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的那个人】南瓜姑娘
我并不知道水果店是什么时候开店的,只知道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直到上个月的时候,隔壁铁匠铺的大爷告诉我,水果店开店,已经一百年了。
父亲经营水果店的时候,从来没有说过店子是怎么来的。我一直以为是他开的,但现在看来,他也是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
大爷没有一百岁,但是他记得水果店开店五十周年的那天。那天我的爷爷叫来了很多人,隆重地庆祝了这个特别的日子,分给了他很多水果,有葡萄、苹果和西瓜。
原来我的水果店,也是百年老店了。
它没有一点百年老店的样子。百年老店总能吸引到一些人,但又不至于吸引到太多人,我的水果店,在冬天的时候几乎等不到客人,夏天的时候,客人又多得不像话。
要是冬天来了客人,那他十有八九是从镇子外面来的。可能,是来避冬的旅行者?我们的镇子不算暖,但外面都是密林。密林的冬天,很危险。
我的水果已经吸引不到镇子里的人了,但还是能吸引到镇子外的人。对,我说的水果就是那些五颜六色的樱桃,方形的橘子和半人大的南瓜。
冬天的时候,唯一能卖出去的就是南瓜了。南瓜不仅大,还甜。不是那种偏冷的甜,是那种暖洋洋的甜,吃上一口,嘴里能暖好几天。
我吃过的最甜南瓜的味道,现在我还记得。吃下那个南瓜,就像吃下了敞亮的月亮,照得心里舒舒服服的。不过那样的南瓜,我再也找不到了。
那南瓜是哪儿来的?我不知道。
是南瓜姑娘种的吗?我浮想联翩。
她种出了这样甜的南瓜了吗?我再也睡不着觉了。
于是我又开始回忆过去的那段日子,那南瓜的甜,还有,还有别的什么的甜。
一
小的时候,我最怕的就是每个月月初,大卡车轰隆轰隆驶来的声音。
父亲一听到这个声音,大手一挥,就要哼着歌带着我去搬水果。水果又多又重,我常常搬着搬着,就满头大汗。搬完了,我就喘着气,看着卡车从镇子离开。
密林走不了车,车只能走专门开辟的道路。道路很狭窄,车常常刮上树枝。
车是从哪个地方把水果运来的?我想,那一定是个遥远的地方吧。或许是一个奇妙的空岛?是不是只要沿着空岛垂下的藤蔓爬上去,你就能看见仙境一般的景象?是不是,我们的水果是不是也是从哪里来的?
父亲说,“不是。”
我们的水果是从一个大果园弄来的。果园离这里不远,大约只有八九里路。
我不信,父亲就要带我去。我们早上出发,还没到中午,就到了果园。果园的主人是个老头,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又憨厚又热情。我们一来,他就拿出了各种各样的水果招待我们。
果园好看,比我们的水果店还好看。这是肯定的,长的水果要比卖的水果好看得多。西瓜圆滚滚,滑溜溜的,苹果亮晶晶,明晃晃的,一个个的像是画出来的一般。
离开的时候,我问父亲我还能不能再来。父亲笑着告诉我,当然可以。
从那天起,我变成了果园唯一的常客。
果园里面南瓜最多,半人大的,一人大的,两人大的,都是南瓜姑娘种的。我第一次看见她,她正躺在一个挖空了的南瓜里。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果园主人的孙女,她也从来没有说过。
我要搬水果,她却是要种水果,这样看来,她比我还要惨。但是她好像很喜欢种水果,种着种着还能把自己种笑。
要是没水果种完了,她就围着南瓜藤转,浇水施肥忙这忙那。要是忙完了,她就看南瓜书,写着南瓜怎么种怎么种的我看不下去的书。南瓜书看完了,她就和我玩起来了。
我们玩得很好。
我说,爬树吧,她就跟着爬树。爬不上来了,她就先爬上果园的小屋,再从小屋跳到书上来。有的时候,她还会摔个狗啃泥。
爬累了,我们便拿来了五颜六色的葡萄,一起摆对方的样子。我把她的嘴巴摆成蓝色的,她就把我的鼻子摆成绿色的,每次我们都没能摆完,就都笑得摆不下去了。
我们笑了起来,苹果葡萄樱桃就都笑了起来,那些梨子西瓜橙子,也都笑了起来,还有南瓜,那大的不像话的南瓜,也摇摇晃晃地笑了起来。
她说,种南瓜吧。我就跟着她种南瓜。
我种得很无聊,她却种得津津有味,不想种了,我就偷懒,她不管,还在哪里种着。
南瓜熟了,我们就一起吃南瓜。我说,这南瓜真甜,她却还说不够甜。
她想要种得更甜。
二
密林里边有山崖,山崖上面有着我认不出来的花草。
她说,她要爬山去采花草,我就跟着她爬。
没爬多久,我便感觉有点头晕,整个世界都旋转了起来。我有恐高症,不敢再继续往上爬了,便问她采花草要干什么。
“种南瓜。”她回答道。
种南瓜要这些干什么?我不明白。
“种小南瓜不要,种大南瓜要。”她回答道。
我只好爬了下来,等她自己上去采花采草。山崖很高,比果园的榆树要高得多,我怕她摔下来,便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到了她。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她爬树不行,爬山崖却异常厉害,一边爬,嘴里还一边咕噜着口诀,什么什么花什么什么草。
等到她下来了,她一脸轻松,我倒是心有余悸,仿佛在下面等的人是她,爬上去的那个人是我。
我以为我的胆子比她大,但现在我才知道,她的胆子很大,我的胆子很小。
