典故,来放大故事中特殊而含蓄的情感描写;把传奇用当时的流行文体一般化,把某个前人的私人故事化简为普遍而模糊的众人经验;最后,还得把它配了音乐借歌妓之口唱出来,在全宋的应酬狎邪气氛中点缀几许仿唐幽情。这里说的就是赵德麟根据莺莺传做的商调蝶恋花词。词本身虽然十分无聊无文采,却也是赵氏阐述。有意思的是,赵先生所选择词曲化的片段,和后代戏曲西厢记前半的主要场次一致--对莺莺传发展关键的相同认识;然而对赵德麟而言,莺莺情事毕竟还是件真人真事,因此他对憾事结局仍然尊重而保留,还跟着感伤。
可是到了元代--元稹做古后五百年,真人已遥远,真事已没意义,故事的发展和结局再也由不得唐代当事人,必须符合广大戏曲观众的心意,那就是美满和团圆。其实,在憾事形成之前,张生从始乱到终弃都是自己主动,可说是与求与取,因此他的心情不无得意,愉快,骄傲,失魂;完整的戏剧化起伏,难怪元人会很自然地把莺莺传改编成喜剧:元稹不再是张生,告白成了叙述,人物成了傀儡,开始直述著自己的内心,全知地说著他人的心思,张生白,莺莺唱,老夫人白,红娘唱,七嘴八舌,句句都是人们爱听的话--好一台热闹非凡的千古经典才子佳人拜堂大喜剧。
然而遗憾是比喜庆团圆高级太多的情绪。后者是到此为止的完满,如果还要强行想像之后会如何如何,答案就是你我每日的生活,琐碎平凡。遗憾却是没完没了的,这个属悲的心情,包含了对过去的追悔:「假使当时能...」或者「假使当时不曾...」;其中也包含对眼前的无奈和失落:「唉...」,「本来可以...」。遗憾的人,想像的世界至少总是丰富的。
或许这就是莺莺传比西厢记耐人寻味之处。
或许莺莺传是元稹想克服遗憾的努力。
或者,是他对遗憾情绪的沉溺。
对于个人,遗憾是种心情;可是对于故事,遗憾却是气氛。元稹在这气氛中,把他私人的往事,投射出一个张生的故事,同时又利用各个逼真的声音,各种精微细节的安排,处处留情地暗示真实,再回过头来影射自己。是强烈的「舍不得」连接起逝去和眼前两个虚实对比的世界,二者在空间中平衡对称,追忆的世界中景象丰富,人物生动,相对地,现实的生活却是如此单调空白,孤灯独火,隐约着一夜辗转;寂寞之人,依赖着回忆为伴。
对比是遗憾叙述必备的手段。莺莺传中不断延伸扩大的现在和越来越遥远的过去是一时间对比,另一空间对比则是现在所存在的公开世界,和过去所存在的私人世界。每个对比的建构是透过许多层的叙述环绕而成。
顺时的旋转。逆时的追逐。飞禽在上,像天,虾兵蟹将鱼龙在下,像水,在水人天之上,又有方向不明的云纹灯繐飞动,离心力抛引出速度,象无止无息无终无始的运行。什么累人的玩笑?就是中心一点不肯熄灭的烛火,升起无形的热气,膨胀成风,成吹息,再幻化成萦绕的意象,像心思。
心思复杂者,是张生,是崔莺莺。在他们普救寺情事发生的私∕密世界里,彼此之间恒常地揣测和猜疑,就有如走马灯上进行永恒追逐却永远追不到的人物,看到的永远是背影,听到的总是馀音,「背.弃」成了命定。
而在这一圈复杂心思之外,存在着另一圈反向而行的简单心思。在张生寻求功∕名的公开世界,他的士人朋友们总是以和声表达不解,感叹和劝告,他们判断的依据是唐代标准式,由此来论断张生的复杂逻辑,就有如两个反向运行的同心圆,也是永无交集。
这些设计过的旁观声音,是公开世界的代表,是遗憾叙述不可缺少的装饰音,暗示着故事发展中的重要转折,同时提示阅读到节骨眼时该有的心情和理解。
譬如在故事一开始的地方,作者写到在应酬场合中,众人对杂处其中的女色「汹汹拳拳」,而张生却是「容顺」,无动于衷。譬如故事中间,张把崔给他的情书公开,「时人」——那群不相干的好事者,开始写诗做词歌咏所知。譬如故事后半,张说明放弃莺莺的原因时,在座者「皆为深叹」。最后在故事结尾,男女各自婚嫁,张生以表兄身份求见莺莺遭崔氏坚拒,然后,「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
汹汹拳拳相对容顺
暗示与众不同
提示后来情事之特殊
建议摒息期待
时人歌咏
