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名：

木质昆虫

 

晶莹透亮的琥珀里凝结了一只萤火虫。

在一堆黯淡昏黄的琥珀里，陈新一下子拣出这块。

“多少钱？”琥珀在他的掌纹里徘徊，徘徊着数千万年的时间，停顿，八分钟前的阳光在她的身上留下句点。

“五十。”古玩店老板眨巴眨巴污水渠一样浑浊的眼，惊出一只苍蝇。嘟囔出一个数字，他又耷拉下脑袋眯上眼睛。美艳的虚拟少女朝他飞吻。脑联网，将全球九十亿人类的大脑用微型芯片接入互联网，不必思考就能得到全世界的信息，享受共享，享受全知，享受快乐。

这和可乐没什么区别，是感官短时间的快乐，大脑长时间的肥胖。

“现金，不用找了。”陈新甩下一张霉绿色的钞票。老板怔怔地抬头，像在睡眼朦胧中瞧见上世纪的古董。

 

为什么我一直在做这个梦？

陈新看着少女，尽管她不曾回答过这个问题。

少女摊开手，那是一只萤火虫，它迎风起舞轻扇着羽翅落在他的手上。树木一轮一轮粗糙而漫长的生命篆刻在它晶莹剔透的腹部。

找到它。黑暗里昏黄的光晕扩散开来。

 

又是一天。陈新挣扎着起身，摊开右手，是昨天买的琥珀。

琥珀里有一只萤火虫。

不，不对。那并不是萤火虫。

实验室里晕染开松脂的味道，阳光刺破了放在桌面上的琥珀。蜻蜓弓起腰身，蜉蝣安详仰卧，蝴蝶还没来得及扇开半边翅膀，蜘蛛的尖腿已经划开了几道光圈。这是上帝珍藏的时间，陈新咀嚼着这首诗。

他捧起手中这块琥珀对准阳光。它的触角、翅膀和腿呈现一种精致而疏离的美，每一分纹理都细腻流畅得无法挑剔。

把所有的特征综合考虑，都找不到相吻合的昆虫。但在一个外行人看来，这就是一只昆虫。

只剩下一个可能，他细细打量它的发光器，目光和阳光在琥珀上交映生辉。

一轮一轮，这种数十年才能涵养的木质的厚重不是一只生命以天计算的昆虫所般配的。

 

你找到了。少女摊开双手，而这次，她的手空空如也。

我拿到了碳14检验报告，报告显示这块琥珀已经存在五十亿年以上。地球才不到四十六亿岁。

因为来自未来的时间被封存在里面。

未来？这只木质昆虫是未来的作品？你来自未来？

不，我来自过去。我是夏娃，我是女娲，我是盖亚。

我不懂。

它会告诉你。少女指指他的手。

陈新张开手，那只木质昆虫优雅地旋转上升。

37.624℃。

黑暗里昏黄的光晕扩散开来。

 

陈新猛然惊醒，灵堂里教授的照片已经撤了下来。

已经一个月了啊，一个月里来凭吊这个声名狼藉的教授的人，只有陈新一个。

脑联网，开启，阅览新闻。

《人类已经失去思考》，阅览量：32。教授的死并没有为他的文章带来更多的动力。

脑联网，全局开启。陈新想知道那些不会思考的人类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吵杂纷乱的信息如洪水一样涌入了他的大脑。色彩斑斓，琳琅满目，冒着腐臭味的二氧化碳气泡试图把他的思绪溶化在这汪浑浊的碳酸饮料里。陈新狠狠咬下舌尖，脑联网，关闭。

孤独感拖着他离开了殡仪馆。失去知己，他只能一个人固执地在众人的酣睡声中清醒地死去。

37.624℃。

那个已经镶嵌在脑海里的数值仍然死缠烂打。陈新摸摸口袋，木质昆虫还在他的手中，不曾张开翅膀，和那些浑浑噩噩的人一样，看不到任何生机。

不知走了多久，他回到了实验室。

37.624℃。

他看到了落满灰尘的水浴器，温度调节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自从有了脑联网，实验室就荒废得连器材都失去了姓名。

