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
新世界区对于其他的行政区而言,确实是一个新世界。就如同当年的美洲对于欧洲人的吸引力一般,在基因改造大潮之后,这里便成为了开化猫族们的西印度群岛。具体如何,大概各猫有各猫的看法,不过就我看来,我们倒更像是当年被三角贸易的奴隶一样,干着最累的话,却拿着最微薄的薪酬。不过,与过去殖民时代的糟糕相比,至少现在的我们,还是有人同情的,不至于像以前的那些奴隶一般,低偿的劳动被当作理所应当。
当然,当公司的人把这间废弃厂房交给我,要求我开一家酒馆的时候,我还是立马意识到准没好事,大概率又是那种拿来敷衍“底层劳动力”需求的途径。不过又能如何呢?拿着公司的人给的所谓“投资资本”的六千块钱,新世界区的唯一一家酒馆便勉强开张了。
来我这里喝酒的猫们总戏谑的开玩笑,说我这里“简直是实打实的废土风格”。我想也是,没有那种高级的调酒机器人,没有那种昏暗的氛围灯,也没有那种有着各种虚拟游戏的全息桌子和虚拟现实设备,甚至连吧台的椅子也是那种塑料的板凳,所谓的“卡座”则更加简陋了,也就是几张拼在一起的木桌子加几条长凳。
“我想,如果你能够对自己好一些,那兴许能在城里找到个好差,到时候,你这好手艺再加上那些好酒,才是绝配。”老警把喝完的马天尼杯推给我,示意我再倒一杯。
“嗯?什么意思?”我往杯子里倒了一些酒,搅匀了,推给了他,“吃得好和找到好工作有什么关系吗?”
“我在城里执勤的时候看到过城里的酒吧。你猜怎么着?”老警接过了酒杯,把配枪别回了身上。
“让我猜猜,他们不供应马天尼?拜托,阿sir,你姓詹,但并不意味着你就是007啊!”我开玩笑道,“就比如说,你现在应该还...”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砸了你这店!”老警假装威胁着说道。
“砸呗,我反正无所谓的。”我往雪克杯里加了几个冰块后便摇了起来,“反正那种没有溢价的酒馆,方圆十几里也就我这里了。”
“呵呵...对啊...”老警轻轻抿了一口杯里的酒,“不如说,方圆十几里,除了你这里也就没有别家了。”
“正确的。”我笑了笑。
“你别忘了,没了我,你连那六千的启动资金都拿不到。”老警把喝完了的杯子推给我,然后趴在了吧台上,“这你不给我打个折,多少说不过去吧。”
“得了吧阿sir!你我对于公司的人心里打的小算盘应该都清楚得很!”我又给他倒了一杯,“最后一杯,三十块!进货价了!”
“嘻嘻,这才是我认识的小猫咪吗!”老警笑嘻嘻得接过酒杯,把钱递给了我,“话说,你一直在找的主人有线索吗?”
“呃...想多了...”我打开冰箱取出了一瓶威士忌,“作为一个酒保,我的耳朵里全是猫们的抱怨和呕吐物,当然,除了你,‘您可是最为尊贵的客人啊’。”
“哦天哪卡尔文...别摆出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的。”老警一口将杯里的酒喝完,攥着酒杯说道,“你有任何你主人的线索吗?”
“唔...外貌什么的我都已经张贴在店门口了”我拿着威士忌瓶子愣在了原地思考了一会儿,“不过你要是硬要说的话,主人给我起的这个名字...好像是某个西方大国的领导人的名字?”
“这有什么好提的...”老警把玩着手里的杯子,“难不成你打算去大学,或者那种高级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去找你的主人吗。”
“暂时没这个打算。”我接过他递还给我的杯子,“不过,阿sir...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吃的好一些就能够在城里谋得一份好工作?还有,城里的酒吧到底怎么了。”
“城里的酒吧啊。里面全都是机器人酒保,先不提个人定制了,他们调出来的酒没有任何特色,你要知道,酒保这种服务业,没有特色可是一个灾难!至于为什么让你吃好一点...”老警从嘴里拽出了一根我的毛,“在你这儿喝了那么久的酒,我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给自己买个化毛膏了。就你这个掉毛的问题,连基本的卫生检查都过不了...”
“哈...哈...”我尴尬得笑着。
“总之,这个给你。”他递给了我一张卡,“我托关系好不容易弄到的。”
“这是什么?”
“给没有在皮下注射身份识别芯片的公民们用的。”他站起身来,“这样,你过哨卡的时候就不会那么严苛了。”
“不是...”我接过了卡,“给我这个干什么...”
“你去进货的时候方便了,或者说,你在城里干什么都会方便一点...”老警背过身,往门口走去,“走了!”
“哦!下次再来...”我看了看那张卡,“谢啦!”
老警是我这里为数不多的人类顾客,或者说,是唯一一个。他并不像那些城里的人那样居高临下,可以说,他是我将自己的处境与几百年前大航海时期区分开的原因之一。相比较那些奴隶运输船的船长们,他虽然是本片区唯一的巡警,却是实打实把自己代入了我们的生活中:开那种老式的混动巡逻车、用的也是一两百年前就问世的手枪和警棍。就算姑且认为这是一种...“小看本地住民”的蔑视行为,不过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如果没有他在公司里的那一丝丝人脉,估计这家酒馆也就开不起来了。
“来杯教父。”我还在洗杯子,便听到了大夫的声音,“呦!哪儿来的新玩意儿啊?”
“詹警官给的。”我拧开了刚才放在一旁的威士忌瓶子。
大夫往桌子上放了十块钱:“唔...不难想到。”
“嗯?你也认识他吗?”
“一面之缘吧。我的医师资格证就是他帮我打点才能考的,否则连考场都进不去。”大夫说着,拿了一支烟递给我,“来一支?”
“早戒了。”我摆了摆爪,将酒杯推给了他,“最近怎么样。”
“最近啊...还行吧。”他给自己点上了一支,“新到了一批突触刺激传感器,我给老爸装了一个在腿上。毕竟自从上一次车祸之后,他已经快一个月没下床了。”
“这样啊...那代我向他问个好,也是好久不回去了。”我把之前老警喝完的杯子放进了水槽里,“生意呢?”
“工伤的猫还是很多,有些情况很糟糕的...”他却突然不说话了。
“怎么了?”
“卡尔文...我想,这方面你比我有经验...”大夫却一脸的纠结,“我知道,现在公司的人改良量产了那种老型号的纳米机器人,已经通过临床测试了,工作精密到甚至能够以肝癌细胞为靶细胞开展治疗...”
“哎哎!别说这些晦涩的专业名词!”我急忙打住了他,“你明知道我是个‘学文’的,还在这里用这些奇奇怪怪的什么...‘靶细胞’,来入侵我的知识盲区...说吧,你到底困扰什么?”
“希波克拉底誓言约束我们,让我们尽全力为病患服务,但是...”大夫的搓着爪子,“我深知自己的能力如此,而城里的那些更好的医生...我也知道他们能够处理这些问题,但我恐怕...一是猫们半辈子攒的钱就这样付诸东流了,二是不确定那些医生是否会真的好好对待他们...”
“那就把你的顾虑全都告诉他们,让他们去选择。”我回答说,“不论什么事情,真诚一些总没错,大家都清楚你的性格,不会为难你的。”
“是吗...”大夫喝了一口酒,“希望如此吧...”
“哦对了...说起来...”我从身后的冰柜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白兰地,“你待会回去的时候,把这瓶酒顺带着给父亲捎去吧。”
“可是,他现在的情况...”
“那就需要你这个亲儿子去好好把控了!”我把酒递给了他,顺便从柜台里取出大衣和毡帽,“我进城去搞点酒,你喝完帮我把门锁一下,钥匙还在老地方,先放你这里,我回头来取。”
“可是...你就不怕我偷东西?”大夫又喝了一口酒。
“莫愁...哥...难道兄弟间连这种信任都没了吗...”我回过头,对他投去一个微笑,“再说了,你要真敢,我猜父亲肯定会用他的拐杖把你的背给打断!”
我当然看到了大夫的微笑,也当然知道他不会干出这种事,尽管他从前确实就是这样一个顽冥不化的小“猫”贼,一天到晚只会坐在他的电脑面前敲代码,干一些并不算符合价值观的事情。我真正在意的,还是之后进城的事情。我的供货商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但却在上一次联系的时候破天荒采用了寄包裹的形式给我寄了一个他自己的全息投影。他在里面喋喋不休了好久,语速还特别快,不知道是原本如此还是我鼓捣这玩意儿的时候没弄好,亦或是物流给撞坏了,我只能大致听出来一些有关“交易地点变更”、“进了一批新的酒”之类的,当然还有我最在意的,关于我曾经的“主人”,那个把我扔到实验室后就消失了的人类幼崽。
通往城里的路一如既往的无趣。两边尽是那种冒着黑烟的工厂,根本看不到任何赛博时代的产物,反倒像是工业时代的新区。而到了比较靠近城市的地方,则是那种低矮的平房,表面黢黑的,与远处城里高耸的玻璃尖顶建筑、聚光灯束以及那些拖着大型全息广告的飞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高居庙堂之人又怎能知道世间的苦楚呢。更何况,这些又何谓是“高居庙堂之人”呢,不过是一群染指政事的暴发户资本家罢了。我心里暗自咒骂着,加了一脚油门,车子便加速,冲出去了。
城市前的哨卡依然是那样的严格。隔了有大约五公里左右,就开始有限速道路,速度一旦超过了三十码,再怎么踩油门也都是空转,唯一不少的,大概就只有油钱了。约莫一公里的时候,便能够看到交警机器人屏幕上频闪的警示灯和指引箭头了。我根据机器人引导的路径,开到了倒数第二条车道上。
“请把您的小臂放松,手掌朝内贴到识别区,谢谢。”迎接我的却不是那个熟悉的检察员,而是一个冷冰冰的机器声音。
“呃...您好?”我试着和它打招呼,它却只是又机械地重复了一遍之前说的话。
我便把胳臂贴了上去,结果是显然的,在那个机器说了一句“二等公民请前往检查大厅办理手续”后,我便被强制下车,车子则是随着路面沉降消失在了我面前。
“不是...这个卡不能用吗...”我掏出了那张卡,在那台机器面前晃了晃,却又一次得到了同样的答复。
呆头呆脑的科技产物...我一边唾弃着这个机器和他的发明者,一边无奈地朝办事大厅走去。
所谓是办事大厅,不如说是一间禁闭室更为合适。在我推开那扇嘎吱作响的木门的时候,甚至会担心它突然倒下来砸到我。里面的陈设则是更加“震撼”,墙上没有那种科技感十足的全息幕布,甚至连基本的粉刷都没有进行过,接待员的办公桌则是一张上个世纪的老旧木头办公桌。在看完了大厅里所有的东西之后,我想,最为值钱的大概也就是一个红外扫描器了...不过幸运的是,接待员是个老面孔。
“你怎么被调到这种地方来了。”我坐在他对面的座位上,把那张卡递给了他。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便低头敲键盘了:“以后连这种地方都到不了了...”