定义这段情为佳话为美谈而非丑闻羞事
故事于此化私为公
从唐朝时人到现代读者
同为浪漫的见证
时人皆为深叹
暗示情事已落下句点.绝望
提示了旁观者对张生说辞的了解
叹息是认定他的决定不属于「负心」
而是合理的考虑
等于是为张的决定背书
无奈∕惋惜∕唉
时人许张为善补过者
提示即使曾经觉得张是有亏心之处
公议已再次原谅了他
因此完全解除张所有的良心责任
就故事的时间关键来看:
当公议对此事做出最后的论断之后
于公
暗示著张崔之事已正式定案
要再说起也是在固定的首尾中选段感动
然而于私
在崔终于拒绝和张见面的那一刻
张才真正明白二人缘份终于结束
在没有未来的可能之下
回忆才能有起点
他的遗憾方.才.形.成
换句话说
这化公为私的一刻
是遗憾记事的真正元年
旁观者对张生的理解永远有个时差。当众人还在歌颂佳话时,张生已有放弃的想法;当时人在惋惜张生的决定时,张已想像未来的见面之期;而在所有人以为事情已正式终结时,张的终身无了的遗憾却幽然开始了。然而这「公」对「私」的兴趣,是文名不著,功名不就的张生非常须要的。作者∕元稹∕张生利用私事来塑造出传奇的自我,利用崔的书信和言语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从崔的才华来证明自己「值得」,同时「舍得」;一切的目的不在被人理解,而是被谈论,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就那「公」名。露过骨此,自然得找一个道德借口来遮遮,因此元稹在小说最后说道:「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话说的是「公开讲述」莺莺传的目的,真是百分之百的唐话,完全不知所云。
模棱两可是古文的特殊美学。「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这句话痛快地表现了这个语言上的特点。到底知道的是什么?不去做的是什么?做了的又什么?不惑的更什么?心照不宣的唐人,在时间的远方偷笑。无数个心思空间,墙里墙外,画屏前后,然而再退一步来看,一切却又是另一个画屏的内容,再次隔出两个内外空间;更别提在一复杂之上,又有个现代的你我在观看。
夫人和稚子,在莺莺收取张生书信时,成了墙外的局外人,莺莺的命运已自成一「格」了。端看画面仿佛意味生动,每个人的声音如在耳际,动作即将开始。可是一看到了屏外屏的框架,人物顿时僵立在画面上,变成一景,一幕,片.段。阅画者和人物之间的距离,再度确认,你是旁观者,外界人,眼睛所见全是假的,是故事,虚情。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最后规划出公私空间的屏风背面,写的是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在我们看不到的部份,也就是画屏的大连贯面积部份,正说着这些话。所提示的,是一个面对变化盈亏,面对时间,面对灭亡,面对任何稍纵即逝的现象--的态度。精准完美地说出豁达超越,的确适合曾经抱憾的人,来面对无能为力的追忆。而在另一方面,这也提醒了后代观者,面对这前代情事的观点--可真可幻,全凭一念。
而就从叙述的结构角度来看,这个层次的空间,反映出遗憾叙述的架构:虽然遗憾是属于私人的,可是「时人」、「公议」却是十分重要的反衬空间,勾勒出遗憾叙述的真正轮廓--一个非线性发展的多层次叙述,中心是难以抹灭的普救寺回忆,由此衍伸出各方的解释,无不一一回归普救寺的浪漫原点,而在众说之外,遗憾形成的那个当口,则是叙述的最后一层气氛框架,巧妙地把所有的说词包含其中,供人赏析。至于那知不为,为不惑的解释,就得往那最最私密隐蔽的屏中屏之后去找了。