还有一次,屠龙的勇士来到了密林外面的城市,就要分享自己的见闻。她决心要穿过密林去听听。我告诉她,密林很大,也很危险,要出去得带着帐篷走个好几天。说了半天,她也没有被我动摇。
她扛着一把猎枪就走了,我不敢去,只好在镇子里面等。一到晚上,我就翻来覆去睡不好觉,睡着了就做梦,梦见她被野兽撕碎了我又吓了醒来。
过了几天,我又坐立不安,只好看着镇子外面,想着她怎么还不回来。父亲看了,就告诉我还早的很,不用担心。我听不进去,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找她。
犹豫着犹豫着,她就这样安全回来了。一回来,她就等不及地给我说见到勇士的事情,我只觉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哪能听进去啊,只能不断地附和着。
第二天,她告诉我,她也想要冒险了。
“你要去当勇者?”我问道。
“不,我想要的,是我自己的冒险。”她的语气稚嫩而坚定。
三
又过了几年,我们都被送到了镇里的学院。
学院会交给我们武艺和算术,要是在四年后的考试合了格,就能被派到别的地方作镇长。每年我们镇子里都有好些人参加考试,可通过的却寥寥无几。
南瓜姑娘总是对那些课程心不在焉,我也一样。我们的志向都不在考试,也不怎么想当镇长。我想着继承父亲的水果店,就在小镇度过一生,而南瓜姑娘,却总是想着那些南瓜,她要把它们种得又大又甜。
我父亲也知道我肯定通不过考试,但他还是把我送到了学院。他觉得,我总能学到些有用的东西,也应该能接触到以前无法接触的事,无法接触的人。
他是对的。我很幸运能遇见我那些可爱的同窗。
我们闲的没事就吹牛,说遇见了哪个哪个勇士,遇见了哪个哪个姑娘。说道姑娘,他们就起哄,让我快点去和南瓜姑娘表白。
我不敢去表白,但我明白,我的确喜欢南瓜姑娘。
没错,我喜欢她。
她研究南瓜,我便偷偷买了那无聊的南瓜书,逼着自己看着。看不了几分钟,我便头晕了起来,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蚂蚁一般在我的心头爬开爬去,挠得我痒痒的。
我却还是忍着看下去了。看了下去,我便找她聊天,告诉她我也懂种南瓜了。但往往聊不了几句,我便会被她戳穿。
戳穿了,她便开始对我科普我的错误,我一点都听不下去,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她回果园种南瓜,我又跟着她种。以前我喜欢偷懒,但后来我就不偷懒了,她种,我也就种,她停,我跟着她停。
到了学院的第二年,果园那个憨厚的主人离世了,果园也停了下来。她继承了一笔钱,便不再常回果园了,只是晚上偶尔回去看看。
父亲开始从更远的地方进水果了,我却不再幻想,那仙境一般的空岛了。
后来,她越来越迷上了南瓜。她用那些南瓜书堆满了宿舍,一有时间,就静静地看着,像是研究学问的教授。我找不到共同话题,只好也更加卖力地看南瓜书。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她便理我理得少了。
我只好总结南瓜书的心得。我得想,得好好地总结那些关于南瓜的事,要是总结得好,她便会笑嘻嘻的。那慢慢变成了我唯一和她交流的途径。
不记得是哪个晚上了,我去找她,却哪里都找不到。我想了想,就决定去那停了的果园去找。
夜晚的密林又黑又滑,我走两步就朝四周望两下,小心翼翼地。到了果园,就已经是深夜了。
她果然在那里。
果园变了,变得很大,其他的水果都不见了踪影,一眼望去,只剩下了一排又一排的南瓜。那些半人高的南瓜,中间都被掏空,里面装了一根小小的蜡烛,吊在树上把果园照得温暖又明亮。
和我第一次看到她一样,她躺在一个南瓜里面。
“好看吗?”她问我。
“好看。”我答道。
我也坐到了一个南瓜里面,和她一起看着那些壮观又可爱的南瓜。它们是那样好看,好看得让我们不知不觉,就看了整整一晚。
四
直到她离开的那天,我也没有对她表白。
我早知道她要离开了,她要去更远的地方,寻找种南瓜的方法。
我一开始想着和她一起走,但我后来却不敢了。我不想出去,只想要留在镇子里面,每天在熟悉的地方转悠,陪伴那些熟悉的人。
我又想,和她表白吧,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等你找到了,再回到我们的果园种南瓜吧。”我说道。
她只是点头。
我却知道,她不会回来了。
她不属于这里,她属于巨大的南瓜藤,那我们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的南瓜藤。
她种下的南瓜呀,总是闪闪发光。提到南瓜,她的眼里也有这种光芒,能够胜过一切的光芒。
她就这样离开了。过了几年,和她有关的一切就都变得陌生了起来,而熟悉的那些事,那铁匠铺铛铛打铁的声音,那包子店升腾的热气,还有那些南瓜的味道,都和过去一样,被我习以为常。
直到有一天,我无意吃到了一个小小的,拳头大的南瓜。这南瓜的味道,和以前的都不一样。
我不记得我是从哪里弄到的了,之后我也没再弄到那样的南瓜。我只记得,吃下那个南瓜,就像吃下了温暖的季节,回味悠长。
那南瓜的甜,甜过了葡萄,甜过了西瓜,甜过了其它的一切的甜,也甜过了过去那段日子,我和南瓜姑娘的那一股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