“被炒了?”
“算是吧...”他对着那张卡一张一张输入了卡号,“老办法?”
“就那样填吧...”我把帽子摘了下来,“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该干嘛干嘛了。”一旁的打印机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反正这里是不再欢迎我了。”
他撕下打印好的凭单递给我:“政策规定,二等公民没有官方理由只能在城区范围内逗留36小时了。”
“你见过我哪次呆了超过一天吗?”我把凭单揣进大衣里,便打算往外走。
“职责所在...”他却突然抓住了我,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小心点,干什么都记得留条后路,听说城里出事情了...现在城里面的情况...太复杂了!”
他故弄玄虚的样子确实吓了我一跳,但这种恐惧旋即便烟消云散了:“危险又能怎么样呢?最多也就是被抓去蹲号子。”
“你不懂!”他几乎是掐着我在说话,“你会死的!”
“没...呃!没关系”我用力挣脱了他的爪子,“等你回来,来我这儿喝酒免单。”
“喂!...”
“走了!拜!”我并没有理他,径直走了出去。
检察员并不坏,但他确实太神神叨叨了,这是我对于那只老猫的主观评价;能够当我父亲的年纪,肯定在公司里有路子,以及绝对的胆小怕事,这是我对于他的客观评价。毕竟当我每次经过他的卡口时,他总会絮絮叨叨很多话,什么...“机器人军队”、“水资源危机”,甚至是哪家公司新出了一款非常好闻的香水这种“边角料娱乐新闻”,他也能知道的一清二楚。不过出于一个酒保的职业素质,以及他确实“迅速”的业务能力,我还是每次都会选择走这个卡口,毕竟听他唠唠城里新发生的事情也挺不错的。
城里还是一如既往,不过是某几栋楼又多盖了几层,快速管道交通又多延申了几条支线,诸如此类的一些肉眼可见的变化罢了。看着那些满天都是的真空管道,我不止一次想象过如果列车在里面坏了会怎么样。诚然,抽真空的管道通路能够减少空气摩擦,是一般地铁运行效率的十几倍,但若是出现差错,例如列车突然停止,或是管道断裂...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只是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坐这种交通工具。
路边的景色相较于城外,确实是繁华了不少。全息影像的广告大屏、随处可见的豪车,钢筋水泥铸成的高架路系统以及市中心那栋标志性的玻璃尖顶建筑。我当然是无瑕顾及这些景色,我只是着急于拿到我的货,然后回去。
以往,我和那位供货商的交易地点往往选在类似于桥洞或是巷子这种不易被察觉的地方。毕竟交易的东西并非那种摆在货架上的,一瓶动辄三四个月工资的,“干干净净”的酒。然而这一次,交易的地点却放在了一处居民楼中。我将车停在那栋带了一个小天井的楼外,一瞬间,我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正处在某个城外的居民聚居区,不过周遭城市的喧闹却又立刻将我拉回了现实。
楼道里也是暗的出奇,且一直有那种奇奇怪怪的脚步声,就像是那种恐怖故事里的鬼房一样。偌大的一个八层楼的楼道,竟然只有最高层的一盏灯勉强闪着些许亮光,再往下,就只有靠近中间电梯的位置有一丝丝光亮,能够让我勉强判断出哪儿是楼梯,哪儿是平地。至于中间的电梯,我都不想去尝试打开那扇积满了厚厚灰尘的铁栅栏门,更不用说用我的命去赌这部几个世纪前的老电梯能够不出故障。
推开七层楼梯间的门,有那么一瞬间我的眼睛竟然下意识得因强光而闭了起来。然而睁开双眼后环视四周,空间有些局促,方型的走廊连接起了一层的十几户,但却被各种绿色植物、麦秸秆纸箱以及那种随处可见的小广告给塞得满满当当。然而在毛坯走廊的映衬下,即使是这些生活中随处可见,甚至是不屑一顾的“景观”,也显得如此明亮多彩。
我敲开了710——一间离楼道最远,且在角落里,不仔细找甚至发现不了的房间——的房门,却没有谁来应门。我又敲了一次,门却在自己缓缓打开了一条缝。我打开门,一堆喝完的啤酒易拉罐便涌了出来,“叮呤哐啷”地散的整个走廊都是。我的供货商则是坐在房内走廊尽头的沙发上。
他看上去很糟,头发蓬乱着,胡子也好久没有剃过,续的像个小老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袋长到可以拖到地上去。房间里则是弥漫着一种混合的异味,像是许久没有洗澡的汗臭,却又有一丝将死征兆的气味。
“你来了...”在看到是我后,他才把已经塞进自己嘴里的枪又拿了出来。
“这是什么情况...”我走了进去,才发现他的裤子已经被尿渍湿了,“你不去换一件衣服吗?”
“没用了...没用了...”他却只是一边摆手,一边在重复着这三个字。他把枪放在桌子上,又抓起一罐啤酒,也不管有没有从嘴角漏出来就往嘴里灌。
“你能不能正常点!”我冲上前去,把啤酒罐从他手中夺下,摔在一旁的茶几上,“到底!怎么了!”
“听我说...孩子...”他又抓起了手枪,把枪柄朝向了我,枪口则朝向了自己,“我真的不想把你卷进来,但我们已经黔驴技穷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我看着眼前的枪柄,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必须杀了我。”
“什么?为什么!”我将头撇到一边去,用余光看着他。
“你不杀了我,也有人会的。”他打开了枪的保险,“他们抓住我,折磨我,觉得差不多了就把我放出去让我自生自灭。”他却突然站了起来,用双手把我的头掰了回来:“看看我这个样子!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你疯球了!”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却没想到枪却突然走火了,我感到脸颊一热,然后便是天花板的石灰掉了下来。
我从心底里感到有些害怕,但还是努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对他说:“你该去找个医生看看!”
他却发出了诡异的笑声:“呵...呵呵...那是你该考虑的事情...”他突然向我的身后看去,就在我回头的瞬间,我感到脖颈一阵刺痛,而后又是一阵冰冰凉凉的感觉,旋即便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我分明听到了枪响、皮靴的脚步声以及车子发动的声音。然而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却是在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松软的床垫、洁白烫金的床头柜,相框里依然镶着那张看不清谁是谁的“全家福”,沉浸在熟悉的松木香味中,我既安心却又紧张。
“你知道...”我被吓了一跳,转过头去一看,养父正坐在摇椅上看着我,一如既往得慈祥,“我对你和你父亲原本并没有抱什么期望的。”
“什么?”我摸了摸被扎的地方,虽然还在微微作痛,但已经贴上了一层创口贴。
“十九年前,你父亲带着还只会饿了张嘴,痛了就哭的你来投奔...不对,求我收留的时候,我就找过我认识的卜卦师算过。”他慢慢站起了身子,拄着拐杖,三步两步便走到了床边,坐在了床沿上,“他说你们是橘猫,又是家养后以基因改造为名义,实则就是被遗弃...”
“什么...你说的话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我想要直起身体,但却被他拦下了。
“简而言之就是,橘猫生性懒惰,你又是无意识的情况下被遗弃的,服从性自然也不会好...”他拿起了一旁的相框,拂去了上面的薄尘,“当时无论是我的亲生孩子们,我的妻子,还是我已经收留的猫们,都劝我不要收留你们...”
“那你为什么还是收留了我呢?还有...什么叫,‘我的父亲’?”
他并没有回答我,只是把相框递到了我面前:“找找你在哪儿。”
那是一张两三年前的照片了。我还记得,当时我正在酒吧里练水割,调到满头大汗的时候,手机却突然收到了大夫发来的短信,说养父最近有些睹物思喵,就想让所有他曾经帮助过、收留过的猫们都能回到宅子这里来。我清楚地记得,我当时在院子里调酒给大家喝,因此找到当时的我并不是很困难。
“你看这里。”我顺着他的指甲指的地方看过去,“这就是你的父亲。”
我错愕着,愣住了。在我的印象里,那个正在喝酒的猫,分明是那个“被炒鱿鱼”的检察员。我一把夺过相片,又擦了擦上面的污渍,更加确信了我的想法。
“当时,你父亲把你托付给了我,自己去谋生计去了。那么多年来我们一直都在联系,最近也不例外。”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他一直不让我告诉你这件事,他告诉我说,你不会记得你曾经还有一个生父,你只会模糊地记得曾经有个人类主人把你扔到实验室后就离开了...”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站起来,走到了他身边。
“你父亲说,再不告诉你,恐怕就没有机会了。”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他还说,不要想着去找他,你找不到的。”
“可是...为什么呢?”
“那就不清楚了,可能你父亲已经想好自己之后该怎么办了...只是,...”
“不是,我是想知道,为什么父亲那么确信我会忘记所有关于他的事情呢?”
“因为医疗事故...”他望向远处的城市,“你父亲在你前一批接受基因改造,无事发生。你这一批除了你之外,基本都死了。他们在编辑机器人的程序时,将一部分限制性核酸内切酶的代码输入成了奋乃静,导致你那一批猫基本都死于心动过速,你算是幸运的,只有部分记忆的缺失,以及一些并不太会影响到日常生活的...大概不会影响到的,一些后遗症。”
“那我为什么会活下来?”
“也许,这就注定了你是一只不一样的猫吧。”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报纸递给了我,示意让我看看。“本市近年来最大的一起公司高层的有组织犯罪活动宣告失败”,这是那张报纸的头版。我阅读了那个版面的内容,里面提到了那个“疯球”的供货商,以及他策划的,针对公司核心人员的刺杀行动。
“这个人我认识...”
“我知道。”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所以,你给我看这张报纸...”
“我只问你一句话。”他的眼神却突然严肃起来,“那枪是你开的吗?”