说穿了,普救寺事件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如果没那窥视者,谁也猜不到那会儿正有事件发生。窥视指点了事情的隐讳和不正常,这才构成精采,才奇,才值得传.奇。在戏曲西厢中红娘会成为要角,就是因为她是唯一合理而且富有同情心的偷看者;而在莺莺传中,「时人」则是心馋的窥视者。再退出一步来看,这些眼睛泛红的人其实是在代表你我进行好奇的关注。然而窥视也得有机会,那扇启开的门页,便是引逗旁观者的香饵,绝对的精心设计--构图者的,也是张生的。张生把莺莺给他的信公开,时人才知道有这事,由此联想而作的诗都是香豔派,尤其是元稹自己的所谓「续张生会真诗三十韵」。「会真」是唐人常用词,原来是「碰到仙人」的意思,唐人用法则是「遇到仙人般的美妇人」,而且美妇人多为妓。从「会真」一词,陈寅恪先生便判定莺莺出身其实很差,元稹舍她娶别人,是十分符合唐人婚配的考虑,而写这小说的目的,居然是和唐时文体革命有关,想从传奇类写作综合展现作者的议论(张生自我批评),诗作,和史才(叙述故事)。总之,莺莺传经陈先生以考证功夫一整治,神奇顿时化为腐朽。
可惜从唐人起到上一辈的大学者,都被张生∕元稹的香饵所误导了。大家看到的是作者要大家看到的,一切的联想也是如他所愿,而铺陈这条理解歧路的原因,或许是为真实的心情安排一些掩护吧。扑朔。「为之者不惑」的意思,正是为之者「曾惑」,写传奇的目的便是写出∕理出当时的迷惑,好为自己释惑,当然,一切还是从男当事人的观点解释的。这疑惑之心是明末拍案惊奇社会档男女情案故事中,绝对没有的。欲望男女彼此心知肚明,急躁地略过客套,进入「正题」。小说家唯一的想像工作,就是营造一个新鲜一点的邂逅时机,其馀的就可以交付公式了。莺莺传无法成为一般言情,是因为女主角有太多的顾虑和心思,这个不单纯的女人,会读,会写,会听;她太.讲.究,她也太.真.实。
又一个画屏隔离空间,屏障出窥探者和被窥看者各自的思量。她在专心地展读,妆台上的信函洩露了信的内容:相对颠倒的鸳鸯。她的反应,在没有言语的当儿,只有从脸上去猜她的心思了。红娘要看的就是颜面可曾潮红,而构图者,体贴我们的好奇,安排了一面明镜,映出她的神情--镜花。心思折射成神情再折射成我们的理解。总是那么间接,总是需要我们去诠释,难怪,张生要猜不透了。
她为什么不说话?
情事的开始是「写」太多;结束,是因为「说」太少。说和写,话和文字,对女子莺莺而言,是相斥的两种表达。她总是在二者之间选择,而最后,她宁愿把心思托付给文字。说,太轻易,口说无凭,随时可以反悔,难以控制;话,太难以信任,太过于赤裸直接,长趋直入心的内室,难以招架。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上。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为喻情诗乱之。红娘说。男子张生听了大.喜,当下提笔写下「春词」二首送给女子。
「说」出来会使莺莺生气,「写」下来却能得到她的回应。其实要表达的意思都是一样的,顶多是换种「说」法而已。或许是莺莺根本排斥「说的美学」,因为口语的白话,缺.乏.象.征。诗词的语言里,典故简化成词语,词语因此复杂化,成了教养人之间的暗语。用词都是用意,作者选词嵌入雕琢的文句中,读者再琢磨解读隐藏其中的意思,两方玩着象征的猜谜游戏。包涵了典的章句,间接迂迴,情思闪烁,经得起多方向的解释,而在层层意思抽丝剥茧理出来后,那力道却是更浓烈,因为掺入了阅读者自己的想像色彩。
春词的最终影射就是春画的露骨描绘,所以莺莺认定那是「淫逸之词」。唐代张生文词的用意,和明代小市民男子用春画教材来启发女子的性意识,完全一致:情挑,扰乱,有机可乘。在莺莺传里,常见张生「写」的动作,却没有看到写的内容。相反的,女子莺莺只字片语却都一字不漏地来函照登,甚至她的沉默也忠实地一一记录。有意的省略显然是因为张生的「写」是一个太制式的形式,从标题就知内容字眼,太想当然耳,不值一顾。而女子的答与不答,却精彩地构成了扑朔,是「惑」的迷团中心。既然写传奇的目的是释惑,惑的来源怎可不引为证据?