37.624℃。

陈新无声地念出这个数值，尽管舌尖还在隐隐作痛。

37.624℃。水浴器的显示屏亮起红光。

 

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琥珀化开了一个缺口。

那只木质昆虫正在吮吸着五十亿年的天然松脂，五十亿年的光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舒展成昏黄的光晕。

它轻盈起舞，是陈新梦境里完美的重复。

监测到未知信号源。大脑的轰鸣声第一次让陈新感到如此悦耳。

 

这只木质昆虫到底是什么？

琥珀是怎么回事？

你究竟来自哪里？

为什么我一直在做这个梦？

陈新摊开手，木质昆虫朝少女飞去。

木质昆虫是智者的象征。它能够摄取时间来做很多事情。而这种特殊的琥珀基质，能够将时间以光波的形式储存起来，只有在一个特定的稳定温度下才能释放能量。没有污染，没有损耗，只有时间的永恒。

智者的象征？

是的，只有智者被允许拥有这种琥珀基质。而这只“萤火虫”，它被智者赋予的使命就是，光。

光？什么意思？

人类在黑暗中沉睡时，需要清醒的人带来希望之光。它就是光。

我是，清醒的人？

你是拒绝脑联网的人，你是还能发出疑问的人，你是仍懂得思考的人。你还喜欢诗，和使用现金，你对这个异化的世界做着顽强的反抗。

你怎么知道？

琥珀之所以有五十亿年的历史，是因为它凝固了人类最后在愚昧和麻木中存活的时间，最后被安然无恙地珍藏四亿年。而我，我为人类修建好了墓碑，带着来自四亿年后的琥珀回到最初，再成为第一个懂得思考人类命运的人类的母亲。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留下基因，为了留下这个梦境，为了点亮黑暗。

我懂了。但，我可以做些什么？

用光，点亮黑暗。

那只木质昆虫不停旋转，昏黄色的光晕在黑暗中不断延展。一点，两点，无数点光芒亮起，荡漾起无垠星空。

 

陈新缓缓睁开双眼。

木质昆虫绕着他一圈一圈地飞舞。他看着日历，没想到时光流转得这么快。当阳光匆匆刻入琥珀里悄然不觉时，整个世界已经迎来了黎明前的黑暗。

无数人面容呆滞涌向广场，在睡梦中庆祝脑联网全面开放的盛典。陈新挤在人群中，呼吸这份渺小，一，九十亿分之一。

脑联网，开启。

一下子，整个世界沦陷入寂静的深渊。黑暗，沉重如同死亡的黑暗。

这才是真正的脑联网，是所有人类都放弃思考，沉湎在可乐式信息中充斥着浓黑色的碳酸味的大脑。

陈新抬头，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的霓虹灯镭射灯LED灯早已把星空覆灭成色彩斑斓扭曲成一团混乱且毫无逻辑的抽象作品。人类的毁灭，从不再仰望星空开始。他又想起一句诗。

 

木质昆虫，不，“萤火虫”的信号源里还有一份代码。只有他的基因型才能完成解码。

正在上传……

一点昏黄的光亮起，晕染开一片涟漪。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脑联网的警报声跟闹钟一样让人精神抖擞。一点，两点，一片光芒泛滥开来。

来自未来的强大网络病毒，是现在的脑联网还没有能力抵抗的。

《人类已经失去思考》，浏览量：100，408，1871……九十亿并不算一个遥不可及的数字。

教授，人类还会思考。陈新笑了，自脑联网投入应用以来他就再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笑过了。

陈新想，教授是否也梦见过那个少女与木质昆虫。

木质昆虫从他手中飞向天空，昏黄的光芒点亮了夜的东方。