“什么?”我猛然看到床上的手枪,“不是我!是走火!”
“嗯...”养父将爪背过去,“我想,公司那边应该是注意到你了,一个公司的人把你送到这里之后,说让你休息好就赶快去城里,说是‘有些事情需要确认一下’。”
“有些事情?”
“崽儿...”他把手枪递给了我,“你这一次进城,不论是好是坏,估计都会面临非常复杂的情况...唯一的办法,小心点,然后记得,永远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接过手枪,大致检查了一下。这是一把打实体子弹的手枪,而弹匣里则还有9发子弹:“你确定他们会让我带着武器进去吗?”
“确定,且肯定。”养父递给了我一个枪套,“首先你不可能刚进去就见到高层,而且公司里到处都是监控和热感指示器,一旦你敢掏出打开保险上了膛的枪对准任何人,那种埋在墙里的激光分分钟就能让你融化...我说真的。”
我点了点头,把枪塞进枪套里别在皮带上:“最后一个问题,爸,你觉得我能活着出来吗。”
“希望吧。总之,遇到任何情况,除非对方先掏了枪,否则不要有任何伸爪拿武器的行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你面对的人背后的律师团队会如何将黑的说成白的。”他说着,一边便往门外走去了,却突然站在了门口,“哦对了,还有一件事。你要是顺路的话,去你哥哥那儿一趟,他说有些事情要和你说。你要是乐意的话,顺便也劝一劝他,别再管我喝酒了!老子都快闷死了!”
我不禁笑出了声:“行吧爸,我到时候看情况。”
门被关上了,剩了我独自在房间里,我的大脑里却是一片空白。自打我记事以来,养父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严肃过。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上班,甚至不怎么出门,但他总能带着微笑给我们端来吃的,然后又微笑着看我们吃完,处事不惊的样子却给予了当时年幼的我足够的安全感。
然而现在,我的口袋里揣着一把凶器,还要被一些陌生的,大概率不怀好意的人带进公司里,甚至不知道是为了审讯我,为了给我量刑还是什么原因。确实是很有“安全感”,我走出了房门,心情却又复杂了起来。
大夫的诊所就在宅子不远的地方。每当看到招牌上那个大大的爱心,我都感到自己的审美正在被侮辱。我不止一次向大夫提出过让他换一块招牌的想法,但他总是笑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但是这一次,当我把车停在诊所前面的时候,却看到有猫正在拆他的招牌。
“喂!干什么呢!”我大吼道。
“拆招牌啊。”干活儿的猫并没有停下爪上的活儿。
“谁让你们拆的?”我皱起了眉头问道。
“医生啊。”干活儿的猫终于停下了爪上的活儿,顺着梯子爬了下来,“今天才说要换的,也不知道新招牌是啥样。”
“这样啊...”我有些尴尬,道了歉之后便着急着进去了。
大夫正在柜台上写着什么,见我推门进来,他摘下了眼镜:“你来啦。”
“嗯...”我走上前去,脱下毡帽放在柜台上,“什么事情非要让我过来啊。”
“喏,这个先给你。”他把酒吧的钥匙递给了我。
我却推了回去:“再放你这儿一段时间吧,我还得先进城里呢。”
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钥匙放回了口袋里,然后戴上了他的近视眼镜:“父亲都和我说了,关于你的事情。”
“嗯...”我并不惊讶。
“我找我认识的兄弟打听过了。”他突然转过身去在一旁的柜子翻找着什么,“至少在明面上,不会是什么坏事。”
“那具体是什么事情呢?”我用小臂撑着柜台问道。
“不清楚。”他递给了我一个丝绒小盒子,“拿着吧,听说城里的人对生活水平的要求很高的。”
“是吗...”我接过了那个盒子,上面的那个logo分明是之前生父唠叨时提到过的那款香水。
“这是...”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我便打断了他:“香水对吧。”
“呃...嗯,城里比较畅销的一款...”
“多少钱。”
他却突然愣了一下,像是被我问住了一样:“呃...800...块。”
显然,他在说谎,但我并不打算戳穿他:“哦...”
“还有,这800...”他递给了我一个信封,“拿去给自己买一套体面一些的衣服吧。”
“不用了,我自己有钱。”我想把信封推回去,但他却直接塞进了我的衣袋里:“父亲吩咐的,你就收下吧。”
我没有再作声。
“你就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大夫又摘下了眼镜,“毕竟你这一进城,能不能回来都不一定了...”
“那么严重吗...”听到他这样说,我强装镇定问道。
他却笑了出来:“我想说的是,你以后说不定就在城里住下了。”
“那不会的。”我把香水盒放到了口袋里,“就算真这样了,我也会回来看看你们的。”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大概是看到我的脸色有些不对,赶忙找补道,“但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赶紧去吧!别耽误事儿了。”
“嗯...”
依然是同一条路、同样的哨卡、同样的流程,我推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木门则是“轰”得倒了下去。检察员坐在里面一脸错愕:“你怎么又来了!”
“爸...”我能看到他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诧,“城里有人找我。”
他却并没有如同我想象的那样大发雷霆或是继续逮着我絮絮叨叨,只是轻叹了一口气:“现在,你哪怕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我,我也劝你不要问。”
“为什么。”
“别问。”
“哦...”我递上了报关单,“那...那能麻烦您签个字吗...”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了单子,放进了机器里:“这次应该没有限制时间了,你直接走就可以了...”
“我...”
“滚!”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发那么大的火。他一边把我往门外撵,一边吼道:“别说你认识我!”
我被吓到了。看着眼前歇斯底里的橘猫,我几乎难以将他与此前那个絮絮叨叨的小老头关联起来,更难将他与我的生父相关联。我抹了抹眼角的眼泪,赌着气便朝哨卡走去。
然而车子并没有出现在它该在的位置上。我有些不耐烦,刚想去质问那个“呆头呆脑的科技产物”,却听到背后有声音在叫我:
“小猫咪!这里!”
我回过头去,却发现一个长得五大三粗却又有些眼熟的陌生人正站在路边冲我招手。我不屑地瞥了一眼那个“冷冰冰的边检员”,便朝那人跑去了。
“您好...我是...”我坐进了车里,刚准备自我介绍,那人却打断了我:“介绍就不必了,我已经看过你的档案了。”他转过头来打量了我一会儿,“不错,现实比证件照帅一些。”
“啊?可是我根本没拍过证件照啊!”我有些害怕,难道公司已经强大到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就帮我拍了证件照吗。我打了一个寒颤,脑海中甚至想到了失忆针剂或是催眠之类的手段。
“我同事联系你亲戚来接你的时候,趁你还晕着给你拍了一张。”他却突然笑出了声,“你别说,要是没这张照片,你过关时候的流程要比现在复杂好多的。”
那种情况下的照片...也难怪会比我现实里丑了...
“我此前真的不敢想象,一个二等公民敢于向人类开枪,而且毫不拖泥带水,尽管那个人类本就罪有应得。”他把手离开了方向盘,开启了自动驾驶模式,“所以我向BOSS引荐了你,毕竟我本就筹划在公司里放一些二等公民岗位。”
“什么?那为什么不直接发招工启事!”我很不理解,“那样不会更快吗!”
“你知道,‘任何激进的变革,往往都是弊多利少’。”他却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况且,BOSS可是个狂热的种族主义者,要真敢那么干,那我安保部负责人的工作怕是没得干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把他赶下来?...”我猛然意识到我方才说了什么,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用余光看着还在透过全景玻璃看景色的那位。
“我是个开明的人,这辆车也是公家的,一般的巡逻机器人不会监测这种车。”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可以说,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包括BOSS的儿子们,都想着他下台,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样过后,公司肯定会四分五裂,到时候社会就该乱起来了,这可不好...”
“那让政府来管啊!”我有些诧异于他的回答,“本不就该如此吗?”
他并没有继续反驳我,只是依然淡然地说了一句“也许吧”,就继续扭过头去看风景了。
窗外的景色在飞速掠过,拐过一个又一个路口,穿过一个又一个下沉式停车场,车子终于停在了一栋玻璃建筑前。在市中心,这栋建筑并非是最为显眼的那个,毕竟一旁就是那个在城外就能远远看到的玻璃尖顶大楼。我刚想拉开车门,却没想到它自己打开了,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黑色战术背心的人:
“身上有带武器吗。”
我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带了,一把子弹手枪。”那位安保部负责人却突然回答道,“子弹我已经卸掉了。”
“什...”我一摸口袋,里面确确实实躺着一把弹匣卸掉的手枪和一支九发子弹的弹匣。
“抱歉小猫咪,公司规章。”他冲着我眨了一下眼,一脸俏皮却又有些欠揍的样子,“而且别想着把子弹装上之后在大楼里面搞事情,这儿...”
“满满的都是高科技防御手段对吧...”我把毡帽戴了起来,“你们要明白,我要是真的想干些什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拦得住我。”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带着我走了进去。
大厅很大,大概能有两三个酒吧那么大。那么大的地方,居然只有一个问询台和整整八个电梯井,目力所及,除了绿松石色的地板和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墙壁外,居然看不到任何装饰的元素。
“这里访客会很多吗?”我问道。
“不会。”那位穿着背心的人说道,“通常只有老板要求见的人会来。”
“那为什么不搞得好看一点...”我不解道,“那么大的一个空间,就只有一个问询台会不会太空了。”
“老板说,这叫极简主义。”
极简主义...呵...
电梯缓缓下降。伴随着“叮”的一声,电梯门便打开了,面对我们的是一面半身镜,然而通过半身镜,我却猛然看到大厅落地窗外突然闪过的一个影子。我下意识向后看去,却看见一个拖着尾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我们走进了电梯,门口的安检却猛然响了起来,伴随着问询台保安的警告声,我这才发现,闯入者正是检察员,那个此前对我大发雷霆,让我“滚”的,我的生父。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枪,想起了养父对我说的话,又看到生父身上绑着的雷管,我这才明白他之所以冲着我歇斯底里的原因,以及养父所说的“想好该怎么办”是什么意思了。
我毫不犹豫掏出了手枪,装上了弹夹上了膛,毫不犹豫开出了那一枪。满身雷管的猫应声倒地,在地上挣扎着。
“你干什么!”那位安保部负责人一巴掌拍掉了我手中的枪,枪掉在地上,不知道是惯性还是什么原因,走火了,我的大衣内侧瞬间被子弹打穿了。他则是一脸愤怒地看着我:“你还真敢啊!你知道你这一枪后果是什么吗!这栋楼室内,除了电梯出于安全原因没有安装扫描器,别的地方,你要敢掏枪或者有任何危险动作,你就死定了!”