唐德宗贞元庚辰,西元八百年,阴曆二月十四日,十七岁的崔莺莺收到了春词。她花了大半天考虑对策,是相应不理?是秉告老夫人?是委托红娘传话拒绝?在「说」和「写」;「话」和「文字」之间她反复地衡量取决。如果把这件事「说」出来,经过听话者和转话者的理解和重述后,已成为她们的话,她对往后的发展完全失了主控。
从口而出挥发入空气无踪影的语句,给听者太多解释和反应的空间。
因此,为了避免中间人对「话」的误解,或者辞不达她意,她决定亲自说明,不假他人之口。在同日,她写了首绝句「明月三五夜」由红娘交给张生: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乍读之下,短诗彷彿只是景和心情的描述,可是就患了严重相思病的张生看来,字字句句都是指示。其中有时间:三五一十五之月夜;地点:西厢;情况:户半开;方法:从有花的墙翻过来(花因有人动而弄影);保证结果:玉人来。张生的阅读完全正确,不过,不是他敏于诠释,而该说是崔氏成功地掌握了张的思想路数,因此设计出一首「鄙靡之词」来对应他的「淫逸」,以同等级的暗示,引诱张夜半踰墙而来,好「当面」教训他。
既望之夕,张生依约而来,玉人依约而至,男子又喜又惧,必谓获济,却不料遭到女子严厉的道德谴责,语言棒喝之后,玉人翻然离去,男子自失者久之(呆了,愣了,因为事实和想像、话语和诗句间的庞大距离)。一千一百九十七年前二十三年纪的张生,在无奈扫兴翻墙回去之际,还不知道那晚「出乎意料」的经验,将是他和崔女子间关系的定数,相对于女子的善变和聪明,小生之傻,在这一刻成为千古才子佳人的模范。
张生之傻和诗文造句之「不想也知」,点出的不是他个人,而是一个普及版唐士人。虽然号称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可是一旦心「乱」后,行为和期待也一如「凡俗」,仅仅追求表面的、最直接的意义。哪怕是象征,他也只有一种用法,一种解释。至于说出来的话,那更是举一不得反三,没有言下之意的可能。而他所依赖的意义来源,是那部存在意识中的大唐社会语意词典;读过相同书的,走著相同士∕仕途的人,不时在脑海里检索字眼,核对意义,使做出来的诗,说出来的话,能够彼此沟通,心神领会。而女子莺莺--圈外人--对语意虽有相同掌握,可是对语言却有不同的体会和运用方式。在「明月三五夜」中,她的关键词其实是「疑」,标明恍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意思不明确,心情不确定,方向未卜。她的不明,使的思想「规矩」的张生大大困惑。
(删减一点东西)
可是她为什么不说话?沉默的莺莺没有留下语言的痕迹,她并不说明来意,她就来了;彷彿曾有约定,她是来践约的。张生不明白,他总是落后于女子的心思、已乱的心思、已被春词的象征扰乱的心思。象征引导想像,想像让行动必然。张生的「人」让她的想像有了对象,有具体化落实的可能;一晚的无言,可否她在衡量实际的感觉和象徵想像间的距离?她是赴张生之约,还是履行「文字」情挑之盟?双环扣锁,男女双方困在比喻的当中。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莺莺后来写道。很明白地说出她送张生玉环一枚的象徵。她难得正面直接地写,因为张生已去长安,而且她知道两人见面无期。在缘份已灭的现实下,玉环所比喻的永恒明知成空,因此对玉环的解释,倒成了反讽,直接又是间接,象徵成了反象徵,象徵所以再呈新意。不过,这是后话了。「看信」是件极其私密的事,偷窥者的存在提醒了我们;然而女子写信时,却是正面光明,那一向好奇的红娘女安静地侍立一旁,后方桌上张著丝琴,随时可弹奏排解心情;户外人马等候,点出信是马上就要送出去、被阅读的,眼光再放远一点,整个描绘又是局促于画轴之方寸内--在叙述上再以另一层叙述来限制。这最外层的叙述便是阅信者的阅读--上好的裱装,把写信场面固定住,便于观察,好比把信的内容公开,再用感动之馀所启发出的文字,为她的情书定位。