“拉动雷管也是吗?”我一脸平静,转过头去问他。
他显然被我异常的冷静弄得有些局促:“呃...是的。”
“那我想,这一枪还是挺值得。”
“怎么说?”
“我冲着小腿打的。”
电梯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抵达目标楼层,门打开后,那个穿着战术背心的人才说道:“到了,走吧。”
这一层感觉像是酒店。中间铺着显眼的红色丝绒地毯,两旁则隔几步就是一扇门。他们把我带到了其中一扇面前,打开了门。里面是那种传统酒店的布局:进门左侧是卫生间,右侧是衣柜,再往里走便是床、桌子和飘窗。
“你的通行证在桌子上。”那位安保部负责人说道。
“通行证?什么通行证?”我有些迷惑。
“你出门记得带上,巡逻无人机就不会逮着你问个不停了。”他说完,便准备关门,“BOSS说打算择日再见你,你先在这儿住着吧。”
“哦好...刚好我打算去给自己买一件体面点的衣服来着...”我走到了桌子前,打开了信封,“我去...”
信封里的“通行证”,和此前老警给我的那张卡,除了序号外,几乎一模一样。
我暗暗感叹老警的“神通广大”,把信封里的东西放好,脱了大衣走进卫生间。想洗个澡,我却看着那个复杂的控制面板犯了难,上面布满了各种各样抽象的按钮,除了其中几个我能够猜到是打开水阀、伸缩壁龛和抬起浴缸之类的,剩下的一大半我都没有任何想法。我打开了房门,想找一个能帮我的人。然而走廊空荡得有些诡异,诡异到一点细微的声音都没有。我缩回了房间,关上了门,却猛然双腿一软,瘫倒靠在门前。
我想起了生父,那个被我一枪打趴下的,我的父亲。他在中枪时会怎么想?恨铁不成钢?还是彻底心如死灰?但于我而言,我是希望救他的命,毕竟他是我的父亲。
他的怒吼仍回荡在我的脑海中,尽管我并不理解他为什么会突然如此生气,因为我没有听他的话?因为我和城里人扯上了关系?或是因为我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我的脑海中回荡着无限种可能,但最终却仅仅只停留在了一个念头上:父亲肯定想做些什么来结束现状。
我抵着门缓缓站了起来,从口袋里拿出那把上了膛的手枪,关上了保险。我把弹匣退了,又把机匣里的那颗子弹退了出来。我用指甲轻轻在那颗子弹上划上“BOSS”的字迹后,把它压回了弹匣里,装了回去。
卫生间里的莲蓬头却突然流出了热水,不一会儿,热气便蔓延到了房间里,我赶忙把卫生间的门关上了,一边把黏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挂在衣橱的衣架上。一个红色光点却突然晃了一下我的眼睛,我凑上去仔细看了看,发现在衣架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难以察觉但却发着微弱红光的微型摄像头。
难怪卫生间的热水会突然打开...我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浴袍,便走进卫生间,将门反锁上了。不出所料,在我洗好澡,正在吹干毛发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等一下!”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吹风机放到一边,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那位安保部的负责人:“你澡洗好了吗,我带你去买一套体面点的衣服。”
“我还没吹干呢...”我伸出了依然还有些潮的爪子,“就不能等等嘛。”
“反正你快一点吧...”他说道,“明天BOSS有个酒会,你要不去一趟?”
“我?”我有些哭笑不得,“我去干嘛啊!”
“你不是会调酒吗...”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经我同意就往房间里来,“BOSS找你,第一件事就是想让你在酒会上调酒。”
“呵...”我有些不屑,“城里人不是都喝机器人调的酒吗。”
“啧...这不就体现出劳动的可贵了吗!”他一边推着我往里进,一边把衣橱的门关上,“诶呀你懂的!就那一套措辞,什么...‘种族平等’或是‘劳动永远不能被科技替代’之类的。”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我挣开了他的手,“你自己都知道,你觉得我可能会去吗?”
“哦这样啊...”他却突然故作玄机地退了一步,“那我就只能把你刚刚在房间里干的事情告诉我的属下们,倒也不算什么坏事...毕竟你的父亲...”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我有些慌张。
“我在说什么你应该很清楚。”他向后一步打开了门,“你自己思考一下吧,今晚八点前,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来四楼的安保室,否则我就只能祝愿你和你父亲团聚快乐了。”
门“啪”得一声关上了。
卑鄙无耻的人...我心里想着,一边打开了衣橱,把里面的衣服拿了出来,又找了几个衣架挡住了那个摄像头。
我到底还是按了去四楼的电梯。
随着“叮”的一声,电梯门便打开了。而那位安保部负责人真坐在楼道的沙发上看着我:“哟!改变主意啦?”
“嗯...”我走出电梯,站在他面前,“成交?”
“什么?”
“帮我保密。”
“哦那个啊...”他却一脸坏笑,“我可没有说什么‘交易’哦。”
“你!...”
“哎呀...冷静点...开个玩笑...”他站了起来,拍拍我的肩膀,“走吧,你喜欢穿西装吗。”
“我只喜欢穿西装背心配衬衫...”
晚上的城里确实是十分热闹。穿行在拥挤的人群中,感受着霓虹灯光投射到身上产生的热量,即使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大约两条街外,也让我感到浑身不自在。我瞻前顾后地跟着他走着,显然,对于城市中心而言,除了管道通路和传统地铁外,“无车一族”的出行方式十分有限。走路是比较广泛的方法,也有骑电摩车的,在双车道的车海中穿行着。
他带我来的那家服饰店隐藏在一个小巷子里,没有任何霓虹灯牌,也没有沿街店铺那种大片大片的落地窗,只有一丝淡淡的黄光从门上的小窗透出来,朴实无华的映在路边的水塘上。走进店门,我却并没有听到那种机械的“欢迎光临”声,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脆的风铃声。
“欢迎...”当我看到裁缝从里屋迎出来时,有些惊讶,然而裁缝则是处事不惊,带着微笑问道,“先生,这次来还是订做礼服吗?”
“不是...”他顶了顶我,“给他做一套西服,酒保穿的那种。”
“好的。”裁缝从口袋里掏出米尺,对着我量着,“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我把胳臂抬起来,好让他量我的胸围,“父亲说你出去讨生活了,我是真没想到你能在城里落脚,而且这地方...还不错。你住后面?”
“差不多吧...”他把米尺卷在我的腿上,“在城里讨生活的猫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能够省一些房租。”
“蛮好的。”我对他说道,“能在城里讨到一口饭吃已经很不错了。”
“嗨呀...讨口饭吃...现在连饭都快吃不起了...”他把米尺放在台子上,顺手在纸上写了一些数据,“话又说回来了,你不也来这儿发展了吗?”
“我...”我正了正领带,“算...是吧...”
“我喝过你的酒之后就知道早晚会这样了。以后可就指望你啦!”裁缝说着,拿出一个扫描器,“七百,怎么支付?”
“七百?!”那人有些惊讶,但还是迅速撸起了袖子,“这次怎么那么便宜?以往都要上千的啊!”
我阻止了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信封递给裁缝:“便宜挺好的,现金支付。”
裁缝显然愣了一下,但还是伸爪接过了那个信封,点了一下里面的数目后,抽出两张五十的还给了我:“找零。明天下午三点半来拿衣服。”
我接过了钱,转头问道:“好了,你还有什么想让我做的?”
“别那么不爽,又不是让你自己给自己做一套衣服...”他用一种说教的语气说道,“趁着现在时间不算晚,我带你去看看明天酒会的地方,你也顺便可以提提意见。”
“我?提意见?”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话,“什么时候轮到我们给你们提意见了?”
他却只是拉着我的肩膀往店外走。“BOSS平时爱喝红酒,所以屋顶花园有吧台,但是里面更多的是红酒...”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想,你是调酒的,应该知道吧台里需要些什么吧。”
我刚想回答,但是他走的实在是太快,让我有些跟不上,刚出店门,我就脸着地重重摔倒在了地上的水塘里。
“你没事吧...”他伸手过来拉我,但从他手套和衣服的缝隙中,我看到了一个刺青。
“没事...”我抓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手上的刺青...”
“啊?”他把手套摘了,手上的纹身也就显示了出来,“啊!这个啊!大学时候纹的。”
“C-o-o-l-i-d-g-e...”我把他手上的字母读出了出来,“什么意思?”
“一个我大学的时候比较崇拜的人。”
“歌手?”
“政治人物。”他把手套戴起来,“我大学是主修世界史,辅修政治学。”
“哦...”我点了点头,“公司居然允许身上刺刺青的人入职吗?”
他有些诧异:“不然呢?这又不是以前!现在的人还算挺开放的。”
“哦是吗...”我戏谑着说道,“没太看出来。”
他翻了我一个白眼,便拽着我继续走了。
屋顶花园在那座城里最显眼的那个玻璃尖顶楼里。我曾经以为那个在夜里灯火通明的玻璃尖顶只是大楼的装饰,或者是用来凑高度之类的,但当电梯升到了楼顶,我们走上户外露台后,我才明白,原来在我看不见的一侧,这个玻璃尖顶是一个巨大的全息广告牌,上面映着公司最新研发的医疗科技,而屋顶花园,就在大屏幕的正下方。
“就是这儿了。”
我四周环视了一圈,这个地方似乎并不是很契合城市的那种风格,除了背后那个巨大的屏幕外,并没有什么科技产物的迹象,却有着许许多多的盆景绿化,高的有三四米的树,矮的则有那种不过量杯高的草。那些四座的桌子,木制的折椅,还有那个有三四个酒柜的巨大吧台。一瞬间,我仿佛并非身处这乌烟瘴气的城市中,反而是在那远离城市与废土的幻想中,那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不可及传说之地。
我拉开了其中的一个酒柜,正如他之前说的,里面放满了那种写满了我看不懂的文字的红酒。然而看遍了所有的酒柜,我也没有找到哪怕一瓶能够作为基酒的酒。我有些失望的转过头去,看着站在电梯口的那位,那位显然也注意到了我,朝我走了过来:
“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呢...”我指着酒柜说道,“首先,酒柜的恒温温度有些过高,对于红酒来说刚好,对于基酒而言,有些需要低温的鸡尾酒的风味就被破坏了。还有,这里为什么一瓶能用的基酒都没有!还有各种果汁、各种糖浆,哦对了,还有那些...”我没有敢继续说下去,因为我看到那位的脸色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然而他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录音笔递给我,然后出乎意料平和地说道:“把你需要的东西都录进去,明天就会有人送过来的。”
我将信将疑地接过它:“真的吗?”
“就公司的财力,支持一次小型的酒会还是没问题的。”他说着,便拉着我往电梯走,“记得把要求说清楚一些,老...呃...负责的人虽然也是个老酒鬼了,但他只喜欢喝一种酒,所以对于酒吧需要什么,他偶尔还是会犯糊涂的。”
“就爱喝一种酒?哪种?”
“脏马天尼。”
在回去的路上,我反复把玩着那个录音笔。一直到回到房间里,我这才发现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录音笔,而是一个笔状的无线电收发器,末端有可以拉长的天线,而笔夹则是更为复杂,向下按可以按出水笔头,向内按则是无线电的“即按即说”开关。然而我却找不到任何调频的方法,只能硬着头皮按下那个开关,然后把我需要的东西全部报了一遍。无线电那头却没有任何回音,我只得又说了一遍,然后将笔放在口袋里,期望着有回音,或是明天一切正常。
我并不想谈论那个夜晚的睡眠质量。每当我尝试入睡时,总会因为诸如空调温度或是忘记关的走廊灯和窗帘而不得不起床。在这些问题解决后,则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噩梦,类似于被遗弃或是对于基因改造实验的一些梦魇般的想象。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让我睡觉,然而伴随着朦朦胧胧的睡意笼罩着我,我发现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种似醒非醒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当我的房间响起了敲门声,我才得以摆脱这已经持续了一晚的状态,打起精神去应门。门外站着的是那位安保部负责人,他看到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穿着睡袍的样子时,显然有些惊讶:
“你还不起床!你昨晚几点钟睡的!”
我顶着不太清楚的脑子,回想了一下:“大概十二点半吧...”
“你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吗?”他走进了房间。
我回头看了看一片漆黑的房间:“应该...还早吧...”
他按动了窗帘的按钮:“你自己看吧。”
伴随着窗帘缓缓拉开,我这才注意到,太阳已经落到西半天了。我有些惊讶,连忙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上面的指针已经指到了三点的位置。我赶忙放下手表,开始穿衣服:“我去...我怎么睡了那么久...”
“大概是因为这里的窗帘透光率只有百分之二点五吧...”他看着手忙脚乱的我,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们三点半还要去拿你的衣服,你尽快,我在一楼大厅等你。”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像今天那么手忙脚乱过。曾经也有过类似于第一次“进货”或是被喝醉酒的顾客找事时的局促,然而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既局促又不安。我想大概是因为第一次在城里遇到这样的事情,又或者是因为我打心底里对于我今天晚上想干的事情感到恐惧和慌张吧。我站在镜子前左右转了转,确保自己的衣服穿的还算是妥帖,便下楼了。
今天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街上却依然是熙熙攘攘的。有些带了气流防雨帽的,弓着背走的很急,而那些打着雨伞的,一直在想办法防止伞骨被吹折,还有些穿着雨披的,则是走两步就要擦一下脸上的水。
“走吧。”那位安保部负责人把车开到了门口。
“就两个街区还要开车吗?”我疑惑着拉开车门坐进去。
“今天雨太大了,我们要去他的工作室拿。”他说着,打开了自动驾驶功能,窗户外便能看到飞溅起的水花了。
“工作室?”我来了兴致,“他在城里还有个工作室?”
“不是,我们要出城,去新世界。”
车子飞驰在出城的公路上,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色,我的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并不只是对于今晚行动的紧张,更多的是对于现在我们前往的地方的不安。我从来没有在养父那儿听他说过裁缝有个自己的工作室,甚至连裁缝这只猫,他也很少向我提起,只是告诉我裁缝是一只猜不透但又很真诚的猫,然后在城里落了脚,仅此而已。
“他不在自己的店里面做衣服吗?”我一边挠着有些痒的耳朵,一边问道,“我看他店里的工具挺齐全的啊。”
“这就不知道了...”他调低了椅背,把手枕在手下,闭上了眼睛回答道,“我要是你,我就不会管那么多,毕竟工作室里面的仪器肯定比店里的好。要我说,你啊,是赚到了,我之前订做的礼服都要一千二,而且是在店里面等个一个半小时就能拿到手的那种。”
“可是你就不担心...”
他却直接打断了我:“睡一会儿吧小猫咪,你昨晚是不是一夜都没睡好。”
我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给你的健康提示器告诉我的,就那只笔。”他伸了一个懒腰,“那支笔可以拿来写字、检测心率、对讲,还能够...”他却突然噤声了,“好吧,好像目前就这些功能...”
我“哦”了一声便闭上眼睛养神了。显然,坐在我一旁驾驶位上的这个人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但我却猜不到到底是什么。我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枪以让自己能感到些许安全感,还好,它还在那儿。然而这辆车子的减震系统非常优秀,优秀到我在车上不知不觉便睡着了,而且睡的比在床上还要安稳。我甚至感受不到车子刹车的惯性,一直到那位负责人叫我下车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在车上睡了半个小时,并且我们已经到目的地了。
“挺快的...”我抹了抹嘴角流出来的口水。
“我调的运动档速度。”他说完,拉着我便往一栋两层小楼里走。
楼里很暗,和之前供货商住处的楼道殊无二致。两旁摆放着一些盖着布的大型机械,看上去显然,这是一座已经废弃了的厂房。我默默把手伸进了口袋里,打开了枪的保险。然而当我们走到中间时,一旁的门却开了,泄出一抹昏暗的光。裁缝站在门口向我们招招手:“进来!”
“你去吧。”那人却推了推我,“我在外面等你。”
房间比外面看上去要大一些,约莫四十平左右,却被各种各样诸如老式缝纫机、织布机,以及比较现代化的一些高精度机器给塞满了。
他侧着身体带着我从那一堆机器中穿行着,一直到房间尽头的一个工作台边上。他从工作台后的挂钩上取下一套西服:“来,试试吧。”
我尝试着把它穿上,确实很合身,但却出乎意料地有些滑滑又硬硬的感觉。我整理了一下袖口和领口,那种轻轻的束缚感更加深了我的判断。
“这衣服怎么有点硬硬的...”我一边系着皮带一边问道。
他却从工作台上拿起了一个小瓶子:“我往你的西装面料里加了一点这个,可以有效防止起皱。”
他把瓶子递给了我,我翻来覆去看了看,但除了一个“铝”外,上面写的其他东西全都触及了我的知识盲区。我点了点头,把瓶子递还给了他:“谢啦。”
他接过了瓶子,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低着头继续干活儿了。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一直到他抬头看到我:“你怎么不走?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我本来还想再问他一些事情,关于这个工作室,关于他和城里那些人的关系,但我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没什么,走了,拜。”
我想,就像生父说的,有些事情还是不要问的为好。我转过身去,走出了门,还是穿过了那个昏暗的厂房,却看到那位安保部负责人正在厂房门口打着雨伞等着我。
“走吧,我们该去今晚的地方做准备了。”他迎了过来,把伞举到了我的头顶。
我有些受宠若惊:“不是!为什么...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他帮我拉开了车门,“这可是新衣服啊!”
我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了:“别问了,等今晚之后,有什么问题我都可以回答你,但我们现在真的没时间了。”
“哦...”我系好安全带,说道。
“我再带你去买瓶香水,你身上的味道确实是有些一言难尽。”他说着,启动了车子。
“不必了。”我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那个丝绒小盒子,“这个可以吗?”
他转头看了一眼,却并不像我预料的那般惊讶,只是轻飘飘的回了一句:“可以。”
车窗外的雨还在下,路边的积水已经能够没过小腿了,然而车子却并没有丝毫被影响,依然向着城里疾驰着。我原本还在担心飞溅起的水花会溅到谁的身上,然而放眼望去,入城公路两旁的行道上并没有人或猫,我也就放心下来,躺下去,让自己稍微舒服些了。
“你不喷吗?”他突然问我。
“喷?喷什么?”我坐了起来。
“香水啊。”
“现在?”
“现在。”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拿出了那瓶香水,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喷在了身上。是一种非常清新脱俗的香味,但是喷了一次就没了,只能说性价比非常低。
“不用担心味道的问题。”他又把手枕在了头下面,“这个牌子的香水,喷在衣服上,只要不洗,一直都能有那种淡淡的香味。”
我当然不担心香水的香味,毕竟城里的玩意儿,都是那种量奇少但是效很猛的货色,就像白酒那样。我所担心的,到底还是晚上的事情。我想大概不会有谁像我一样能够临时起意想去刺杀掌权公司的那个人,甚至是在他的地界上。
车停在门口,负责人按下了电梯,门一开一合,我们便又回到了屋顶花园。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出乎我的意料,花园地面是干的,树上也没有一点雨水,就好像一个晴朗的午后一般。远处的景观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一般,迷迷糊糊得看不清楚。我这才发现,整个平台都好像笼罩在一个半圆形穹顶中,雨水都被隔绝在外,顺着穹顶往下流了。
“你很惊讶吗?”他看着我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肩问道,“这东西原理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好像和引力场有关系,有一层薄薄的引力场把雨挡了出去...”他拖着下巴思考着如何给我解释。
我叹了一口气,点点头:“别解释了,我大概知道了,你就说吧...那么早让我过来干什么?”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才五点半,酒会几点钟开始?”
“七点半宾客开始入场,八点钟BOSS会搭直升机降落在那儿。”他指了指露台一侧的停机坪,我仔细看了好久,才在一片林子后面看见一个若隐若现的“H”字样。
他继续说着:“带你过来是让你来准备的,你要的东西应该已经放在停机坪边上了,我特意让老爸冷链送过来的。两个小时不知道时间够不够...”
“老爸?”我皱起了眉头,转过头去反问他道。
“诶呀...”他赶忙捂住了嘴,又松开了,叹了口气回答道,“对啊,你那个多功能笔对面接收的人是我爸...”