张生文战不胜,在长安留下,写了封信给莺莺表达他的思念。女子因此回了封长信给他,并回赠了三份象徵性强的礼物。这大概是二人相交之中,莺莺自我表白最多的一次了。这封信是写得好。写得如此之好,信已从私人文件晋升到值得公开的文章,突破了个人情爱范筹,而具有普遍性的感动。张生「发」女子之书信给友人看,也实在是那封信只有他一个读者太可惜了。而爱才的唐人,不会因此计较女子在道德上的缺失,却只会把莺莺美化,浪漫化。另一方面,就画而言,和其他用偷窥暗示「非常」发生的册页相比,这张构图,是故事近尾声的最后大公开,几个角色心情都很轻松,愁叹都成了过去式。
在情事还在进行时,女子言语上的间接,和行动上的直接,常让男子由衷困惑。初夜后十几天,莺莺又音讯全无。张生因此开始写「会真诗三十韵」记录描述他十八日晚飘飘然的经历,诗还没写完,红娘出现,他便把诗托她转给莺莺。张生的会真诗没有「未毕」的道理。因为张生写的内容既然不重要,这诗写没写完,根本不必提。作者不合理的安排,想必是刻意伏下一个自我影射的线索,在一切公开后,他摇身一变以局外同情者的立场,续完前半不明的会真诗。而这旁观者的身份,让他可以当然地「误解」彼时的真实情况,独独把温柔挑出来讲述,把疑惑收在心里,用旖旎的笔调,钩勒出一个会真的理想型--应该是这样的。张生的会真记,只是借俗套叙情,目的是想重温梦境,让梦不再是梦。而元稹的会真却是把真实神话化,人神间虽然一时缱绻,但交会处永远是幻境,不可能有世俗的圆满结局。一旦「会真」成为元稹对这段情事的解释,他已决定了自己和莺莺间的距离--那不可跨越的天人河汉,无德的他在一边,莺莺在另一边。不过,这又是后话了。
收到张生的诗,彷彿是要以实际行动续完未毕的会真记,莺莺复出,幽会的形式建立,夜夜重复行为,几乎有一个月之久。后来张生西去,几个月个又回来,二人幽会又持续了一个多月。之后张生至长安赶考,两人从此诀别终身未晤。
婚姻的建议自始至终都存在。最开始,红娘就如此建言。可是张生自觉相思病已入膏肓,若要凭正式媒妁仲介,等上三数月纳采问名等冗长过程,他预测自己将成鱼肆的枯鱼。所以猴急的他得走捷径。等到初夜之后,张生常问莺莺之母的意思,老夫人却主观决断地说:我「不」可奈何矣。(相对于比较被动的「无」可奈何。)对他和女子的关係,因欲就成之。这会儿,又好像是崔母不愿二人情事正常化等到事情广为人知,歌咏诗词竞出,人人都希望张生圆满此事时,然而张志亦绝矣。张生的卸责说词即是「尤物论」: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这话说得满座「皆为深歎」。
从神仙到妖怪,在这形象变化的过程中,婚姻的可能已被男子完全否决了。会真文类中的神仙,都是单纯的善类,只有源源的情意和不断的付出;而妖孽,则是复杂善变不可预测的。尤物论说穿了就是男子承认自己不如女子。考试不顺利的他,没有足够的才能使莺莺「成云,成蛟」,既然无法驾御,就可能被她所「害」,男子从历史中归纳出定律,为防患于未然,他因此强忍了自己的情意。张生大概是情史中唯一因为女方太聪明而打退堂鼓的人了。他也是难得在婚前就有机会一睹女方才华的人了。他虽然是个难得的诚实的负心者,可是妖孽的比喻也太过分了。这联想是根源于普救寺时期无法释怀的疑惑,女子仿佛有太多不可理解的心思,屡次把他摒弃在内心之外,她的神秘,有妖孽的深度。由惑而怨,女子面目忽然狰狞。而这,又是后话的后话了。
一切的后话都是在制造迷离,规避着主题。盘飞的飘带,喧宾夺主地把重心推至画面的边陲,四位主角正在对质事情的始末,或许是其中紧张未卜的气氛,吹成了强风,惹得彩带反著时钟方向旋转飞扬?事件发生之前和事件发生之后,想法的两极造成了后话的可说,而先说后话,则可以定义出关键主题的范围。到底女子莺莺心里在想什么呢?总是经由种种反光折射窥视她的心思,从元稹∕张生的神仙和妖怪的比方来猜想她的形体和魔力;现在该从屏风背后窥伺的一面转到她的那一半空间,从正面全身来观察她巨大的沉.默。
事情怎麽会到这个地步呢?有始无终。
你.说.呢?
从画屏后等待阅读反应,从镜花反影中揣测阅读心情,莺莺无语,永远矜持。换个角度,正面全身,专注严肃的神情,已超越览信的需要,她在.研.究。研究什么?传柬的红娘手支下颚悄悄注视。窥柬的一刻应该听得到纸轴捲动,衣裙厮磨,还有,心思的震动传成渐强的心跳;隐喻已在心中驻扎,发酵成温柔的情绪,抚摸的触感,和从所未有的亲近感。西元八百年,一个唐时女子在二月十四日那天,经历了毕生最大的想像震撼。时间记录地如此精确,连月光的角度,都算了进来,必定是所有的细节发展都烧入了私人记忆,成为终身反复造访的一个里程碑。那儿是等待中的起点,之前,属于憧憬,之后的路,便是属于现实的了。而这里程碑的碑名,就叫遗憾。
遗憾是期望和现实间不可弥补的落差感。莺莺的遗憾在二月十四日那夜引发,十八日正式成形。后知后觉的张生,他要在数年之后才会明白他的遗憾。男女之间对于彼此、对于情势理解的差异,便是这落差感的构成元素,也是遗憾叙述包裹在层层叙述中的最后核心,令人疑惑一如水中的倒影。
莺莺传中无水的普救寺,在画面上横出一面荷花水,绘图者安排了拱桥一座连起水的两界,却无人使用。女子抬头观望真月,侍女低头观赏水中月色,除了明月的反影外,竟然出现牆头人影,那个书生,捨了正路,选择非礼之途,从我们的角度,他的行为虽然有假山为屏,可是明月,却照亮了他的企图,投影到虚幻之水上,落差因此构成。
女子从实,男子务虚。
我们看不到女子的表情。或许仰观象征时间的月亮,是在暗指她等待着「时间到」的心情;夜空星斗有移动的刻度,她的心中也有情事发展的进度。图中唯一看得明的是爬墙男子的倒影,可是丈量角度后,那片倒影只有张生自己才看得如此清楚。不过,男子翻墙的动作,还是被莺莺的月光所捕捉,沿著墙的内侧,我们看到了影子。那是阴影,是实影;水中的是明影,也是虚影。实影是背影,虚影反映而的却是正面。同一实体,两样的投影;全看投射所及的地点。同一个张生,此时一心在莺莺;等到时过境迁,又一心抛弃。两截人,唐朝人因为元稹政治立场的前后矛盾,就曾这么评着元稹。他的前后不一,他的变‧心,就只有他自己看得清楚,看得明白。这帧图,描述着莺莺传/西厢记里代表的关键一刻--在月光的指引下,礼‧法‧被‧踰‧越。这身手矫健的鲁男子在一瞬间可完成的翻墙事,被构图者细心地停格,经营出几重的复杂和隐晦。若不是那池水映出了不祥之兆,一切都彷彿是另一个平常月夜;而非得是一池水,否则如何在那月光的角度捕到他的正面身影?而更得是「水」,才能成功暗示出行动永远无法落实:幻影,一切仅是水中幻影。理智的女子不看也知。
然而天上的月亮却不是图中水月的光影来源。真月落影点该在月的垂直下方;水中之月的光源,也因此该在近中天的地带。重月。虽然整幅图呈现在你我眼前,可是真正画给我们视线焦点的,不是莺莺的月亮,或者张生影子(那是给他自己看的),而是侍女所见的那晃动的鹅黄光影--我们和红娘共有观点--局外、同情、好奇、侧击、旁敲、窥视、窥伺、无力。真实的故事,不会因为你我的关切而改变结果,在传奇还是艺术的时候,它自有主观的进程,等沦落成一齣讨人喜欢的剧种时,原来没有发言权的你我,借著观点相同的红娘,开始积极地穿针引线,帮男的说,帮女的解释,帮男女向老夫人求情,口乾舌燥,终于达成圆满。事情也俗了。
二月十八日后,月亮由盈转缺,十余日后,未完的会真诗引出女子,二人关系确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前后如此渡过了两次月光盈亏的过程。在这段共处的时间里,女子有三类心境。一是愁,二是怨,三是羞。愁,是忧虑关係的未卜,怨,关系终结,羞,关係进行时面对张生的心情。