“您父亲今天来吗?”我一边往停机坪走去一边问道。
“呃...大概应该...估计...会来的。”他显然有些犹豫,“他大概会在...BOSS之后搭另一班直升机到这里。”
“嚯,排面那么大的吗。”我开玩笑说着,打开了一个保温箱的盖子,拿出了一瓶添加利,“我记得我要的是哥顿吧...不过倒也无所谓...难怪了...”
准备工作还是比较顺利的,我点的那些酒、糖浆、果汁,甚至是像薄荷、西芹这种东西都准备的很好,甚至比我自己酒馆用的还要高级。原本酒柜里的红酒也已经被撤走了,冷柜的温度也调到了冰点之上几度的高低,刚好能够满足调酒的需要。并且吧台的位置,刚好正对着主桌,这意味着,到时我只需要拿出枪,瞄准,开枪就可以,而不必需要担心误伤到别的谁。
七点一刻就有宾客开始入场了。他们大都穿着那种高级西装,身后则跟着一些拿着伞的类似于管家的人。他们到场之后,倒也并不着急坐下,而是四处找人攀谈着,仿佛任何人都与彼此相识相知一般。我依然像往常一样,一边擦着酒杯,一边抬头望着水幕外的城市。置身于城市最高点的观感,确实与城外的酒馆不一样。漆黑的夜空,没有光亮,然而脚下却是城市的繁华和万家灯火。
然而孤独终究无法被虚妄的灯火所填满,举目望去,目力所及之处被陌生所塞满;孤独也无法被高科技的机械所填满,感受着雨天的干燥空气,这种奇妙的感觉却只让我觉得更加惶恐,仿佛自己已不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想,那些身处最高点的人,也许也是孤独的吧,但他们到底为什么愿意如此孤独呢?
权力?地位?还是利益?抑或是一些我难以理解的东西?
我正在纠结着,一个声音突然打乱了我的思绪:“一杯金汤力。”
“哦好。”我把杯子放下,拿出了备忘录,抽出了那支笔,“有什么别的需要吗?”
“加半份的青柠汁,冰杯。”我这才看清楚眼前是一位穿着燕尾服的先生,“麻烦快些。”
“好的。”我在备忘录上杂乱的记下他的要求,把纸夹在了发票夹上。
“嘿...”那位先生在吧台找了个位置坐下,开始和我聊起天,“我听老头说,这次酒会有挺多爆点的,但我还真没想到像他这样的人能请一只猫来当酒保。”
“哦?”我打开了一罐汤力水,“那对您而言,这算是爆点之一吗?”
他却是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可不是个种族主义者,而且就我看到,大部分人应该对你们还是持...友爱态度的,毕竟...”他却突然不说话了。
“您的金汤力。”我把酒杯推到他面前,“毕竟什么?您说吧,我不会生气的。”
“毕竟...”他一脸憋笑的样子,“你们的毛薅起来挺舒服的。”
说完,他便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也只能附和着笑两声。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然而他依然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才勉为其难止住了笑容:“怎么?...不好笑吗?”
“哈...哈...”我强忍住内心像打他的冲动,违心的笑着。
“我说,我大概能理解为什么那老头讨厌你们这群脏兮兮的猫了...”他转了一下头,“你这身衣服,不是你自己的吧。”
“不是...花了七百订做的。”我把那张酒单扔到了一旁的干垃圾桶里,“您呢?看您这身,应该挺贵的吧。”
“哈!算你还识货!”他突然精神了,喋喋不休的说了好多关于一些奢侈西装的东西,品牌、面料还有做工之类的。我对这些并没有任何兴趣,我所在意的,只是能不能快些结束我们的对话,以防止我突然情绪爆发一拳揍在他脸上。
“先生...”我说道,“我其实挺好奇的,这场酒会到底是干什么的?”
“哦!听说是那老头有一些新的科技产品要介绍,军事方面的、医疗方面的,甚至还有奢侈品方面的,你说好不好笑!奢侈品方面的!”他抿了一口酒,却突然冷笑起来,“敢在我面前提奢侈品,我敢说,他绝对是在班门弄斧。”
“哦?怎么说?”
他却凑近我,抽动鼻子闻了两下:“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你身上的香水就是我们公司的产品!”他微笑着说着,又抿了一口酒,“现在你知道了吗?”
“哦!”我假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知道。”
“你们这群猫啊!真的是...我都不知道说你们什么好。”他一边用手指指指点点着我,一边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
“先生,我看您对BOSS的奢侈品产品怨念很大啊!”我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在说这句话,“我有个办法能让您在这场酒会上占据一些优势。”
“哦?说来听听?”他一口把酒喝完,用力把杯子拍在桌子上说道。
“请!不要摔杯子!你过来点我告诉你。”我用手指了指后面,“多去和那些精英们聊一聊您的产品,而不是和我这个...‘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酒保侃大山。”
他攥着杯子思考了一会儿,便把杯子递还给我,站起身来:“说得对!在你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干什么!”
看着他去找别人攀谈的背影,我长舒了一口气。难道城里的人对于酒保的认知,是那种可以随便倾倒苦水和开玩笑的工作吗...我想这,一边把那个刚喝完的杯子扔到水槽里仔细冲洗了几遍后开始擦拭,就像我经常干的那样。
“教父...哦不,锈钉吧。”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我猜,现在应该有杜林标了吧。”
“我去...你怎么来了!”我看着眼前的大夫,从常温柜里拿出那瓶利口酒,“我猜,这并不是一次‘社交性拜访’对吧。”
“卡尔文啊卡尔文,你怎么变得那么多疑了!”他微笑着说道,把双爪插到了西裤口袋里,“我可是受了父亲的委托,代替他来参加这次酒会的。”
“想想也是...”我拿出冰好的黑方威士忌,“那么,你带那种挂了铁锈的钉子了吗,我碰巧没带,你要也没有,我就只能用搅拌棒给你做了!”我笑着说道。
“嘿!这才是我认识的小酒保吗!”他凑上前来看了看,“嚯!尊尼获加,大牌子啊!”
“你猜是谁买的。”我搅拌着杯里清澈的酒液,“你应该知道我是那种连金边都不太舍得买的猫。”
“我都不用想,肯定是公司给你的钱对吧。”他用指甲敲着桌面,“我可太了解你了。”
“啊...对啊...”我开玩笑着说道,“你的患者档案上甚至连我哪一块儿有问题都写的一清二楚,能不了解吗。”
“诶!你可千万别拿我的行当开玩笑!我很喜欢我的职业的!”他坐直了一些,假装严肃地说道,“再说了,作为一个医生,我能让你死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所以我建议你停止对我的职业的这些‘莫须有’之谈。”
“好好好...”我笑着把搅好的酒推给他,“你的酒,尝尝看黑方调的锈钉。”
他喝了一口,点了点头:“水果香味挺浓的,不过嘛...”
“不过什么。”
“你知道...詹警官说的挺对的,你确实应该对自己好一些。”他说着,从嘴里拽出出一根毛,“希望客人们不会因此投诉你...”
“我想不会。”我看了一眼那个谈的正欢的燕尾服男人,“这里的人要么不喝完,在那儿端着酒杯装高雅,要么一口喝完,根本喝不出什么...”
大夫笑了笑,却沉默了,只是在喝酒,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约莫五分钟,他把喝完的酒杯递还给我:“我先去周围逛逛,酒会应该是八点开始,到时候我再回来。”
“哦好,拜!”我把杯子放进了水槽了,看着他等电梯的背影,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便涌上心头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叫住了他:“莫愁!等一下!”
大夫已经迈进电梯的半只脚缩了回来,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帮我带包烟...要红塔山的。”
他看着我,却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只是笑了笑:“行!给你买包软的!”
他便回过头去,进了电梯,又对我笑笑,电梯门便关上了。
“你可从来没说过你抽烟啊。”那位安保部负责人走了过来,倚在了吧台上,“来杯玛格丽特。顺便,你可以多冰一个杯子,我爸估计一会儿就来了。”
“好的...您父亲还是像往常一样对吗。”我切了半个柠檬,抹了一圈杯边。
“什么?”
“拜托...詹先生...”我盖上了雪克杯的盖子,“第一眼看上去我就觉得你眼熟,詹警官给我的通行证和你给我的大差不差,您还说您父亲喜欢喝脏马天尼。我想,这个世界上应该不太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吧!”
“也许真的只是那么巧合呢?”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工作证,再看到上面名字的那一刻,我愣住了,上面赫然写着“李莫愁”三个字。
“啊?啊?啊...那也许是我认错了吧...不好意思啊...”我愣了一下,便继续摇酒了。
“不,你没有。”他把工作证放了回去,“我是领养的。”
“啊?”我又愣住了,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不是?等一下?我...”
“好了...你别想了...先调酒吧...”他赶忙提醒道,“我可不想酒喝进嘴里水水的。”
“哦!哦...好。”
我把摇好的酒倒进了冰好的玛格丽特杯里,推给了那位安保部负责人。他则是接了过去,喝了一口,咂了咂嘴之后便把杯子放在了吧台上:“今晚,发生了任何事情都不要紧张,有问题我会出面解决的。”
“哦...好...”
“对了!你的...”他却突然向我身后看去,随后便急匆匆的往停机坪方向走去了,“之后再说吧!”
我回头一看,一架打着三四道聚光灯柱的螺旋翼直升机正在缓缓降落。在场的宾客也都被“这一道亮眼的风景线”吸引了目光。极简主义...呵...我有些不屑地继续擦着杯子,顺便用余光瞥了一眼从直升机上下来的那位。那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穿着一身像睡袍一样的衣服,迈着有些蹒跚的步子由安保部负责人搀扶了下来,一边往主桌走着,一边还在和两旁的宾客打着招呼。如果不告诉我,我大概怎么都不会猜出来城里最大的财阀头头竟然是这样一位已步入暮年的老者。
他坐在了主桌位上,轻声对一旁的随从说了几句话,随从便径直走过来了:“老板要一杯7比1的干马天尼。还有,他对你很不满意,因为你调酒不戴手套,他想知道是谁把你弄进来的。”
我有些惊讶,难道不是他想见我吗?然而我瞬间明白了一些什么,便微笑着搪塞道:“不戴爪套才能更好感受酒的温度以获得最佳口感啊。至于是谁把我弄进来的...”我指了指站在BOSS一旁的那位:“他,他说他是安保部负责人。”
“嗯好,我会如实汇报的。”
“那感情好。”我把搅拌棒放到了马天尼杯里,“麻烦您稍等,然后将调好的酒递给你们老板,顺便和他说一声,那位负责人请我来的原因,全在酒里了。”
随从点了点头,接过了我递给他的托盘,端到了BOSS面前,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便站直在一旁了。BOSS则是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便开始展示他的“公司科研成果”了。
电梯门突然打开了,大夫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径直走到我面前,递给了我一包红塔山:“听我的,只抽一支,可以吗?”