在莺莺的唯一情书中,羞,是她对于当时无字无语无音--沉默--的解释。这不是单纯的不好意思,而是有苦说不出;张生原已绝望,事情本可了结,可是她却又自献其身,这一层主动,破坏了她无辜受害者理直气壮的立足点,而无法向张生要求任何承诺。关系将如何发展,全看张生良心了。把自己的命运置于不可靠的书生,难怪莺莺要从头愁到尾。她很清楚地看见被抛弃的结局,强烈的悲观,使她说不出轻浮的话。崔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意犹未尽的张生,他却偏偏追求字句话语声音的情意表达,面对无语的莺莺,他求她的文字,她不写;他自以文挑,女子也不怎麽看;他请女子抚琴,她却从此再也不弹了。缄愁。种种拒绝,张生因此愈.惑.之。
(缄愁。包裹起丝琴,不复鼓之。是因为忧愁而无心抚音,还是怕声音洩露了心情,被人听出来?琴音,一直是文化中最高级的述怀之声。弹者和听者,这群少数有耳力的人,远远超越了仰赖文字的人们,在抽象化境,互相拈花微笑。然而男子之间的琴音总是和胸怀臆气有关,男女之间的,就只有情挑可言。至于有没有女女之间的?待考。西厢记中鼓琴者是男子张生,所弹之曲则是汉朝私奔俗套「凤求凰」,直接露骨,毫无想像力,毕竟是俗物,需要耳熟能详的联想安排,以供观众指认。所以西厢中的张生,自然弹得振奋,甚至自弹自唱,而那张琴,是不可能收起来的。唐代的莺莺,惜表白如金,向往心灵契合的无语交流,她的琴音自然不同,或许从一曲牌开始,不久就完全偏离,自行其道,只听得出「愁弄悽恻」,「哀音怨乱」,情感的即兴流露,技巧想必高超。愁怨是可及的哀音,所以「左右皆欷歔」,张生也听懂了,感觉又因此曝光,沉默俗化,莺莺「不复鼓之」。要确保愁怨心情的个人化和特殊化,三缄其愁,是必要的。)
男女对语言态度上的落差,是最后关系不了了之的关键。元稹形容女子甚.工.刀札,善属文;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看来,难以轻.易,是莺莺的个性。她的行为是最真实的情意证明,和行动相较,言语的空泛有如水中倒影,所以她仰望真实;男子却完全相反,他信赖语言。写词,写会真诗,写文章挑动女子,他非得把感觉落实于文字、于情话、于表达,让朝去暮来的关系,让夜夜无痕的梦,留下可把握的痕迹。对他,莺莺的行动才是水月,文字则是捕捉水月的一面网--果然徒劳。
碰到了一个不解风情的张生,莺莺是遗憾可期了。情事在现实中得到圆满的可能,在二月十八日已正式告终。在预知结局的情况下,以后夜夜的发展,成了一种重覆倒叙,叙述一段因文字始乱,又因识破文字的承诺无力而无终的事件。理智和语言早已一起到达情事的终站,莺莺无法说张生要听的情话,因为那是没有现实支持的空言;而当她真说时,没有一次不是在暗示永别。深情说不出,只得用行动保持一种持续重覆感,因此在张生两次离别的前夕,她都不曾出现,苦心规避的诀别感,在最后长信中才正式面对,始.乱.终.弃,只要都是张生之意,她则不亏男子一丝,无言之誓,从未反悔,既然问心无愧,对莺莺来说,这也勉强是场好结局了。
莺莺的长信,是文学中难得的一封女子表白。「千万珍重,珍重千万」,反覆的叮咛,流露的深意,目的却不在挽回,而是为最后绝笔塑造流连错觉。女子早在张生二次离别时告诉他:始乱终弃,也是有始有终,何必深感于此行?这次在信中也在末尾提醒: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数年后张生求见时,她又写道: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不用担心我,她说,珍惜眼前的。宛转的话语,似乎在悄悄地帮自己从一场困境中挣脱而出。满信洋溢的思念、牵挂以及衷情不变的誓言,和表面下断绝的坚持,在在违背;命定的遗憾,她如何能推辞。随着这封信,她送了张生三件礼物。一是象征终始不绝的玉环,二是象征泪痕的文竹做的茶碾子,三是象征愁绪的乱丝一绚。人无法亲身说明,只好委托物件,和附加在物件上的人为想像,以及点破想像的文词,来把心思具象地形容出来。「以词继之」是张生一直期待的表达,情意即使再浓厚,对他还是太抽象,非得说出,用常用的诗词象征写出,他才觉得踏实。考虑十足的女子,忍到绝笔信的最后才用象征来回报当年乱心的象征,才用他安于的表达方式来说明自己,清楚明白地让他绝念;首尾呼应,游戏结束。