“不然呢?”我笑着回答道,“抽一包?那不得呛死!”
他点了点头,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了。BOSS显然讲得正在兴头上,借着酒劲,他甚至开起了一些黄色玩笑,搞得场下一片哗然,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最终只能虚伪的鼓鼓掌,尬笑一下。
我已经看够了这些虚伪,也不想再看到了。我从吧台上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支,点着了深吸了一口,还是被呛着了,大概我天生便不适合抽烟吧。我把香烟架在烟灰缸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那把手枪,藏在吧台后面打开了保险,上了膛。我把枪管架在吧台上,尽可能不露出太多的部分。我将准心对准了BOSS,心里默念着“开枪,举枪,控制人群,被打死或是扔了枪迅速跑”,摒住了呼吸。
我扣下了扳机,但BOSS的脑门上并没有多出一个弹孔,甚至连枪响都没有听到。我有些慌乱,连忙退出弹匣检查情况。果不其然,弹匣里面全都是那种实心的模型金属子弹,根本击发不了。我恼怒却又诧异地看着那位安保部负责人,毕竟他是唯一一个能够换我子弹的人,问题是,什么时候呢?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对着我眨巴了一下眼睛。我赶忙把枪收好,假装无事发生。这一个小插曲彻底乱了我的阵脚,我只能继续擦着杯子,一边关注会场上的情况,静观其变。
BOSS继续介绍着,他已经介绍到了新医疗科技:“在经过了将近二十年的改良,经过了无数的动物与临床实验后,我向各位介绍,M型医疗纳米机器人。实验已经证明,经过适当的编程后,这种机器人可以胜任所有手术,并在任务完成后在患者体内自行降解。未来的医药行业,不需要医生冒着被医闹和感染的风险做那种不确定是否能成功的手术了。成千上万的纳米机器人轻而易举便能完成医生们能干的事情,成功率也几乎可以说是100%!...”BOSS说的口干舌燥,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
动物实验...我的心猛然一抽,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的眉头皱了起来,眼前那个看似嬉皮笑脸、慈眉善目的BOSS也好像长出了一对恶魔的翅膀。我攥紧了爪子,却突然碰到了什么。我把口袋翻出来,里面放着两颗子弹。来不及去思考这俩颗子弹的来源,我就把它们拿了出来,迅速压进了弹匣里,举枪,瞄准,准星上的BOSS却突然痛苦的捂住心脏倒在了地上。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赶忙把保险关了,把枪收了回去。我瞪着那位安保部负责人,希望他能给我一些解释,但一个熟悉的声音却从我耳边响起:“脏马天尼,快些。”
老警不知何时站在了吧台一边,看着我愣在原地没有反应,他又加大了些声音重复了一遍:“快点!脏马天尼!”
“哦!哦...好的。”我便不再顾及现场的混乱,去后面的冰箱里找橄榄了。
显然那位安保部负责人也看到了我们这边发生的事情,他撇下慌乱的人群,急忙跑过来问老警:“爸!你不会...”
“别说了。”老警却打断了他,“与其被扔进大牢里或死在权力纷争中,倒不如这样死得其所呢。”
我有些迷糊,把脏马天尼递给了他:“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孩子,我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老警端起了马天尼杯,顺便抄起了吧台上的烟盒,“这句话熟悉吗?”
我脑中浮现出了一个颓废的,想要自杀的身影:“你不会?...”
“对。”他说着,又喝了一口酒,“带他们两个走,你要记住,你能活下来,绝对不是因为你能力有多大,你只是恰好蹭到了飞机票罢了。”
那位安保部负责人点了点头,一边把我和大夫往直升机停机坪推,一边回头问道:“爸!你不再考虑一下吗?”
“快滚!”老警说完,便将酒一饮而尽,将酒杯砸碎了,把烟盒扔到了电梯口。电梯口瞬间便燃起了熊熊大火,伴随着一阵阵草木烧焦的“噼啪”声,我从直升机舷窗外看到老警整个人往前晃晃悠悠地走去。
“我们不带他走吗?”我凑到前面问道。
“不了...”那位负责人却回答的异常冷静,“你俩,把耳机戴上,得走了。”
到了这一刻,我才发现,这回答并不是冷静,而是伤心到几乎失语。
“卡尔文...”大夫坐在我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我应该和你解释一下。”
“你确实应该和我解释一下!”我有些生气,这两三天确实发生了很多事情,但我似乎是唯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参与者”。
“没必要多说。”那位负责人则是回了这样的一句话,然后从置物架上取下一个档案袋,“我们不常用这种方法弄简报,但你可以先看看,有问题可以提。”
我接过了那个上面敲着“机密”字样却没有封起来的文件袋,把里面的纸抽了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新世界计划”这五个大字,上面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代号还有谜语一般的解释,类似于“医生——信息保障”、“酒保——一击必杀”之类的。在另一张纸上,则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这是此前我看到的新闻上的那次“失败的刺杀”的计划。我又看了看厚厚的一堆纸,全是一些暗杀公司高层甚至直接炸掉公司大楼的计划,但无一例外全都被画上了叉。
我最终看到了最后一份文件,上面写着一个“医疗事故”的小标题。显然,这个计划并没有失败,因为这几页纸并没有被画叉。
“所以...这一次是唯一成功的一次对吗?”我抽出那一沓文件问道。
“就目前来看,是的。”大夫回答道。
“为什么要叫医疗事故呢?”
“那两颗子弹,只是最终方案,一颗给我,一颗给你。”那位负责人冷静得操控着飞机,“我知道你会朝他开枪,但这样就打乱了我们的计划,而且绝对不可能成功,所以我趁你睡着的时候把子弹下了。”
“睡着?”
“拿衣服回来的路上,你睡着的时候。”
我有些哭笑不得:“真有你的...但这和医疗事故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你已经知道一些关于...呃...”
“你说。”
“关于...‘动物实验’的一些内容了,对吧。”
“让我猜猜。”我把双爪交叉在了一起,“这些实验,有些成功有些失败对吧。”
“呃...大概有百分之...一到二的批次被认定为‘失败’。”他显然从悲伤中缓过来了一些。
“好的李先生。”我往前凑了凑,“让我再猜猜,我会不会凑巧就是那百分之一到二里的其中一批呢。”
“确切来说,是其中一批的幸存者...”
“我就知道!”虽然早已在心中酝酿了无数次,但我还是瘫倒在了座位上,“好吧好吧...那这次为什么叫医疗事故,这和将近二十年前那次意外有什么关系?”
“我说是巧合你信吗。”
“你觉得我信吗!”
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还是你解释给他听吧。”
“好。”大夫说着,便往我身上凑,然后从我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了那个香水小盒子,“好闻吗?”
“啊?啊!挺好的,就是量太少了...”我说着,又仔细闻了闻身上的香味,果然还是很浓,“怎么了?”
“我可以让你死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他说着,把盒子塞回了我的口袋里,“你?或是某个人?”
“什么意思?”
他却还是神秘兮兮的:“科技有时候,可不只能造福生命,也能收割它们,区别就在于,那些传统的手段往往见红,或是死相可怖,然而科技手段杀人于无形,受害者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死亡的道路。”
“别谜语,否则我就往你的酒里下工业酒精!”我半眯着眼睛看着他。
“好了好了...”他终于收起了那副不正经的样子,露出了微笑,“父亲告诉你当年的事情了对吧,就你进家门之前那些破事。”
我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动物实验其实就是基因改造实验对吧。”
“嗯。”
“好,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开飞机那位是谁吗?”
“呃...公司安保部的负责人?”
“是,但不全是。”他摆了摆爪子,“想想你自己。”
“我自己?”我陷入了沉思,倒不是没有任何想法,只是我心中的那个想法确实让我不想接受,与其说是在思考,不如说是在逃避。
“你知道的,你已经想到了,我能够看出来,说出来。”
“我不想说。”
我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直接掐住开直升机那位的脖子然后同归于尽,但理智阻止了我,让我冷静了下来。
“你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平静地问道。
“我?”那位安保部负责人却有些犹豫,“我当时确实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到这个地步。”
“那你是怎么以为的?”我把爪子放在大腿上,坐直了一些问道。
“你想听真话吗?”
“嗯...”
他稍微握紧了一些操纵杆:“当时我才六七岁的样子,算是那种啥都不懂的年纪。每天放学回来就和你玩...”
“这我知道。”我回答的语气冷淡得让我自己都感到毛骨悚然,“挑重点说。”
他便继续说了下去:“说起来估计也有些扯。当时他带我去实验室,到了之后就把你从我这儿抱走了,说是带你去剪毛。后来又告诉我,说是那个剪毛的人不小心用剪刀把你扎死了,我当时还哭了好久呢。”他说着说着,便笑了出来:“很扯对吧。”
“这不好笑...”我有些愠怒了,“我想听实话。”
“但是这就是实话。”他回答得很严肃,严肃到让我无法去质疑这番话的真实,即使它听上去如此不真实。
“好吧...我算是听出来了,我是被卷入了一场...‘家庭矛盾’中,祖孙三代人的矛盾,对吗...”我长叹了一口气,“那詹警官呢?看上去他应该是站我们这边的才对,为什么他不上来呢?”
“你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吗?”他指了指坐在我身旁的大夫。
“当然知道,莫愁啊。”
“你就不好奇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不好奇。”我打趣着说道。
他却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你的养父曾经是我父亲的宠物,也是最早一批进行基因改造的猫,更何况他们还长期保持着联系,所以他的孩子们自然也就随了我们的名字。”
“难怪...”
“那你知道莫愁有什么含义吗?”他笑着回过头问我。
我思考了一下:“嗯...不知道。”
“父亲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你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神经病,因为他时不时就会责备自己,然后变得很沉默,所以他把对我最大的希望寄托在了名字上。”他的语气也伤感了起来,“说到这个,我还得谢谢你。他太孤单了,他的性格让他周围几乎没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只有在你这里喝酒的时候,他才会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
“所以呢?他很感谢我?然后就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换来一个逃生的直升机位置?”我也是发自内心感到迷惑,“明明位置就是够的啊,为什么他不上来呢?”