坚持不答的莺莺,她的神秘是情事特殊的主因,最后的告白,解答了张生长久的疑惑,却也因此牺牲了沉默的深度。长信固然感人,礼物固然可爱,然而一旦私人感觉诉诸可理解的文字,以及平常的象征,个人色彩忽然减色。沉默是个人的;借「公用」词语表白出来的永远是众人的。这封信放在这里,是莺莺的说词,放在别处,又可代表另一痴心人,情感浓度已达饱合的文字,已无法负载多余的个人风格。换个方向想,莺莺把不可说的清理而出,换用可沟通的文字——「白话」,她在信中的交待,不只是为了张生,也是为了自己。这事,她也想清楚了。或许写完信的莺莺,如释重负?「无以鄙为深念。」她殷殷地嘱咐,语音越来越远,人影渐渐渺茫。
公众的领域和私密的领域在莺莺传里多次进行攻防战。紧紧守在核心的莺莺无语,莺莺叹息,莺莺珠泪,不断地被刺探,要求兑换成话语,成章句,成声音,成为可以理解的俗象徵;把情事标准语言化,让张生无惑,世人无惑。可是当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的情况下,任何深情话语都仅是虚幻的装饰,即使月光真心圆满,投影到水中,也是不实之象。如果坚持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有誓言的诚意,那么话就难说了。只有在诀别时,所说的才有不变的可能。对于语言意义和态度上的差异,是「惑」的根源,由于疑惑,张生放弃了,为释惑,元稹写了莺莺传。「惑」是遗憾形成的关键。这个表达落差的安排,则是制造遗憾感的叙述重心。从沉默的莺莺起始,第一层疑惑属于张生,在他绝意后,第二层的迷惑形成,这次是来自「时人」。所不解的对象总是神秘的,是「私」的那一面,迷惑的人则总是从公开的、常态的角度窥伺。所以张生曾是第一窥视者,后来自己也不免成为众目的焦点。而在最最后,时人都彷彿理解了,执迷不悟的男子又复出,想借着「见一面」来确定当时两方的情意。时过境迁了,对情感的想像必须停止,停止在当初一切还新,还浓,值得流连时:
很遗憾,我不愿意和你见面。
为什么?
因为人变了,容颜不再依旧。旁人见到我不在意,可是,我不愿被你看见。
真的不可能了?
真的。别怪我绝情,当初抛弃的也是你;还是请把以往的情意,转移到你身边的人吧。
自是,绝不复知。情事正式告终。无法弥补的遗憾也终于开始。
遗憾的流留感,萦绕了数个世纪,太私人的感伤,只适合个人阅读。戏曲化后的大团圆,是莺莺传最后的公开,所有私人的真实都被取消,情事重点重新安排,如金的沉默被认定成默许和默认 。好比把细致的心情描写,套入,嵌入,框入,无数个外层描绘中,把活生生的人物退化成器皿的设计,成为可以把玩的东西;这些框架--后人的重写--不断地在阅画者(读者)和人物间制造距离,不断地提醒你置身于外的观点,让长声的喟叹隔离在严严封闭的空间中,西元八百年暮春时间月光下深沉的考虑,无语的复杂,都被想法即说法地告之天下,变成角色的人物尽责地用俗套的象征说着生、旦、贴该说的公式话,让观众,读者从话语文字中,从听到的和读到的,窥视到那看不到的。 而这些公式话,又有成了以后台上台下男女间的典型沟通。从这种公式去重读莺莺传,我们难免和张生一样疑惑。面对私人世界的破坏和泯灭--
另种遗憾,于斯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