“因为他是他的亲儿子...”大夫却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什么?”我皱起了眉头,并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你不是好奇‘医疗事故’的事情吗。”莫愁又从我口袋中拿出了那个香水盒子,“这,就是‘医疗事故’。”
“什么?!”我又皱起了眉头,这次是因为惊讶。
“告诉我卡尔文,M这个字母,对于你而言,有什么意义?”
“M?”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measure?一份酒?”
他叹了一口气:“那M型纳米机器人的M,你觉得有什么意义呢?”
“呃...medic?”
“通常都是这样认为的,medic,或是maintenance这种词对吧。”他抚摸着丝绒的盒子表面,“那我如果告诉你,对我而言,M还有misery和...murder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我猛然打了一个寒颤:“大概能明白,但...怎么做到呢?”
“把BOSS的DNA拷贝入识别序列中,这种DNA很容易就能找到,一根毛发,甚至是一块皮屑都可以,然后再将释放化学素改为奋乃静,熟不熟悉的操作?...”
“不不不...”我打住了他,“我的意思是,你哪儿来的这些机器人?之前喝酒的时候,你分明说...”
“我找我认识的兄弟搞到的。”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具体你就别问了...对你对我都不好...”
我点了点头:“行吧,你继续说。”
“总之就是,BOSS死于那种本该致你于死地的操作。而詹警官,因为是BOSS的直系亲属,体内也有和他类似的DNA序列,这也就意味着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和你接触了,不能直接接触,不能碰你碰过的东西,不能喝你调的酒...”
“不是...等等。”我的脑子现在一团糟,无数的线索交织了一起,却解不开,“不是说这个机器人会自动降解吗?”
“但是机器人并没有运行完成代码,所以并不会。”大夫说着,把盒子放在了座位上,“我想,詹警官大概也是累了,家里那么多尔虞我诈的事情,在外又没多少诉苦的朋友,这次之后,他也不能来找你诉苦了,倒确实是不如直接...”
“那你呢?”我的顶着心中一丝说不出的痛楚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上呢,明明你有更多机会接近他。”
“希波克拉底誓言,你懂的。”
我并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直升机窗外。尽管已经飞了有将近五分钟了,但玻璃尖顶楼顶部的那一束火光依然是异常显眼。我瘫倒在座位上,便闭上眼睛休息了。
“昨天发生于詹氏集团大厦楼顶的火灾已于今天上午6时被扑灭。本次事故共死亡56人,包括詹氏集团总裁詹为民。他的两个兄弟,一个妹妹与五个子女也已确认在此次事故中死亡。事故责任人尚不清楚,但基本可以确认为未熄灭的烟头点燃了电梯口的绿植,导致所有人都被困在屋顶,最终死亡。此外,詹氏集团安保部部长李莫愁先生在日前的采访中透露,集团高层正在考虑将詹氏集团移交给政府,开始其国有化进程。现消防部门已进入事故现场,对事故原因以及当地消防隐患进行进一步调查,下面我们将联系前线记者...”
这是我为数不多几次陪着养父看电视,毕竟我小时候从来就不是那种能够静静坐在沙发上看半个小时新闻的猫。
“你父亲怎么样了?”养父转过头来问我道。
“不至于判很重的刑,但还是算危害公共治安安全罪,要坐大概四年的牢。”
“等他出来,你打算去接他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我放下了遥控器,“他毕竟也是我爸,而且我很喜欢他那种敢作敢当的性格。”
养父却笑了:“好啊...好...”
门铃突然响了,养父示意我去开门。宅子的大门还是和以前一样,一层纱窗,一层厚重的实木大门。我拉开了那扇门,却看到裁缝站在外面。他显然等的有些着急,看到是我,赶忙抓住我的双肩急切地问我道:“你订做的那件衣服还在不在?”
我被他有些过激的反应弄得有些懵:“在...在啊,我不就穿着吗,怎么了?”
“那就好...”他松开了我的肩膀,却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今天...就今天...”
“什么今天?”我更糊涂了,“难道我的周围连哪怕一只会好好说话的猫都没有吗?”
“那套衣服必须被销毁掉!”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我则是百思不得其解:“什么?为什么?多好的衣服啊!”
“你不理解!”他轻轻推开我,走进了门厅里,“我给你的衣服上,搞了一层防激光涂料,可能会有些...敏感...”
“啊?”我赶忙整理了一下袖口,“所以那个滑滑的,还有点硬硬的感觉...”
“嗯哼?”他却给了我一个“你懂的”的眼神,“父亲吩咐的。”
“父亲?!”我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看电视的养父,压低了声音,“他什么时候吩咐的?”
“在你订做的那个晚上啊...”裁缝从里衬里抽出那个装钱的信封,“这个信封上用显影墨水写了字,用铅笔一拓就都显出来了,一看就是父亲的字,让我赶紧回来一趟,于是我当晚就回去了啊。”
“我叫他回来的。”养父在我背后说道,“你就不好奇在你掏出武器后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吗?”
“什么意思?”我转过头去看着他。
“公司大楼里安保措施很齐全,应该来说,你一拿出武器就会有警报响起来,然后激光武器就会把你融成一滩水。虽然老头子最后都得死,但我猜到你肯定会把那把凶器拿出来,想用一些...‘见血’的方法去干掉他,我可不容许你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那儿。”父亲说着,喝了一口白兰地。
“可是...我不理解...”我回想着昨天晚上的情况,“并没有警报响起来,也没有什么激光武器对着我啊...”
“什么?!”他俩却是异口同声说道。
“难道是李莫愁?...”我问道。
“不可能,他的权限没那么大!即使他能够进入公司内网,也没有取消安保措施的代码!这种东西,除了老头子自己外,基本只能黑进去!”
“啊?那...嗬!”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爸,你说莫愁之前是干什么来着?”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住城里!”
“不...我说的是你儿子,莫愁。”
“他啊...他以前是搞网络信息分析与贩卖的,不过吧,他黑道白道都吃的挺开...”父亲却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瞪大了眼睛,“这个瓜娃子!”
他便站起身来,上楼去莫愁的房间了。没一会儿,他又出来了,脸上则带着那种由衷的微笑:“这小崽子还真行!”
“所以...他是怎么进去的呢?”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我猜,你应该没让他代替你去酒会吧...”
“胡说!我根本就没被邀请去!”养父说着,从衣架上取下了西装,“不过新政府的首届大会确实是邀请我去了,而且我快迟到了,所以,我先走了。”他说着,戴上了毡帽,却有退了回来,转过身来问我,“告诉我,卡尔文,如果是你去参加这次会议,你有什么提案想法?”
“嗯...我吗...”我思考了一下,“平等就业、自由旅行和居住权,大赦,管道通路的加固或是限制,还有...关于高科技的立法完善之类的,医疗啊...军事啊...建筑啊...”我无奈地轻笑了一声,“尽管这样之后,我可能就面临被清算的风险了,但这种东西还是尽早搞好吧,防止一些落后于时代的颠覆分子搞事情。”
养父听了,只是轻快地笑了笑,便把门带上了。我则是把裁缝拉进了屋里,坐到了沙发上:“所以...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裁缝显然对我问出的问题有些不解,“还能怎么办,继续回去做衣服呗。走一步看一步吧。”
“哈啊...你们在聊什么?”大夫沿着楼梯缓缓走了下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啊没什么...只是在思考未来罢了。”我站了起来,回答道,“你看新闻了吗?”
“不用看我都知道内容是什么...”他揉了揉眼睛,坐到了我身边,“反正我是不担心的,医生的一技之长还是能够允许我继续在社会上混口饭吃的。倒是你,你这手艺,讲不好那天就被机器人给代替了。”
“不如说已经替代了...”我躺在了沙发靠背上,看着洁白的天花板,“不过你别说,医生也好,裁缝也好,都是早晚的事。”
“嗯...”
“不过呢...”我继续说道,“‘代替’这种情况,不可一概而论,毕竟你不能指望机器人复刻出所有开智生物能做的事情。”
“哦?怎么说?”裁缝问道。
“比如这次的计划,你觉得机器人可能会想到找我‘当枪使’吗?退一万步讲,他怎么可能将所有计划都瞒着我呢?”
“呃...没懂...”
“哎呀!思维啦!创新啦!交流啦!应变啦!...”我有些激动,“机器人本质上遵循的都是已有的代码和数据库,这些东西它们怎么可能会懂呢?但你猜怎么着,这些东西才是社会生活最需要的东西。”
“卡尔文...你什么时候又变得那么能说了...”大夫说着,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啊...”
我甩开了他的手:“这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情感!为什么詹警官只喜欢来我这里喝酒?我本来以为是‘匠心’吸引了他,现在我才明白,他需要的是情感的慰藉,而非一杯单薄的烈酒买醉。”
“借酒消愁愁更愁对吧...”大夫笑着说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进城?还是呆在新世界?”
“我想我还是会留在这儿,毕竟我的根在这儿...”我把爪子枕在了头下面,“而且我相信,新世界最终会成为一个新世界,一个我梦里的地方。”
“但你怎么确定呢?”裁缝坐直了,看着我问道。
“不确定...”我坐起身来,“但活着,总得有些盼头,你说对吧,裁缝。”
他点了点头。
“好了!我们就先走了,还有一些...‘奢侈品西服’的事情需要处理呢...”我一边和大夫说着,一边拉着裁缝便往门口走,“记得之后再给我搞一件没加料的,这面料是真的舒服...”
他同意了。我推开了门,雨下了整夜,终于是停了。屋檐的水滴落在墙角的苔藓上,无声的诉说着美好一天的到来。新世界区的工厂依然矗立在那儿,但却不再有那些浓浓的黑烟和眼袋拖到地上的,戴着安全帽的猫们了。听说今天政府第一次开全体大会,把所有的工会代表都请了过去,而且放了一天的假,所以路边安静得很,全然没有平时的喧闹。
今天虽然依然是阴天,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泥土的清香。我深吸了一口,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大概有时候,生活的希望并不在于喝了一杯点着了的B52或是在城里买了一间房子,而是来自雨后的清香,身旁的朋友,和无限可能的未来吧。望着远处那被熏黑的玻璃尖顶,我感到了一种全所未有的释然,就像是镣铐被砸碎了一般。跟着裁缝,我便往他的工作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